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不容易(选章)

长大不容易(选章)

秋实路六号院

秋实路六号院不是一个普通的院子。

倒回去三十年,本城居民可以说没人不知道秋实路六号院。倘若这个院子不曾如此著名,也就不会有这样一些在漫长的岁月中飘零闪烁的故事了。

当然,这也许只是一个合乎逻辑的推论,而不是事实。

首先需要确知,这座城市是一个历来以崇尚知识与才学为传统的城市,本城西部一座历史悠久的书院里,挂着的一副千年流传而今依然著名的对联:唯楚有材,于斯为盛。就是对本城这种传统的最好解释。本城不辱传统,它的每一家店铺门口,都有写得非常讲究并且草行楷隶类属清楚决不混淆的招牌。就算一家只卖早点的小吃店,它的食谱也必然将油条、猪血、米粉、白粒丸一个个字写得笔正框方。在它的中药店里,算价永远只用算盘而不是电子计算器,标价一律只用毛笔而不用钢笔,称药准是十六两进制的小铜秤,装药的罐子底部很容易找到乾隆年造、光绪年造的字样。还有它的一些地名,一听就让人浮想联翩,比如化龙池、倒脱靴、平地一声雷什么的,跟《甘露寺》《钗头凤》《游园惊梦》这些著名剧目编排在一处,也很难分出彼此。

坐落于三十年前秋实路上的六号院,简直就是这座城市深远文化历史的现实化身。有一种说法认为,就算把西边山脚下那座古书院里的对联移过来挂在六号院大门口也名副其实。这里边住着三个让旁人看来莫测高深的人物,他们写的小说陈列在全国乃至外国的各大图书馆里,收进国家统编的中小学语文教材,其经历被各种版本的现代文学史记载,并且有专门的学者研究他们的作品,写出专著和评论。据说他们本来都在北京上海的文化机关担任领导职务,后来为响应周恩来总理关于文艺工作者体验基层生活的号召,才不约而同回到他们的故乡来了。当时的省委,对这样几位德高望重的文化人荣归故里的事情相当重视,拨巨额专款修筑了这座作家大院,选址在城市边缘树很多人很少、交通相对方便的秋实路。

从此这个西江边的中等城市里,有了家喻户晓的六号院。

秋实路六号院一个叫辫子的女孩,成年以后移居到南方的某个新兴的城市。辫子看到尽管四下高楼竞起,街上到处是豪华的酒店和歌舞厅,却很少找得出几块书写像样的招牌,地名也无外白坡、红坎之类,永不可能从其中嗅到历史的气息。而且还发生过这样成为了笑谈的事情,一个在全国颇有些名气的作家,在宴席上被人们恭敬地称为×总,然后被问及在哪个公司工作。作家回答说,不在公司在作协。人们颇为不解又问,做鞋?做皮鞋还是布鞋?

辫子认为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才是一个城市可宝贵但不可以复制的人文传统氛围。

辫子从秋实路六号院搬出的那一年,已经三十四岁了。屈指一算,她在六号院里一直住了二十五年。

辫子翻山过海搬到了千里之外的一个海岛上,这个岛在伟大祖国的最南端,通行的是一种与闽南话、越南话甚至马来话都很近似,却与普通话相去甚远的方言。辫子在这个岛上工作了五六年之后,居然到菜市场买菜还听不懂人们说这是几斤几两几角几分。于是非常自然地,这个叫辫子的前女孩现女人就十分想念她的故乡,想念她在六号院里种的一棵泡桐树。每当刮台风停电停水的夜晚,或者太阳特别暴烈灼痛她的皮肤的正午,她就把六号院的每一天像弹棉花似的撕碎撕碎再摊平摊平,让往事柔软的绒絮将自己掩埋其中。

辫子

辫子在六号院的故事中并不是一个主角,但她在这些故事里几乎贯穿始终。她的父亲并不在以上所说的三位著名人物之列,也没有半点儿其他瓜葛。她的父亲只是一个行政管理人员,他的职责是监督工程队按时按质将这个院子建好,然后再把院子里的一切事务性工作管理好。辫子的父亲为此得到了有关领导的一个承诺,他的身为家庭妇女的妻子可以来这里做门房。为了表示内心的感激,辫子的父亲决定带着妻子和女儿提前搬入六号院,以期更加有效地监督正在进行的工程。

辫子一家是最早搬到六号院里来的。

搬家那天,辫子老态龙钟的爷爷听说儿子一家要搬到小朱门外的什么地方去,二话不说就用条凳挡住了出门的路。老人坐在条凳上用拐棍戳着地面对儿子说,你也不打听打听那是什么地方?埋死人的坟场!在那地方盖的屋,细伢子莫想养得大!

