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与李鸿章

康有为与李鸿章

李鸿章(1823—1901),字少荃,安徽合肥人。道光进士,翰林院编修。1858年入曾国藩幕,后承曾命组建淮军,赴上海对抗太平天国。历任江苏巡抚、两江总督、湖广总督、两粤总督,1870年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事务大臣,先后兴办一批近代军事工业和民用工业,长期参与清廷对外交涉,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任议和全权大臣。有《李文忠公全集》行世。

康有为致李鸿章(1900年6月)

合肥相国年伯执事:

累上书,想达记室。自戊戌皇上幽废,天地暗黯。薄海内外,人怀圣主,铺天呼吁,咸有愤心。公廿年元辅,恩谊尤深。君臣之义,既不能逃;感激之私,当有隐志。但为诸贼所压,含垢牝朝,度狄梁公、张柬之正有待耳。

仆奔走海外,呼告旅民,语贼党则裂眦怒视,谈圣德则合掌欢呼。不召而来,不谋而同,创开保皇之会,从者响应,杂沓鳞萃,闻风并起。欧美各地,南洋各属,遥遥应和。不数月间,会事并举,人数百万。此岂仆能为哉?实以圣主至德,系于人心耳。去年废主,则联电力争,平居讲求,则救国同愤,会人但以保救圣主,岂有他哉?注册各国,开会昌言,薄海皆知,神人同鉴。

窃念此等旅民,或生长外国,未践华土;或久旅异域,未食周粟。其于圣主相去远矣,其主恩所被,盖亦邈矣。以视策名朝籍,久食君禄,或位大僚、为藩辅,相去悬矣。而能于数万里之外,愤发大义,立会救主。会所之室,尊奉万寿之牌;会员之衣,人悬圣主之像。日夜激厉,人怀热心,亦可谓忠义之民矣。圣贤所以为教,国家所以为育,得民如此,亦可以已矣。既未尝害国扰人,但只有输忠仗义,即未便褒奖,亦必闻而嘉之。乃闻美国金山大埠罗赞新、唐琼昌二人家属,既于三月间蒙被逮捕。顷又闻檀香山梁荫南祖母,年九十余,又复被逮。其母先闻,畏祸自缢。会中数百人闻之,咸为恨怒,不解何事被罪。若以保皇为罪,则弑君者可赏矣。是非颠倒如此,古今所无,亦万国未闻,非独无以教民,亦恐更以怒众。即谓挟有威力,何所不行,则伪政府之横行,今日亦倾倒矣。公昔附耳语仆,深恶荣禄之横;及过沪见人,亦言捕新党之谬。盖公深明逆顺,明辨是非,其决不与仆为仇,仆固知之;其更不欲与数百万义民为仇,仆尤信之。若罗、唐、梁三人,偶与使员不和,而思胁之,本来无预于公,但移文于公,欺蔽于公,而藉手以泄其私怒耳。然而公莅吾粤,捕逮由公,则数百万人之怨,将移而集于公身。仆虽有百口,无能为公白之。且五月以前,公勉徇诸贼,严捕保皇会人。虽于理少悖,然奉职而行,人犹谅其无可如何也。

今拳匪大乱矣,伪政府倒矣,万国压于畿疆,兆民愤于薄海。公亦不奉诏命,亦已与伪政府绝。即使救上讨贼,少待乃动,亦何事与保皇会人为难乎?公即遍数百万人而捕之,伪政府亦不能赏公之功。公即助数百万而率之,伪政府亦无以为讨公之力。而乃锢禁逮捕之,令数百万人切齿恨公,或且发愤仇公。窃为公惜之。公向来无仇新党之心,而今日乃有显仇保皇之事,在名义则不正,在时势则非宜。仆受公厚义,窃为公叹之。

公若立志定义,誓奉伪政府以始终,不论成败,执操如一,甘心附贼,必仇圣主,则公为之可也,然度必非公志也。公犹有救上之心,或有保境安民之志,则无谓民小,蜂趸有毒,无端而召此百万之人相与仇公。以为名则不正,以为身则不利。仆窃为公计,甚非宜也,想公偶忘之耳。公若昭察此情,必恨为诸使员所误,必立加释放,曲为慰抚矣。

