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狎侮
人类本平等也。而或乃自尊而卑人,于是有狎侮。如王曾与杨亿同为侍从。亿善谈谑,凡寮友无所不狎侮,至与曾言,则曰:“吾不敢与戏。”非以自曾以外,皆其所卑视故耶?人类有同情也。而或者乃致人于不快以为快,于是狎侮。如王风使人蒙虎皮,怖其参军陆英俊几死,因大笑为乐是也。夫吾人以一时轻忽之故,而致违平等之义,失同情之真,又岂得不戒之乎?
古人常有因狎侮而得祸者。如许攸恃功骄慢,尝于聚坐中呼曹操小字曰:“某甲,卿非吾不得冀州也。”操笑曰:“汝言是也。”然内不乐,后竟杀之。又如严武以世旧待杜甫甚厚,亲诣其家,甫见之,或时不中,而性褊躁,常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衔之。一日欲杀甫,左右白其母,救得止。夫操、武以不堪狎侮而杀人,固为残暴;然许攸、杜甫,独非自取其咎乎?
历史中有以狎侮而启国际间之战争者。春秋时,晋郤克与鲁臧、孙许同时而聘于齐,齐君之母肖同侄子,踊于踣而窥客,则客或跛或眇。于是使跛者迓跛者,眇者迓眇者,肖同侄子笑之,闻于客。二大夫归,相与率师为鞍大战。齐师大败。盖狎侮之祸如此。
其狎侮人而不受何种之恶报者,亦非无之。如唐高固久在散位,数为俦类所轻笑,及被任为邠宁节度使,众多惧。固一释不问。宋孙文懿公,眉州人,少时家贫,欲赴试京师,自诣县判状。尉李昭言戏之曰:“似君人物来试京师者有几?”文懿以第三登第,后判审官院。李昭言者,赴调见文懿,恐甚,意其不忘前日之言也。文懿特差昭言知眉州。如斯之类,受狎侮者诚为大度,而施者已不胜其恐惧矣。然则何乐而为之乎?
是故按之理论,验之事实,狎侮之不可不戒也甚明。
[译文]
人与人之间本是平等的。但有的人却自高自大瞧不起别人,于是便有侮辱别人的言行。比如王曾与杨亿都做过别人的侍从。杨亿很幽默健谈,凡是他的同事好友他都要取笑嘲弄。至于说到王曾,他却说:“我不敢和他开玩笑。”难道是除了王曾,其余的人都是杨亿所瞧不起的吗?其实人类是富有同情心的。但有些人却以使别人不快乐为快乐,于是就嘲弄取笑别人。比如王风让别人蒙上虎皮假扮老虎,几乎把他的参军陆英俊吓死,而他自己事后却开怀大笑以为乐事,就是这种情况。我们因为一时疏忽大意,而导致违背了人类平等的原则,丧失了同情别人的真心,这又怎么能不引以为戒呢?
古人常常有因为嘲弄别人而惹祸的。如许攸自恃功高而傲慢待人,曾经在围坐的众人中直呼曹操的乳名说:“阿瞒,如果不是我的倾力相助,你恐怕得不到冀州。”曹操笑着说:“你说的是。”然而曹操内心不爽,后来找个理由竟把许攸杀掉了。又比如严武因为与杜甫家是世交,待杜甫很好,亲自到杜家拜访杜甫。杜甫见严武不合时尚,性格暴躁,便常常酒醉后爬上严武的床,瞪着严武说:“严挺之竟然有这样的儿子。”严武便怀恨在心。后来有一天,严武想杀掉杜甫,幸好周围的人及时发觉告诉了杜甫的母亲,杜甫才得以获救。曹操、严武都是因为不能忍受别人的侮辱而杀人,这种行为固然很残暴;但许攸、杜甫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
历史上有因为嘲弄取笑而直接导致两国开战的。春秋时期,晋国的郤克与鲁臧、孙许同时出访齐国,齐君的母亲肖和她的侄子踮起脚来偷看来访的使君,使君中有的是瘸子、有的是瞎子。于是齐国安排瘸子接待瘸子,瞎子接待瞎子,肖和她的侄子见此情形便笑了起来,不想被使君听到了。晋国这两个出使的大夫回国后,便一起率领军队和齐国在鞍大战。结果齐国军队惨遭大败。这就是因为嘲弄侮辱别人而招致的国祸。
那些嘲弄侮辱别人却没有遭到恶报的,也不是没有。如唐朝的高固,很长时间官居闲散的位置上,多次被同伴嘲讽取笑,等到他被任命为邠宁节度使,那些先前嘲笑他的人多数害怕起来。然而高固一概不计前嫌。宋朝的孙文懿,眉州人,年轻时家里很穷,想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自己到县衙开取推荐文书。县尉李昭言对他开玩笑说:“像你这种人去京城赶考的有几个?”没想到最终孙文懿以第三名的成绩金榜题名,后来到审官院任职。那个叫李昭言的,因有调任奉命去拜见孙文懿,心里非常害怕,以为孙文懿不会忘记自己先前调笑他的话。哪知孙文懿特意差遣李昭言去做眉州知州。像这类情况,受嘲弄侮辱的人固然豁达大度,但嘲弄侮辱别人的人却整天担惊受怕。既然如此,那么当初何苦那样乐意于做嘲弄侮辱别人的事呢?
所以,无论从道理上讲,还是以事实来检验,嘲弄侮辱别人的言行都不能不禁止,这是很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