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书心得
关于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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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
批评是怎样的东西?我觉得,这不外乎是批评者个人的意见发表欲的产物。这种说法当然太消极了,也许什么都不能说的。要再积极点说,那么,批评便是文艺圈内的领导。它对读者,则帮助他们去理解作品;对作者,则和他们作取材方面题材处理方面的种种讨论,使他们知道他们自己的长处在哪里,短处在哪里。不过老实说,一个作者完全被一个批评者所左右的事,是实在少得很少得很的。所以我以为,批评的主要的职务,还是在于帮助读者理解作品。而从前有人说过“批评的本领与其在于指谪作品的短处,不如在于发扬作品的长处”,也许正是这个意思。
上面所说,当然全是理论方面的话。事实上在我们中国,批评却压根儿不是这回事。照道理说,文艺的未垦地的中国,是多么需要好的批评家来培植、诱掖啊!但是事实上,在中国出现的批评家,却根本不是文艺圈内的领导者,而是荒僻地带惯常遇见的暴徒!他们对文艺所做的,不是培植,而是压杀。一般人常非难批评家手里拿着一管尺去量作品,其实他们手里拿的果真是尺,倒也罢了,可怕的那不是仅仅的尺,而不是绝不留情的武器!他们简直把差不多的作者都认作仇人,把差不多的作品都认作仇人的裔儿的。
文学批评目前不多见,不能举例;电影批评是很流行的,我们看那些伟大的电影批评家是怎样对付着电影作品吧。内容重于形式,这当然是金科玉律。于是乎,这一部“内容空虚”,要不得;那一部“意识不正确”,要不得——都要不得!(市场上放映着的多美国片,他们对于这些美国片也一样要求着“正确的意识”。这种滑稽处,亏他们厚脸不觉得!所以,欺骗观众的是谁?“是那些电影批评家!”我敢说。因为那些影片的制作者也许反而说的是实话!)从一部分中国片的制作者之间,已经可以听到对那些批评家的从窒息中发出的怨言了;把那些暴徒踢入“冷牢”的日子,不久一定会来到吧?
建立健全的批评哟!——我要这样呐喊。
载《现代》4卷2期(1933年12月出版)
关于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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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今年是“国货年”,除“关麦”外,有些洋气的都要被打倒了。四川虽然正在奉令剪掉路人的长衫,上海的一位慷慨家却因为讨厌洋服而记得了袍子和马褂。翻译也倒了运,得到一个笼统的头衔是“硬译”和“乱译”,但据我所见,这些“批评家”中,一面要求着“好的翻译”者,却一个也没有的。
创作对于自己人,的确要比翻译切身、易解,然而一不小心,也容易发生“硬作”、“乱作”的毛病,而这毛病,却比翻译要坏得多。我们的文化落后,无可讳言,创作力当然也不及洋鬼子,作品的比较的薄弱,是势所必至的,而且又不能不时时取法于外国。所以翻译和自作,应该一同提倡,绝不可压抑了一面,使创作成为一时的骄子,反因纵容而脆弱起来。我还记得先前有一个排货的年头,国货家贩了外国的牙粉,摇松了两瓶,装作三瓶,贴上商标,算是国货,而购买者却多损失了三分之一;还有一种痱子乐水,模样和洋货完全相同,价钱却便宜一半,然而它有一个大缺点,是搽了之后,毫无功效,于是购买者便完全损失了。
注重翻译,以作借镜,其实也就是催进和鼓动着创作。但几年以前,就有了攻击“硬译”的“批评家”,搔下他旧疮疤上的末屑,少得像膏药上的麝香一样,因为少,就自以为是奇珍。而这风气竟传布开来了,许多新起的论者,今年都在开始轻薄着贩来的洋货,比起武人的大买飞机,市民的拚命捐款来,所谓“文人”者,是多么昏庸的人物啊。
我要求中国有许多好的翻译家,倘不能,就支持着“硬译”。理由还在中国有许多读者层,有着并不全是骗人的东西,也许总有人会多少吸收一点,比一张空盘较为有益。而且我自己是向来感谢着翻译的,例如关于萧的毁誉和现在正在提起的题材的积极性的问题,在洋货里,是早有了明确的解答的。关于前者,德国的尉特甫格(Karl Wittvogel)在《萧伯纳是丑角》里说过——
至于说到萧氏是否有意于无产阶级的革命,这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十八世纪的法国大哲学家们,也并不希望法国的大革命。虽然如此,然而他们都是引导着必至的社会变更的那种精神崩溃的重要势力。
(刘大杰译《萧伯纳在上海》所载)
关于后者,则恩格勒在给明那·考茨基(Minna Kautsky,就是现存的考茨基的母亲)的信里,已有极明确的指示,对于现在的中国,也是很有意义的——
还有,在今日似的条件之下,小说是大抵对于布尔乔亚层的读者的,所以,由我看来,只要正直地叙述出现实的相互关系,毁坏了罩在那上面的作为的幻影,使布尔乔亚世界的乐观主义动摇,使对于现存秩序的永远的支配起疑,则社会主义的倾向的文学,也就十足地尽了它的使命了——即使作者在这时并未提出什么特定的解决,或者有时连作者站在哪一边也不很明白。
(日本上田进原译,《思想》百三十四号所栽)
八月二日
载《现代》3卷5期(1933年9月出版)
谈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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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上
近来坊间对于选集文章之风,又极为流行:有的从古今名家专集之中,撷英撮华,注释评点,汇成一编;有的张三李四,东采西取,附加作者史傅,文义考证等等,亦严然巨帙;等而下之,凑合拢来,不著点墨,不费心思,亦可成书,编者印者,美其名曰:便于初学。其实,这一套本领和菜饭厨师差不许多,菜馆里炸雏鸡块,叫炸八块;这些编辑名家,把别人文章,砍头去尾,判以凌迟,直可名之为炸八块编辑法。又或取前择后,挖去心脏,如厨师之以鱼头鱼尾煮汤相类,似又可名之为烧头尾的编辑法。其他,拼拼凑凑,摭摭拾拾,一集之中有五六人五六种之多,则简直是摆拼盘,炒杂烩了。然而,厨师们烧出来的,还要有调味的工夫,还要加油加盐,使其味道鲜腴,可以适口,可以养体;而我们这些选家们,大约从来就没有想到别人的口味,别人的营养,而只会拿厨师的工钱吧了。
自然这种现象,由于文化食粮缺乏,读者购买力窘涩,不能遍览群籍,于是引起投机取巧之徒,才把这种生意经当做了冠冕堂皇的招牌。因此煞有介事俨然自负为选家者,真如过江之鲫了;可是鲁鱼亥豕,贻误读者,大约总难免掉。流风所及,连书肆小伙,曾未读过一年半载的书,也居然选起文章来。这真不能不使人想到《儒林外史》上,那些选家们,处州马二先生,选文成家,纸贵洛阳;而开豆腐店的儿子匡超人,也就见猎心喜,一夜之间,可以批出三四十篇考卷。不过,那时候,所得的报酬只不过几个选金,几十本书,开笔四样小菜,发样出书,各请一次,初二十六吃点牙祭肉,茶水灯油,店里供给而已。而今天选书所得,就不但不止此数,且可大发一笔选书财了。
不过,老实说起来,选书如果一本正经的做,真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像《史记菁华录》,重文轻史,早为学者所诟病;就是最明显的小学生都读过的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其命意所在,全在一序,而历来古今选家,从萧统《文选》,到清姚鼐《古文辞类纂》,一直到如今编学校教科书的先生们,一概都摒而弃之,也就不能不使渊明先生地下叫苦了。至于《湘灵鼓瑟诗》中之“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本是试帖诗,却无端被某教授拦腰砍下,释为空灵,亦早经鲁迅先生指为笑柄……这些都不过过去的例子,如今乱选妄评,曲加解释的选家们更不知造出多少罪恶来!