仆既负罪,非与公求情之时;捕逮已惯,亦非为诸人乞恩之地。但私知公无相仇之心,恐公被无穷之怨,故敢以告。若为公今日计,则方当抚保皇会数百万人而用之,安有执其人而怒之哉!其速释之乎在公,其益逮捕之亦在公。公之明智,岂待赞一辞哉!敬谒起居,为民自爱。

(录自《知新报》第一二六册)

康有为致李鸿章(1900年7月)

合肥中堂年丈执事:

顷伪政府通结团匪,戕杀西人,流血津、沽,蹂躏辇毂,开罪万国,海内震惊,咸虑中国之分亡矣。圣主幽囚,未知何所,北望泣血,痛苦悼心。呜呼!政变以来,我躬不阅,而篡逆诸贼,乱舞翩翩。未及两年,滔天起祸,谁生厉阶,乃合四千年文明之国,四万万神明之胄,而一旦沦胥于诸贼之手也。其始起于废君,其后成于亡国。岂不痛哉,岂不痛哉!

昔者与公绸缪恩谊,助吾革政,虎率以听。荣禄相攻,则入密室告;八月出走,则遣人慰行。固感公相与之厚情,更深知公维新之同志。顷者徘徊隐忍,盖狄仁杰、张柬之将有待也。老臣谋国之深,忠臣救主之义,计公岂一旦忘哉?乃者公再奉伪谕,令毁先坟,公竟抗旨,曲为保全。感激之私,刻于肺腑。前书报谢,曾明两贤不相扼之意,想喻于怀。比闻公屡奉严谕。逼迫入京,而公首创义图,决拒伪命;又读公明示,有练兵筹饷之意、保民设卫之图。既已保属境以安民,更能善外交而待变,又复遍联督抚,用保南疆。于沉忧大痛之时,忽闻此妙算良图之举,距跃三百,首疾为苏。中国不亡,惟此是赖乎?非公之熟悉外情,敢任大举,谁能为之!然结拳匪以杀西人之事,端逆实为之倡。端逆者何?则号称皇嗣之父也。号称皇嗣者,太后之所立也。

顷阅廿九、三十上谕,则太后实主持之。万国追究罪魁,于太后、伪皇嗣必有不能释然者,其诸贼臣以附会者,亦必不能免矣。以万国公法计,则遍得罪于邻邦;以中国大义计,则实首谋于篡废。公之拒伪命也,义之至也。然方薄海震动,人心扰攘,伏莽于戎,遍地皆是。惟人人咸思保中国,人人莫不怀圣主,此铺天之公愤,而率土之大义也。得之者强,顺之者昌;失之者弱,悖之者亡。仆以匹夫流离海外,然一倡保皇之义,应之者数百万人。此岂仆之所能为乎?公应审天命、人心之所在也。伪政府早谋篡逆,已失人心;顷杀西人,尽悖邻好。内外皆失,天命、人心之不在,又可见矣。公既拒伪命,则于太后、皇嗣之义既绝矣,而空言保境,何以为名?天下疑之。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公今既不奉伪命,又不言救上,则何以为名乎?何以成大事乎?

昔赵衰之告晋文公曰:“求诸侯,莫如勤王。”公以百战之宿将,第一之元勋,耆硕威名,震于海内,而两粤富腴之地、繁殖之民,卒械既多,海陆并达。以公之才,抚而用之,将倡救皇上之义,以率国人;大发讨拳贼之名,以谢外国。纠合各省,传檄远近,以公之望,人必乐附。内之则督抚、民庶,莫不向往景从,则内乱不待靖而自靖;外之则英、俄、日、美、德、法,亦皆欢喜认受,则外难不待平而自平。先订和约以保南疆,次率劲旅以讨北贼。公为盟主,领袖群帅,以平内贼,以订外交,以救圣主于幽囚,以拯中国于将坠。功德巍巍,峻极于天矣。且惟公倡义,外国更信,太后更安,此既公所以报太后而结外交之良策也。否则人心摇荡,进退无据,天下岂有无主之国哉?公又岂肯为独立之事哉?皆非公心,公必有壮猷以处此者。天时不可失,人心不可违。变乱之间,差于毫发,成败所决,惟公图之。若垂采仆言,奔问官守,仆亦愿执鞭蹬以听驱策。惟公裁察,不胜屏营鹤立之至。

