鄘风

鄘风

《鄘风》也是卫地的诗篇。关于鄘,有学者以为即鲁国旧地,也有人认为在今商丘一带(见《邶风》说明)。金文中出现过鄘,见于《邢侯簋》。此簋铭文记王朝把原封于今河南温县的邢,迁移到今河北邢台一带,建立新的邢侯之邦。铭文有“王令……匄邢侯服,易(赐)臣三品:州人、重人、鄘人”之语。学者相信,铭文中的“鄘”就是“鄘风”的鄘。前面说过,“鄘风”乐调可能来自东方,因为不论是商丘还是奄,殷商人群都曾在那里生活过。那么金文显示西周早期有“鄘”之地,是否与前说相矛盾呢?不是。地名是可随人群的移动而迁移的,商人在东部居住时的名称,也可以随着他们迁居黄河以北地区时把旧地名带过来。鄘,可能就属于这样的情况。而且,从《邢侯簋》的铭文还可以看出,早在西周前期,鄘就是一个人口稠密的地区,古代人口多即意味着富庶。由此,其文化发达也是可以想见的。

《鄘风》十篇。

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1)。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2)。母也天只,不谅人只(3)

〇诗之首章。言那位两髦之人是自己心仪的对象,至死不变。“之死”句决断,“母也”两句“柔恳有韵”(牛运震《诗志》)。

注释 (1)中河:河中,亦即水中。倒文协韵。河、仪、它,古代韵母相近。(2)髧(dàn):头发下垂貌。髦(máo):头发两分下垂至眉,是父母健在时男子的发式。《仪礼·既夕礼》:“既殡,主人脱髦。”仪:配偶。“之死”句:至死不移的意思。之,到。矢,誓。靡,无。它,他心。(3)“母也”句:呼母叫天,是痛苦至极的表现。一说,“天”指代的是父亲,犹言母也父也。谅:体谅,理解。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1)。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〇诗之二章。陈震《读诗识小录》:“含涕茹悲,芊眠婉转,读其词者,如闻其声,且如见其人,所谓下笔有神者耶!”

注释 (1)特:夫婿,指男子。《小雅·我行其野》“求尔新特”可证。慝(tè):差别,改变想法。慝为“忒”之假借。

解说

《柏舟》,贞女自誓的诗。

《毛诗序》说卫国的太子共伯早死,其父母想迫使其妻改嫁,妻共姜守节不从,而有此篇之词。此说或有所本,但诗内却无证明,信否在两可之间。不过从女主人公自誓的决绝看,她与“我仪”“我特”是有真感情的。因此,此诗所表现的内容虽是家庭遇变故后的女子遭际,却实为一首表达忠贞不渝爱情的诗篇。孀居守节的生活,将是艰难的,父母令其改嫁的初衷或本于此。但女子有自己的生活抉择,而且在这抉择经受压力时,能守护着自己的意志。诗篇突出的正是这种意志,这也是诗篇最能感人的地方。《诗经》中表现女性精神世界的篇什不在少数,但如此刚烈的性格,却不多见。

墙有茨

墙有茨,不可扫也(1)。中冓之言,不可道也(2)。所可道也,言之丑也(3)

〇诗之首章。以墙有茨而不可扫,喻中冓之言不可道,形象生动。陈子展《诗经直解》:“诗之为刺,较之蒺藜尤为尖锐。”

注释 (1)茨(cí):蒺藜。一年或二年生草本,蔓生。夏日开五瓣黄色小花,秋天结果。其果由五颗小干果合成,每果具长短两刺,坚硬锐利。(2)中冓(gòu):内室。冓为木材交接状,所以指代房室。戴震《诗经考》:“中冓,则四面冓合之;中,言乎其幽隐也。”此语实指代男女交媾之事,如古语所谓“房事”“床笫之言”。一说,冓即夜晚的意思。(3)“所可”两句:交代中冓之言不可说的缘由。

墙有茨,不可襄也(1)。中冓之言,不可详也(2)。所可详也,言之长也(3)

〇诗之二章。言中冓之言不可详说。牛运震《诗志》:“正申明不可道之义,却用转语,意味便自悠长。”

注释 (1)襄:除去。字同“攘”。(2)详:详细地说。《韩诗》作“扬”。(3)长:丑事远扬的意思。

墙有茨,不可束也(1)。中冓之言,不可读也(2)。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〇诗之三章。言不可细说。三章中“也”字十二次出现。

