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

国风,本称邦风(据上博简《孔子诗论》),西汉时避刘邦讳而改,沿袭至今。“国风”有十五,即周、召、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风诗称“邦”称“国”,都是表诗篇地域。其中有的是诸侯邦国,如郑、齐、魏、唐;有的则是王朝属地,如周、召和豳。在地域上还有重叠,如周南、召南与王,邶、鄘与卫,其地域大致相同。“十五国风”所涉及的地域广阔,以黄河中下游为中心,西起今陕甘(秦风),东到大海(齐风),北至今河北(邶风),南达江汉(周南、召南),两千多年前的古老文学,涵盖空间如此辽阔,在世界古典文学范围内罕有其比。

关于“风”的含义,古来说法众多,不下十几种。其影响较大的,有如下说法。首先是《毛诗序》的两个说法:一是风为“风教”,如《关雎》所代表的“后妃之德”可以正人伦;二是风为“讽”,民有劳苦疲病,怨谤之气,发乎歌唱,对当局可形成讽谏。第三种说法见于《左传》:“乐操土风,不忘旧”(成公九年),“天子省风以作乐”(昭公二十一年)。据此,风为土风、民谣。由此,又引发出风为“里巷歌谣”之说(朱熹《诗集传》),风为地方乐调说(郑樵《通志》,今人顾颉刚亦主之,从之者甚多)。还有一种说法,是据《左传》“风马牛不相及”之语,谓风为雌雄相诱者,故风诗多男女婚恋(陆侃如、冯沅君《史诗》);与此相类,还有以为风有性及生殖指向之说(周策纵《古巫医与六诗考》)。风与乐调相关,是可以肯定的,而乐调又有地方性,即所谓“土风”,今人甚至有谓土风即地方戏或地方民歌。风诗的确多表现一般社会民情,然而如上所说,如此广阔地域的风土人情的歌唱,能够得到汇集,且春秋时即在社会上层流传,一定有某种机制、某种力量作为保证。如此,“王官采诗”之说,应有其事(参本书序言)。

不过,由采集而成的篇章只是风诗中的一部分。还有一些篇章应该是诸侯国的乐歌,如《卫风·淇奥》就是歌唱卫国诸侯的,又如《郑风·缁衣》,就与郑武公、庄公两代君主有关;另外,像《豳风》中的作品,可能就是王朝的制作。然而,不管是采集而成的篇章,还是诸侯甚至王朝的制作,《国风》百余篇在语言及体式上都表现出高度的一致,也是很突出的。《国风》共一百六十篇。

周南

西周建国后,实行东西两都制,西都为宗周镐京,东都为成周雒邑。据载周公旦曾居成周,管理东南诸侯;召公奭则主宗周,负责镐京及南至江汉一带的方国事务。《周南》《召南》的“周”“召”,据传统说法,即由此而来。又据《仪礼·燕礼》,饮酒典礼有一个环节是所谓“歌乡乐”,所歌诗篇即《周南》《召南》中的《关雎》《鹊巢》等六首。二《南》之篇既称“乡乐”,由此可推断两者都是王畿境内(周家之“乡”)的诗篇。那么,东都、西都境内之诗何以称“南”呢?照汉代人的理解是因为周人王化“自北而南”,南即南土;照后来学者的理解,“南”是指南方乐调。两种说法,实有其内在关联。考古显示,商王朝势力即已远达今湖北、湖南、江西乃至广东南部一带(湖北有盘龙城遗址为证,湖南也有四羊方尊、人面鼎等商代器物出土,至于广东一带,深圳市南山区曾于2001年发掘出土过殷商时期的陶器、玉器、青铜器,见香港《商报》主办《知识与命运》2001年10—11期合刊之《深圳南山惊现商时期墓葬遗址》一文)。至于周人,从古公亶父率众自豳迁岐开始,其发展的大方向是“自北而南”的;灭商之前广泛联络南方诸部族人群,从而形成对殷商包围之势,至武王伐纣更有庸、蜀、羌、髳等西南八族助战,且有歌舞传于后世。这也是“自北而南”主动经营的结果。周人向南进取的态势,并未因取得政权而结束,传世文献和出土铭文都显示,西周从早期开始就持续对淮水、江汉一带南方族群予以征讨,昭、穆、恭、厉、宣诸王时期尤为激烈,宣王时期铭文更称当地人民为缴纳财富的“帛畮臣”。在西南方向,有学者研究认为西周中期器铭《班簋》“秉繁蜀巢命”之“蜀”与周家甲骨文“克蜀”之“蜀”同,即古蜀国(在今四川);铭文之“繁”,即《汉书·地理志》蜀郡之“繁”,也在今四川之地(李学勤《论繁蜀巢与西周早期的南方经营》)。东西两都即镐京与成周之地,金文显示都是经营、征伐南方的军政大本营,也都有通向南方的道路。

周人持续的“自北而南”既是军政经略,也是文化的学习过程。考古显示,在周人建立王朝之前的百年左右(习称先周时期),其文明水准实在有限。然而,百年间周人迅速崛起并最终夺取天下,是与其善学习有密切关系的。据说周文王“修商人典”(《逸周书》),是向殷商学;在向南方扩张势力时,也向南方学,其中就包括乐调。《小雅·鼓钟》篇“以雅以南,以籥不僭”句,“雅”“南”对举,“南”为南方乐调无疑。

《周南》(也包括《召南》)中,颇有几首与王朝南征有关的篇章。当然,作为周家“乡乐”的《周南》(也包括《召南》),还有另外一项很重要的内容,就是有关婚姻、妇德方面的歌唱。《孔丛子·记义》载孔子曰:“吾于《周南》《召南》,见周道之所以盛也!”即指这些表现妇德礼法的诗篇而言。《周南》为西周作品,有些还可能是西周较早时期的篇章。

《周南》十一篇。

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1)。窈窕淑女,君子好逑(2)

〇诗之首章。以河中沙洲鸟鸣起兴,祝福婚姻美满。鸟鸣、沙洲、波光粼粼,乃至微风拂面,融为一境;古诗艺术的灵魂,初露于此。方玉润《诗经原始》:“此诗佳处,全在首四句,多少和平中正之音,细咏自见。”

注释 (1)关关:鸟雌雄和鸣声。犹言“呱呱”,状声词。从叫声可知此鸟为扁嘴,旧说是鱼鹰,不确。雎鸠:又名王雎,候鸟,从其叫声及雌雄相伴等习性看,为绿头雁或与之相近的随季节迁徙的水鸟,喜食鱼。(2)窈窕:联绵词。女子内有气质,外有仪容,称窈窕,庄重高雅的意思。淑女:贤德女子。君子:指贵族男子。《诗》中多君子一词,有时指周王,有时指卿大夫,风诗中也用于女子称自己的丈夫,总之为身份之称。逑:配偶。字亦作“仇”。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1)。窈窕淑女,寤寐求之(2)

〇诗之二章。前一章言“求”,此章则“寤寐求”,意思深一层。许谦《诗集传名物钞》:“以荇起兴,取其柔洁。”