(录自《知新报》第一二六册)

康有为致李鸿章(1900年11—12月)

合肥相国执事:

公奉旨议和,数月无绪,传闻异词,中外震疑。其交涉曲折之情,危难屡迫之状,仆虽远不能深知,然私窃揣测,甚为公危之也。勤王之举,不敢重于责公。若今和局,其得失轻重,为四千年中国之所关,四万万黄种之所系;仆虽羁旅,实有与国为体之心,不能自外也。念公夙昔眷待之厚,睹公之危难,有所闻知,不敢以踪迹殊异而不为公告也。

顷阅各国之报,闻各国之议,昔皆欲为保全,今者渐谋瓜分矣。夫兼弱取昧,窥人之危而自肥其国,此固有国者之常情,而今者或为保全,岂有爱于中国哉?一以为中国难化,恐强食之而有鲠骨鲠喉之忧;一以为地大多阻,恐深入之而有后路难继之患。故与其费兵累年,取我大地,而得不偿失,不如笼络驾驭,吸取利权,而范围莫外也。然诸国环立,交涉不一,亦有专以土地为利者矣。盖连鸡相栖,投骨交啮,其不得出于和好齐一,盖物之情也。意者数月议之不成,非因我危弱,而难胁之也。殆因诸国议论杂沓,而不能一之之故,此又必然之情也。今者任此巨重,投大维艰。若失权失利,而为埃及,则受千秋之骂詈;若豆剖瓜分,而为波兰,公即无容身于今日矣。

夫各国今日意议不一,乃我中国保全至幸之时也。昔者俄、普、奥之分波兰,则三国协和商定,而遂分之;德、奥、英、俄、法、意之于土耳其,则六国协合商定,而遂分之;英、法之于埃及,则协和商定,而后握其利权焉。故各国意见协和而公商,乃中国之大害也,瓜分之立至也。故今者为中国计,莫若及各国意见之不一而未协和也,速与定约。夫英之意在保全商务,俄意在尽吞土地,其万不能协和也明矣。然英、德则既协和而商矣,意、奥既许之矣,大势渐定,则八国之协和速矣。若其协和之后,则今日可言保全,而明日可言分割。况我载漪未治罪,董福祥犹生存,皇上难回京,而川陕得深入,在在足令人以渝盟。至雨雪载涂,分冰速合,兵舰日至,大变将成,吾不知中国何所底止,而公何所舵驾也?每一忧之,潸然泪下!

仆窃为中国计,窃为公计,凡有二焉:一曰各国尚倡保全,则乘各国之未协商而各与订约;一曰各国若欲分割,则以已失之东三省分饵各国。两道而已。何以言各与订约也?各国国形之交涉既异,则国势之利害不齐,甲国所欲者在此,而乙国所欲者在彼,所欲不同,则占利有异。公以此意与各使言之,俾各就彼之所欲而各快其求,则彼或喜而从我,此有可望各与订约之道也。既各自订约,则中国必保全矣。各自订约,第一莫各就其国之京师而议之,然恐不可得也。第二则美国最倡和平,前后未有异说,除偿今日之兵费、保后来之安平外,美无过求焉。英亦欲保全商务,若美能急定,则以英继之,必可如美。英、美既定,各国自从,虽使得和各异,而我必不至失权。夫权者,生利者也,但使我能保权利,尚有自强之望。若欲保其权,非各与定约不能也。张仪之斗齐、楚,子贡之激吴、越,此自古外交之善经也。公若以为然,则全神注定,委曲赴之,坚定以持锋,急切以赴节,多方以离间,曲折以合成,相时审机,是在公重望处之而已。