注释 (1)束:捆扎。(2)读:细说。读的本义是抽取,细细地从文献中抽绎出主要意思就是读。在这里是活用,数说的意思。

解说

《墙有茨》,告诫人们不要传扬男女私密之事的诗。

照古来的理解,诗篇是讽刺上流社会的。如《毛诗序》就说:“卫人刺其上也。公子顽通乎君母,国人疾之而不可道也。”说是讥刺卫公子顽与宣姜的。春秋时期上流社会婚姻道德普遍堕落,尤以卫国为甚。例如宣姜,先是被迫嫁给了老籧篨卫宣公,婚后还生下了公子寿与朔,不想老风流卫宣公早早做了鬼,可宣姜依然美貌动人,于是宣公的庶子公子顽,又拾起父亲的帖子,父业子承,继续给宣姜做丈夫,且生了若干孩子。上行下效,料想卫国的一般贵族也不会个个没事。所谓好话不出村,坏话传千里。上流人物的“黄色”新闻,在民间一定是不胫而走的。诗篇就针对这样的情况而发。这是据史载卫宣公的风流以及发生在美人宣姜身上的故事所作的推论,无意间也接近了《毛诗序》之说。在古代,宫廷神秘,宫闱中的一些新鲜事也易于在民间日趋放大地流传开来。新出土材料《孔子诗论》第28简的说法,又可使人对诗篇的含义有进一步的理解。简文说:“《墙有茨》慎密而不知言。”“慎密”就是宫廷之事神秘,不易为外人所知;“不知言”,即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如此,这句简文就是针对诗篇中“中冓之言,不可道(详、读)也。所可道(详、读)也,言之丑(长、辱)也”几句而发,而顺着简文意思理解这几句诗就是:中冓的传言本是不清不楚的,能说清楚的都是一些丑陋、谁说都会觉得羞辱的话。简文中孔子这样说,可能是以诗篇为例,提示读者应像诗篇那样,对“慎密”不详的事,要注意嘴下有德,不传播负面消息。的确,诗言“中冓之言”而不说中冓之“事”,针对的不是那种事本身,而是人们对“事”的传话。诗人这样说,隐含着一个前提,就是先已认定社会上的这类事情是十分丑恶的,连传说议论它,都是丢人现眼的。这是曲笔,是诗篇表达情感的有力处。诗篇以独特的方式,表达出对上流人物帷薄不修的齿冷和蔑视。

不过,近年有些学者因《左传》记载了一些公子顽通于庶母之类(《左传》称之为“蒸”)的事,联系古代夫余、匈奴等“兄死妻嫂”“父死妻后母”的婚俗,认为在《诗》国风时代公子顽之类的做法是流行风俗,人们习以为常,所以《墙有茨》也就不可能是针对公子顽与宣姜那点“中冓”之事所做的讥讽了。这样说,首先是不合理。试问:公子顽的做法是习俗,卫宣公强娶宣姜也是风俗?其次是不全面。西周封建制度重视婚姻关系的缔结,是王朝努力提倡的新式生活方式。到王朝衰落时,一些与周礼的婚制相左、相违的古老婚俗在一些地方复活,也是正常的。但是,周王朝衰落并不意味着周礼婚制的观念也不起作用了。就是说,《墙有茨》诗篇表明,在古老习俗死灰复燃与诗人所秉持的观念之间,存在剧烈的冲突。不管这首诗是不是具体指公子顽与宣姜,诗人对卫国贵族一流的婚姻变态现象,表示了强烈的否定,则是一定的。诗篇记录了特定时代在婚姻问题上的观念与风俗之间的冲突,正是其历史价值。艺术上,诗中“也”字连续使用是其显著特点。“也”字在古汉语中往往用在肯定句尾,本篇连续使用,强化了表达的力度。

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1)。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2)。子之不淑,云如之何(3)

〇诗之首章。先言君夫人之首饰、服装之盛,继而叹其不幸。文势诡谲。

注释 (1)偕:一同。此句字面意是与丈夫一同终老,暗含女子守寡之义。副:用头发编成的发套,古代贵族戴假发。笄(jī):束发用的钗簪。珈(jiā):笄上装饰的玉,是身份华贵的象征。玉有六种,所以诗言六珈。(2)“委委(wēi)”句:举止舒缓雍容的样子。此句原文应作“委佗委佗”,古代书写遇重复语词时,习惯在第一字下加“=”符号以示省略,“委佗委佗”即写成“委=佗=”。后人抄写误作“委委佗佗”。“如山句:形容人物气质安稳大方。象服:据《周礼·内司服》,王后礼服有六种,画有各种纹饰图案,所以称象服。一说,指上面“副笄六珈”的盛装头饰。象即“襐”,盛装。(3)不淑:不幸。《礼记·杂记》:“吊者升自西阶,东面,致命曰:‘寡君闻君之丧,寡君使某,如何不淑!’”王国维《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不淑一语……古多用为遭际不善之专名。”此句与开首一句“君子偕老”相应。

玭兮玭兮,其之翟也(1)。鬒发如云,不屑髢也(2)。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3)。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4)

〇诗之二章。言其衣服之华丽、发之浓密以及头面饰物之精美。“胡然”两句,承前章“不淑”,看似惊叹女子天神地仙之美,实则感慨天生丽质带给她的命运不济。牛运震《诗志》:“连用‘也’字,调逸气欲飞,不嫌排叠。”

注释 (1)玭(cǐ):鲜明华丽貌。翟:绘有雉鸡图案的礼服。古代王后、君夫人的六种礼服中,有揄翟、阙翟二服,此处所言翟,清人马瑞辰《通释》以为即阙翟。(2)鬒(zhěn)发:美发,黑漆漆的头发。髢(tì):假发。两句夸赞女子头发浓密美好,不屑于戴假发。(3)瑱(tiàn):发笄两端垂下的玉石,又叫充耳,塞耳、装饰用。象揥(tì):即象牙制的装饰,可以搔头、摘发。揥,簪。扬:指眉宇宽阔明亮。《诗经》常以此字赞美女子的面貌。且(jū):语助词。皙:皮肤细白。俗语“一白遮百丑”,此处以白皙指代女子的美貌。(4)天、帝:犹言天仙、帝女。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1)。蒙彼绉,是绁袢也(2)。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3)。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4)