注释 (1)参差(cēn cī):长短不齐貌。荇(xìng)菜:《毛传》称接余,今名杏菜,又名水荷、金莲儿。生水中,叶圆形,浮在水面,夏日开黄花,花朵数瓣组成伞形。茎白可食,古代作肉羹,用荇菜白茎作蔬菜加入其中,称羹芼。思淑女而以采荇菜为兴,或暗含主妇主持庖厨的意思,是文化积习下的自由联想。流:求取,捞取。牟庭《诗切》:“流即摎之假音,故训为求。……今俗语取于水中谓之捞,诗人之遗言也。”意思是,“流”为“摎”的假借,而“摎”即“捞”。(2)寤寐:或寤或寐,即无时无刻的意思。寤,醒着。寐,睡着。一说,梦寐,据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以下简称《通释》)。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1)。悠哉悠哉,辗转反侧(2)

〇诗之三章。求之不得,故辗转反侧,求女之意更深。好婚姻难得,所以苦思。

注释 (1)思服:思,语助词,如《楚辞》“兮”字。服,想念,放在心上。一说,思、服皆思念之义。(2)悠哉:悠,思念深长。可指夜漫长,也可指思绪悠长。辗转:翻来覆去。双声叠韵词。反侧:与“辗转”同义。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1)

〇诗之四章。以琴瑟喻君子、淑女的般配,预言婚后和谐。后世以“琴瑟”比夫妻,发源于此。文义至此,回归典礼主题。

注释 (1)琴瑟:两种木质弦乐器。琴,传说为神农或伏羲发明,今见最早古琴器物遗留多为战国时期,如曾侯乙墓出土的十弦琴,琴身用整木雕成,包括音箱和尾板两部分。又,荆门郭店还出土过七弦琴。瑟,出现的时间与琴一样古老。今所能见战国遗物比琴多,其器身多刻文和彩绘,此乐器所以名“瑟”或因此。据出土实物,瑟一般为二十三或二十五弦。友:亲近,加深情感。金文字形为手挽手,本义指亲兄弟,后推而广之为志同道合者。以兄弟关系喻夫妻关系和谐,《诗》中屡见。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1)。窈窕淑女,钟鼓乐之(2)

〇诗之五章。以钟鼓和鸣再申和谐之义。诗因琴瑟、钟鼓而显见为“礼乐”之歌。近人姚菼《二南解症》谓此诗有七胜:格局、运笔、文法、字法、造词、用韵、音节。又云:“此诗擅上七胜,情文并茂,所以独有千古。”

注释 (1)芼(mào):择取。一说,摸,据《诗切》。(2)钟:青铜敲击乐器。我国古代青铜钟始见于商代,有发现于江西新干县大洋洲商代墓葬的“兽面牛首纹钟”,为纽钟(也有人认为此器为“镈”,而非钟),至西周又有长足发展,陕西长安普度村曾出土三件套的编钟,形制为甬钟,为至今发现最早的西周编钟。鼓:木质敲击乐。鼓的发现比钟还早,在山东大汶口文化晚期墓葬曾发现鳄鱼皮蒙制的陶鼓,稍后还有山西陶寺遗址发现的土鼓和用鳄鱼皮蒙制的木鼓。商周时期鼓之形制更趋多样。乐之:使之愉悦。

解说

《关雎》,西周贵族婚姻典礼上的乐歌。

此诗主题,自古至今误会颇多。最早评价《关雎》者当为孔子。据《论语》《礼记》及《韩诗外传》等文献,孔子言《诗》,特重《关雎》。近出竹简《孔子诗论》又载孔子言曰:“《关雎》以色喻于礼。其四章则愈矣,以琴瑟之悦,拟好色之愿;以钟鼓之乐,□□□□好,反纳于礼,不亦能配乎?”文字有脱落,意思大致还清楚:《关雎》之被孔子重视,在其“以色喻于礼”。意思是在“色”和“礼”之间,诗篇更重视“礼”。“琴瑟之悦”即以琴瑟和谐喻男女和睦,正是“拟好色之愿”的意思;“好色”而“喻礼”(即知礼、重礼),男女才能成就好的婚姻。如此,“不亦能配乎”之“配”即婚配。这个“配”字,就暗含着“婚礼”之意。孔子之前,贵族引《诗》多断章取义,至孔子,《诗经》既是“使于四方”所必备的“言语”修养,也是培育德性的读本,其中孔子“诗可以兴”之说,又明显承认其启迪兴发生命的价值。此后《诗》正式成为儒家经典之一。到西汉,随着儒术的被尊崇,儒家经典《诗经》等被当作圣贤大法来读,《诗》便像法典一般神圣。表现在《关雎》的解释,是西汉今文经学家解之为“刺康王”,言周康王早晨“晏(晚)起”,身边官员即讽诵(也有说诗篇因此而制作)《关雎》之篇以讽喻之。这样的解释,正显示了西汉经学以经典干预政治、纠正天子行为的治学特征。至东汉则是古文经学盛行,经学家解《关雎》说法亦随之大变,以为诗篇所歌唱为“后妃之德”,是赞美周家先王(即文王)夫妻生活的严肃和谐,堪称世人家庭生活的榜样,诗篇又成为“风化”之源。这一说法影响很大。其实,汉人上述两个说法,都从篇章内部找不到任何证据。只顾宣明“大义”而忽视文献内容,正是经学家说《诗》的特点。

近代以来的学者在抛弃旧说的同时,又提出新的误解:这是一首爱情诗,是“君子”追求“淑女”的诗篇。这样的新说,既不顾篇章文义,也不能知人论世。诗何以不能解作“爱情诗”?首先,为诗篇用乐情形所不许。王国维《释乐次》:“金奏(即敲击钟、磬、鼓等——引者)之乐,天子诸侯用钟鼓,大夫士,鼓而已。”诗言“钟鼓乐之”,有可能是周天子婚礼用乐,而诗篇“君子”“淑女”云云,也不是一般国、野之人。其次,篇中的钟鼓与琴瑟,正与《仪礼》等记载典礼文献所载奏乐情况吻合:堂上歌唱用琴瑟,堂下奏乐则有钟鼓,诗既表钟鼓,又言琴瑟,正合乎贵族之家典礼用乐的情形。其三,为诗篇称谓所不许。诗既言“淑女”是“君子”的“好逑”,“君子”与“淑女”都是第三人称形态,“淑女是君子的好配偶”,这不是爱情表达该有的语气。由此可以确信,诗的口吻既非“君子”,亦非“淑女”,而是发乎第三方,即婚礼上的歌唱者。“好逑”之“好”,是旁人对眼前婚姻缔结的评价和赞美,只有理解为婚礼中对新人祝福,才是最恰切的。

就诗内情感而言,与其说表达的是“爱情”,不如说是“恩情”。爱情属于生命意义,恩情则属伦理范畴。诗中“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云云也确实是“爱”的表现,却不是失恋的表现。与其说它们是某位“君子”对某位“淑女”爱的表达,不如说流露的是诗人对生活的理解:婚姻关乎一生幸福及家族兴旺,然而,好婚姻实在难得。正因如此,诗篇所以表现一段“寤寐思服”的深情,实际是为“乐得淑女配君子”的祝福作必要的铺垫,也加深了诗意的厚度。

