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59年,河南信阳,商城县。
铁佛寺水库劳动大队。
彭楚南又一次扔了铁锹。一开始众人还侧目而视,慢慢便习惯了——毕竟是中科院下放的右派,有点脾气可以理解。
只有顾准和另外四个同事明白,彭楚南其实早已加入马来西亚籍,属于在华的外国人。根据国际公约,中国政府理应允许他持护照返回马来西亚。
可惜,在商城县委看来,国际公约基本等同于《辛丑条约》。彭楚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铁佛寺上空回响着他凄楚的哀号:“我是外国人哪!”
铁佛寺劳动大队原本关着一百来号当地的右派,顾准等人的到来提高了劳动队的规格,县委专门派一个名叫沈万山的恶煞统一管理。
第一次训话,沈万山得意扬扬地对一排排蹲坐在泥地上、仰脸聆听他教诲的“臭老九”们自报家门:
“我年轻时是地主家的雇工,1947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为解放军送过情报,就此参加了革命……”
资历秀得趾高气扬,顾准却在听到“革命”二字时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虽然每天要连续劳动十五个小时,但最难过的其实是政治表现关。
为了跳出火坑,右派们使出浑身解数争取摘帽,即使出卖灵魂、诬陷他人,亦在所不辞。
沈万山在自吹自擂的同时,注意到了顾准。这是一个个子很高,穿着整洁白衬衫、背带式西裤,头发三七开,显得潇洒干练的中年男子。饶是满面尘灰、一脸倦容,也挡不住黑框眼镜后那深邃而有力的目光。
沈万山冲他一指,道:“就你吧!”
意思是让顾准当联络组长,随时向他汇报中科院小组右派们的思想动向。
顾准觉得沈万山纯属《鸡毛信》看多了,还活在十年前偷送情报的浪漫幻想中不能自拔,当场表示拒绝。
这直接招来了疯狂的报复和折磨。
半夜两点,顾准被叫起来下地劳动。漆黑的夜色里,伴着他翻地、种菜和浇水的,只有当空的那轮明月。累了,顾准就撑着锄头喘气。
抬眼望去,铜钱大的月亮泛着昏黄的湿晕,像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
隔着四十年的时光,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