〇诗之三章。吕祖谦《读诗记》:“一章……责也。二章……问之也。三章之末,云‘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惜之也。辞益婉而意益深矣。”

注释 (1)瑳(cuō):鲜盛貌。展:展衣,后妃六衣之一。字又作“”,白纱制成的单衣。(2)绉(zhòu)葛麻制成的带绉的细纱。绁袢(xiè fán):内衣,犹今之汗衫。诗中展衣是外衣,绉是中衣,绁袢为内衣。(3)清扬:眼睛清亮貌。(4)展:确实。之人:这人。媛:美人。邦媛犹言国色。

解说

《君子偕老》,叹惜美貌失偶的君夫人的篇章。

诗篇所言的服饰,清楚告诉读者诗中女性的身份为一位诸侯夫人,而且十分美貌。旧说是诗中人即宣姜。《左传·闵公二年》记载:“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齐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强之。生齐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许穆夫人。”宣姜作为齐国公主本要嫁给公子伋的,结果卫宣公爬灰地娶了她(见《新台》篇)。宣公死后,孀居的宣姜还是不得消停,再次被迫嫁给昭伯亦即公子顽。《左传》的“不可,强之”几个字,是理解此篇基调的关键。还有《左传》字面上是宣姜的娘家人强迫她再嫁昭伯,稍加细想,事情可能不这样简单。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何况宣姜之子已成为君主,娘家人又何必逼她再嫁呢?可是,若卫国有人出于什么目的非娶宣姜不可,而且他还实际握有卫国大权,而且为了得到美人又不惜重金贿赂,那可就自当别论了。所以,《左传》的“不可,强之”,实在是提示读者,看字面的时候要留心。看来诗篇作者是了解这些的,所以诗篇的感情基调就自有样态。诗在“君子偕老”的叹息之后,着意从女子佩戴君夫人的首饰、服装如何得宜来进行夸述,甚至惊之为天人。这样写,暗含也是感叹:其实红颜首先是红颜者自己的祸水。明白诗篇叹惜的主体后,才能体会诗篇叹惜的笔力,“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的问句,其实是强烈的叹惜,从而完成了诗篇另一项含义的无形表达:对“强之”者幕后人物的不满。这就是诗篇主题的全部内涵:叹惜美人的不幸并对好色强权人物不满。《君子偕老》并不是把矛头指向那位两度改嫁的宣姜,这显示出诗人的同情心和理解力。男性强权社会,女性的美丽,不是被渔猎的对象吗?

这就是春秋时期诗人的思想高度,较诸后来的儒生实在高明许多。《毛诗序》说此篇:“刺卫夫人也。夫人淫乱,失事君子之道,故陈人君之德,服饰之盛,宜与君子偕老也。”《毛诗序》并未明言“夫人”就是宣姜,是老儒郑玄言之凿凿:“夫人,宣公夫人,惠公之母也。”宣姜在公子朔害死公子伋之事上或有参与,但两次嫁人都不是她能做主的,所以“淫乱”之说,就是强人所难。自此以后,诗篇一直被作为指责宣姜的篇章看,直到清末才有变化。就笔者所知,变化从魏源《诗古微》开始。魏源援引金文,考证“不淑”一词在《左传》《礼记》中的使用,提出诗篇为“哀贤夫人之诗”,所谓贤夫人就是卫宣公前任夫人夷姜。有记载说她因为宣公强取宣姜而自杀,这是魏源的主要理由。然而,就诗篇对诗中人的美丽的惊叹,应该说宣姜的可能性不小,最重要的是,诗篇的歌唱是对一位丧偶女性的同情,而不像后来儒生想象的那样是鞭挞宣姜。实际上,如《新台》篇所显示的,诗人对宣姜是抱有一定同情之心的。无论如何,魏源调整了此篇的情感基调,是其不小的贡献。同时,也引起人们这样一点思考:如上所说,对理解诗篇内容十分重要的一个词是“不淑”,它就见于《礼记·杂记》,若说《毛诗序》和《毛传》的作者看不到《左传》(此书的流行可能在东汉),还勉强可以说通,但像《礼记》这样的文献,若说看不到就不可思议了;特别是生在东汉后期的郑玄,《左传》《礼记》都应该很熟。然而,在“不淑”的解释上,他们都罔顾其特有含义。原因无他,先入为主的观念妨碍了他们。他们一定要用“美刺”说《诗》,一定要把《诗》与历史记载牵扯到一起,也就顾不上一些语词的特定含义了。由《君子偕老》篇的解释,可以得到这样的教训:秉持一定观念先入为主地阐释作品,就难免不顾相关文献证据的限制,而得出武断曲解的结论。至今还有些学者,以汉代儒生时间早而相信其言必有所本,因而不敢怀疑《毛诗序》之说,真令人无奈!