在此,有一点必须说明,即《礼记》的《郊特牲》《曾子问》等文献中,有“婚礼不用乐”,“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的说法。这对《关雎》解释而言干扰太大了,其实,《关雎》为婚礼歌唱,在清代姚际恒《诗经通论》、程晋芳《勉行斋文集·读关雎》以及方玉润《诗经原始》等著作中,就已经提出诗篇为婚礼歌唱的说法。这样的说法在当代所以得不到正视,反而“爱情说”流行,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对《礼记》上述说法不敢越雷池一步。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关雎》之外,《周南·桃夭》《召南·鹊巢》都是与婚礼相关的乐歌;而《关雎》为西周诗篇又殆无疑问。然而《礼记》成书至早不过战国时期,其书距西周已有数百年。《礼记》又成于东方齐鲁儒之手。如此,《礼记》的地域,与西周《关雎》周南之地,相去不啻千百里。时间相距数百年,地域相去千百里,在《诗》与《礼》之间,当然《诗》更可信。

就《关雎》而言,准确地理解主题,不仅对深入理解诗的内容有帮助,而且还是准确理解其社会功能、文化价值的前提。《关雎》是《诗经》的开卷之诗。据记载,早在诗篇作为乐歌演唱于饮酒礼时,就已经如此。乡饮酒礼和燕礼都有“歌乡乐”的环节,所歌即以《关雎》为首。后来歌唱的篇章成为篇籍,编者也遵循了这一次第,而《关雎》之所以重要,是因其与如下的文化观念相符:《易传》说:“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男女结合竟如天地交泰,有“生万物”的重大。《礼记》也说:婚姻可以“合二姓之好”(《昏义》),婚姻可以“附远厚别”(《郊特牲》),这样的说法强调了这样一点:婚姻中有政治。周王朝是以人数相对弱小的姬姓一族,统御众多异姓人群,王朝要走联合进而融合众族的路线,以婚姻为手段达到与异姓人群的联盟,就是不能不采取的方式。这样的现实,最终映现在哲学的层面,就是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夫妻然后有父子人伦这样一个文化逻辑的表述。这正是古人歌唱以《关雎》为首,编《诗》时将其列为《周南》第一的主要原因。《诗经》诞生于中华文明缔造的关键时期,她不仅记载了当时的生活,也深蕴着影响深远的精神线索,准确理解《诗》篇的真实意蕴,有助于理解民族文化的个性。

此诗在分章上有分歧,有人作三章,也有人作两章。《孔子诗论》明确地说到“其四章”,所以郑玄分作五章、章四句是可从的。

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1)。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2)

〇诗之首章。先以葛覃起兴,继表黄雀叫声。萋萋之叶的暮春光景与黄鸟有一声、无一声的鸣叫,激起的是诗中人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点染成的是一片惆怅的光景。一章全表物象,是写景阔绰的笔致,颇为特殊。牛运震《诗志》:“飞、集、鸣三项略一点逗,物色节候,宛然如画。”

注释 (1)葛:蔓生植物,今名葛藤,藤条纤维可以纺织成制作衣服、鞋子的布料,根块可以提炼葛粉,嫩叶可食。覃(tán):蔓延。施(yì):蔓延。一说,柔曲婀娜之貌,据陈澧《东塾读诗记》。中谷:谷中,山谷之中。维:语助词,常用于句首,无实义,《诗经》常见。(2)黄鸟:即黄雀,栖于山地平原,冬天在山隅或林间避寒,以裸子植物种子为食,也食昆虫。民间至今仍有以黄雀占卜的习俗。或以为即黄鹂,不确。于飞:于,介词,《诗经》中往往加在动词之前,“于飞”即如此,意思就是飞。集:落。《周颂·小毖》“予又集于蓼”句可证。喈喈(jiē jiē):状声词。形容鸟叫声,犹言“加加”。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1)。是刈是濩,为为绤,服之无(2)

〇诗之二章。葛叶莫莫时,可以取葛为布。写女工,也是在表示未来的妇德。牛运震《诗志》:“正写治葛,只‘是刈’二句。”又曰:“末句朴厚恬雅,一语中多少意思。”三句为一意群,句法别致。

注释 (1)莫莫:茂密的样子。(2)刈(yì):割。濩(huò):煮。(chī):细葛布。绤(xì):粗葛布。(yì):厌烦。字亦作“射”。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1)。薄汙我私,薄澣我衣(2)。害澣害否,归宁父母(3)

〇诗之三章。以归宁父母作结,表明婚后妇德无亏,父母放心。澣衣云云,是隐含之语。前两章,三句为节,此章变为两句,节奏加快。张次仲《待轩诗记》:“即物赋景,即景赋事,即事赋情而作此诗。”

注释 (1)言:我。《郑笺》:“重言‘我’者,尊重师教也。”师氏:教导妇道的保姆。《毛传》:“古者女师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祖庙未毁,教于公宫三月。祖庙既毁,教于宗室。”据《礼记·昏义》,周代贵族女子出嫁之前,要接受婚前教育,选年纪五十以上结过婚、无子女的妇女充任,称师氏。所教为“德、言、容、功”四德,地点在祖庙或者宗室。归:女子出嫁称归。(2)薄:词头,常与动词放在一起。汙:去污。一字而兼相反两义,称反训。字为“污”的异体。私:私衣,贴身内衣。澣(huàn):洗涤。字亦作“浣”。衣:外衣。(3)害(hé):何。害、何古读音相近。归宁:回家探望父母。按当时礼法,父母在世,出嫁女子可以按时回家探望。或许此处“归宁”尚属于婚礼的延伸部分,表示婚姻缔结的成功。

解说

《葛覃》,表贵族女子出嫁前接受妇德教育的篇章。

孔子曰:“吾以《葛覃》得氏(祗)初之志,民性固然,见其类必欲返其本。夫葛之见歌也,则以其叶萋之故也。”(《孔子诗论》第16和第24简)“氏初”之“氏”释为“祗”,是廖名春先生的解释,“祗初”即敬初重本的意思。孔子当年读此诗时曾为它的“祗初”之意所感动。那么,什么地方可以看出是敬初重本的意思呢?葛所以被歌唱,是因其长有萋萋的叶子;叶子即葛之“美”,葛藤即叶之“本”,而“返其本”也就是诗篇由写葛的“维叶萋萋”到写“是刈是濩,为为绤”;葛的根本之可贵,正是因为它能作为衣服的制料。照此比兴之义去理解诗,意思就是,嫁出去的女儿在婆家表现得好,妇德闪耀,人们也就自然由此“返其本”地归功于她的家庭和她在家时受到的教养了。据记载,周代成年未婚女子的教育,有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等几项内容,妇功是其中最基本的一项。《国语·鲁语》载季氏妇人敬姜的话说:“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懂得“妇功”之劳,妇德就有了,妇言、妇容的教育,也就都有了基础。周代是一个农耕社会,男耕女织是人群的生业,甚至连贵族也保持着这种耕稼本色。又,周代贵族的婚姻关系,肩负着厚别附远、联合异姓的政治任务(参《关雎》解说)。这正是《葛覃》这首有关妇道教育的诗篇所以产生的背景。