虽然,以各国之压力之智、中朝执政之顽,虽所望也,何可得也。仆惴惴于其事愈迟而祸愈大,日愈久而谋愈合。大利耽耽,虎欲逐逐,安有入宝山而空回者哉?其究也乃不出乎分割而已。此我四万万人日夜忧惧,而恐终不免者也。

仆于对付分割,又有二焉:一曰保其未失者,而弃其已失而必失者;一曰分国为内外圈,保其内圈而弃其外圈。何以为必失、已失也?东三省者,俄累年之所争,而俄人不得逞于西,蓄智积心而必欲得者也。我今国力日弱,东三省边壤窎旷,吾兵力必不能守之,此终为俄人所得者也。日人既割取之,我以俄、德、法之力而复续之,此必争之地,必非我弱力所能守也,故谓之必失也。必失者而费重力以守之,与台湾之徒费无异也,故必失者可弃也。顷闻俄人已据吉林、黑龙江,且南逾铁岭,既抚有盖平、营口而入我盛京矣。此已失之地也。俄人既以兵力得之,则可藉口而据守之。故他国即不取我土地,而俄人未必肯退兵而归土地也。假使允归,而索赔款,已不知几许矣。而我以巨款赎必争必失之地,终亦为人赎而已。故已失者可弃也。

何以谓内圈、外圈也?今我朝十八行省,以至东三省、内外蒙古、新疆、西藏,皆我版图;而其轻重得失,肥瘠缓急,则相去有若天渊者矣。以远边之地,与内地较,失远边千里之地,尚不如内地尺寸之为甚也。古者《禹贡》地分五服,以侯甸为重,而要荒为轻。今我宜采古者五服之意,以十八省为内圈,以东三省、蒙古、新疆、西藏为外圈。内圈之地尺寸之所关甚重,一发牵而全身动,一脉变而全体病;故尺寸之地,必以全力保之。昔胶州、威海、广州湾诸地,既大失计于先,令人迫我卧榻,将升堂而入室,何以鼾睡耶?必宜大以为戒者也。若东三省、内外蒙古、新疆、西藏,则划以外圈之地,保之固可也,万一失之,于我中国之大势仍无甚损,则不必拘牵名义。至当事势危迫,则不妨弃裔地以宁内国。此非握阖辟之妙用,知取舍之事宜,不足与道大计也。然外圈中东三省为必争之地,而又为已失之地,各国逼割已甚。莫若出东三省裂以给之,除略保京陵庙外,不妨分之。是上以塞俄人牧马之南来,下以令各国犬牙之分斗。是我以一东三省而拒俄人而斗列国也,是我以一东三省使列国为我陈兵而拒俄也。此赂秦以怒楚攻魏,以救韩之术也。

又我国财力匮矣,各国要索赔款,必至不资。我国民穷财尽,更从何处罗掘哉?假使再借洋款,则必至以遍地之税权按之外人,甚且以举国之财政听之敌国。埃及、土耳其之惨状,可为前车。窃以为若东三省必失已失之地,即各国不要分割,我亦不如以东三省委之各国,分其地为借金钱之计。八国并借,则我以八国为我守地。俄既无能为,而七国更无能为。若我能自强,则可复取之。即我不能强,亦可令各国为我守之,而我可永无强俄北顾之忧,所得多矣。故曰东三省可分饵各国也。惟是公虽手订联俄之约,然此公昔日不得已之苦心,公岂忘怀中国而徒益强俄哉?必不然矣!今日之策,莫良于此,惟公图之。

(录自《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

  1. 原函未署日期,其中提及李鸿章“奉旨议和,数月无绪”,以及“顷闻俄人已据吉林、黑龙江”。查沙俄至1900年11月初已侵占东北大部分地区,12月24日李鸿章与八国签订《议和大纲》,则本函当作于这一时期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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