桑中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1)。云谁之思?美孟姜矣(2)。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3)

〇诗之首章。前二句起兴,中间两句言所思之女,最后三句言与孟姜的会见与分别。后两章义同。

注释 (1)爰:“于焉”的合音,在哪里的意思。唐:菟丝子,又名唐蒙、兔芦,攀附在其他植物上的寄生植物。可为菜蔬,也可入药,其汁可以去脸上的黑色素,有美容功效。久服还可壮阳、延年。沬(mèi):卫国中心地带,殷商旧都故地,在今河南淇县境内。(2)云:语助词。孟姜:姜姓大姑娘。古人用孟、仲、叔、季排行,孟为老大。姜,姓。(3)期:约定。乎:于。桑中:桑林。古代桑林之中往往有高禖之社,又叫桑社。高禖神管生育,所以这里是男女相会的场所。要:邀。上宫:古代称庙为宫,或即高禖庙,内有掌管生育的女神,为古代男女相会之所。一说为高楼。淇:水名,在今河南境内,流入卫河。

爰采麦矣?沬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1)。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〇诗之二章。言所思为孟弋。

注释 (1)弋:古代贵族姓。字当作“”。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1)。云谁之思?美孟庸矣(2)。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〇诗之三章。言所思为孟庸。钱锺书《管锥编》:“貌若现身说法,实是化身宾白,篇中之‘我’,非必诗人自道。”又说:“桑中、上宫,幽会之所也;孟姜、孟弋、孟容(庸——引者),幽期之人也;‘期’‘要’‘送’,幽欢之颠末也。直记其事,不著议论意见,视为外遇之薄录也可,视为丑行之招供又无不可。”

注释 (1)葑:蔓菁。见《邶风·谷风》“采葑采菲”句注。(2)庸:古代贵族姓。一说庸即“阎”(钱大昕),一说庸即“熊”(俞樾)。

解说

《桑中》,表现卫地男女两性关系风俗不纯的篇章。

诗表现的是一种放荡风气。诗中之“我”,不见得是诗人之“我”,孟姜、孟弋、孟庸,也未必实有其人,诗的格调也在讽刺与诙谐之间。津津乐道与乐此不疲之间,只是行和意的区分。《左传·成公二年》载楚国的申公巫臣携夏姬奔齐,楚人申叔跪讥之曰:“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者也。”以“《桑中》之喜”喻“窃妻以逃”,说明春秋时人是将沬乡采唐的诗篇理解作盗人妻妾的供状的。诗在内容上固然有其不可坐实理解的一面,但也有其确凿不移的一面。诗篇每章重复出现的后三句,实际上是在说,不论是在沬乡还是在沬北、沬东,不论是与孟姜还是与孟弋、孟庸,事情的首尾、过程都是一样的。所以,不确定的一面显示的是一种行径的普遍性,确定的一面则表明这种勾当的一律性。诗中另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沬乡”及“桑中”的地点,可能暗含着风俗习惯的地域性特征。淇地的沬乡在殷商故都朝歌附近,而“桑中”据闻一多等现代学者研究,即商汤“以身祷于桑林”之桑林,而桑林即桑社,其神为殷人女祖高禖。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诗经》中的男女风情之事,其发生地点多与桑林有关。此诗之外,《氓》中的女主人公就是以桑蚕为业的女子,后来的汉乐府《陌上桑》以及“秋胡戏妻”的故事都与桑有关,成为古代文学的一个“原型”。这些都可以追溯到《桑中》。此诗的风流放浪,或与流行此地的古老习俗有关。更耐人寻味的是,《诗经》中大量与此类风俗相关的诗篇,多在殷商文化的中心区域。考古发现,殷墟一带的墓葬习俗,在周代较晚时期依然保持着明显的殷商习惯(见《胡谦盈周文化考古研究选集》),可旁证卫地诗如本篇的风俗特征。还有一点需要注意,诗篇陈说所交女子都是姬姓之外的异姓,据此似乎可以反推,追逐“桑中之喜”的男性或许是姬姓贵族,亦即卫国上层人物。“老牌”姬姓邦国的上层男子也深受地域风俗的浸染,正是此诗“可以观”的价值。

鹑之奔奔

鹑之奔奔,鹊之彊彊(1)。人之无良,我以为兄(2)

〇诗之首章。言“无良”之人为己之兄。鹑、鹊起兴,人不如鸟。

注释 (1)鹑(chún):鹌鹑,鸡形目,雉科。雄者好斗,雌者能产卵。奔奔:鹑鸟雌雄飞而相随的样子。鹊:喜鹊。参《召南·鹊巢》“维鹊有巢”句注。彊彊(jiāng jiāng):义同“奔奔”。(2)无良:不良。

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〇诗之二章。言“无良”之人为己之君主。牛运震《诗志》:“一团忸怩,恻然见羞恶之心。”

解说

《鹑之奔奔》,对生活糜烂的在位者表达厌恶之情的诗。

《毛诗序》:“刺卫宣姜也。卫人以为宣姜鹑鹊之不若也。”《毛诗序》后一句还算是符合诗义,至于是否宣姜,就很容易令人生疑。因为宣姜是女人,可诗篇却说是“我以为兄”“为君”。不是明显的雌雄不分吗?但是,清代康熙年间学者陈启源在其《毛诗稽古编》中解释,“兄”是可以解释为“女兄”的,古代女子同辈之间也可以称“兄”;至于“君”,也可以理解为“女君”。顺他的说法,还可以给他找更多的证据,如《论语》就说对外邦人称呼本国君夫人为“寡小君”。尽管有些训诂上的证据,可对这样一首脱口而出、质直痛切的篇章而言,是否需要拐这样大的弯子去成全“宣姜”之说,还是很让人怀疑的。换言之,直接将诗篇中的“兄”“君”理解为男性可能更妥当。实际上,《毛传》《郑笺》以及朱熹《诗集传》,也都不把诗篇的“兄”解释为宣姜。