爷爷花白的胡子在早晨的太阳里抖动得不容置疑,最终把辫子爸爸大张旗鼓的搬家活动肢解成了暗度陈仓的伎俩,因为六号院的行政管理员无法否认,他们现时要进驻的地方,的确还是一片风吹草低见坟头的荒地,不过多出了几个工棚、脚手架而已。

辫子在荒凉的六号院里度过的第一个夏天,给她的印象似乎是不可磨灭的。

辫子是一个在市中心的小巷子里长大的孩子。那条名叫司马里的胡同又长又窄,构成了辫子童年狭长的想象空间。辫子一天天在窄长的胡同里出入,路两边有院墙或没有院墙的矮屋子一座挨着一座,把上方的天空与下方的路面绞得参差错落。司马里好比一条豁了口的隧道,在城市的腹地蜿蜒了几百上千年,几乎在它街边每座房屋的墙脚,都可以找到刻有光绪三年司马里李氏奠基或民国十五年建造等等字样的基石。春天里,辫子在潮湿的墙上捕捉蜗牛的时候,得用小树棍拨开厚厚的青苔,才能阅读那些模糊的字迹。可是到夏天,司马里如历史般漫长的隧道里,从早到晚盛开着由豁口中注入的炎热阳光,路面上铺着的青石板,像一排赤身裸体的出血热病人,在鞋底和车轮的碾压之下,哐哐地响着,蒸发出炙人的热力,把墙基上的青苔也烘烤得一天天薄下去,基石上的字刻,就闪着古老而耀眼的光芒变得清晰了。

属于辫子的狭长而炎热的夏天,在这一年突然变得开阔和清凉起来。未来的六号院在辫子眼中简直大得有些出奇,而且遍地都是无名的野花和野草。院子西北角上还有一口小水塘,水面上长满浮萍和水葫芦,一些圆圆滚滚被母亲称作游鱼子的小鱼游弋其中。塘边斜刺里长出一株株无主的桑树,绿油油的齿边叶子中点缀着紫红色的桑葚。辫子一边动感情地想着司马里因为缺少桑叶饿死的蚕宝宝,一边吃桑葚直到把嘴唇和牙齿都染得彤红。

有一天,辫子在桑树的枝子上发现一队七星瓢虫,这些俗名为“花大姐”的美丽虫子,有着光亮鲜红的半圆形外壳,上边不多不少长着七个黑色圆点。它们排成一队慢慢爬行,一会儿就把棕色的树枝装点成了红黑相间的粗棍。然后它们开始啃食桑树的叶子,很快把叶子吃出一个个窟窿,吃得只剩下一根根叶脉。辫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花大姐,她的欣喜渐渐演变成了恐惧。不知怎么一来,她就感到这些花大姐其实跟春天里饿死的蚕宝宝有某种关联。

晚上吃饭的时候,辫子对她的妈妈说:我的那些饿死的蚕宝宝说不定全变成花大姐了。辫子的母亲用筷子根敲一敲女儿的头说:又瞎说了。辫子闪过身,非常认真地说:真的,要不然花大姐肯定是不爱吃桑叶的。

第二天早晨,辫子起床,脸也没洗就跑去看花大姐。只见那棵昨天还绿叶婆娑的桑树,已经被吃成了一树枯枝,而那些奇怪的七星瓢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辫子跑回家拉母亲来看,母亲看过树上的茬口之后,对辫子说:这棵树死了不知多久了,哪里是昨天啃死的呢?你看花眼了。说着妈妈一使劲儿,小树齐根折断在她手里。妈妈说:瞧,早晒干了,不如拖回去当柴烧。

整个夏天,辫子一直在这个令她着迷的大院子里游荡,她看见了蚂蚱、螳螂、知了、天牛、地蚕、蝴蝶、蜜蜂和数不清的其他昆虫,但再也没见过一只七星瓢虫。

在这个夏天里,辫子还看见了许多墓碑,它们被筑房的工人们从地里撬出来,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这些刻了字的石头,让辫子想起司马里墙脚的基石,看昆虫看得厌烦了的时候,她就坐到那堆石头中间去看碑文。正是在这堆大石头中间,辫子看到一块极大的墓碑上,刻着“司马里李氏先祖举人李公敏学之墓”的字样。辫子像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似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司马里李氏,那一定就是巷头五号胖子男孩李元楷家,辫子在他家的房基脚,看见过光绪三年司马里李氏奠基的基石。早就听说他家是本城望族,祖上当官的为商的全都显赫一方,他的曾祖父还被湘军统帅曾国藩看重,攻下太平天国国都天京之后,赏赐过一位秦淮名妓予之做妾。不想李氏先祖的墓碑成了这般模样。

过了几天,辫子回城里去看爷爷,去了一趟司马里,特地把墓碑的事儿告诉李元楷,邀他一块到秋实路去看看。那小男孩听了以后,满不在乎说:一块大石头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辫子说:那可是你家老祖宗的墓碑!李元楷说:我家老祖宗又怎么啦,谁知道他是胖是瘦?辫子看一看李元楷胖乎乎的脏脸,说:肯定没有你胖。

辫子走出李元楷家的大门时,看见门口有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子,正坐在台阶上吃稀饭。台阶上又湿又脏,稀饭淌在地上,逗来一群鸡围着老头争食。辫子认得那是李元楷的爷爷。辫子想,他家对活着的祖宗都不当回事,还能管死了的?