所以,我在这里不能不诚恳的奉劝青年读者们,宁少读一本“名作”,别相信这些选本。选家们是只图自己牟利,所谓“便于初学”,也不过是近代广告术而已。在这种香美的钓饵之下,狂选滥编,只要能钓得你的花花绿绿的钞票,心虽似“热”,但未必还“良”,你说这种乱点鸳鸯谱的选本,能可靠吗?
有人说,如今这些选家,完全唯利是图,所以才不顾自己的声名,这我也相信。三代而下,惟恐不好名,时至今日,好利而又好名,似乎也不为过,他们能从这上面想想,也许还能慎重一点。可是要说他完全不是为名,我也未敢相信。《儒林外史》上,蘧公孙要求马二先生在他选的墨卷上加上自己一个名字,马二先生正色的说:“这事不过是名利两字,小弟一不肯自己坏了名,自认做趋利,假若把先生写在第二名,那世俗人就疑惑刻资出自先生,小弟岂不是个利徒了。若把先生写在第一名,小弟数十年虚名岂不是你的了。”今天,自有书店、出版社,专承排印;谁出刻资,当然用不到洗刷;但为了要使自己的文章夹在名家之中,以博稿费而增名气的选家们,还不在少数,这就不在马二先生所论范围之外了。至于,袁子才刻《随园诗话》时,许多盐商巨贾,都花了花白银子,运动他选进一二断句,以充风雅,也成为过去的事,因为现在有花白银子的,他又何必握笔杆充风雅呢!但要是朋友成了选家,于是哀求他选上篇把,再捧场几句,以附名家之列,这情形恐怕今天还不免有的。这倒不是为利,而专是为名了。
所以选文这件事,过去是名利双收,如今是大多数为了利,少数是为利附带着为名,于是选家多,而读者更苦了!
载五卷一期(1942年12月出版)
关于文字狱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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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黎庵
清代的文字狱,实为汉族受异族蹂躏最惨痛的史迹,但至今还未有人来勾稽整理,使成为一部有系统可以炯戒来兹的信史。孔另境先生曾有志编选“中国文网史”,惜仅见一例于他所著的《斧声集》编末,未有续作,这是异常惋惜的事。唐弢先生对此亦很有兴趣,数年前我曾希望他能来担任这桩工作,但唐先生工作太忙,恐怕也无暇埋头著作。
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文字狱史事,虽然为期并不怎样长,不能算什么巨著大作,但材料搜求之困难,是较甚于任何一种史籍的。这或许就是孔唐两先生不能继续和贸然从事的主要原因。
清代文字狱的事迹能记载于专书者,以管见所及,仅有湖州庄廷《明史稿》一案,署题《大狱记》,未著撰者姓名,收入于王文濡所编之《说库》末卷,但全书除叙述事迹外,多叙因果报应,似专为此而演成一卷者,故无何种价值可言。其他狱案,虽于清代所著笔记中亦能略见一枝一节,但决不是编排的材料。
尝见鲁迅先生集龙定庵句书赠郁达夫先生云:“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可见有清一代文人于“文字狱”三字,闻之胆寒,即使要信笔写些笔记之类,也拣些神鬼和有趣的来落笔,决不肯正视血淋淋的事实加以描写了。要编撰这样一部有价值的史书,唯一的材料,只好向官方的记载中去找文献,如《东华录》“上谕”、“朱批”之类。而这样相反的文献,必须多用一重工夫,才能把蒙在表面的一层皮剥去,显出汉族许多读书士子血腥腥的事迹来。
民国二十年五月,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曾把庋在各处的档案找出来,编成《清代文字狱档》,随编随出,至廿一年一月出到第五册,我所陆续购买的止于此,以后听说仍继续出版,但不久也停止了,并不会全部整理出来。
档案的编者的引言说:“第一狱之谕折,少者三五件,多则或至数十百件不等。其事件自发生至终结之经过年月,恒有历数年之久者,是以一案之文件,欲求其首尾完具,颇费搜讨之力,且有耗时甚久,仍未能搜讨齐备者。兹先将各案之比较完整者,陆续付印,以餍学者先睹为快之望……”云云。查清代之书,散处各处存档,文献馆庋藏者,为军机处档,宫中所存缴回朱批奏折和实录三种,卷帙浩繁,故宫工作人员,确不能责以时日完全整理竣工。但他们所编出来的文字狱档案,虽然支离破碎,已足够我们过屠门而大嚼,颇餍聊胜于无之望了。
那部档案虽然因为厄于人力时间,搜讨未甚齐备,往往看得有头无尾,但藉此也保存了原来的样子。故宫的文献馆工作者仅供给我们一种文献和材料,要勾稽整理而成为史籍者,是有待于旁人。例如兴文字狱最厉害的乾隆,在上谕里他还口口声声说明“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他的老子雍正甚至“御”撰了一部《大义觉迷录》,来和曾静之流的罪人驳辩,试想将来材料丰富的时候,有人来勾稽出一部《清代文字狱史》,是何等有兴味的事!
一月八日
载《鲁迅风》第3期(1939年1月25日出版)
谈读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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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鍊青
欧洲有一句老话儿:“当你听到新书出版,同时读旧书。”我引用这句来谈读旧书,也自有一点意思。旧书,不一定是先秦的著作,荷马的史诗,也许明人的小品,清人的小说;也许伊里沙白朝的戏剧,维多利亚朝的创作,——只要没有这二十世纪热烘烘的气氛,皆可统称曰旧书。
我这里所要谈的旧书,鸿沟先分,是单指文艺一类的。
旧书经过时代淘汰,其能长久吐出光芒,遗留于人间而不会消灭者,自然有它难以消灭的成分在。你若问我:它不会消灭的原因在哪里?具体的答复我可答不来,仅能说,单在它能经得起人们一读,读了还想读,这一点想去,就足证明它有存在的价值。不像新出版的书,没有经过时代淘汰,好坏不一,盘根错节的充满于市场,教人眼花缭乱,不知要看哪一本好,看后是否虚费金钱与光阴,也够煞费一般读书人选择了。然而新书也并不一定尽坏,须知旧书在若干年以前也就是新书。目下的新书,过了若干年后,我敢肯定,平庸者的命运,决长埋于泥土中,没有人肯向它一顾;被时代的筛子一筛,便剩那些佳作,留传世间,长给人们拭摩与欣赏,永远读之不倦。这些新书,后我之人,披览之下,也称之曰旧书。
旧书的好处在不厌重读。对于心所爱好的旧书,不是仅读一二过便满意,有时需要读二三十过也不一定。有人说读沙士比亚的著作,年年读了,年年都有新的见解,次次都可以发见新的宝藏。这或者是真的,虽则我不是一个沙翁剧本的内行家。但我知道大杰作之所以伟大处,是在于百读不厌,非仅看了一过就能够透视其内心,常常要看了许多过,念了又念,读了再读,才能咀嚼出它的味道来。并且有时因学业和年龄的关系,同是一个人,同读一本书,往往前后会生出殊异的味品。读了一篇杰作,你大前年读后不觉得怎样,轻轻地把它放过去,没有深切的引起共鸣;而今年读了,却字里行间像有一种魔力,打动你的心弦,不由你不一读一击节。盖青春时代与中年晚年,环境之变迁,情绪之推移,学业之精进,在在不同,故赏鉴力也就显出高下之分。这仿佛记得小泉八云也曾说过:“大杰作不必就会感动青年,单在说话的表面,也不会就明白的。要到积聚了许多经验,再把这种读起来,才会生出新的趣味。十八岁所感到的趣味,和二十五岁所感到的趣味不同;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岁到了,愈读愈生新的趣味。沙士比亚、但丁、哥德的伟大,全在于这一点上……”我以为这话很不错。然而也有些旧书,有时青春时代读后以为了不得的杰作,到了中年就没有这样感觉,那也是有的。譬如我,在十八九岁时候读英译本大仲马的《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给书中的情节和许多漂亮的会话迷住了,读得津津有味,几乎连吃饭的时候也拿这部小说放在桌上,一边吃,一边看,一心一意,想要探究主人翁Dantes出狱得了宝藏后,到了巴黎如何痛快的复仇;那时的心理,确视是书为天地间许多好书之一部,够称为伟大的杰作,接连的读了二三过。但是隔了十年八年而后,现在偶尔把它从头至尾再翻看一遍,倒也不觉得如何伟大;虽然并不感到讨厌,但赏鉴之味品已异于畴昔了。可见少年时读书的评断,即以时代淘汰下来的名著论,也不甚可靠;赏鉴力之高低,往往会颠倒一部作品的评价了的。