春秋时流行赋诗言志,此诗也曾见赋。《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载郑国诸大臣接待晋国执政赵武,赋诗言志,郑国的伯有赋《鹑之奔奔》。赵武说:“床笫之言不逾阈,况在野乎?”意思是说这首诗涉及男女隐私之事,是不应在公开场合念给人听的。赵武还对晋国的叔向说,伯有在公开场合赋这样的诗,是在找死,因为他这样赋诗是有意讽刺郑国君主,是“志诬其上”,所以没有好结果。以《左传》所载推断,此诗肯定是讽刺卫国君主一流人物的,而且该君主还与诗中之“我”有兄弟关系。具体所指为卫国哪位君主,诗篇不曾言明,也就只好付诸阙如了。

定之方中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1)。揆之以日,作于楚室(2)。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3)

〇诗之首章。言建室种树。王柏《诗疑》:“作室而先种树,为琴瑟之需,可见其规模深远。”方玉润《诗经原始》:“总言建国大规。”

注释 (1)定:星宿名,又名营室。方中:黄昏时定星正处于南天的当中,约在每年农历十月十五日至十一月初之间。《国语·周语》:“营室之中,土工其始。”定星居中,土木建设就可以开始了。作于:开始营建。作,始。于,为。段玉裁《诗经小学》、王引之《经义述闻》皆有此说。楚宫:指在楚丘上营建宗庙宫室。公元前660年,卫国遭受戎狄大举入侵,损失惨重,暂居曹邑,形势稍微安定后,又移至楚丘,并在这里由齐国等诸侯帮助建立新都。楚丘之地在当时的黄河东南岸,今河南滑县境内。(2)揆(kuí):度量,衡度。日:日影。古代建宫室,用木制标杆(名为臬)测量日影,以定南北方向。楚室:楚丘上的宫室。(3)榛:树木名,果子可食。参《邶风·简兮》“山有榛”句注。栗:又名山栗、板栗,落叶乔木,分枝极多,夏天开黄白色单性花,自古为重要果树,木材坚硬,可长期保存,树皮含鞣质,可作鞣皮及染料。“椅(yī)桐”句:椅、梓为楸类,木质坚硬;桐为梧桐;漆即漆树,汁液是制作漆器的绝佳涂料。此句与上句“榛栗”相连,意为种上各种林木。爰:于此。琴瑟:制作琴瑟的木材。

升彼虚矣,以望楚矣(1)。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2)。卜云其吉,终然允臧(3)

〇诗之二章。言确定基址。方玉润《诗经原始》:“追叙卜筑之始。”《郑笺》:“观其旁邑及其丘山,审其高下所依倚,乃后建国焉,慎之至也。”

注释 (1)虚:高土丘。楚:指楚丘两句是说登上高地观察楚丘的地势与环境。(2)堂:邑名,与楚丘相邻。景山:大山。“景山”亦见《商颂·殷武》,此诗称景山,似模仿《商颂》。京:高土堆。降:从高处下来。桑:桑田。三句是说考察新都城周围可种植桑树的土野。(3)“卜云”句:古代建城邑前,考察过地势后要进行占卜,由神来决断选址与否。《大雅·文王有声》“考卜维王,宅是镐京”句可证。此句是说占卜以后,呈现出吉兆。终然:终究,最终。允:确实。臧:好,吉利。

灵雨既零,命彼倌人(1)。星言夙驾,说于桑田(2)。匪直也人,秉心塞渊,牝三千(3)

〇诗之三章。言勤于农桑。方玉润《诗经原始》:“终言勤劳,以致富庶。‘秉心’句是全诗主脑。”牛运震《诗志》:“‘灵雨’字幻妙。杜诗‘好雨知时节’乃‘灵雨’字注脚也。一‘既’字多少庆幸,后世喜雨诗不如此一字得神。”

注释 (1)灵雨:犹言好雨。零:降落。倌(guān)人:驾车人。(2)星:晴。古字“晴”作“甠”,与“星”字形相近而混(姚鼐《惜抱轩笔记》卷二)。一说,即顶着星星的意思。言:而。夙驾:早早驾车出行。夙,早。说:同“税”,路途中间的短暂休息。(3)匪:彼。秉心:持心,用心。塞渊:心思诚实而深远。亦见《邶风·燕燕》。牝(lái pìn):七尺以上的马为,即大马。牝,母马。举出大马、母马以概其余。三千:泛言其多。言卫文公晚年国力恢复。

解说

《定之方中》,歌颂卫文公在楚丘兴建宫室,振兴邦家的诗篇。

公元前660年,狄人大举进攻卫国,卫国大败,溃退到黄河南岸时,遗民男女不足八百,赖有齐、宋等诸侯的帮助,国家算是勉强保存了下来。卫国的孑遗渡河之初,诸侯立戴公,一年而亡,文公继立。鲁僖公二年(前658年),诸侯又帮助卫国迁移楚丘。卫国君主文公即位后颇能振作,《左传·闵公二年》言:“卫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务材训农,通商惠工,敬教劝学,授方任能。元年革车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此诗即以此为背景,具体创作时间当在文公晚年。文公在位25年,就是说此诗最迟不晚于前635年。诗篇系颂歌,却不空洞,原因在于诗人有国家兴亡的真情实感,颂卫公实际也是在赞美卫国的复兴。诗首章言建宫室,突出时令的得宜及方位的讲究,且以相当多的笔墨言植树,不仅着眼于现在,更着眼于未来的礼乐建设。次章则是回溯营造之初的考察度量等活动,升、望、降、卜一系列动作的历数,卫君及国人的忙碌如在目前。最后一章则专颂卫公,写他在一番好雨之后,星夜出发去视察农桑,一位勤政国君的形象跃然纸上。看来卫文公晚年“牝三千”的夸赞,并非子虚之言。诗为颂歌,写出了大难之后邦国的清新气象,诗篇的格调也清新、流畅。