但这毕竟是一首诗,作为诗,其特点在于表现上的虚虚实实,含蓄蕴藉。欲表纺绩妇功,却先从葛的长势写起。貌似铺垫,实际是象征。葛藤蔓延,以至于谷中,喻示的是女子长大,即将出嫁。这是一层虚实。藤叶萋萋、黄雀乱飞的情景,在表现春天光景的同时,也传神地表达了待嫁之人的春日之情。写景是在表心,又是一层虚实。葛藤的蔓延,是景象,也表示葛藤可以割去、取麻纺布制衣了。说出的和暗含的,还是一层虚实。“言告师氏,言告言归”中的“言”字,颇值得玩味。紧接着“害澣害否”,字面的意思是什么衣服该洗、什么衣服不该洗,含藏的意思则是婚后做事分寸的把握与拿捏。这也是一层虚实。许多师氏对“准新娘”的告诫之言,是不能明说的。用“澣衣”来表达,正是诗艺的善巧。又有记载说周代婚姻要有三个月的考验期。所以,诗篇最后结束于“归宁”一句,是说在婆家处事得宜,妇德不亏,婚姻关系算正式确定,可以轻松地回家看望父母了。明乎此,诗篇最后两句中暗含的欢畅才可以感受得到。层层意思,都是含蓄地表达的。此外,还应注意诗篇的景象描述。《诗经》给人的一般印象是景物之语多为比兴之词,如“关关雎鸠”“常棣之花”等等,只是起个头,连类而及,随说随放。《葛覃》则不同,诗篇是专门营造了一个暮春时节、女儿思嫁的光景。用后来“一切景语皆情语”形容它是不过分的。换言之,诗第一章是古典诗歌情景交融最早的片段之一。

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1)。嗟我怀人,寘彼周行(2)

〇诗之首章。怀念远方的丈夫,做事心不在焉。《荀子·解蔽》曰:“顷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贰(分心)周行。”

注释 (1)采采:茂盛的样子。一说,采了又采。卷耳:又名苓耳、枲耳、胡枲,叶青白色,开白花,细茎蔓生,可煮食,滑而少味,据说又可为曲孽(qū niè)。又有人以为即苍耳,又名“羊带来”,菊科,叶子嫩时可做猪饲料。顷筐:浅筐,一种簸箕形的筐,一边深,一边浅。顷,斜。(2)嗟:感叹,伤叹。怀人:所怀念之人。寘:同“置”,弃置,言所怀之人长在路途,如同弃置在大路上。一说指筐,放在大路上。周行(háng):大道。

陟彼崔嵬,我马虺(1)。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2)

〇诗之二章。征夫思家。崔嵬、虺,劳顿已甚。思乡之绪,非酒难消。

注释 (1)陟:登。崔嵬(wéi):山顶,山巅。(huī tuí):极度疲劳貌。(2)姑:姑且。金罍(léi):青铜做的酒器,圆形,鼓腹,刻有花纹,考古发现多为西周早期器物,如发现于燕国遗址的克罍等。维:语助词。以:以使,以便。永:深长,深陷。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1)。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2)

〇诗之三章。是二章之意的重述。

注释 (1)玄黄:意思是马由玄变黄。马因极度劳累而变色,用语夸张。玄,深青色。(2)兕觥(sì gōng):牛角状弯曲的酒器。上世纪在安阳曾出土一件觥,弯曲如牛角,粗大一头为口,有盖。另《西清续鉴甲编》也有一件,形制与安阳出土者相近。兕,犀牛。此器当初或用犀牛角做成,或取其弯曲为名。觥,据《说文》,字本作“觵”。伤:伤怀。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1);我仆痡矣,云何吁矣(2)

〇诗之四章。马瘏、仆痡,劳顿已极,然思乡之情未有穷极。牛运震《诗志》:“四‘矣’字急调促节。”

注释 (1)砠(jū):有岩石的山顶。瘏(tú):马因疾病不能前行。(2)痡(pū):人因疾病不能前行。何:多么。吁:忧叹。吁,一作“盱”,张目远望。似更传神。

解说

《卷耳》,男女互表思念的歌唱。

《孔子诗论》第29简有“《卷耳》不知人”一句,与传统解释迥异。传统解释此诗,最早见《左传·襄公十五年》所说:“君子谓楚于是乎能官人……《诗》云:‘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这段“君子谓”对汉代经生说《诗》影响很大。《淮南子·俶真训》高诱注引用鲁诗家说法谓:“思古君子官贤人,置之列位也。”《毛诗序》则说:“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除去“后妃之志”一层意思外,鲁、毛两家对此诗“官人”的理解一样,且两家之说都应源于《左传》的“君子谓”。到宋代如刘敞《七经小传》、欧阳修《诗本义》等对汉儒说法开始怀疑。但在诗篇具体解释上仍扞格不畅。诗篇首章“嗟我”之“我”,与其余三章“我马”“我姑”之“我”,不是一个人。第一章中的“我”,从其“采卷耳”的行为看,应属女性。其余三章又是骑马,又是饮酒,很明显为男人之事。这一点宋以来的学者是注意到了的,但不是解为篇中女子(即“嗟我”之“我”)想象自己丈夫在外的情形,就是解作诗人的“设想”。后一种解释,在今人钱锺书先生《管锥编》中更有新的发挥,以为此诗写法如“章回小说谓之‘话分两头’”,即诗篇的两“我”,都是诗人“代言”。如此理解不能说不巧。然而,因《孔子诗论》“《卷耳》不知人”新材料的出现,钱先生之说还有商量的余地。

简文称“《卷耳》不知人”,《桧风·隰有苌楚》有“乐子之无知”一句,“知”,据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下简称《集疏》),鲁诗家的解释是:“知,匹也。”“知”训为“匹”又见于《尔雅·释诂》。不过将“知”解作“匹”是引申义,马瑞辰《通释》说:“《墨子·经上》篇曰:‘知,接也。’《庄子·庚桑楚》篇亦曰:‘知者,接也。’《荀子·正名》篇曰:‘知有所合谓之智。’凡相接、相合皆训匹。”所以“知”训“匹”,是从相知、相接上来的。“《卷耳》不知人”的“不知”也就是不相知、不相接的意思。巧的是,“不知人”的语法,在《论语》中也有:“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子路》)“不教民”与“不知人”在语法上是一致的,这增加了竹简文的可信度。所谓“《卷耳》不知人”,即《卷耳》表现的是“不相知、不相接之人”的抒情。那么,“不相知、不相接”的抒情,又是怎么回事?这要从诗篇唱法说起。诗篇第一章与其余三章的“我”,是一男一女的对唱关系,然所谓“对唱”只是表演形式,即两人虽在“对唱”,却互不相交,即相互之间没有形成真正的沟通、交流。所谓“不相知”是说,诗篇的男女歌唱,是夫妻双方特殊的“同台演出”,犹如后世戏剧舞台上的“背躬戏”,即两个或两个以上演员,虽同台歌唱,却始终是各自表达各自想法,互不交接(管世铭《韫山堂文集·卷耳说》即对此诗有“和歌互答”之说,只是语焉不详)。这与所谓“话分两头”不是一回事。所谓“不知人”,其实说的是诗篇的演唱方式。就是说,孔子不是以“读诗者”的角度说此诗,而是以“听歌者”的感受言《卷耳》。后人对此茫然不识,也有原因。《诗经》原本是演唱的,后来却变成了阅读文本,于是两个“我”的“不相接”“不相交”的歌唱,也随而从唱词变成读本了。

于是,一个新问题随之而来:西周时有“女乐”亦即女歌手吗?此诗一般认为是西周作品,西周有无女乐,文献是缄默的。不过,商代是有的,文献记载商纣王“妇女倡优”(《墨子》,见刘向《说苑·反质》引),1950年安阳武官村大墓中发现殉葬女性,骨架旁伴有小铜戈和虎纹磬,学者认为她们是墓主人的“女乐”。春秋时,关于“女乐”的记载颇多,如春秋郑国赠晋侯“师悝、师触、师蠲……歌钟二肆,及其镈磬,女乐二八”(《左传·襄公十一年》)等。如此,推测西周贵族有“女乐”,应是合理的。既如此,《诗经》中有“男女对唱”的“女声”也是可以理解的。孔子既然说“《卷耳》不知人”,那他就应是见过《卷耳》演唱的。如果孔子说《诗》时面对或头脑中浮现的是写在简策上的诗句,“不知人”的话是无从说起的。这就是“不知人”是亲见过演唱才有的“亲切语”。《卷耳》的“对唱”,也是一种典礼,是不见于礼书记载的。