所以读书,——这可不分新书或旧书,孩提之童有他感到趣味的童话,青年人多好那些热血奔腾的作品,中年而后,大概都喜欢读点隐逸而冲和的,胃口各自不同。不过读书操断作品之好坏,也要有高尚的味品,才能真正的谈到赏鉴上去。而高尚味品之获得,却由学识与经验修养而成。一本书爱读者之多,不一定那本书便是大杰作,这应看读者是哪样性质的人。如以读者之多寡就断定一本书的价值,那么市场上的武侠小说之类普遍于一般大众,其销路之广,决十倍于时下负盛名的新文艺作品,那可谓之为伟大的著作么?——不能的。大众虽则是占多数,但味品之低能,合其胃口即消化,伟大的作品,大众教育程度未高,学识修养未富,压根儿就难以领略。实际上,愈是大杰作,愈得不到多数之爱读。比方说,爱读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人,决较爱读司各德的传奇多;爱读司各德的传奇,决较爱读沙翁的乐府多。《楚辞》在中国文学史上确是一部伟大的杰作,然而《楚辞》的爱读者毕竟有几人?真正能赏鉴其托辞寄意之妙处者也寥寥无几了。以故大杰作不能以读者多寡论。
有高尚的味品者,对于平庸的作品,只泛泛地看了一过便不想再看它,总不及大杰作之耐人寻味,百读不厌。一个新式的商人,或者是一个时髦的留学生,于业余之暇,一星期读完了几部Classics,就洋洋得意,以为他在研究文艺,那决不是善于读书者。譬如你,觉得迭更斯的小说好,文笔很幽默,打算一个月的光阴读完《迭更斯全集》,看后永远让它贮在玻璃橱内,摩洛哥皮订装着的外套,又年年依旧精美,这敢断定你对于迭更斯没有深刻的爱好;如其爱好,也不是一个真正的欣赏文艺的人。昔年在新嘉坡时候,曾听说老舍君的身边老是带着一部《迭更斯全集》,不时翻阅,(那时他在新嘉坡作数月之勾留。)像他那样,才堪称为迭更斯的爱好者呢!无怪他写出来的文章,有意或无意地带多少迭更斯味。在我自己,觉得心爱的书籍,应常在身边,翻阅久了,册页封面必破而且旧,不是看了一下便齐整的摆在书架上,用以点缀你的书斋。读大杰作更加不能走马般的看去,须字字精读,读后又应常常回顾它,拭摩它;读完了一章,必须掩卷细细地咀嚼,吞到肚里,才会消化,有如培根所说一样。我们的《红楼梦》也算是一部好的旧书,然而它之伟大处,却在于二百余年间,经得起人们一读,再读,以至读了十几遍,隔了若干年后还不厌重读。读旧书往往有这种不厌重读的勇气。你读中国时下的创作有这种勇气么?单在我,勇气却鼓不出来。
有时读一本书,在某一种环境披读则适合,在另一种环境便不宜。于车上,马上,厕上看《影梅庵忆语》,岂不唐突了董小宛?但在书斋里,俗客不至,用宣窑的茶盏,喝杯奇种茶,遥看玻璃窗外江村雨后的景色,这种心绪,来披读一点明人的小品,是再好没有了。阑姆在他一篇读者杂记里,说他喜欢于冬夜读沙翁的《暴风雨》;我却喜欢在秋天桂花树下读雪莱或者是姜白石的小诗。冬夜,我觉得,最好窗户关起,卧于被窝里读一本传奇(比方说,司各德的),至不然就看一二册想入非非的《野叟曝言》,来引你到另一个境界去,突然忘却了北风的凛冽,殊不无趣味。若时下出版的新书,在你的书斋里,我以为无论什么时候都可读,因为只把眼睛一页一页地溜过便好了,委实无须选择时与地,反正书斋的环境每天都冷静得如古庙。
溷于乡村一个古旧的别墅里,时时听到新书出版的消息,偶尔也托人到汕头买些来看,有许多看后只搁在书架最后一排,让美丽的册面涂满尘秽,隔了一年半载,忽动“新生活”之兴,书房里来一次清洁运动时,始把这些一捆一捆的放在别的房子里,使它永不见天日。不如许多爱读的旧书,常常由书架拿下来,轮流放在我的枕边,书案头,沙发旁的小桌上,得到我的拭摩,把玩;破旧的册页,一页一页地满印着指痕,嗅之含些油味,与之相对,更觉有无穷的妙致。可是新书虽然多半不能使我满意,但我看后却不想悔,没有发过阑姆似的脾气,为这类“穿着书的外衣的东西”而气愤。无可消遣时,也常选些比较好的近人短篇小说和散文,命弟侄辈逐字逐句念出声来,我合眼躺于椅上谛听,也不感到厌倦;更没有像他那样对古代总怀着多么浓厚的憧憬,老是憎恶着新书,“听人念那些比较好的近代小说,也免不了觉得万分的不耐烦”。阑姆思古之幽情,也太怪癖了。新书我也想读,无聊时披览也是无妨,闲里光阴尽可看看消遣,其与旧书差异者,只不过仅看一遍便没兴致再看加一两过而已。
昼长无事,偶在报上看到新书又有一批出版时,复把心所爱好的旧书,随便拿一本躺在沙发上再精读一遍。
廿四年春天写于韩江堤畔
载第28期(1935年5月20日出版)
论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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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黎庵
看报纸,确乎也需要有力透纸背的眼光,不但要看得精细,而且要多看几种。只要一个人本身健全没有毛病,我是主张连汉奸报纸都可以看看的,虽然那办法对于糊涂蹒跚的人是不妥的。
例如要把友邦的领袖加上一个“独裁者”的恶谥,使大家对他有着另两个魔王的恶感,用自己的文字不行,就得鬼鬼祟祟说是译来的。但从什么地方译来和原著者的姓名却不肯宣布了。这办法是巧妙和恶劣得很的,用不着像汪精卫那么愚笨地喊出反共的口号,一个独裁者的恶谥施诸于友邦领袖的名字上,已很可以收相当的效果了。
读报者若没有精邃的眼光,真是受累不浅。
但最好的办法是多看,用比较的方法来显出短长,这在读者是必需的。例如一个汉奸被击丧命,真是新年以来“孤岛”上大快人心之举。不过倘使只看一种报纸的人,这个被殛的汉奸便会变成使人同情的人物,说是“今遭此不幸,至深悲切也”。而奋身一击为国去害的志士,也变成“瘦小男子”的“暴徒”,那个汉奸似乎很有出特辑开追悼会的必要了。
然而只要翻一翻另几种报纸,便会发见了大大不同的记载。那个汉奸的卖国历史,真是久矣乎得很,连《顺天时报》时代对华新闻侵略的孽绩,都也亲手干过的,何况沦陷后高坐堂皇的“老爷”职务以及主办无耻的小报,都是彰彰在人耳目。而报纸编辑摇笔即来的“身后萧条,情至悲切”那种滥调,也恰恰有了反证,因为一个当报馆记者职务的人,生前竟有钱至雇用“保镖”两人,可见造孽钱也确是不少的了。除了狐死兔悲之外,要是稍为有良心的人,实在不该摇那样的笔头来欺骗读者的。
一个有过光辉历史的报纸,在这样艰难奋斗的大时代中,倘使不肯用牺牲的精神来迈进它的事业,只想以虚伪欺诈的手法迷濛读者,势必一手掩住已往的业绩,一手建立未来的孽绩,为中国新闻界计,实是可惜异常的。
但读者们也得有精邃的选择眼光才行。否则,正合着中国的一句古语,可以借来说:尽信报,不如无报!