在东,莫之敢指(1)。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2)

〇诗之首章。言女子嫁人是大事,自有规距不可干犯。虹之不可指与婚姻律条不可犯相同,言下有女子不守德行因而婚媾亦不能持久之意。

注释 (1)(dì dōng):彩虹。蝃亦作“螮”。甲骨文其字象两首之虫(或龙)。武丁时卜辞有“有出虹自北,饮于河”之语,而且殷商人“以虹出为有祸”(胡厚宣《殷代之天神崇拜》)。又《逸周书·时训》:“虹不藏,妇不专一。”是周代又把虹出现与女子不专一联系起来。古人认为虹为男女交媾之象,似始于周代。西汉刘熙《释名》:“美人阴阳不和,婚姻错乱,淫风流行,男美于女,女美于男,恒相奔随之时,则此气盛。”言虹为淫气盛的象征。东:虹出现在东方。古谚语有所谓“东虹晴,西虹雨”(见顾炎武《日知录》)之说,虹在东,含不能长久的意思。“莫之”句:彩虹出现时,没有谁敢用手去指。此意至今犹存。(2)行:出嫁。两句是说,女子出嫁是远离父母兄弟的人生大事。这两句又见于《邶风·泉水》篇,然其语意却各有不同,此处是强调女子嫁人当合乎礼法的意思。

于西,崇朝其雨(1)。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〇诗之二章。以早霞朝雨暗示女子不贞行为,也暗示如此婚姻不会长久。

注释 (1)(jī):升起。字同“跻”。此处指早晨云气。崇朝:即终朝,一个早晨。其雨:下雨。在此有暗示男女性关系的意思。

乃如之人也,怀昏姻也(1)。大无信也,不知命也(2)

〇诗之三章。戴君恩《读风臆评》:“一二为三章立案也,何等步骤!‘乃如’四句,语意森凛。”吴闿生《诗义会通》:“读此,可悟文章擒纵疏密之法。”

注释 (1)“乃如”句:这样的人。语含蔑视。怀:贪恋。(2)命:本分。

解说

《蝃》,斥责女子私奔的篇章。

《毛诗序》说:“止奔也。”又将此篇放在卫文公之世,说这位复兴卫国的君主还能“以道化其民”,于是“淫奔之耻,国人不齿”。诗是否为卫文公时期之作,篇内无据,不过《毛诗序》言“止奔”,若理解为诗人对“奔淫”不满,因而痛斥之以期收到制止的效果,却是可以的。此外,流行于西汉的《韩诗》家也认为此篇系“刺奔女”之作。如此,诗篇或许代表了卫地一部分人在婚姻之事上的舆论。在《诗经》中,已经见到不少带有原始野性色彩的婚恋现象。此诗的情感则恰恰与那些诗歌意趣相反。从“父母兄弟”及“不知命”的指责看,诗人是维护礼制的,是更注重婚姻中父母兄弟的决定权的。这与“仲春之月”大男大女们“奔者不禁”所体现的古老习俗大相径庭。从《周礼·地官·媒氏》“仲春会男女”的记载推测,周以前的婚姻,当更具有原始的野性色彩,对婚姻关系的强制规定,当是周人所为(参《关雎》解说)。如此,此诗所映现出的,是周礼由一种制度内化为人们的道德意识的表现。此诗对“女子有行”的感慨以至于对“乃如之人”的责骂,表明周礼是多么地深入人心。而那种较为自由的婚姻习俗之所以最终泯灭,也可以在这里找到原因。诗篇的特点在前两章与最终一章语气语调的忽然变化:前两章含蓄,后一章则肆口直斥,两者对比分明。而在前两章中,前两句采用象征手法,暗示不合理法的婚媾行径,继而后两句直陈婚姻之事的重大,语气郑重。这都似乎是在为最后一章的表达蓄势,四个“也”字的连续使用,更加强了此章谴责之意表达的分量。

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1)。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〇诗之首章。牛运震《诗志》:“痛诃之词,几于裂眦。”下两章同。

注释 (1)相:看,视。一说“相鼠”为一词,相州的老鼠,传说它可以像人一样站立,前两足打拱,如同人双手作揖。仪:威仪。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1)。人而无止,不死何俟(2)

〇诗之二章。

注释 (1)止:容止,言行举止。(2)俟:等待。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1)

〇诗之三章。

注释 (1)遄(chuán):速,快快地。

解说

《相鼠》,憎恶无礼之人的诗。

《孔子诗论》有“言恶而不文”之语(第28简),学者推测,即说的是《相鼠》之诗。“礼不下庶人”,所讥刺的自然是君子一流的人物。此诗一则言无礼之人不如鼠辈,再则谓人而无礼不如死掉,看来所刺之人犯礼深重,所以诗当是确有所指的。但确指什么,古来说法众多。有一种说法认为是夷姜责骂卫宣公的。宣公先与庶母夷姜乱伦生子伋,若干年后又将伋要娶之妻据为己有,于是夷姜自缢身亡。此诗为夷姜所作。卫宣公“躬鸟兽之行”,德行上可谓一塌糊涂。再从诗篇显示的强烈情绪看,此说虽无典籍上的明证,倒也颇能顺理成章。孔子说“诗可以怨”(《论语·阳货》),此篇表达怨怒之情而不假缘饰,在《诗经》中是罕有的几例之一。