这天晚上辫子躺在床上,听妈妈在外边吭哧吭哧洗衣服,心里忽然别有一番滋味。李元楷他爷爷坐在湿冷的台阶上吃稀饭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辫子爬起来跑到妈妈身边去,没头没脑说:妈,我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孝敬你。母亲用清凉凉的手背蹭蹭辫子的额头说:大晚上的,怎么啦?该不是说梦话吧。辫子说不出所以然,又怏怏回到床上去。

辫子躺在枕头上,正好可以透过敞开的窗子看见外边的天空。天空被月光照着,像草原一样辽阔,一片片又白又厚的云彩反射着月光,完全像一群群洗得很干净也长得很胖硕的绵羊,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辫子想,李元楷的爷爷小时候,或者他的先祖李敏学活着的时候,月亮也是这么亮,云彩也是这么飘来飘去漫无目的吗?辫子这么胡思乱想着睡过去。

辫子被母亲的哭声唤醒的时候,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水塘旁边的泥地上。她对自己怎么到这儿来的完全一无所知。

管理员夫妇在水塘边找到了仰面朝天在浅浅的水面上熟睡的辫子。水塘里密密麻麻的水葫芦托住她小小的身体,使她不至于沉到水底下去。管理员夫妇呼天抢地跑过去抱起女儿。辫子醒过来并无异样,睁开眼就对母亲说:给我做一只纱布口袋吧,我要去捉萤火虫。

这一晚,管理员夫妇商量了半宿,越商量越觉得六神无主。

妻子说:还是爷爷说对了,这地方阴气大,盖不得房子住不得人,小孩子尤其难招呼。辫子今晚上肯定是碰了鬼。

丈夫心下将信将疑,又不甘与妇道人一般见识,就说:在哪里建房子也不是你我说了能作数的。我是党员,不可能跟着你们信迷信。

妻子说:你信不信我不管。要是辫子出了事,我可跟你没个完。

丈夫说:那就先把孩子送回城里去,等来年院子建好了搬进人家就好了。要搬进来的都是些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物,阳气旺镇得住。

妻子没有别的法儿,只好依了。

开学的日子一到,辫子仍然回到司马里去读书,跟爷爷和姑姑住在一起。等她第二年秋季转学回到父母身边的时候,六号院早已建成并且已经住进了许多户人家。辫子看到热闹起来的院子,若有所失地想到,这里永远不会再有荒凉的夏天了。

孩子们

辫子爷爷说,六号院的小孩子难得长成器。直到临死闭眼,爷爷还是这句话。

六号院用红砖垒成的镂花矮墙围住,里边有三幢西洋式别墅和一栋三层楼房。别墅里当然住着那三位大作家和他们的家眷,楼房里住的是机关的普通工作人员及其家属。柳柳、杨杨兄妹,还有小东、小西、小南三兄弟的家都在大楼里;住小楼的孩子,有沙枣,有汪茜茜和她的哥哥汪洋、弟弟汪海,还有狸猫许久和他哥哥许多、姐姐许诺与许可。辫子呢,既不住在大楼里,也不住在小楼里,她家住在传达室,她的母亲果然如愿以偿当上了门房。当然,在天下太平的日子里,住大楼住小楼都没关系,不会对孩子们成群结伙有半点儿妨碍。

辫子认为沙枣是秋实路六号院里最出色的女孩子,尽管她的头发又黄又少,身子也圆滚滚的略微嫌胖,仍然一点儿不影响她在孩子们中出类拔萃。她的额头高而光洁,眼睛非常清纯和明亮,颈项特别丰腴,与肩胛形成优美的曲线。更要紧的是,跟沙枣年龄不相上下的孩子们还处在对跳橡皮筋和工兵抓强盗一类的游戏执迷不悟的时期,沙枣已经读完了《复活》《约翰·克利斯朵夫》和《红楼梦》,用一把家传的意大利小提琴拉完了《巴赫练习曲》,临摹过整本的《九成宫碑帖》,诸如此类,让她非在小孩子中间鹤立鸡群不可。