一月七日夜
载《鲁迅风》第6期(1939年2月15日出版)
论读书与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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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辣青
书籍是一种怪物:它能使你越读越爱,越爱越和它接近,越接近越上瘾,如抽烟,如啜茗,如喝酒,一天总离不了它。到了上了瘾,无论你有何种忧愁,当你拿书静看时,刹那间便忘怀了一切,一心一意只在领略书中无穷的妙味。如其一拿书本就有了功利的成见,那不算对于书籍有深刻的爱好。真正的读书人,只是“行其所无事”的读,丝毫对于书籍没有功利的念头。古人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话,原是以金钱和美人的磁石,来吸引人们走上读书之路,自己骗自己的讲下,与书籍毫没相干。看书上瘾的人,视书为娱悦心情之安慰品,除此之外,又当它是智识的宝库,并不想藉它来钓名,来取利,来博得美人的青睐。
人们常说,书籍是智识之宝库,里头藏着许多用不尽的好东西,需要智识的总要时时亲近它,保管不会受亏。不错,我也相当的承认。然而话虽这样讲,事实上,不是件件智识都由读书得来,得之于别的,如大自然的现象,现实社会的生活,也非常之多。但书籍之地位,仍不因此而失却其重要。譬如我们今日晓舞文弄墨,知道我们自己心眼中所谓真是与真非,而和非力斯丁(Philistine)甚异其趣,未始不是多半从它得来的结果。体认事理,虽然有脑筋供我们判断,可是不能件件都靠自己的经验,毕竟还须靠它来帮助我们的思考。所以书籍虽不是什么万能,然而它会直接帮助我们的心灵到广博的地方游历,间接又能帮助我们了解事理,洞悉人生。这是确实的话。我没有勇气敢否认这话。
历来几乎没有一个思想家,在良心上敢公然说他自己是顶厌恶书籍的。虽则曾听说斯宾塞尔是一个著名的憎恶书籍者,然而你能够承认那是他心里抒发出来的么?说不定当他嚷出憎恶书籍的呼声时,他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了一肚学问罢,因之就无妨随便讲讲。这好像我们的李太白,因为天才不可一世,胡乱拿起笔挥了一下,就有好诗由他的毫端吐出来,一朝碰着杜子美那个“平生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呆子,怎么不引起他的嘲笑哩!人总喜欢用自己的尺寸去量世间的一切,正如坐在青色的玻璃窗内玩看窗外的景色一样,望舒凝睇,无论什么东西都染着青色的色彩。我们站在公允的地方看,书籍是重要的,世界文明的进化总钜大的靠着它。并且我们可再进一步说,没有一个思想家不是在书堆里呼吸了长期的气息,而后能成就其伟大,倾吐其光芒的。
我是一个书籍的爱好者,——不过仅仅是爱好而已,并不敢说,我将要计划成就些什么,倾吐些什么。但是在生命的过程中,它是我精神上的伴侣,消磨我好多光阴,养成我现在一天不读书就感觉到不快的习惯。三年前从南洋抱病返来之后,朝夕溷于家乡的别墅里,闭门谢绝一切,像与尘世隔绝似的孤寂的生涯,就全仗了它做我灵魂的安慰。养病生活,种花喝茶之余,端坐萧斋中,对着心所爱好的书卷,自由披览,殊感到无穷的兴味。孔仲尼“学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精神,我是拳拳服膺的。我藉读书来疗病,来消忧,不仅追求智识而已。几年寂寞的滋味也够受了,每当静穆之夜,凝对一灯如鹭,想到康德那种严肃而孤独的生活,完成纯理性批评那部名著,未曾不感到一个学者要研究一种学问,要探其究竟,测量其浅深,必须冷静地运用头脑,深沉地思索;又必须躲避无谓的应酬,勤于积蓄心智的宝藏,不要间断,每天总要积了多少。以故你不能量他的学识有若干深,喻其深处,有如海洋,几于看不见底。但同时,一方面又觉得孤独的读书研究,往往陷于偏颇,它的危险,势必成为心思之暴君。康德和黑格尔那种倒因为果的哲学,我以为,未始不是孤独读书研究的结果;卢骚思想在当时那样的偏激,或许多半由于孤独的生活造成的。我们翻《明儒学案》,细心研究当时学者思想之倾向,就很容易知道他们的偏蔽是从何而生:陈白沙悍然主张“观书博识不如静坐”之说,开阳明玄学之先河,而结果是流入于冥思与垄断,造成晚明心学之昌披。其弊端,不消说是肇于习静。所以孤独的研究学问,孤独的思索事理,有好处同时也有坏处。
于是,读书以外就非常需要谈话了。顾亭林与人书云:“独学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觉。”殊为有见之言。即如英国的学者,常常讲着“交际是人们最好的导师”这句话,也有同样的道理。然而这应该先下了一个解释,说此与酒食征逐等应酬,绝对不能混合为一。酒食征逐的交际,那是现社会上的忙人钓名取利的专业,读书人大多不屑为,为之则难免消磨一点蓬勃的朝气,岂止无益学问事业而已。好的交际,无论世界上哪一个学者,都承认它能帮助学识之苗滋长,又是扩大胸襟,润泽心情的滋补剂。你合眼想想,集合几个在书堆里住过的人,各打开心智之宝库,彼此均得到一种莫名的快感,不是最有趣而且最有益的事么?平常我们读书,虽然斗室中便能坐对世界上古往今来许多大人物心血写成的结晶,涉猎报章杂志,又能晓得目下世界热血怎样的流行;但是这些不如把他拿来和朋辈讨论一过,蕴在脑府中的学识,一定没有永久的储积弗漏,也许没多时便悄悄地跑到无影无踪了罢。你要知道,一个人的智识和学力原极有限,须有多人的交换、研究、拭磨,那才有丰富的贮藏。往日所不能贯通的道理,所未听闻的事物,一朝体喻,在有益的谈话里得来者,却往往有过。古人所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确是一句有经验的话,确能洞悉谈话之真趣。
记起十八世纪约翰生博士(Dr.S.Johnson)曾集合了许多同志,组织了一个伦敦文学会,也专为谈话而设。这个文学会,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场所,那是流动无定的:他们的集合,有时在会员的家里,有时在咖啡店中。谈话之际,把各人的心声赤条条地献出来。那班才人,既在书堆里饱餐着长久书香的气息,又孤独地躺在安乐椅上自由运动着脑筋。一朝倾吐谈锋,把不能移在纸上或将要在纸上的事理,借着一口嘴,展转的发泄,每次会逢作了几小时的交换,心境之欣娱岂俗人所能领略?虽则到现在隔了百余年,然而潇洒余韵,后人在书里读到这事,不禁对它生起憧憬。为此,便常引起我的梦想来。
我常常这样的想:如果有一所幽静的地方,每逢星期日便聚了几个思想和脾气颇为同调的朋友,在那里开一个谈话会,那是一桩非常愉快的事。人总离不开谈话,在学问的海里求寻者,更加需要谈话来调剂。闲谈也非“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意思,如其用得适当,正是能助长一切学术进境的源泉。