干旄

孑孑干旄,在浚之郊(1)。素丝纰之,良马四之(2)。彼姝者子,何以畀之(3)

〇诗之首章。“孑孑”两句,写出友军军容。陈震《读诗识小录》:“乍见惊喜,转念珍重,情神毕出。”

注释 (1)孑孑(jié jié):独立,旗帜高高树立的样子。干旄:军旅中指挥士卒用的旗帜。干,旗杆,又称竿,竿的顶部往往有装饰物,称干首,干首装饰牦牛尾,以长线拴系的羽毛为旗幅,即干旄。(2)浚(xùn):卫邑名,距卫国新都城楚丘不远,今河南濮阳市南。素丝:锦缎之类的丝织品。纰(pí):连属,缝合。在此有拴系的意思。四之:四匹良马为一组。下文“五之”“六之”意思一样,都指诸侯送给卫国的马匹已被成组地拴系好。(3)姝(shū):美好。畀(bì):赠,回赠。

孑孑干,在浚之都(1)。素丝组之,良马五之(2)。彼姝者子,何以予之?

〇诗之二章。

注释 (1)(yú):旗杆顶部有山字形装饰物,以鸟头为装饰的,称干。洛阳北窑西周墓葬曾出土此物,青铜制,整体作山字形,山字中间一竖高出,如剑锋,两边的短竖则刻镂成一对反身翘首的飞鸟形。都:城邑。(2)组:连属,拴系。

孑孑干旌,在浚之城(1)。素丝祝之,良马六之(2)。彼姝者子,何以告之(3)

〇诗之三章。姚际恒《诗经通论》:“郊、都、城,由远而近也;四、五、六,由少而多也。诗人章法自是如此。”

注释 (1)旌:旗帜的正幅,用羽毛编制而成,称旌。(2)祝:束。(3)告:好言答谢。

解说

《干旄》,卫人感激齐、宋等诸侯援军的乐歌。

《毛诗序》说:“美好善也。卫文公臣子多好善,贤者乐告以善道也。”全然不着边际。而此诗历来难解之处在“良马五之”“良马六之”,因为古代驾车没有这样的驾法。古代解困之道就是偷换概念,如郑玄就把“五之”“六之”解释为缰绳。其实诗篇本身说得明白:“四之”“五之”和“六之”的良马,都是用素丝“纰之”“组之”和“祝之”的,也就是拴系连缀的,与车驾本无关。倒是程颐将这些“四之”“五之”和“六之”的马匹解释为“见其礼之益加也”,即将其视为礼品更为妥当可信(俞樾《茶香室经说》亦有此说)。另外,诗篇反复说“干旄”“干”及“干旌”,很明显是有军队驻扎在卫国浚邑,而此地又与卫遭北狄入侵后的临时都城漕,及稍后迁移的楚丘距离都不远,因而,诗篇的创作背景似可作如下推测:北狄入侵之后,宋桓公立戴公于漕,戴公旋即死去,文公继立。与此同时,齐桓公使公子无亏率军队戍守漕地,卫国局势得以稳定。料想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齐、宋等诸侯援军都会驻扎卫地,《干旄》之作当即此时。篇中的浚郊、浚都、浚城,当即援军驻马之所。诗中“干旄”表诸侯军车马旗帜,“彼姝者子”是赞美援军士卒个个精神。“素丝”“良马”,则指诸侯对卫国的馈赠。《左传·闵公二年》:“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即漕)。归公乘马,祭服五称,牛羊豕鸡狗皆三百,与门材。归夫人鱼轩,重锦三十两(匹)。”诗言“素丝”系马,正表的是齐国“归公乘马”之事,只言赠马是因为马最贵重。而且,齐人有所赠,宋国及其他诸侯也不会不有所表示。深处大难之后的卫国人,对此心存感激是自然的,所以才有诗篇“何以畀之”“何以予之”等深情之语。

载驰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1)。驱马悠悠,言至于漕(2)。大夫跋涉,我心则忧(3)

〇诗之首章。前四句是设想驱车奔赴母邦,后二句则交代前因。

注释 (1)唁:吊唁,慰问。《穀梁传》:“吊失国曰唁。”(2)悠悠:路途遥远貌。(3)大夫:来向许国通报情况的卫大夫。跋涉:艰难行进。《毛传》:“草行曰跋,水行曰涉。”我:指许穆夫人。据《左传》,她是卫宣公遗孀宣姜被强迫改嫁昭伯(即公子顽)所生的女儿,同出的还有宋桓夫人、戴公、文公等。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1)。视尔不臧,我思不远(2)?既不我嘉,不能旋济(3)。视尔不臧,我思不(4)

〇诗之二章。言许国人不许夫人回卫。叙述与反问相间,一片愤懑之情。词锋犀利,显示的是性格的坚毅。

注释 (1)我嘉:“嘉我”的倒文,嘉许、赞成我之意。旋反:回转。反,同“返”。旋、反同义。(2)视:此处有“相较”的意思,“视尔不臧”即“相较于你们的不善而言”之意。尔:指许国人。不臧:不善、无良策的意思。远:有远见。(3)济:渡河。(4)(bì):密,周密。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1)。女子善怀,亦各有行(2)。许人尤之,众穉且狂(3)

