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我国古代散文的源头是先秦时期的文章。先秦散文,主要包括两大部分:一是历史散文,一是诸子散文。先秦散文奠定了我国古代散文的基础,对现代散文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历史散文可以追溯到距今三四千年的殷商时期。殷商时代的甲骨卜辞,是至今所能看到的最早的散文片断,它本是当时人用来预测祸福吉凶的占卜辞,内容非常简短,少则几个字,多则百余字。它虽然简单,却具有开创性的重大意义,可以说是散文的胚芽。商、周铭文则是刻在青铜器上的文字,记载奴隶主贵族的功绩、讼断、征伐、赏赐等,篇幅已比较长,大都是散体文,少数有韵,风格庄重典正,缺乏文采。现存较为完整的历史散文应该首推《尚书》和《春秋》。《尚书》是朝廷的命令、文诰、誓词、训词等历史文件的汇编,以记言为主,其中也有一些记叙的篇章,如《金縢》、《顾命》等,记下了周成王在位期间的两件大事,即成王疑忌周公与康王即位之事。《尚书》年代久远,文辞古奥,所以“佶屈聱牙”颇不易懂。《春秋》本为先秦时代各国史书的通称,这里所说的《春秋》,相传是孔子据鲁国史书重新整理、编定的,以记事为主,它以鲁国十二个国君在位的次序编年纪事,记载了春秋时期242年间的历史,它的记事极为简短,语言精练严谨。

春秋、战国时期,历史散文有了长足的进步,《国语》、《左传》、《战国策》是其代表。《国语》是分国纪事的历史散文,分载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的历史。《国语》的记录者可能是各国史官,在春秋、战国之际由晋国史官汇编成书。《国语》以记言为主,但却比《尚书》详细生动得多。《左传》是一部以《春秋》为纲记述历史的著作,作者相传为鲁国的左丘明。《左传》全书规模宏大,近二十万字,作者博采各国史书和民间流传的材料写成,其叙事状物、剪裁结构、刻画人物都达到很高的水平,是一部杰出的叙事散文著作。《战国策》也是汇编而成的历史著作,成书时间比《国语》、《左传》要晚许多,最后由西汉后期刘向校定成书。它记载了战国时期纵横策士游说各国的说辞与谋略,风格辩丽恣肆,铺张扬厉,文思开阔,想象丰富,堪称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以上三部著作,组成了春秋、战国时代绚丽多彩的历史画卷。

先秦诸子散文是春秋、战国时期各学派阐述自己主张的著作,是百家争鸣的产物。它本是政治、哲学、伦理等方面的论说文,但是同样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它们以论辩说理为主,语言生动活泼,表达自由酣畅。在形式上,早期与中期以语录体、对话体为主,如《论语》、《老子》。《论语》是孔门弟子记录孔子言行之作;篇章短小,简练质朴,但具有深刻的哲理内涵。到了《孟子》和《庄子》,则可以看出向论说文过渡的痕迹。《孟子》中的文章,锋芒毕露,气势宏盛,如长江大浪,磅礴逼人,而且嬉笑怒骂,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庄子》则想象奇特,千汇万状,汪洋恣肆,充满了诡奇多变的色彩,读之令人神思飞扬。到了战国后期的《荀子》与《韩非子》,则浪漫色彩减弱而理性思辨增强。《荀子》和《韩非子》都已不再满足于对话的辩说,而是围绕某一中心进行专题的探讨。文章结构严密,讲究逻辑和修辞,表现出说理散文的高度成就。再到《吕氏春秋》,则是把历史和哲理、自然和社会结合起来,夹叙夹议,企图将各家熔于一炉。先秦诸子散文奠定了我国议论说理散文的基础,汉代的政论文和唐宋时期的论辩文,都受到诸子散文的影响。

先秦时期的散文有几个鲜明的特点。第一,百花齐放,诸家蜂起,众体皆备。历史散文以叙事为主,诸子散文以议论说理为主,但是也不是截然分开。叙事散文中有生动的记言和论辩,说理散文中有鲜明的形象。第二,文、史、哲浑融。历史著作文学化,哲学著作文学化,是最大的特色。杰出的历史著作,又是杰出的文学著作;严密的思辨说理,又具有鲜明的形象,文采斐然,妙趣横生,令人爱不释手。第三,无论是历史散文,还是诸子散文,都与社会现实紧密结合,为现实服务。历史散文总结历史上的兴衰经验教训以资借鉴;诸子散文则是各派政治活动和思想斗争的总结。所以,它们都还不能说是后代概念上的“自觉”的文学创作。虽然如此,它们强烈的文学特性,给后世留下了非常丰厚的文学遗产。