谈话会当略仿约翰生博士当时那样子,那是活的,有生态的,和正人君子们所开的会,根本就异其趣。我想要集合几个朋友,志趣大致相同,在一个厅子里,目中所见,并无生人,耳中所闻,并无俗调,各人随便穿什么衣服,随便坐或躺,不拘形迹,也不讲究规矩,或喝清茶,或抽香烟,性之所适,都无不可。清谈的材料,可没一定:自上天说到下地,自革命说到恋爱,自《皇清经解》说到《品花宝鉴》,自《原富》说到《金瓶梅》,范围随便他大与小,问题随便他正与偏,全由各人的自由,谁也没有预定。不过在这里,毕竟总要抱定宗旨,那就是:无论如何,绝对不容说违心之论的话。各人皆赤条条地把自己所经验的事说出,把最近所看的书讲出,把自己对于社会对于人生的态度与见解的情趣,忽而慷慨激昂,忽而低声细语,各人的态度,压根儿就没有一点拘束。如果有一个问题提出,各人的见解有不同时,无妨大声争论,纵问题如何重大,争论时也须间杂调笑,那才不致枯燥无味;假使一旦所争论的问题得到解决,大家都要一致哈哈大笑一阵,一不惯哈哈大笑的,播扬嘴角微笑着也是无妨。有时大家嚷着饥饿了,主人便弄一两样点心拿出来吃。老李可直接批评老赵的点心做得不好,夸自己的太太会做好点心,味道既佳,花样又巧;老赵不服,滔滔地争辩了。老张可参加意见,并提议下星期的集会,须到老李家里,目的是在尝尝李太太的点心弄得如何好吃,是不是老李“车大炮”,代他的太太吹牛。到了兴尽的当儿,各人随即自由散会,主人并不“鞠躬如也”立于门外送客,客人亦不临行向主人“九十度”,绅士的俗套根本就无须表演。一星期中得到这半天的消闲,然后各修“胜业”,我以为可真是忙碌于读书写作者之一种清纯舒畅的安慰。这种流动式的谈话会,比固定的为胜。此不特省钱租会址,并且交换智识在这样得来者居多,联络感情也以此为上法。然而人们为什么不?
另一方面讲,谈话之佳妙处,又是一种艺术;而此种艺术却从磨练中来。上面所讲的谈话会,就能够磨练谈话的艺术。徒有孤独的读书而缺乏谈话的磨练,不言其他,单在写作一方面,我相信其文决不能引人入胜,了无余味。清人许多朴学家,我读他们的文章几乎欲睡,非关题材干燥,实是他们不善于谈话的艺术,因之文字上之组织便不能动人。例如赫胥黎关于生物学上之著作,题材何曾不干燥,然而我们读之津津有味,其故便在于此。所以晋人善清谈,故其发言吐辞常有妙致;明人自中叶以后亦善清谈,故其零星小品往往多轻清可喜之作。我以为读书人平日研究有得,欲发挥某种学理上的文章,如先把该问题与良朋作口头上讨论一二过,然后着手写下,以谈话式的笔调出之,则必能独饶风趣,必能引起读者之注意。你以为何如?
载第13期(1934年10月5日出版)
小品文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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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仿佛记得一两月之前,曾在一种日报上见到记载着一个人的死去的文章,说他是收集“小摆设”的名人,临末还有依稀的感喟,以为此人一死,“小摆设”的收集者在中国怕要绝迹了。
但可惜我那时不很留心,竟忘记了那日报和那收集家的名字。
现在的新的青年,恐怕也大抵不知道什么是“小摆设”了。但如果他出身旧家,先前曾有玩弄翰墨的人,则只要不很破落,未将觉得没用的东西卖给旧货担,就也许还能在尘封的废物之中,寻出一个小小的镜屏、玲珑剔透的石块、竹根刻成的人像、古玉雕出的动物、锈得发绿的铜铸的三脚癞蛤蟆,这就是所谓“小摆设”。先前,它们陈列在旧房里的时候,是各有其雅号的,譬如那三脚癞蛤蟆,应该称为“蟾蜍砚滴”之类,最末的收集家一定都知道,现在呢,可要和它的光荣一同消失了。
那些物品,自然绝不是穷人的东西,但也不是达官富翁的陈设,他们所要的是珠玉扎成的盆景、五彩绘画的磁瓶。那只是所谓士大夫的“清玩”。在外,至少必须有几十亩膏腴的田地,在家,必须有几间幽雅的书斋;就是流寓上海,也一定得生活较为安闲,在客栈里有一间长包的房子,书桌一顶,烟榻一张,瘾足心闲,摩挲赏鉴。然而这境地,现在却已经被世界的险恶的潮流冲得七颠八倒,像狂涛中的小艇似的。
然而就是在所谓“太平盛世”罢,这“小摆设”原也不是什么主要的物品。在方丈的象牙板上刻一篇《兰亭序》,至今还有“艺术品”之称。但倘将这挂在万里长城的墙头,或供在云冈的丈八佛像的脚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见了;即使热心者竭力指点,也不过令观者生一种滑稽之感。何况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闲功夫,来赏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他们即使要悦目,所要的也是耸立于风沙中的大建筑,要坚固而伟大,不必怎样精;即使要满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枪,要锋利而切实,用不着什么雅。
美术上的“小摆设”的要求,这幻梦是已经破掉了,那日报上的文章的作者,就直觉的知道。然而对于文学上的“小摆设”——“小品文”的要求,却正在越加旺盛起来,要求者以为可以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这就是想别人一心看着《六朝文絮》,而忘记了自己是抱在黄河决口之后,淹得仅仅露出水面的树梢头。
但这时却只用得着挣扎和战斗。
而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晋朝的清言,和它的朝代一同消歇了。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是一蹋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明末的小品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这种作风,也触着了满洲君臣的心病,费了许多助虐的武将的刀锋,帮闲的文臣的笔锋,直到乾隆年间,这才压制下去了。以后呢,就来了“小摆设”。
“小摆设”当然不会有大发展,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也有漂亮和缜密的,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来明明更分明的挣扎和战斗,因为这原是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现在的趋势,却在特别提倡那和旧文章相合之点。雍容、漂亮、缜密,就是要它成为“小摆设”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这“小摆设”,由粗暴而变为风雅了。
然而现在已经更没有了书桌;鸦片虽然已经公卖,烟具是禁止的,吸起来还是十分不容易。想在战地或灾区里的人们来鉴赏罢——谁都知道是幻梦。这种小品,上海虽正在盛行,茶话酒谈,遍满小报的摊子上,但其实是正如烟花女子,已经不能在巷堂里拉扯她的生意,只好涂脂抹粉,在夜里蹙到马路上来了。
小品文就这样的走到了危机。但我所谓危机,也如医学上的所谓“分利”(Krisis)一般,是生死的分歧,能一直得到死也能由此至于恢复。麻醉性的作品,是将与被麻醉者同归于尽的。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开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争斗之前的准备。
八月二十七日
载《现代》3卷6期(1933年10月出版)