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1)。乐只君子,福履绥之(2)

〇诗之首章。以葛藟为喻,赞美君子有福禄。王质《诗总闻》:“木曲,易引蔓;人卑,易引福。”

注释 (1)南:南方。甲骨文有南邦、南土之语,金文也有南国、南诸侯之称。《左传·昭公九年》亦言巴濮楚邓为南土。西周时期的“南”,主要包括今南阳盆地、淮河中上游以及江汉地区(参《周南》解说)。这里物产丰饶,特别是青铜矿料,为商周两个中原王朝所争夺的物资。樛(jiū)木:树木枝干弯曲下垂。葛藟(lěi):又名藟、千岁藟、巨瓜、巨荒等,山地自生蔓性植物,六七月开黄绿色小花,结红黑色小浆果。(2)乐只:快乐的。《诗经》中惯用语。只,语气词。乐只,犹言乐哉。据严粲《诗缉》说。福履:即福禄。履、禄音近义通。绥:安,动词。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1)。乐只君子,福履将之(2)

〇诗之二章。

注释 (1)荒:掩盖。(2)将:进,增益。一说,持。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1)。乐只君子,福履成之(2)

〇诗之三章。

注释 (1)萦:缠绕。(2)成:成就。

解说

《樛木》,祝愿贵族享有福禄的歌唱。

《孔子诗论》有“《樛木》之时”、“《樛木》之时,以其禄也”及“《樛木》福斯在君子”数语。从上下文看,所谓“《樛木》之时”,即“君子”有福禄的意思。古人认为得时即是善、好。《孔子诗论》的意思是说,《樛木》篇中的“君子”是“得时”的,因为他有众多的福禄在身。《毛诗序》:“后妃逮下。言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以为诗篇为赞美后妃的福禄。戴震《杲溪诗经补注》则谓:“樛木,下美上之诗也。”他这样说是因为篇中的“君子”,一般指男性贵族。诗篇确实看不出一定指后妃的言辞。所以,与戴震同时的崔述,在其《读风偶识》中也说:“玩其词意,颇与《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之诗相类,或为群臣颂祷其君亦未可知。”所说《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两诗,见于《小雅》,其以“南有……”开篇的句法和“乐只君子”的句式,与《樛木》如出一辙,当是同一时期作品。不过,《樛木》前后诸诗,都与妇人、婚姻、家庭相关,以樛木与葛藟比喻妇人与夫家的依傍关系,也可通。

与其他几首诗篇一样,此诗流露的南方意识,值得注意,樛木葛藟的物象,在周人应该是新鲜光景,应该与周人经营南方的新发现有关。如此,诗篇就有可能产生于西周中期。

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1)。宜尔子孙,振振兮(2)

〇诗之首章。螽斯为喻,祝愿子孙众多。下两章义同。

注释 (1)螽(zhōng)斯:蝗虫的一种。又名蚣婿、斯螽、中华负蝗等,直翅目蝗科,繁殖力很强。诜诜(shēn shēn):众多貌。一说,象声词,形容螽斯羽翅振动的声音。(2)宜:适宜,有益。动词。振振:盛壮貌。

螽斯羽,薨薨兮(1)。宜尔子孙,绳绳兮(2)

〇诗之二章。

注释 (1)薨薨:螽斯群飞所发出的声音。(2)绳绳(mǐn mǐn):绵绵不绝。一说,戒慎。

螽斯羽,揖揖兮(1)。宜尔子孙,蛰蛰兮(2)

〇诗之三章。

注释 (1)揖揖:会聚貌。(2)蛰蛰(zhí zhí):众多貌。

解说

《螽斯》,祝愿贵族子孙众多的乐歌。

《孔子诗论》第27简有“仲氏君子”一语,“仲氏”二字有学者认为即“螽斯”。笔者怀疑“螽斯君子”即“螽斯群子”,“君”即“群”字省,与《毛诗序》说此篇“后妃子孙众多也”意思一样。朱熹《诗序辨说》谓:“螽斯聚处和一,而卵育蕃多,故以为……子孙众多之比。”说明了诗以螽斯为喻的理由。可知此诗系祝福贵人之家子孙众多的歌唱。《毛诗序》言“子孙众多”本不错,又说“后妃不妒忌,则子孙众多”,则是他出于教化目的的引申了,诗篇本身并无此意。《周南》据说为周代“房中乐”,是施于贵族家庭之中的礼乐活动,这可能是汉儒将诗与“后妃”相连的原因。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之子于归,宜其室家(2)

〇诗之首章。桃花起兴,既表嫁娶时,又表“之子”的韶华。钱锺书《管锥编》:“‘夭夭’总言一树桃花之风调,‘灼灼’专咏枝上繁花之光色。”

注释 (1)夭夭:盛壮貌。灼灼:闪耀的样子。华:花。《诗经》中“花”字皆写作“华”。(2)之子:指出嫁的女子。之,此,这。子,《诗经》中常见的指示代词,意为“这个人”,不分男女。于:虚词,《诗经》中常见,其义相当于“曰”“聿”。归:女子出嫁为归。先秦特定用法。室家:家庭,家族。所有“男有室,女有家”,“室家”及下文“家室”意思一样。

桃之夭夭,有其实(1)。之子于归,宜其家室(2)

〇诗之二章。花繁果就多,预祝新娘子生儿育女,为家族带来兴旺。

注释 (1)(fén):大,硕大。又,据于省吾《泽螺居诗经新证》(以下简称《新证》),为斑的假借,即果实将熟,红白相间貌。亦通。(2)家室:家庭,家族。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1)。之子于归,宜其家人(2)

〇诗之三章。桃先开花,后长叶。预祝新娘婚后的顺遂,给家族带来福荫。

注释 (1)蓁蓁(zhēn zhēn):叶茂盛细密貌。(2)家人:与“家室”义同。变换字眼以协韵。

解说

《桃夭》,女子出嫁时,预祝其婚姻家庭生活美满的诗。

灿灿桃花,以喻新娘的适龄风华;斑斑其实、蓁蓁其叶,则预祝新人在未来的日子里为家庭带来吉祥,福禄成荫,子女满堂。诗人这种花盛子多的赞美和祝福,反映的不仅是当时的观念,亦是一个民族多少年都能打动人心的婚姻理想。惟其如此,在诗人的眼里和笔下,“之子于归”的事件,才幻化为一幅美丽的人生景观。诗用夭夭之桃来兴寄对婚嫁之事的礼赞,这不管是诗人的独创,还是该时代一种普通说法,都显示出人们对自然和生活的细腻体味。桃花的灼灼,占一春之先,而且桃未有叶而先开花;花之盛既可见果之丰,又可见叶之蓁。没有什么比用桃花引喻新娘更富韵味的了,因为它喻示的含义是多重的。前人多从“人面桃花”的比喻来理解此处“灼灼其华”的妙处,实则是远不能穷尽诗的意象和蕴含的。枯黄的冬季结束之际,桃花盛开,诗实际是在以此来赞美新娘的钟灵之气、毓秀之质。桃花取兴,实际上在赞美“之子”的勃勃生命力,这远不是“人面桃花”的比喻所能表现的。诗是热烈而火爆的,灿灿的鲜花和红巾翠袖的新人相映照,是多么吉庆的光景!