沙枣是六号院里最出色的女孩儿,但出色并不意味着她孤芳自赏目中无人。相反,住在小楼里的孩子中,沙枣最能够合群。不像汪家上初中一年级的汪茜茜,每天从学校回来,就关在自己家里弹钢琴,叫她出来玩一会儿她都不干。汪茜茜的哥哥和弟弟比她更傲慢,在她家客厅里打私家乒乓球的时候,笃定要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生怕邻家孩子不知趣要求参加。沙枣去问过汪茜茜,为什么不肯出来玩儿?汪茜茜说,她不愿意跟生人来往,他们一跟你混熟了就老是想方设法跑到你家里来。好像住大楼的孩子是下里巴人,不配跟她交朋友似的。于是住大楼的孩子再也不理汪茜茜,她长得也不漂亮,还这么小气。沙枣跟她不一样,她常常把大楼里的孩子一串串带到她家去看书,或者参观她积攒的各种高级糖纸和邮票。她家的书房里,四壁的大玻璃书柜顶着天花板,要想拿顶上的书,必须借助一架专门的梯子。

所以大家喜欢沙枣。

除了沙枣之外,住小楼的孩子里还有一个小名叫狸猫的男孩儿跟大楼里的孩子也特别铁。他表示友情的方式,是常常从家里偷一些吃的东西来慰劳他们,比如制作精良的奶油蛋糕、南方极少见的松子和山楂以及水晶软糖之类。有一回,当他萌发了犒劳朋友的愿望,家里又找不到他认为好吃的东西时,竟然用饭盒装了满满一盒干炸带鱼揣在怀里送来。他的朋友对他表示友谊的迫切心情心领神会,一边嚼着鱼块一边帮他做功课,辫子替他写作文,柳柳替他做算术,小西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历史、地理全包了。狸猫大喜过望,觉得光带鱼还不够分量,又潜返家中拿了他父亲存在柜子里的一瓶法国名酒路易十三。

狸猫为此事付出了惨重代价,被他当足球中锋的哥哥痛打了一顿,关在家里半个月没见他出门。等到他哥哥出去打比赛了,狸猫才算重见天日,一瘸一拐回到温暖的集体。狸猫说那瓶路易十三是他父亲访问法国的时候,法国文化部部长送给他的。他的朋友被路易十三害得不轻,个个晕头转向,杨杨还发了酒疯,用剪子把她父亲出差去北京的一张卧铺票给剪成小碎片了。于是大伙都说:那有什么了不起,又不好喝。狸猫说:好喝不好喝不管,可它年岁真不小了,我爸说,那还是1920年的陈酿。这下倒把大伙吓住了,他们糊里糊涂就把一瓶比他们的父母还要年长的酒给喝掉了。柳柳说:我的天,我们简直是喝掉了一瓶历史。

这种酒的价格之贵,是这些孩子无论如何也估计不出来的,他们只是从它包装的豪华和酒瓶的别致相信了它的确来历不凡。真想不到,二十多年之后,辫子在某特区城市的一家夜总会里又一次见到这个品牌的酒,一问方知,它现在的标价是一万零八十元人民币。要是柳柳还活着,他说不定会把他的感叹改了词说:我的天,我们简直喝掉了一台手提电脑。

狸猫非常自豪地告诉他的朋友们,那天他家里的保姆发现炸好的一整盘鱼突然无影无踪,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没完没了审问他,说你要是吃了就明里承认,不然你妈会怀疑是我带回家去喂了崽,一边说一边哭。狸猫一口咬定他不知带鱼去向,还把他母亲的宠物一只波斯猫揪出来当替罪羊进行体罚,要不是这瓶倒霉的路易十三,他差一点儿就偷梁换柱成功了。这群孩子当下对狸猫凶恶的哥哥表示了极大的义愤,也表扬了不畏强暴的狸猫。

狸猫的哥们儿后来才知道,狸猫出卖了他们。狸猫的父亲为名酒被盗的事气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有喘气的份儿。狸猫在挨打的时候大约受不住他哥哥的拳脚,心一慌就诬告,酒和鱼都是大楼里的孩子让他偷的。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从此狸猫的父亲对大楼里的孩子产生了不良印象,并且以领导的身份跟他们的父母分别打了招呼,让他们对自己的孩子严加管教。失了体面的父母们回到家里自然要修理他们的儿女。被修理的孩子心下冤枉嘴上难辩,心里也就暗自恨上了狸猫他爸。后来“文革”运动开始,小楼里的大人物都受到冲击,小东率领他的手下给狸猫的父亲剃了阴阳头,还用白纸给他糊了顶高帽子让他游院子,真实动机并不在政治立场,就是为了报路易十三那一箭之仇。