谈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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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
我不会做诗,尤其不会做新诗,所以新诗的能否成立,或将来的展望等,都谈不上。似闻周作人先生说,中国的新诗,成绩并不很好。但周先生的意思,不是说新诗可以不要,或竟教人家不要去做。以成绩来讲中国新文学的里面,自然新诗的成绩比较得差些。可是新的感情、新的对象、新的建设与事物,当然要新的人诗人才歌唱得出,如以五言八韵或七律七绝,来咏飞机汽车、大马路的集团和高楼、四马路的野鸡、机器房的火夫、失业的人群等,当然是不对的。不过新诗人的一种新的桎梏,如豆腐干体、十四行诗体、隔句对、隔句押韵体等,我却不敢赞成。因为既把中国古代的格律死则打破了之后,重新去弄些新的枷锁来带上,实无异于出了中国牢后,再去坐西牢;一样的是牢狱,我并不觉得西牢会比中国牢好些。
至于新诗的将来呢,我以为一定很有希望,但须向粗大的方面走,不要向纤丽的方向钻才对。亚伦坡的鬼气阴森的诗律,原是可爱的;但霍脱曼的大道之歌,对于新解放的民族,一定更能给与些鼓励与激刺。
中国的旧诗,限制虽则繁多,规律虽则严谨,历史是不会中断的。过去的成绩,就是所谓遗产,当然是大家所乐为接受的,可以不必再说;到了将来,只教中国的文字不改变,我想着着洋装,喝着白兰地的摩登少年,也必定要哼哼唧唧地唱些五个字或七个字的诗句来消遣,原因是因为音乐的分子,在旧诗里为独厚。
当然,新诗里——就是散文里,也有一种自然的韵律,含有在那里的;但旧诗的韵律,唯其规则严了,所以排列得特别好。不识字的工人,也会说出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来的道理,就在这里。王渔洋的声调神韵,可以风靡一代;民谣民歌,能够不胫而走的原因,一大半了就在这里。
除了声调韵律而外,若要讲到诗中所含之“义”,就是实体的内容,则旧诗远不如新诗之自在广博。清朝乾嘉时候有一位赵翼(瓯北),光绪年间有一位黄遵宪(公度),曾试以旧式古体诗来咏过新思想新事物,但结果终觉得是不能畅达,断没有现在的无韵新诗那么的自由自在。还有用新名词人旧诗,这两位原也试过,近代人如梁任公等,更加喜欢这一套玩意儿,可是半新不旧,即使勉强造成了五人字或七个字的爱皮西提,也终觉得碍眼触目,不大能使读者心服的。
旧诗的一种意境,就是古人说得很渺茫的所谓“香象渡河,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那一种弦外之音,新诗里比较得少些。唐司空表圣的二十四诗品,所赞扬的,大抵是在这一方面。如冲澹,如沉着,如典雅高古,如含蓄,如疏野清奇,如委曲、飘逸、流动之类的神趣,新诗里要少得多。这与形式工具格律,原有关系,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乎时代与意识之上。今人不能做陶韦的诗,犹之乎陶韦的不能做《离骚》一样,诗人的气禀,原各不同,但时代与环境的影响,怎么也逃不出的。
近代人既没有那么的闲适,又没有那么的冲淡,自然作不出古人的诗来了;所以我觉得今人要做旧诗,只能在说理一方面,使词一方面,排韵炼句一方面,胜过前人,在意境这一方面,是怎么也追不上汉魏六朝的;唐诗之变而为宋诗,宋诗之变而为词曲,大半的原因,也许是为此。
旧诗各体之中,古诗要讲神韵意境,律诗要讲气魄对仗,近代人都不容易作好。唯有绝诗,字数既少,更可以出奇制胜,故而作者较多。今后中国的旧诗,我想绝句的成绩,总要比其他各体来得好些,亦犹之乎词中的小令,出色的比较的多,比较得普遍也。
做诗的秘诀,新诗方面,我不晓得,旧诗方面,于前人的许多摘句图、声调谱、诗话诗说之外,我觉得有两种法子,最为巧妙。其一,是辞断意连;其二,是粗细对称。近代诗人中,唯龚定庵,最善于用这秘法。如“终胜秋磷亡姓氏,沙涡门外五尚书”,“近来不信长安隘,城曲深藏此布衣”,“只今绝学真成绝,册府苍凉大幕孤”,“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梦断查湾一角青”,“自障纨扇过旗亭”,“苍茫六合此微官”之类,都是暗用此法,句子就觉得非常生动了。古人之中,杜工部就是用此法而成功的一个。我们试把他的《咏明妃村》的一首诗举出来一看,就可以知道。
咏怀古迹 明妃村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头一句诗是何等的粗雄浩大,第二句却收小得只成一个村落。第三句又是紫台朔漠,广大无边,第四句的黄昏青冢,又细小纤丽,像大建筑物上的小雕刻。今年在北平,遇见新自欧洲回国的美学家邓叔存,谈到此诗,他倾佩到了极顶,我说此诗的好处,就在粗细的对称,辞断而意连,他也点头称然。还有杜工部的近体,细看起来,总没有一首不是如此的。譬如在夔州作的《登高》一首: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到新亭浊酒杯。
又何尝不然。总之,人的性情,是古今一样的,所用的几个字,也不过有多少之分,大抵也不到几千几万。而严沧浪所说的“诗有别才,非关学也”,几微之处,就在诗人的能用诀窍,运古常新的一点。
一九三四年十月
载《现代》6卷1期(1934年11月出版)
谈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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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
《现代》九月号底“文艺独白”上有一篇反对杂文的文章。作者林希隽先生说:“杂文”底“蓬勃”是“畸形的发展”,“意义是极端狭窄的。如果碰着文学之社会的效果之全般问题,则决不能与小说戏曲并日而语的”。“在目前,现时代,现社会……随时随地都有着……更有意义的诸文学制作之丰富的题材……为什么不下点功夫把这些写成小说或戏剧,却偏偏要写些那种零碎断片的杂文”?“要不是说明作家之甘自菲薄而放弃其任务;即便是作家毁掉了自己,以投机取巧的手腕来代替一个文艺作者的严肃的工作”。“严格地说,是宣告作家创作精神的破产,没有刻苦的艰辛的态度来埋首于一些繁重文学制作”。此外,林先生还说,写杂文,“应视是最可耻可卑的事”,“充其量只是一种浪费的生产罢了”。不用说,“倘若以现阶段的文艺眼光来看,这现象……非特无丝毫需要之处,反且是一种恶劣的倾向”。
林先生底字典上,大约没有更多的辱骂了,不然,这篇“杂文”(对不起,在林先生把自己这篇大作明文规定为“小说”或“戏曲”以前,我只好不揣冒昧地称它为“杂文”),该不会一千多字就完卷的吧。
“杂文”是文章底一种体裁。它现在也许还没有成为定型。但文艺上的各种体裁,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杂文也跟小说戏曲一样,会由作者底努力,形成一种固定的形式。何凝先生在《L.S.杂感选集》上说的“这种文体,将要因为L.S.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Feuilleton)的代名词”,正是这个意思。文章不从内容上去观察,不注意文章所演的任务,只注目于作为形式的条件之一的体裁,把某些体裁抬到三十三天,某些体裁打入十八层地狱,完全是形式主义的偏见。至于由某种体裁来推断作者是可尊可敬或“可耻可卑”,这种智慧,恐怕只有为沙利文饼干公司服务的先知(?)“任道先生”才有的。