兔罝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1)。赳赳武夫,公侯干城(2)

〇诗之首章。言武夫为公侯干城。肃肃、丁丁,气象峥嵘。

注释 (1)肃肃:网绳整饬细密的样子。肃肃即缩缩,肃为缩的假借。兔罝(jū):捕获猎物的网。《尚书·费誓》载大敌当前,鲁公伯禽命鲁众:“杜乃擭,敜(填塞)乃穽(陷阱),无敢伤牿(牲口)。”杜,即关闭、撤除。擭,即捕兽器具。可知鲁国郊野多有捕猎的机关陷阱。兔罝即此类,故诗人取以为兴。兔,老虎。据闻一多《诗经新义》,兔当为“於菟”之“菟”,《左传·宣公四年》:“楚人……谓虎於菟。”一说,野兔。罝,网。椓(zhuó):击打,指击打固定兔罝的木桩。丁丁(zhēng zhēng):击打木桩声。(2)赳赳:威武雄壮貌。武夫:武士。干城:干,通“扞(hàn)”,捍卫。一说,干(gān),盾牌。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1)。赳赳武夫,公侯好仇(2)

〇诗之二章。点明兔罝所施之处。

注释 (1)中逵:陆地,原野。中逵即逵中。《毛诗》说“逵”为“九达之道”,即四通八达的道路。于省吾《新证》解“逵”为“陆”之假借,言捕兽之网不应设在大路上。其说是也。(2)好仇(qiú):好帮手,好伙伴。仇,匹配。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1)。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〇诗之三章。姚际恒《诗经通论》:“干城,好仇,腹心,知一节深一节。”

注释 (1)中林:即林中,《尔雅·释地》:“野外谓之林。”

解说

《兔罝》,来自诸侯的武士为王朝效力,诗篇即赞美这些武士的乐歌。

《毛诗序》说:“《兔罝》,后妃之化也。《关雎》之化行,则莫不好德,贤人众多也。”说《兔罝》却扯上《关雎》。《关雎》照毛诗家的解说,唱的是周家“后妃之德”,“后妃之德”感化天下,就是贤人众多。所以《毛诗序》的要点在“贤人众多”。这样的说法,在北宋欧阳修《诗本义》中就已经表示了反对。因为从诗篇只看到武夫的雄壮,而“众多”之义全无着落。近代以来解读此篇也有新说,如以为“猎人之歌”,又以为“讽刺猎士”等。诗篇以“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起兴,极赞“赳赳武夫”为“公侯干城”,很明显是赞美公侯武士的篇章。然而,问题在“公侯干城”,表明诗篇赞美的是诸侯邦国的“武夫”,而非“王”的“干城’,这是为什么?西周昭王以下诸多青铜器铭文可解此惑。

早在周昭王南征时,就有诸侯军参战。见诸金文,即有《过伯簋》所载:“过伯从王伐反荆,孚(俘)金……”过伯即诸侯国君。稍后,穆王时《班簋》铭文,也明确记载周王令吴伯、吕伯羽翼王师出征。过伯、吴伯以及吕伯之“师”,就是他们的“好仇”和“腹心”。西周晚期器铭《禹鼎》《多友鼎》对诸侯武士参与王朝战事的记载更为详细。《禹鼎》显示,王朝因直属军队“西六师”“殷八师”作战怯懦,不得不征调武公的武装投入战斗。《多友鼎》则记载的是王朝征狁,器主多友以武公之臣的身份率军参战。值得注意的是,《多友鼎》载战后赏赐功臣,次序是周王赏武公,武公再赏多友。两件器物的主人都是武公手下,他们都是公侯的“干城”和“腹心”。以上几篇铭文,足证西周王朝征战,王室直属军队外,还要调集诸侯武装。后期铭文更显示,诸侯军作战能力往往优于王师。《兔罝》称赞“公侯干城”“腹心”,其所指,因得器铭佐证而易于厘清:这些公侯的干城、腹心,就是来自诸侯的武士。又,西周晚期《晋侯苏钟》记载,在前线,“王亲远省师,王至晋侯苏师,王降自车,立,南向,亲命晋侯苏……”交代了周王接见诸侯军队的细节。这时候,就有可能歌唱《兔罝》篇。不过,《晋侯苏钟》又载,战役结束周王返回后,在成周的整师宫与大室,先后两次隆重赏赐晋侯,两者相距十三天。十余天里,或许就在赏赐晋侯之外,也对一些参战的晋侯属下进行过典礼慰劳,在这样的时候歌唱“肃肃兔罝,公侯干城”的乐章,也是很有可能的。总而言之,上述西周重要青铜器铭文,可以使阅读《兔罝》这首豪气干云诗篇的思路发生新变,将其与王朝征战、诸侯出师的历史背景联系起来,从而真正摆脱“文王之化”的酸腐之说,摆脱现代人不着边际的猜想臆测,诚为快事!

诗篇内涵的弄清,又引出另一个问题:诗篇应是什么时候的呢?从上述金文资料看,越到后来,王室对诸侯军队的倚仗越严重。所以,合理推测此诗篇应该是西周中晚期的作品。作为一首礼赞诸侯武士的篇章,《兔罝》的格调是雄壮的,奔放的,肃肃、丁丁、赳赳等叠音词的使用,更给诗篇增添了雄壮的色彩。

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1)。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〇诗之首章。“有之”是笼统地写,下两章掇、捋、袺、,则为“有”字的具体表述。

注释 (1)采采:采摘。一说,采采为形容词,表色泽鲜明貌。芣苢(fú yǐ):多年生草本植物,一名马舄,又名车前、车前草、蛤蟆衣、牛遗等。喜生路边,叶子肥大,叶身呈卵形,有柄,嫩时可食。夏日叶间抽花茎,花细小,花后结黑色籽粒,即车前子。古人相信此籽粒可助女子怀孕,或治难产。一说,芣苢即薏苢。薄言:语助词。用于动词之前,亦称词头,《诗经》中常见。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1)。采采芣苢,薄言捋之(2)

〇诗之二章。

注释 (1)掇:拾取。(2)捋:撸取籽粒。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1)。采采芣苢,薄言(2)

〇诗之三章。袁枚《随园诗话》卷三:“《三百篇》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类,均非后人所当效法。……今人附会圣经,极力赞叹,章艧斋戏仿云:‘点点蜡烛,薄言点之。点点蜡烛,薄言翦之。’……闻者绝倒。”