小东

六号院乳白色的西式小楼,从小朱门外青葱幽静的地段冒出来那年,让本城的居民议论了足有半年之久。听说搬进那个漂亮院子的人,是靠写小说闻名全国的作家,他们中间有的在上海给鲁迅送过葬,有的在延安听毛泽东讲过话,有的拿过斯大林奖励的大笔卢布,人们就愈加对六号院充满了好奇心。所以在六号院刚刚落成的一段日子里,夕阳的斜晖给那几幢乳白色的楼房镀上一层亮光的傍晚,用红砖垒成的镂花矮墙边,就常常会有一颗颗黑脑袋流连忘返。也许人们渐渐发现住在这些楼里边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也普普通通跟他们没什么不同,心里就难免揣上了几分不平。

六号院里的中学生小东,心里也揣着这种不平。

说实在的,他并不喜欢他们家现在居住的这个过于漂亮和安静的院子。他觉得他和他的两个弟弟更适合在城里那条热闹的小街上生活。那儿有茶馆、面馆、酱园、菜市场、杂货店和理发挑子,窗户里从早到晚飘着各种食物混合起来的香味和男人女人们肆无忌惮的吆喝声。作为读书人,中学生小东在那条街上可以受到他很看重的一种尊敬,当两个比邻的小摊子,因为赊贷算不清账或者有别的什么纠纷的时候,他们想到的评判者,首先就是中学生丁小东。邻家的女孩子们,早已注意到校足球队后卫丁小东日益挺拔的身材和渐渐低沉下来的嗓音了。当她们坐在街边的长板凳上做着编织一类的手工劳动,按街头女孩子的方式互相打趣的时候,远远一看见小东走过来,就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声音,一齐微红了脸低下头做活儿,等到他刚刚擦边而过,立刻又及时地释放出毫无准备的笑声,引得小东用眼角的余光去扫荡她们。小东昂首阔步走过去,脸上的青春痘一颗颗因为兴奋鼓胀和饱满起来。兴致好些的时候,他就拿一把口琴倚在自家临街的窗户上,吹一两首《微山湖上》这类略带忧郁的曲子,街边那帮女孩子定会像听到了一声命令似的,一齐刹住她们的笑声,静得如同卧在洞口等待老鼠出动的猫。

可是在他们的新家六号院里,小东的十八般武艺就好比大刀队遇上了洋枪洋炮,再也派不上用场了。他已经有很久不吹口琴了,汪茜茜的钢琴声让他的口琴自惭形秽。沙枣家的书房让他产生了更深的压抑,在那个空间里,他的优越感顷刻荡然无存,同时觉得老街上那些女孩子既愚蠢又可怜。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院子里还住着省足球队的著名中锋许多。那个足球中锋穿着洗得变了色但一看就非常专业的球衣,背一种标记运动员身份的桶袋在院子里出入,有时候还会带上几个身高马大的队友,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几乎从来不把小东他们放在眼里。小东私下里想,假如老街上那些女孩子在场,她们的笑声肯定再也不会为自己而起,这是一定的。

小东同时还对在厨房做大师傅的父亲产生了某种混淆着怜悯和不满的复杂感情,他觉得是父亲的身份规定了他和弟弟们在这个院子中的地位,而且是无法改变的。

小东在一种十分颓丧的情绪中,度过了他在六号院的最初两年,升入了高中一年级。他并不知道前边会有一个属于他的机会在等着他。

当北京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三家村”的黑秀才被揪出来的时候,六号院马上像飓风席卷的汪洋中一叶小舟似的动荡起来。省报的社论点了文艺界三个巨头的名,以此拉开本省“文革”运动的大幕,六号院里三座小楼的主人,成了本城第一批受审查对象。小东的节日就此来临了。他在学校参加了红卫兵组织,有了强烈的阶级阵营意识,很相信“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样的革命道理。他对大楼里的孩子们说:革命形势已经不允许大伙跟沙枣、汪茜茜她们这种黑五类混在一起了。住小楼的孩子肯定对咱们的父母造了他们父母的反心怀不满,咱们应该用实际行动支持父母的革命活动,打击一下那些孩子的反动气焰。

