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马奈。多年以后我在新泽西大地雕塑公园的大门口,看到对面山坡上马奈的《奥林匹亚》(1863)的巨大仿作,那位曾经改变了历史的女人志得意满地斜倚在床上,好像刚吃过一个美国汉堡包似的,显得很亲切,很安全,丝毫没有当初的危险意味。如同公园里的其他仿作一样,这座《奥林匹亚》雕塑也谈不上有多少艺术性,只是显示了公园主人自己的趣味而已。

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巴黎的奥塞博物馆看到马奈的《奥林匹亚》和《草地上的午餐》(1863)的。这家博物馆我去过多次,这两幅画也一看再看。我对西方美术史的兴趣,只集中在最近一百五十年这一段时间,即所谓“现代”,一般来说是从《奥林匹亚》和《草地上的午餐》开始。不过从“现代”意义上讲,这两幅画最初的遭遇可能比画作本身更重要,也更有意义。

两幅画里的女模特儿是同一个人:维多琳·默朗。在《奥林匹亚》中,她坦然自若地袒露双乳,虽然用左手捂住私处,但姿势生硬,仿佛随时打算将手移开。只有左脚穿着一只拖鞋,似乎随随便便,头上戴的花朵却又很隆重,这矛盾之处令人怀疑隐藏着什么阴谋。类似的情况出现在《草地上的午餐》中,赤身裸体的默朗坐在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身边,非常不协调,甚至有点怪异,似乎暗示彼此间有着某种不见容于社会的关系。稍远处有一位穿着长裙、弓身屈背的女人,好像也打算效仿默朗脱光自己,加入这令人生疑的组合。两幅画中默朗的眼神都与我们发生交流,说大方也行,说淡漠也行,无非就是“随便看我罢”而已。这是充满性意味的挑逗第一次公然出现在美术史上,画家不仅对此没有予以谴责,甚至还赋予其某种美学价值。只是时至今日,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而且相比之下,马奈所画未免显得有点小巫见大巫了。

爱德华·马奈

《奥林匹亚》

1863年

布面油画

130cm×190cm

奥赛博物馆藏

法国


爱德华·马奈

《草地上的午餐》

1863年

布面油画

208cm×264.5cm

奥赛博物馆藏

法国


在《奥林匹亚》中,默朗身边的黑人女仆和黑猫都显出了吃惊的样子,这也许代表了画家预计中当时社会的反应。马奈这两幅画都有开玩笑的意思,甚至可以说带点儿坏心眼儿,与他那些年轻的印象派朋友相比,画家显然更喜欢站在传统——尤其是传统的价值观念——的对立面上。也许马奈还不知道传统已经非常脆弱。不过传统自己对此倒是心知肚明,它不能接受体现在默朗体态和神情里的小小挑战,它知道自己根本受不了一点打击。面对《奥林匹亚》和《草地上的午餐》,传统居然土崩瓦解。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马奈此后那些女性肖像画,例如以后来做了其弟媳妇的女画家贝尔特·莫里索为模特儿的《阳台》(1868—1869)。这幅画我也是在奥塞看到的,觉得马奈多少受了些印象派技法的影响。画里的莫里索美丽,寂寞,脸略略偏向一侧,内心仿佛充满焦虑;其他几个人则举止僵直,表情呆板,他们都站立着,构成画中稳定不变的因素;莫里索虽然凭栏而坐,却体现出一种运动趋势,似乎渴望立即脱离所置身的那个循规蹈矩的秩序。而同样以莫里索为模特儿的《穿粉红鞋子的年轻女人》(1868)和《歇息》(1870)中,似乎也在着意刻画她尽管外表平静,心底却是波澜起伏。再看一并收藏在奥塞的《戴紫罗兰花球的贝尔特·莫里索》(1872),《阳台》里那略显不定的眼神变得安稳了,也明亮了。还有一幅《拿着扇子的贝尔特·莫里索》(1872),她以一把折扇遮面,从扇骨的缝隙里看着我们,好像还是不无挑战之意。莫里索同时具有饱含激情的一面,这大概是马奈的独特发现,而在她自己的画作中却几乎是看不到的。

马奈的《与鹦鹉在一起的女人》(1866)、《埃娃·冈萨雷斯的画像》(1870)、《伊莎贝尔·勒莫尼耶小姐的肖像》(1880)、《花园里的年轻女人》(1880),很能画出女人的高贵气质,但这多半还是她们的上等身份使然;相比之下,《娜娜》(1877)、《李子白兰地》(1878)、《袒露双乳的金发女郎》(1878)和《女神游乐场的酒吧间》(1882)里的平凡女子,也许更令我们觉得亲近。她们都是那种脸庞圆润、身躯壮硕的女人,这时马奈的兴趣似乎与稍晚的雷诺阿相仿,只是态度多少有所不同,他欣赏她们,但总是保持着距离。模特儿也不像雷诺阿画的那样甜美、明丽,反倒是满眼惆怅的神情。看得出马奈还是关切她们的境遇的,流露出一种隐蔽的同情,这又与画芭蕾舞女和浴女时的德加有所区别——马奈与她们之间的距离没那么远。

爱德华·马奈

《阳台》

1868年—1869年

布面油画

170cm×124.5cm

奥赛博物馆藏

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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