小说戏曲,不错,能够用具体的形象,把社会的现实指示给读者;它底任务的确不是杂文所能达到的。但杂文也自有它独特的任务,为小说戏曲所不及的地方。眼前就是例子,林先生底这篇杂文和杂文家,林先生“为什么不下点功夫,把这些写成小说或戏剧,却偏偏要写成零碎的断片的杂文”呢?也许林先生自己以为是“创作精神破产”,所以“甘自菲薄”,“投机取巧”;但依我看来,未必不是因为这篇文章底“题材”,再下多功夫,也不能写成小说或戏曲,所以不得不借重于自己所深恶痛绝的杂文的吧。依此说来,文章底体裁,各有各底用处;即使个人底偏见,看不起某种体裁,到了非用它不可的时候,可又不能不采用。甚么杂文“决不能与小说戏曲并日而语”,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
杂文底“蓬勃”,也许可说是一种“畸形的发展”;但这畸形底原形,决不是像林先生所说,是由于作家之“菲薄”,“投机”,“可卑”,畏难,等等个人底缺陷之类,倒是有它确凿的社会根据的。“在目前,现时代,现社会”,现中国,固然“随时随地都有着丰富的题材”,可以“下点功夫”,“写成小说或戏剧”。但是能下而又肯下功夫的是谁呢?有闲的遗老遗壮遗少们,只是天字第一号的孱头。虽不一定积极地直接地成为剥削者,但在这动乱的社会,一面既怕旧东西底残害,一面又怕新的力量来夺去了现有的优势,于是在自己底周围起造一座墙,跟社会隔绝得水泄不通,好像某种动物,一遇险象,就先设法朦蔽自己底眼睛,或把整个身体都缩到某种地方去。纵有“丰富的题材”,也看不见,还谈什么“创作精神”?有些没落的“沉痛”,那只好“寄”之于“悠闲”,写点四平八稳从容恬淡的正宗小品,聊以排遣这死以前的岁月。不但小说戏曲写不出,就连散文也只能“小”而不敢“杂”!自然,有些聪明的遗少们,是会借“埋首”创作,来做逃避现实的口实的,可惜他们底视野既小如针尖,又不敢正眼凝视现实,“丰富的题材”,在他们面前,也变成贫乏。他们“写成的小说戏曲”,只能是经过了粉饰歪曲的画图。不过他们毕竟是聪明的,不但借“埋首”创作来逃避现实,并且借“埋首”创作来反对杂文了。此外,还有些无文无行的角色,小说戏曲不用说,能够写点通娘捣奶奶式的他们底所谓杂文,已经要算是他们底选手,根本就不该对他们存什么希望。不用说,把“丰富的题材”,“下点功夫”,写成作品的任务,只有在另一部分的作家底肩上。这另一部分的作家,“丰富的题材”是要采取的,小说戏曲以及任何文艺体裁是要运用的,他们写过不少的小说戏曲,现在还在写,而且将不断地写下去。不过他们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作家,他们要最直接最迅速地反应出社会的日常事变,因此就较大量地产生了最直接最迅速地反应社会日常事变的杂文。由这种“畸形的”社会根据产生出来的杂文,不但丝毫不足以“宣告作家创作精神破产,没有刻苦艰辛的态度”,刚刚相反,它正是作家底“创作精神”,正是从刻苦艰辛中产生出来的创作。只有窥取光荣的杂文底形式来做反对杂文的杂文,像林先生底大作之类,才是这种杂文底例外。
现在再看社会上需不需要这种杂文。林先生为要说明“以现阶段的文艺眼光看来……非特丝毫无需要之处”,故意把读者对杂文的欢迎及杂文在读者中的影响一字不提,这手法是很巧妙的,可惜马脚在不留心的时候又露出来了。林先生自己说,“而杂文之不胫而走,正是不足怪的事”。有这样的事么?杂文“丝毫无需要之处”,却又能“不胫而走”;“走”了,又“不足怪”。这道理恐怕只有林先生自己才懂得。“倘若以现阶段的文艺眼光来看”,杂文底“不胫而走”,我也说“正是不足怪的事”。历史转动了前进的车轮,使大众加强了文化的欲望;日常事变底千奇百怪,层出不穷,又使大众迫切地需要理解。正同需要物质的供应一样,他们也需要精神的粮食。“拿粮食来!”他们喊。可不一定限定作家只写小说戏曲或某种特定的体裁。不过“在目前,现时代”,他们不期然而然地多量地选择了这种最直接、最好迅速地反应日常事变,而又最浅显最容易消化的杂文。在这种场合,杂文绝不是什么“丝毫无需要之处”或“浪费的生产”,除了林先生自己底杂文。
九·二,一九三四,上海
载第1卷第2期(1934年10月5日出版)
警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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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懋庸
许多作者作文喜用警句,许多读者读书喜看警句。学校教师在学生的习作中看到一二警句,便〇〇〇〇〇地圈下去,结果,连在一篇应用的说明文中,学生们也必硬添入许多不相宜的奇警的字句。
实则,作者喜用警句,是由于才力薄,读者喜看警句,是由于识力浅。才力薄,故不能创作充实完善的文章,徒藉警句以娱人,犹之肉体精神皆无足取的女人,着一九三四年式时装,勉学摩登,邀登徒子的一盼。识力浅,故不能理解一篇文章的全部内容及其每字每句所函的意义,徒摘警句以自欺,好像乡下老儿偶到上海,惊异于外滩房屋之高,马路上车子之速,归去逢人便说,只此二事,使不知者以为整个上海不过如此。
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实”。这是因为“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这里所说的“深与浅”,即王静安所说的“隔与不隔”,“隔”与“不隔”之别,即“不自然”与“自然”之别。“池塘生春草”,是本来人人能道的平凡的句子,毫不奇警。至“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是警句矣,而善读者莫不以前者为优后者为劣。潘文正因为无处不善,故没有警句,(也可以说语语都是警句。)其尤佳者,亦只如锦上添花,极其自然,与全文相得益彰,并不独自出色。但在有的文章中,硬添警句,恰如在粗劣的土布上用金线绣花,太不相称,且所绣之花,决不能佳。现在有一类人作文几乎全篇用奇警之句凑成,使人如看万花筒,初看似乎莫测高深,一经拆穿,则不过一些五色的通草纸或者玻璃碎片乱凑而成,其实是毫无意思的。旧式的骈文,也是这种东西。
喜欢看警句的读者,若读一部伟大的作品,定会失望,因为在伟大的作品中,常常是没有特异的警句的。真能欣赏名花者,必至园地之上,阳光之下,微风之中,青枝绿叶之间,观其活泼的生机,自然的姿色及其与环境相掩映之态。在这样的境界中的花,无论其为大的小的,已开的,未开的,或者已经凋残的,各有其美,而且合枝叶风光而组织成一种全体的美。但伧俗之徒,只知折取一枝插诸瓶中,自以为已尽得此花之美,这实在是大煞风景的。读文章只知摘记警句者,亦此类也。
造句修辞,不过形式上的事,而文章首重内容。内容充实,则形式稍有瑕疵,尚且无妨,陀思妥益夫斯基因作小说过于匆忙,造句常有不合文法者,但总不失为世界有数的文豪。至于许多“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作者,则未尝都有伟大的成就。李长吉诗:“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泣秋雨”,其语亦似能使“石破天惊”,非常奇警,但细玩之究竟有何意味?