事隔多年,怀着出人头地的心思奋斗过,最终接过父亲的炒瓢当上了一个饮食店小老板的丁小东,想起这一段历史,还能感到一种扬眉吐气的舒心劲儿。

小东先选了汪茜茜家开刀,用钢笔写了很多小标语贴在她家的窗户上,诸如“打倒资产阶级少爷汪洋汪海”“坚决抵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与资产阶级臭小姐汪茜茜斗争到底”等等。汪茜茜被气得直哭,成天躲在家里,但再也不敢弹钢琴了。她的哥哥和弟弟也不再打私家乒乓球。有一天,汪茜茜的哥哥汪洋路过传达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跟丁家老二小西撞了个正着,把小西的门牙撞出了血。丁家兄弟一商量,认为这是资产阶级狗崽子的猖狂反扑,不能就此罢休,当下就纠集了他们一伙,守在大门口,等汪洋买了东西从外边回来,用一通乱石狠狠还击了汪洋。汪洋被打得头破血流,刚买回来的一网兜食物也成了他们的战利品。汪茜茜的爸爸为这件事找机关“文革”领导小组交涉,认为父母的事情不应该牵连孩子。没料到“文革”领导小组的干部不但没有批评小东他们,反倒表扬他们阶级觉悟高,只是提醒说,应该注意斗争方法,不要酿成流血冲突。

有了这样一个开头,小东他们就更加来劲了,后来又用同样的办法收拾了狸猫的两个姐姐,写了若干条“与资产阶级臭小姐许可许诺斗争到底”的标语,贴满了他家的窗子。对许家的两兄弟,小东认为应该采取不同策略。听说许多已经加入了体委的造反派组织,还当了头头,不知深浅,不能贸然称他为资产阶级臭少爷。狸猫许久呢,曾经向小东表示过靠拢组织的愿望,小东就派他回家监视他父母的行动,说这是革命群众给他的一次脱胎换骨的机会。

狸猫不久就向小东报告说,他父母关在家里烧掉了许多稿纸和照片,还把一包什么东西放在了老保姆的床底下。小东把从狸猫那里得来的情报,及时提供给他在食堂当大师傅的爸爸。他爸刚拉起来一个工人战斗队,正愁没有革命业绩,有了情报,小东他爸马上率领行政科的工人们到许家去抄查,进门就直奔保姆的房间,一搜一个准儿。狸猫的父母对工人战斗队行动的准确性颇感困惑,怎么也没料到是自己家里出了内奸。抄家的时候,狸猫也煞有介事地陪着父母低头敛声站在那儿,看不出一点儿引狼入室的端倪。

这次抄家给许家父母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因为抄出来的是狸猫他爸的日记本,里边除去记载了一些学术、工作和思想活动之外,最让工人师傅们感兴趣的是一沓稿费账单。狸猫他爸是一个高产作家,小说散文剧本写作多面手,大约是投稿太多记不住,所以把已收稿费应收稿费一一登记。这一来,许家除工资收入之外的外快,就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在靠卖劳力换饭的工人眼中,简直就像天文数字一样惊人。这自然激起了他们的无比愤慨。第二年春天,狸猫他爸终于在批斗会上被打断了颈椎,从此瘫痪终生,跟这次抄家关系极大。

小东在红卫兵组织的一次会议上,谈起了他在六号院的辉煌战绩,对院子里的“三大家族”生活之腐败极尽渲染夸张之能事,说得他那些如他一般平凡而又不甘平凡的战友们个个摩拳擦掌。

于是在那年冬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三幢小楼分别遭到了蒙面大盗的抢劫,一些身份不明的年轻人,手持利刃破门而入,把沙枣家、狸猫家、汪茜茜家洗劫一空,连床上的羊毛毯和鸭绒被也在掠夺之列。狸猫甚至说,他家炖着一只猪肘子的白铜锅,连肘子带锅都不翼而飞了。

这件事极大地震动了六号院。小楼里的住家纷纷要求搬到大楼里去,哪怕两家住一个单元也可以。机关里的造反派们觉得这是社会上的小流氓假革命造反为名,行趁火打劫之实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不能不闻不问。几个造反队反复商量,统一了保护小楼住户人身安全是为了把握斗争大方向,绝不是姑息走资派的认识之后,给三幢小楼每家安了一个电铃开关,交代这些戴罪之人说,不能有福就享有难就不当,他们必须留在小楼里,坚持与小流氓作斗争。具体的办法是,一俟有人来砸门,立刻按铃告急,等革命群众前来围剿。

据说小楼里的住户对于革命造反派的决定,是怀着感激之情欣然接受的,他们觉得尽管造反派们给他们戴高帽子批斗他们,但在外来势力威胁他们的身家性命时,仍然表示了应有的人道主义声援。

实际上这条联结警铃的电线所起到的作用,只不过是在前后十多年里,两次夺去了无辜者的性命。

柳柳

柳柳是六号院最早夭折的孩子。他的死跟那根电线并没有什么关系。

辫子爸爸对辫子说,用不着把柳柳的事儿告诉爷爷。爷爷已经老得糊里糊涂了,常常对着镜子里边自己的影子说话,出门就不记得回家的路,还把黄草纸当钞票拿到铺子里去买包子。可是他偏还牢牢惦记着六号院,说那坟场子上盖的屋养不大孩子。爷爷三两天就要问姑姑一回:辫子今年多大了,有二十了吗?姑姑烦,随口说辫子早就二十五了。爷爷便大松一口气,说:二十五了,好了好了。其实辫子才十三。