注释 (1)袺(jié):兜入衣襟为袺。(2)(xié):兜入衣襟并将衣襟系在腰间带子上。

解说

《芣苢》,祈子仪式的歌唱。

按照《毛诗序》的理解,此诗表达的是妇人乐于生育的愿望。《毛诗序》谓:“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古人之所以这样说,是从诗中的芣苢看出来的。芣苢即车前子,《毛诗正义》引《山海经》《逸周书·王会解》皆云“芣苡……食之宜子”,《草木疏》亦有“其子治妇人生难”之说。据此今人闻一多在其《诗经通义》中考证,“芣苢”与“胚胎”古音相近,古人根据一种类似律的魔法观念,认为食芣苢即能受胎生子。这进一步证明了《毛诗序》说的有据。既然采芣苢表现出生育的愿望,现在要追问的是古人芣苢可助生育的观念,与诗篇创作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诗篇在重章叠调中,富于变化地使用了几个不同的动词,表现将车前子尽数捋采、置入襟怀中的过程。其中尤当注意的是“袺之”“之”两个动作含有的象征意义。将芣苢的籽粒兜入腹前衽中,并且敛衽紧系于衣带,诗篇精细地描写这两个动作,极可能是在暗示妇女的受孕与坐胎。因为以某种象征性动作表达某种祈祷意义,是巫术仪式的惯伎。这样看来,诗篇所表现的,并不是实际的采摘芣苢的劳作场景,而是展现着某种祈求愿望的巫术仪式。表达“乐有子”的诗篇,实际是祈子仪式上的乐歌。

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1)。汉有游女,不可求思(2)。汉之广矣,不可泳思(3)。江之永矣,不可方思(4)

〇诗之首章。以江汉的不可泅渡,喻游女的不可追求。刘克《诗说》:“一诗之句凡二十有四,言‘不可’者八焉。”

注释 (1)乔木:高大的树木。思:语气词,一作“息”。(2)汉:汉水。源出陕西省宁强县北,东南流经湖北省境,至汉阳入长江。游女:野游的女子,因不知其来历,故称。求:追求。(3)广:江面广阔。泳:裸衣泅渡。(4)江:长江。永:深长。方:小木筏,扎木而成。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1)。之子于归,言秣其马(2)。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〇诗之二章。翘薪刈楚,喻合礼法的婚姻。秣马,喻结婚应做的准备。

注释 (1)翘翘:高而挺拔貌。错薪:杂乱的柴草。翘薪刈楚往往与婚姻之事有关,《诗》中屡见。(2)言:发语词。刈:割取。楚:荆棘,此处指错薪中之高大者。秣:用饲料喂马。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1)。之子于归,言秣其驹(2)。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〇诗之三章。“汉广”“江永”句三章反复咏叹,韵味悠长;重复句置于篇后,为《诗》中别调。

注释 (1)蒌(lóu):蒌蒿高大者。(2)驹:即马。驹本义为小马,但在《诗经》中只一例指小马,其他均指成年马。金文如《兮甲盘》言赏赐有“驹车”。

解说

《汉广》,告诫周家子弟不要追逐南方女子的诗。

《孔子诗论》论《汉广》,计有“汉广之智(知)”(第10简),“汉广之智(知),则知不可得也”(第11简),“……[不求不]可得,不攻不可能,不亦智(知)恒乎”(第13简)数语。意思很明白,孔子称道《周南·汉广》一诗中的“智”是“不求不可得”。这与通常人们对此诗解释的差别不啻天壤!照《孔子诗论》解释,篇中反复咏叹“不可求思”的“不可”,其义应为“不要”,而非“不能够”;表达的是禁止意,不是困难意。简文之说,证明自汉儒以来的种种说法,都是臆说。

对此诗篇的误解从《毛诗序》起。《汉广》篇《毛诗序》说:“《汉广》,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毛诗序》说“南国”之人已接受周文王的德化,个个守礼,所以不合礼法地去追求是“求而不得”了。可是,南宋刘克《诗说》则说:“道见游女,讲秣马以从,此郑卫之变风,何以为二《南》乎?”是说一见“游女”就追,哪里像二《南》王道之风,分明是郑卫之俗!刘克这样说,起码是看出《毛诗序》说是有问题的。可历来信奉《毛诗序》此说的实繁有徒,即如朱熹大作《诗集传》也是如此。不信《毛诗序》而另立新说的也有,如晚清方玉润《诗经原始》即谓:“此诗为刈楚、刈蒌而作,所谓樵唱是也。”这已是近现代“爱情说”的雏形了。现代人说此诗,只是把“礼法”的意思去掉,再把“求不可得”的意思改造一下,就成了一位热恋南国女子的人儿,望着汤汤汉水徒发浩叹的爱情诗篇了。那么,竹简中孔子“不攻不可得”“知不可得”的意思,又是从何说起的呢?

第一,诗篇中“游女”一语可以为证。诗称好女,有淑女、静女,此处称“游女”,“出游之女,尚安得许其端庄静一?”(管世铭《说汉广》)《国语·周语》:“恭王游于泾上,密康公从,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于王。……’康公不献,一年,王灭密。”密康公从周恭王作泾上之游,不合礼法地接受了三女的私奔,结果招致灭国之灾。奔女出自泾上,与《汉广》的“游女”出汉上,虽地点不同,但都是河干水畔之事,很有几分类似,很可能指向同一上古风俗。史言商人远祖契,是其母在水边吞卵生出的;《郑风》中“溱洧”之俗,及战国时“濮上”之音等,都与水畔有关。放宽一点看,周人始祖弃也是其母在“野外作业”中怀上的。近年出土过不少汉砖,上刻男女交合的“野合图”,应都是远古婚俗遗存的写照。就文献记载看,周代婚姻特重礼法,且特别重视妇德的培养,其实是一种新文化。《国语·郑语》尝言“谢、郏之间……未及周德”,为考古发现所证明(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这表明,周礼新文化普及,尚有许多“未及”之域,至春秋仍然如此。考诸载籍,周人大规模经营南方,是在昭、穆之世,然而武力征服与普及“周德”难以并行,且泾上还有“奔女”,简直是“周德”的“灯下黑”了。这都说明“游女”在诗篇中不是一个褒义词。

第二点来自诗篇内的支持。篇中重复出现的“错薪”“刈楚”和“秣马”意象,在《诗经》中见于《唐风·绸缪》《齐风·南山》《豳风·伐柯》及《小雅·车舝》等,都是喻示婚配之事的惯语,都表现的是合乎礼法的正当婚配,此处与“游女”正相对。“伐薪”“刈楚”喻婚配,据研究与远古的婚姻习俗有关。魏源《诗古微》曰:“《三百篇》言取妻者,皆以析薪起兴。盖古者嫁娶必以燎炬为烛……”此俗至今犹存,如《浙江民俗大观》记载开化齐溪一带的“偷亲”风俗,有“讨亲队由几个大火把照明引路”云云。“秣马”同样与婚嫁有关。《召南·鹊巢》言“百两御之”“将之”,当然是指车马,而今文家注解《召南·何彼矣》一篇,谓古有所谓“留车反马”之礼。周礼多因袭旧俗,马瑞辰《通释·唐风·绸缪》篇谓:“此诗‘束薪’‘束刍’‘束楚’,《传》谓以喻男女待礼而成,是也。”“束薪”等物代表“待礼而成”,由此来理解《汉广》第二、三章,就可豁然而明了。“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前四句是说要娶妻就娶好的,要结婚就得合规矩。后四句则是补足文意:无端地追求那些南国“游女”,就像裸衣渡汉、小筏过江一样,将招致灭顶之灾。《孔子诗论》赞此诗“智(知)恒”“不求不可得”的言说,昭示出“爱情”之说以及南国“被文王教化”之说,都与诗篇的本义南辕北辙。