〇诗之三章。直言许人的愚狂。阿丘采蝱,虚写。方玉润《诗经原始》:“缠绵缭绕,含下无限思意。”

注释 (1)阿丘:高丘,一头高,一头低。蝱(méng):当作“莔”,贝母,百合科草本植物,据说可以治疗郁积病症。(2)善怀:多怀,多愁善感。善,容易,偏好。古语所谓“岸善崩”“陆云善笑”之“善”与此同义(杨慎《升庵经说》卷四)。善怀为许人指责许穆夫人之辞。行(háng):道路,条理。(3)尤:责备。之:指许穆夫人。众:终。与且字构成“终……且……”结构,句型与“终风且暴”相同。穉:骄,与后文“狂”字意思相近。一说,幼稚。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1)。控于大邦,谁因谁极(2)?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3)

〇诗之四章。言夫人对摆脱危局的看法。“我行”句,是虚笔。“控于大邦”,见识英迈。牛运震《诗志》:“控于大邦,以报亡国之仇,此一篇本意。妙在于卒章说出,而前则吞吐摇曳,后则低回缭绕。笔底言下,真有千百折也。”

注释 (1)芃芃(péng péng):蓬勃貌。(2)控:控告。因:依靠。极:本义是屋顶的大梁,在此为依仗的意思。据《列女传》,当初许穆夫人曾想嫁到强大的齐国去,且有“若今之世,强者为雄,如使边境有寇戎之事……赴告大国,妾在不犹愈乎”之语。(3)百尔:意思是你们再多的思虑。百,百次,百种。尔,你们。所之:所想到的。

解说

《载驰》,许穆夫人悯其母邦颠覆,想归唁母邦而不得的忧愤之作。

北狄侵邢犯卫,齐桓公率诸侯相救,是春秋史上的一件大事。此事之所以大,不单在救卫存邢,挽救危难于水火,还在于救难过程中民族大义的彰显。北狄侵邢时,管仲就对齐桓公张出“华夏”的大旗,他说:“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暱,不可弃也。”(《左传·闵公元年》)两句话,道出的是当时诸侯各邦的民族意识。这是西周几百年礼乐政教的积极成果,由管仲在华夏诸邦的危机关头将其挑明,在民族精神史上是有其重要意义的。也正因这样的华夏意识,所以各诸侯在邢、卫之邦遭受危难时,放下平日的恩恩怨怨,转而簇拥在齐国霸主的大旗下,做起存邢救卫的大事。这是《载驰》的时代背景。诗篇“控于大邦”的句子,正是“华夏亲暱”意识的体现,与那时的民族精神高涨是协调的。然而,诗篇也展现了大历史下的不和谐之音,这就是许国(姜姓诸侯,在今河南许昌一带)人的表现。

从“采蝱”“芃芃其麦”的景物看,诗所表之事当在卫文公即位后第二年(前559年)的春夏之交。从“既不我嘉,不能旋反”“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诸语句看,许穆夫人在初闻宗国遭难时就想返国,并有所行动,因此而招致“许人”的责难。这就是那层曲折。征诸文献,出嫁之女,父母在世,可按期归家省亲;若父母不在,探亲之事则由大夫代行。不论如何,规矩甚严。这就是当时的礼法:夫人尊贵,无故不得离境。实际是女子既然已经嫁人,就成为男性附属品,出于个人情感需要而返回母邦,是要受诸多限制的。从礼法上说许人不许夫人“归唁”,自然有其堂而皇之的道理。问题是,当时的症结并不在此。许、卫既是婚姻之国,就有同恶相恤的义务,这也是周礼的规定,而且“同恶相恤”还是华夏诸侯应当奉行的更大原则。从诗人“视尔不臧”的蔑视及“我思不远”“我思不”的反问看,许穆夫人与许国的权力人物在如何救卫的问题上,曾发生过智术上的激烈交锋。而且,从上述诗句还可以看出,许国的当国男人们,在如何解救卫难之事上乏善可陈,除了阻拦夫人归唁之外,没有任何的良策和善举。于是,许穆夫人与许国当权男性之间,既有礼法与人情的冲突,也有礼法陈规与邦国大义的纠结,其重点是如何才是真正遵循周礼、尊重道义的是非较量。较量与抉择中,有高明与鄙陋、远见与短视的不同。诗篇含蓄地向读者展现了这样一点,也就是其最大的成功:诗篇在诗中人郁闷的自述中,显示了矛盾冲突,也在冲突中展现了许穆夫人不凡的见识和刚毅的性格。

诗篇历来被认为是许穆夫人自作,甚而有人说许穆夫人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主名的女诗人。有这种可能,却也不能排除诗篇只是取材于许穆夫人的故事,是采诗官与乐官合作的成果。诗中反复出现的“我”,看上去很像夫人自道用语,实际采诗官也完全可以模拟。诗若真为许穆夫人作,似更应该入《周南》,因为许地位于周南范围,而不是卫地风诗。有一点很关键,不管是许穆夫人自作,抑或他人的模拟代言,诗见于《鄘风》表明,诗篇是用卫地风调演唱的。因而也可以推测说,诗篇的创作也在卫国,是卫国诗人歌唱许穆夫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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