辫子十三岁,柳柳也十三。

柳柳是个方头大脸的男孩子,嗓门很大但五音不太全。学校的音乐老师出于对他的喜爱,在他的音准完全不合格的情况下,吸收他参加了少年合唱团,安排他在大合唱的节目里打镲。山连着山(哐),海连着海(哐),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哐哐哐)……合唱队的少年们排山倒海般地唱着成人歌曲,每唱一句,柳柳就把那种名叫镲的铜制打击乐器碰响一下。柳柳打镲的时候满脸都是庄严,特别卖力,好像老是想把在唱歌方面使不上的力气用到镲上去,结果得了一个小名儿叫镲镲。停课闹革命以后,课都不上了,合唱团自然解散。柳柳用过的那副镲一直在庆祝最新最高指示发表或者红色电波传喜讯的游行中继续发挥作用,直到被碰出两道裂缝。在柳柳死了以后好几年,辫子一听见游行队伍里有人打镲,便情不自禁想起柳柳。

武斗搞得最凶的那年夏天,天气特别热。电厂一停工,整座城就成了一个黑漆漆的大锅,但本城的居民们,仍然关门闭户,在黑暗中听任溽热煎熬。远远近近的地方常常有类似爆竹的枪声一阵阵响着,荷枪实弹但又身份不明的武装人员,坐着大卡车一趟趟开过去开过来,用尖锐的哨声骚扰着和平居民们原本不安的梦境,偶尔还会有曳光弹拖着长长的尾巴飞过人迹稀少的街头,惊得那些迫不得已出门在外的夜行路人一阵乱跑,流弹打死人的事件时有发生。辫子全家人都被父亲喝令睡在地板上,而且要尽量减少出门,不得无事去窗前张望。相比之下,柳柳就显得特别勇敢,他对辫子她们炫耀说,他入夏以来一直睡在凉台上,一粒痱子也没长。

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一伙人正站在沙阳河的岸边上。小东带领大伙突破家长的封锁线偷偷跑出来游泳,正在发愁回去以后拿什么话去搪塞大人们。大家互相看一眼,果然发现除了柳柳之外,每个人身上的痱子都长得像苦瓜皮——样,凸凸凹凹别提有多茂盛。柳柳说:我宁愿挨枪子也不愿意长痱子。他对自己能说出这样一句俏皮话显然十分得意,因此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哼着刚学会的一首语录歌,神气活现的。

凯旋的英雄柳柳在六号院大门口遇到了沙枣。沙枣站在那儿,好像专门为了等柳柳似的。沙枣目不转睛盯住柳柳那张被太阳晒黑又被自豪熏红的少年人的脸,说:柳柳,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沙枣这一声招呼,引起了很不寻常的反响。自从小东在六号院的孩子中间划分了阵营,沙枣已经跟大楼里的孩子疏远了。

平心而论,在小楼的所有孩子中,只有沙枣受到了厚待,至少从来没人拿石头砸过她,没给她家窗户上贴过标语。本来小东说,对沙枣也不能这样心慈手软,应该适当对她采取些行动才对。在他们这个团体里从来一呼百应的小东,唯独在沙枣的问题上遭到了抵制。柳柳首先反对说:沙枣从来没得罪过咱们,以前总是跟咱们不分彼此,还借书给大伙儿看,咱们也不能太那个了。小东说,柳柳的意见不能算数,他和沙枣是“对虾”。

柳柳和沙枣是同班同学,又住在一个院子,每天同出同进的,让他们班同学给配了对,关系确实特别好。辫子在成年以后,回忆起童年的伙伴,还常常不无荒唐地设想,要是柳柳还活着,沙枣也没发疯,他们俩说不定真能成为很般配的一对儿呢。

小东号召手下跟小楼的孩子划清界限,柳柳心里一百个不情愿,父亲偏又领人去抄了沙枣的家,柳柳觉得没脸见人家,才不得不随了大流。可是现在小东又提出要整沙枣,柳柳很难从命。柳柳当下把对小东的不满发泄出来,说革命就革命呗,革命也不能光是欺负好人。小东说:就算沙枣没有汪茜茜那么坏,也不能认定她就是好人,她爸爸是机关头号走资派,她能好到哪里去?说这些话的时候,小东看看他的两个弟弟,又看看辫子和杨杨,发现他们对他的说法都不怎么赞同,口气就越来越软,最后只好收回迫害沙枣的动议。