以上是先秦散文的总体情况。

本书选文原则:一是尽可能的反映先秦散文的面貌,使读者对先秦散文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入选的先秦散文著作,前面都有一段解题说明。二是注重从文体的角度进行选录,尽可能地反映出先秦散文中蕴含的各种文体样式。

我们把先秦的散文分为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并不是说先秦散文只有这两大类。从文体来说,先秦散文包含了各种散文文体。

上古时期,文学并没有成为一个独立的门类,所以文体又常指文章的体裁。古人认为,文章之体,起于“五经”。《文心雕龙·宗经篇》论各体文章之始,皆举“五经”为其根源,其文云:“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亦曰:“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二者所论略同。“五经”之中已包含着如此众多的文体,再加上诸子散文部分,文章的体式更为丰富。章学诚说:“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体备。”又说,“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均见《文史通义·诗教上》)。章氏所论,是有道理的。

我们且从通常的分类——史传散文和哲理散文这两大文体内部,看文体的多样性。

一、史传散文中的各类文体。

刘勰《文心雕龙》文体论二十篇,“原始以表末”,追溯各体文章之始,举《尚书》、《左传》、《国语》、《战国策》之例者多达四十馀处,涉及乐府、诠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谐、史传、诸子、论说、檄移、章表、议对、书记各体。其中以举《左传》一书为最多。《尚书》中的典、谟、训、告、誓、命,也是不同的文体分类。有的文体,与刘勰所论之体不完全吻合者,刘勰称之为“变体”,其实乃因其只具雏形而已。再如史论体即史书论赞这一文体,如司马迁的“太史公曰”,在先秦史传文学作品中已见雏形。在诗体方面,史传作品中也不少,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各体,有谣谚体,有骈俪体。

宋人陈骙在其所著《文则》一书中,将《左传》之文归为八体,谓之:一曰“命”,二曰“誓”,三曰“盟”,四曰“祷”,五曰“谏”,六曰“让”,七曰“书”,八曰“对”。并对八体的特点给予精当的概括。章学诚说:“左氏以传翼经,则合为一矣。其中辞令,即训诰之遗也。”(《文史通义·外篇·方志立三书议》)依此,则可以说左氏辞令,承继了《尚书》遗风。《战国策》中如黄歇上秦昭王书、范雎献秦昭王书等,皆为书信体说辞的名篇。除此之外,如论辩体、诏令体、铭箴体、哀祭体等也都具备。南宋真德秀《文章正宗》分文章为辞命、议论、叙事、诗歌四大门,首选《国语》、《左传》、《史记》为其正宗(将《左传》、《国语》选入总集,始于《文章正宗》)。《战国策·楚策四》的《庄辛说楚襄王》,姚鼐《古文辞类纂》将它编入“辞赋类”中,其说辞,的确有辞赋铺张扬厉之气。可以看出,汉代以降,各家论文体之渊源,其所举的诸多文体,在先秦史传著作中均已见萌芽或雏形。

至于叙事体一门,史传著作本身乃是叙事性作品,其叙事的生动复杂,为后世叙事文学确立了范本。从史书叙事的角度来说,《左传》已具备纪传体的雏形,如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僖公二十三、二十四年的“晋公子重耳之亡”,就是郑庄公、晋文公的传。若以小说一体来说,在先秦史传文学作品中,可作小说看的篇章也不少,《左传》中众多的战争篇章,其描写实不亚于后来的古代战争小说。本书中入选的如《左传》昭公元年的《徐无犯之妹择婿》,《战国策》中的《冯谖客孟尝君》,其叙事曲折生动,情节精彩动人,人物形象鲜明,完全可以作小说看。先秦史传文学是古代小说的重要源头。