诗篇内涵既明,其创作时间也大致可定。周人到南方的江汉一带追求当地女子之事,一定发生在周昭王大举征讨江汉土著人群之后。出土器物铭文表明,周家在这里长期驻扎军队。如此就容易发生军士不守纪律,欺负当地女子的现象,从而招致明暗各种反击,致使一些周朝军士吃了亏,也很自然。如此,《汉广》的告诫,就针对上述这样的情况。同时,诗篇主题的认清,还使我们对一个旧说有了新认识:今文家解释此篇,谈到一个郑交甫的故事,说郑交甫到南方做买卖,遇当地美女见猎心喜,送上大礼定情。结果一回头,女子不见了。现在明白,今文家是用这一看上去神秘的事,表达南方女子不可求的训诫。就是说此诗的创作本义,在今文家那里难得地保存了一点。诗篇的特点在其吟咏,先是正面告诫,继而是对合法婚配的礼数的咏叹,语殷意切,不嫌繁复。此诗对军士“求游女”危险的提醒是全力以赴的,但对士卒那样做的不正确,却全然不提,其偏向性也是很明显的。

汝坟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1)。未见君子,惄如调饥(2)

〇诗之首章。担忧远方的丈夫。以饥饿喻忧愁,《韩诗薛君章句》:“朝饥最难忍。”蔡邕《青衣赋》:“思尔念尔,惄焉且饥。”魏晋时人郭遐周《赠嵇康》诗:“言别在斯须,惄焉如朝饥。”皆取法于此。

注释 (1)遵:沿着。汝:水名,发源于河南嵩县东南天息山,流经汝阳、临汝,又东南流经郏县、襄城与沙河(古溵水)合,之后入淮。诗言汝坟,暗示了所思之人的方位,在周南汝水沿岸。坟:河岸。字又作“”。条枚:树的细枝。(2)君子:指所思的丈夫。惄(nì):内心焦灼忧烦。调(zhōu)饥:早晨的饥饿感。调,朝字之假借。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1)。既见君子,不我遐弃(2)

〇诗之二章。写君子归来之庆幸。与首章相对映。

注释 (1)肄:树木枝条斩伐后再生的蘖枝。(2)遐弃:远远抛弃。是死亡的隐曲说法。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1)。虽则如燬,父母孔迩(2)

〇诗之三章。跌宕顿挫。“王室如燬”是一篇的关键。王质《诗总闻》:“荆峡间人云:鱼血入尾者甘。”

注释 (1)鲂鱼:一名鳊,身宽阔,扁而薄,细鳞,肉肥嫩。赪(chēng):赤色。燬(huǐ):毁,烧毁。“王室如燬”应指周王室的严重灾变。(2)迩:近。

解说

《汝坟》,汝水一带女子系念身处南方丈夫的歌唱。

诗“不我遐弃”句表面是说“不抛弃我”,实际上是含蓄地说丈夫没有死在外面,终于平安回家了。西周中期王朝经营东南不遗余力,一定有不少将士长期在这一带戍守或行役。诗言“遵彼汝坟”,应该暗示了所思远方之人的方位。这些人,王朝存在,他们有依靠,王室发生大变故,处境则会十分危险。诗篇中人“惄如调饥”的巨大忧虑,即由此而发。诗篇也表达得很清楚:当时确实是“王室如燬”,即王室(王朝)发生了大灾变。清人崔述《读风偶识》早就觉察到这一层,他说:“王室如燬,即指骊山乱亡之事。”诗篇言“汝坟”,而西周时汝水沿岸有霍、蔡、胡等诸侯邦国。诗中“不我遐弃”的“君子”,很有可能就来自这些诸侯国。如此,“父母孔迩”一句也就好理解了。国破山河在,王室虽遭变故,但父母犹在,父母之邦犹在,仍当尽心国事。这是诗中思妇庆幸之后对丈夫的激励。诗篇的情感是沉郁的,情感的表达是顿挫的。应当说,诗篇很精彩地表现了西周崩溃之际一些社会成员坚韧的心态。国家虽然破灭,但家还在,父母还在,因而人就有顽强生活在世上的强大理由。顿挫的表达同时也是含蓄的,因为从“父母孔迩”的告白中,可以感悟出这样的意味:有父母在,即有人伦在,即需要重新整顿社会使之归于安定。所以,诗篇表达的是生活的坚定意志,有强烈的感发人心的力量。《后汉书·周磐传》:“周磐字坚伯,汝南安成人……居贫养母,俭薄不充。尝诵《诗》至《汝坟》之卒章,慨然而叹,乃解韦带,就孝廉之举。”即是其例。此诗前人曾有“沉郁顿挫”的评价(见吴闿生《诗义会通》所引),这以第三章尤其是最后两句为最。又,马瑞辰《通释》谓此诗:“幸君子从役而归,而恐其复往从役之辞。”虽所见不同,也颇具诗心。

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1)。于嗟麟兮(2)

〇诗之首章。以麟趾赞美其出身。下两章仿此。

注释 (1)麟:即麒麟,是古人想象出的一种吉祥神兽。振振:勇武英发的样子。(2)于(xū)嗟:感叹词。

麟之定,振振公姓(1)。于嗟麟兮!

〇诗之二章。

注释 (1)定:额头。公姓:公族。

麟之角,振振公族(1)。于嗟麟兮!

〇诗之三章。

注释 (1)公族:同姓同祖的贵族。

解说

《麟之趾》,检阅亲兵仪式上赞美公族子弟的军歌。

理解此诗,也应同周王朝经营南方联系起来。北宋末年在湖北孝感出土了鼎、甗、觯等多件青铜器,习称“安州六器”。六器中的《中觯》器、盖同铭,有这样的文字:“王大省公族于庚,振旅。”文中“振旅”的“振”取唐兰先生的释读。《尔雅·释天》:“振旅阗阗。出为治兵,尚威武也,入为振旅,反尊卑也。”所谓“反尊卑”,即回复日常尊卑有序的状态。《小雅·采芑》亦有“振旅阗阗”之句。“大省公族于庚”的“庚”字也值得注意。有学者将“于庚振旅”连起来,解作“在庚□的旅次”,去事实就更远。实则“庚”就是大道的意思。《左传·成公十八年》:“以塞夷庚。”杨伯峻注引洪亮吉说谓:“庚与通,道也。夷庚,车马往来之平道。”是“庚”即通道的意思。“振旅于庚”就是王在通常的大道上振旅,检阅自己的军队。诗篇虽然由“公子”递进至“公姓”“公族”,实际赞美的就是公族,而所谓的公族,就是由周王亲族组成的卫队,亦即《左传·成公十六年》所说“楚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的“王族”。周制,王出征,王族组成亲兵护卫;大臣出征,亦由其亲族组成卫队,如周穆王时器《班簋》记载显示,毛父出征,就由他的亲族名为遣(即器物主人,亦即铭文中的班),组成卫队“从父征,乃城卫(营卫)父身”。明乎此,《麟之趾》的本义便可以豁然而解:它是一首周王检阅自家亲族卫队的诗篇。麟以喻这些亲族身世显贵,赞其趾,赞其定(额),赞其角,赞其振振,不过是对这些亲贵子弟的勇武、其军容盛壮的褒奖。《麟之趾》应是配合军中典礼所制作的乐章,是中国最早的军歌。其创作的时期应该在昭王、穆王经营南方之际。《周南》之诗,多婚礼乐歌,亦多经营南方之篇,后一点赖有金文为据而愈明。旧说与文王、后妃相攀扯的陈词,就越发地可以“弃置勿复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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