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皮埃尔·博纳尔。看博纳尔的画,常常联想到野兽派,还联想到印象派,虽然他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派。当他形成自己鲜明的风格时,印象派早已过去,而野兽派尚未开始。与印象派相比,博纳尔在“色”上要大胆自由得多;与野兽派相比,他更多保持了“形”的细腻与丰富。所以他的画特别耐看。博纳尔是美术史上过渡时期的一位非过渡性人物,他将过往和以后连接起来,融会贯通并发扬光大。而且他的绘画生涯很长,不仅野兽派早已结束,甚至马蒂斯都改以彩纸剪贴为主要创作方式了,他还在大量画画,这保证了哪怕是一本最简略的美术史著作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博纳尔画中的女模特儿始终只有一位:先是他的情人,后来成为他的妻子。虽然他们的婚姻被外人视为对他的长期折磨,然而画家博纳尔却须臾不能离开她。他以画笔抗拒着纷至沓来的今后岁月,它们对他的感官起不了任何破坏作用:在《午睡》(1900)、《逆光的模特儿》(1907)、《在浴室里》(1907)、《盥洗台的镜子》(1908)、《腿部被遮挡的裸体女人》(1911)、《乡下的小餐厅》(1913)、《俯身的裸体女人》(1923)中,特别是在《浴池中的女人》(1940—1946)中,妻子的裸体永远充满魅力,永远有奇迹般年轻的肌肤和腰身。博纳尔的女人是现世里的一个关于永恒的美的神话。她不仅是他的人物画的主角,也常常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他的风景画中,在那里她好像更恣意自在。我和大哥在美国参观各家博物馆时,从博纳尔的画里寻觅他妻子的踪影成了一种乐趣。如果说上述画作显然出自男人之手,那么较早的《花园中的女人》系列(《穿白色波点裙的女人》《坐在猫身边的女人》《穿格子花裙的女人》《穿披肩的女人》)(1891),因为受到浮世绘的影响,就颇有几分女性的纤细与温柔,似乎与同样得益于日本美术的高更有所不同。

博纳尔画处于各种生活情景的妻子,画各种状态、各种姿势的她,但不像雷诺阿那样让模特儿只在那儿摆个样子,更不像他那样将她从真实背景中剥离出来,而是抓住了妻子在实际生活中每一瞬间的美。在这方面,博纳尔较之德加更自然,更随意,更不受限制。他画的她比这两位画家,也比所有野兽派画家画里的女人都更“活”。博纳尔画窗口,画花园,画自己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以我们外行的眼光看,有时甚至觉得他好像不大讲究构图,画里没有那么多“算计”;感觉他的画似乎都是非赶紧画下来不可,不然错过就可惜了,而且接下来还有更多的画等着要画。——其实博纳尔绝不粗制滥造,相反,色彩之精美与形象之精确,说明每幅画都是精心画成的。在他这与其说是画画的热情,不如说是生活的热情。而同样是表现日常生活,他又与莫里索颇为不同,在莫里索的画中时时能看出家庭主妇的那种矜持与小心,博纳尔则投入得多,也放肆得多。这里甚至连被画的对象也未必是位好的家庭主妇——她往往置身于零乱的环境,好像来不及收拾,抑或根本就不收拾;完全没有莫里索的画中那种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妻子不仅是博纳尔的观察对象,更是他的情感对象,而他的观察并不阻遏他的情感,他的情感反倒促进了他的观察。博纳尔的画里有着不大专门画人物画的莫奈偶尔在《午餐》《埃普特的小船》中流露出来的温柔情调,但同时又有着莫奈所不具备的强烈的肉欲感;而取法于德加的“偷窥者”的角度,则把一切都限定为一种心底波澜,一种真挚而纯洁的渴望,一种我们年轻时才有过的灵魂颤抖。博纳尔画中的色彩往往特别瑰丽,特别热烈,比野兽派更具热情,而少些理性。色彩是博纳尔对生活、对妻子的热情的直接体现。这是一位难得的性情中人,最具赤子之心。

顺便在这里谈谈博纳尔的风景画,虽然他的风景画的成就并不在人物画之下,也许建树还更大。而得以“顺便”是因为如前所述,博纳尔的妻子每每现身于这些画中,而且博纳尔所画的风景多半就在他的窗外。我不记得有哪位画家对“窗”有这么大的兴趣,也许除了马蒂斯之外。即使博纳尔画看上去比较遥远的地方,他眼中的大自然也与他看窗外,甚至与他看窗内,明显有一致之处。总是那么热烈的情景,草木怒生,绚丽灿烂。那里还是他的生活的一部分。博纳尔是将对一个人的热情,推及他的整个生活,再推及整个世界。

皮埃尔·博纳尔

《浴池中的女人》

1940年—1946年

布面油画

122.6cm×150.5cm

卡内基美术馆藏

美国


皮埃尔·博纳尔

《乡村里的餐厅》

1913年

布面油画

168cm×204cm

明尼阿波利斯美术馆藏

美国


博纳尔的风景画至少使我们联想到两个人:此前的高更和此后的马蒂斯。不过博纳尔笔下的大自然,例如《打开的窗》(1912)、《秋天葡萄收获的季节》(1912)、《乡村里的餐厅》(1913)、《维尔农阳台》(1928)和《艺术家花园的台阶》(1942—1944),又和他们明显不同:是幽深的,但近切而有动感,不像高更笔下那般凝固;是热烈的,但的确是风景,不像马蒂斯画的只是图案。博纳尔对色彩的大胆运用不在马蒂斯之下,但是色彩总是与尽可能真切的“形”联系在一起,没有成为完全独立的因素。这使得他随心所欲的笔触具有一种我们感觉上的可能性,我们甚至觉得那是一个尽管奇异但是毕竟实在的去处,而种种绚烂非常乃是我们恍惚所见。博纳尔的大自然就这样成为生活与梦境,真实与装饰之间的一个独特地带:我们没有这番经历,却有这番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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