我前在《小说与随笔》一文中,曾说小说与随笔的区别,一在不求奇警,一在常求奇警。那是对现状而言,其实随笔也何尝应该以奇警见长。无论何种文体,总是以平常的言语说真实的事理者为上乘。或以为诗完全是警句的构成,也是不对的。三百篇,以及汉、魏、盛唐最佳之诗,何尝以奇警见长。现在有许多人爱读龚定庵诗,正以其造句奇警,然而定庵的诗究竟不是上品,是如朱光潜先生所谓“情浅”“才露”的东西。
世上的言语,本无所谓“奇警”与“平凡”。一句话所以成为奇警或成为平凡,视其与真实的内容相符与否而定。“广告”、“口号”、“标语”、“宣传”中最多警句,因为这类文章中所用字句,大抵与事实不符。如“新生活运动非揩油不可”一语,假如所言是实,即不成其为警句。男人写给女人的求爱的信中说:“我的整个的生命是属于你的……你若叫我赴汤蹈火,我决不作片刻的犹豫……地老天荒,我对你的爱是不渝的……”正唯其谎语,这些才成其为警句。北美合众国《独立宣言》中:“我们笃信人类都有平等的天赋的人权,谁也不能摧残!”这话在今日读来还是警句,因为在这国家里还有黑奴被迫害,还有劳动者被剥削,还有退伍兵不能生活。在中国,今日看到“驱除鞑虏”等话,已不觉其是警句了,倘说“打倒帝国主义”、“抗日”……则依然是警辟的。
去年以来的报章上,常常看到“统制经济”、“计划经济”等字样,倘若说的是关于美国或日本和中国的则奇警得了不得,但若是关于苏俄的,那就平凡了,因为他们的第一次五年计划已经成功。
中国人读报纸上的通电和宣言,往往不理会其中所说的事情,只摘取若干警句以资谈助。郭松龄反奉时,沸腾于读者们之口的,倒是饶汉祥所撰的那几篇通电,我记得一个教师曾对我说,那里面的“赤化勃兴,苍生战栗”一联对得如何的好。
饶汉祥死了,用骈文的通电宣言今日已经没有,然而在今日的通电宣言中依旧充满了警句。一警句就是空话,用白话文写的空话也是警句。
载第7期(1934年7月5日出版)
热与冷
…
茅盾
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一首玩意儿的英文小诗:
As a rule a man's a fool,
When it's hot he wants it cool,
And when it's cool, he wants it hot,
Always wanting what is not.
一般地说来,诗的翻译几乎是不可能,但这首外国“打油诗”却不妨译出来,就是——
照例的人们是那么蠢,热的时候儿他要冷,
到冷的时候他又要热,总是要那些要不得。
冷或是热,人们都不喜欢;太冷或是太热,人们简直要“怨天”。在我,与其冷,毋宁热。每到了夏季,虽则“汗流浃背”,似乎精神还能振作;我向来是不怕热的。近来却不同了,即使还没十分怕热,可是懒洋洋地只想睡觉。
今年上海例外地早热,而且天天在九十六度以上,亦既有一周之久;每夜看看天空,一片云都没有,渐圆的月亮格外有精神,告诉我们明天又是一个热天。于是好像连日连夜苦战的兵士似的,我对于“热”的抵抗力就一天不如一天;最近简直连睡觉都不大酣甜。
想到预定的做小说计划,无端又受了挫折,我便转念到还是上什么山里去避避暑罢?郑振铎君每年要到莫干山住上两个月,而入山以后,天天闭门疾书,据说每天可以成书万言。我没有那样的“笔下快”,而且我又是离开了我所熟习的破书桌就觉得百不自在,简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所以到什么凉快地方去埋头做文章那样的事,我只好望着别人欣羡。我在九十几度的酷热下惟一的排遣法就是躺在床上读路德维喜的《拿破仑传》。
我也羡慕那些好本事的人,在毒太阳下出一身大汗。虽然我躺在床上读路德维喜也出一身大汗,但这是可笑的汗,我知道。我常常做一些可笑的事,我也知道。只是在流着可笑的汗时,使我不能无戚戚的,乃是自己现在竟连热都怕了,那就正像上面所引那首外国“打油诗”所说,我便成了一个十足的蠢才!
出一个题目,找许多人来作文,像杠栲栳似的扛起来,这在今年是顶流行的;何况“消夏”又是中国传统的雅事,只可惜我不是“诗人”,这样的文章做不来,勉强交卷,未免有僭,于是又一身大汗。
七月十六日,室内寒暑表一百度时
载《现代》1卷5期(1932年9月出版)
“幽默”的危险
…
徐荫祥
近来不论捧起哪一种报纸,或是杂志来看,大都总有几篇含着幽默性的文章,他们的笔法、性质等等,我们姑且不去谈他;只检出他们对于一切事物的影响、效力来谈谈。
大凡一件幽默的东西,不论他怎样的体裁,至少他总有一个对象,不管是普遍的还是专有的;那对象到底怎样,我自认学识太欠缺,不敢瞎说,可是我想一班人准会觉得失望,因为他的收成太小,懂得出的人太少。大半人未免要怀疑起来。
用那变态的攻击、谩骂,挖去许多作者的脑浆,造成了一篇篇小品式的文字,在报上和杂志上刊出来,总是希望一班他的对象会明白、了解,会给他感化,会像他所希望的觉悟、改善。谁知读者(不敢确定是多数和小数)呢,真个天晓得,起初很宝贵他,后来逐渐的厌倦这门老把戏,翻来带上厕所去当做消闲物看待,一忽儿也许用来包了污物,扔在粪坑里,如果那时给老人家看见了,或者也会引起他的一声“阿弥陀佛”。
不论一件什么东西,在一班人的脑子里认为凡是缺少的,须要的,总是价钱很大;多数人不须要的,总很便宜,从前所以会有玉石贵贱的分辨。现在在文艺上,也好像都看重了创作,唾笑那滥调,一切底一切,多是顺了这个格例,那“幽默”,怎会独异呢?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太多,实在也太复杂,真的讽刺不了,幽默不了,尤其是这个世界,讲都讲不明白的世界。那么率性不谈吧,不,倒又不可不谈,如果到率性不谈的时候,更糟了,因为现在虽然大多数人厌倦了这种老套,但是总不能说绝对没有人接受这种礼物,不过以后长久下去,用这种礼物送人,未免太觉得危险了。
“……要挣扎,只有亲自挣扎,运用你自己的健壮的身驱,大好的手脚,上前,挣扎出光明的前途……”
好像我在哪里看到这样一段,但自恨忘掉原文,只好借他的意思,同样的写几句。看来,他在唤醒人们,他觉悟“幽默”是不中用了,只有这样打出我们所希望的局面。
近来,像这样写着的书却也不少,可是他对于他的对象的影响,当然不好说没有,但究竟也极少;那么我们回头看看这些幽默的东西,更没力量了,太可怜,差不多给大半人们,像小脚的旧式姑娘一样的嫌弃,以后下去,难保他的效力,价值不完全失掉;我很替他可惜、忧愁、危险。
我惟一的大胆的希望在写幽默作品的作家,和在出版幽默作品的报张杂志的编辑者,教我些见识,幽默在将来,是否日趋危险?如果真的给我瞎摸到了柄端,可还有救星吗?
载《现代》4卷3期(1934年1月出版)
- 原文署名“吉力”。
- 原文署名“吉力”。
- 原署名“耳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