《公羊传》和《穀梁传》是解释《春秋》的微言大义的,不属于史传著作,其文章主要是议论体,有的一问一答,如对问体。间或有一些叙事性的文字,亦饶有趣味。

二、说理散文中的各类文体。

这里所说的说理散文主要指诸子散文。首先,从《论语》、《孟子》到《庄子》、《荀子》和《韩非子》,其体制从语录体、韵散结合体,到对话体和寓言体,到独立成篇的专题论文,这都是大家所熟知的。《论语》和《老子》是语录体,并且《老子》还有韵,《老子》的第二十章:“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其全章语言整饬且押韵,如散文诗。这种体制的发端,虽与授徒讲学有关,恐怕还与甲骨卜辞的影响有关。甲骨卜辞里面就有不少问答语录体的话。而《周易》的卦爻辞也有问答体,有的有韵。《墨子》和《庄子》已显示由语录体向专论体的过渡。到了《荀子》和《韩非子》,已形成专题的论文,标志着说理散文的基本定型。这些,只是从外形的体制中我们可以发现的变化。

在诸子著作内部,也可以看出其中孕育着的各种文体。《孟子》虽还是语录体的体式,但其中的论辩,已基本形成论辩体的形式。《孟子》里的“齐人有一妻一妾”章,是寓言体,也是小说体。《墨子》的《非攻》,是议论体,其对所论的论题进行的逻辑推理,形成了自成一格的推理散文。《庄子》自称有“寓言”、“重言”、“卮言”,这是三种不同的文体,其实在《庄子》里还有对话体如《秋水》、《知北游》。从意境上说,《庄子·逍遥游》开头之鲲鹏展翅一段,不妨可以看作是诗体散文。《庄子》中的许多寓言,也是小说体。《齐物论》,是论述体,《文心雕龙·论说》:“庄周《齐物》,以论为名。”)《荀子》中以“论”命名的篇章已不少,如《天论》、《正论》、《礼论》、《乐论》,已是成熟的专题论文;但像《宥坐》、《子道》,还是问对体,另外还有以说唱形式写成的《成相篇》和以“赋”名篇的《赋篇》。《韩非子》里有长篇的专题论文(一般来说,先秦的著作,书名及书中各篇的题目,往往是后人加的,但到了战国后期的著作如《荀子》和《韩非子》,已经有作者自身定的题目,就题目而写的文章了),此外,还有书表体,如《难言》、《爱臣》、《存韩》;政论体如《五蠹》、《显学》、《孤愤》、《说难》;对问体如《问辨》、《定法》;解释体如《解老》、《喻老》;《说林》既是寓言体,也是“说”体。“说”体还包括《说林上、下》、《内储说上》、《外储说左上》、《外储说右上》等。

特别要注意的是这些散文的押韵。先秦时期的诸子文章,讲究押韵,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如《老子》,既有形象又有押韵;荀子的《成相》和《赋》不用说,《天论》中也有大段的押韵;《管子》的文章在叙述时也常用韵语,如《四称》、《心术》、《白心》、《内业》、《弟子职》等几篇都几乎是全篇用韵。这种情况,是否可以说明在文体形成之初,诗、文是同源的。另一方面,我想与传授和流传也有关系。战国之前的散文传播,是以口耳相传为主要方式的,诚如章学诚所说:“不知古初无著述,而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文史通义·内篇·诗教上》)在书写工具不发达的状况下,口耳相传,押韵是最便于记诵的。所以我们能看到这些有韵的文章。章学诚说:“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后世的散文家,从文体到风格,都受到先秦散文的深刻影响。了解先秦散文中的各种文体的孕育与萌芽,对于认识散文文体的源流发展很有帮助。

本书的选编,大体上依照先秦散文发展变化的轨迹和体现文体雏形的原则进行,对历来受到重视的文章,尽可能选入;对各类文体的代表,也尽可能的选入,但限于篇幅,还会有遗珠之憾。本书选文定篇由郭丹负责,注释部分,有汤化、林姗、林春香、周晶纯等参加,具体分工如下:

汤化(福建师范大学):《公羊传》,《穀梁传》,《韩非子》,《晏子春秋》,《列子》,《礼记》;

周晶纯(福建师范大学):《尚书》之《无逸》、《秦誓》,《国语》,《左传》,《战国策》,《孙子》;

林姗(福建中医药大学):《荀子》之《劝学》、《非十二子》、《天论》;

林春香(福建师范大学):《吕氏春秋》;

其馀的皆由郭丹负责;郭丹并负责全书各篇的审定、修改和校订。注释虽有统一的原则,但各人的风格总会有些差异。且限于水平,难免有一些错误,欢迎读者批评指正。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总编周绚隆先生,古典文学编辑室的葛云波、胡文骏、李俊先生为本书出版付出艰辛的劳动,本书编著过程中参考了前贤时彦的许多成果,在此一并致谢。

郭丹

2010年12月15日于福州适斋

2015年2月6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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