柳柳一直想恢复跟沙枣的友谊,但又苦于找不到由头。学校已经停课,中学生大学生一车皮一车皮坐着免费的火车去串联,剩下小学生在城里闲逛找热闹看。江上游的城市里正在进行激烈的武斗,武斗中被打死的人,常顺水漂下来,江边的煤码头差不多成了一个浮尸集散地。西江在这里缓缓拐弯,浮尸们漂到此地就常常搁浅,于是被打捞上来。柳柳首先发现了煤码头的西洋景,忙叫辫子拉上沙枣一块儿去看。可是沙枣一听是柳柳叫辫子来找她的,说什么也不肯去了。这叫柳柳大为扫兴,带着辫子和杨杨往江边走的时候,耷拉着脑袋,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直到远远地看见数十上百人捂着鼻子站在那儿,柳柳才显得有点激动,说:你们的运气真不错。

那具浮尸放在煤码头的传送带上。辫子看着一阵哆嗦,杨杨也直嚷快走,可柳柳还欲罢不能。幸好很快火葬场的破卡车就歪歪斜斜开过来了。车上下来两个人,抬一只绿色铁皮棺材去收尸。

辫子吓得脸发青,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那个夏天的傍晚,六号院的一群孩子从沙阳河游完泳回来,与柳柳疏远了多时的沙枣,公然站在大门口等着她的“对虾”,声明有话要对他说,难道还不会引起不同寻常的反应吗?

小南首先酸溜溜叫开了:柳柳,还不快去,人家找你有话说。

丁小南跟柳柳沙枣也同班,一直眼热沙枣跟柳柳要好,所以对沙枣的出现格外敏感。他二哥丁小西也跟着瞎起哄,说:快去呀,人家等得好辛苦。然后他们停下来,想听听沙枣到底要跟柳柳说什么。他们的大哥小东觉得弟弟们对沙枣表现出的兴趣未免太抬举对方了,为了保持首领的风度,他强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摆头说:走,有什么好看的。他的两个弟弟还有杨杨,就跟着他一溜烟地跑了,只剩下辫子和柳柳。

那个夏天黄昏的情景叫辫子永生难忘。

夕阳不太强烈但很艳丽的光芒,照耀着沙枣和柳柳这两个十三岁的少男少女,给他们年轻的脸和身体都涂上了橙汁一般。他们站在那儿说话,如同深秋季节成熟的果园里散发着馥郁清香的金橘子,那么鲜明动人,同时充满生命的活力。辫子看见少女沙枣高洁的前额,正被一团夕阳的光亮笼罩着,形成了一个灿烂的光环。

头顶着太阳光环的少女沙枣,用一种很肃穆的声音对柳柳说:你晚上别睡在凉台上,一定要搬回屋里去。

柳柳惊异地看着他的同学沙枣,嘴巴半开半合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爸爸去抄过沙枣的家以后,他开始躲着沙枣,怕跟她照面,后来好心邀沙枣一块儿去江边,沙枣又不肯去。所以当他听见沙枣说的是这样一句话,一句与阶级、运动、斗争等等残酷的现实完全无关,只表达着友谊、宽容与关切的话时,那种惊异与惊慌自然是无可言说的。更何况他从来没告诉过沙枣他每晚都睡在凉台上,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当时柳柳只是笨拙地把湿漉漉的游泳裤从头上摘下来,抓在手里搓揉,半天才说:没事,我不怕。然后飞也似的逃了。

沙枣的眼睫毛在黄昏渐渐暗下去的光照里,不为人察但极为忧郁地抖动了一下,她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对着柳柳欢快得像只脱兔般跑开的身影,近乎绝望地叫了一声:听我的,外边危险!

十多天以后的夜里,睡在凉台上的柳柳,被一颗流弹击中。

早晨,他的母亲发现他的时候,柳柳肋下斜穿过身体的弹孔里,鲜血已经凝固。柳柳的嘴半开半合着,跟那天他听沙枣说话时的表情非常近似。也许他在被流弹击中的一瞬,回想起同学沙枣对他的忠告,又一次感到了惊异和惊慌吧。

柳柳的妈妈在那个盛夏燠热的早晨,面对儿子僵硬的身体,发出了母狼一般凄厉的号叫。叫声在秋实路六号院久久激荡,唤醒了禁闭在房间里苦苦度夜的邻居。这位悲痛欲绝的母亲,对每一个前来安慰她的好心人,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孩子这些天一直高高兴兴的,我从来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柳柳死了。辫子到沙枣家邀她一道去殡仪馆。她的妈妈告诉辫子,沙枣一个星期前就到北京的姐姐家去了,她还不知道柳柳出事了。

辫子道了再见走下台阶的时候,突然间想起了十几天以前的事,忍不住转身对正要关门的沙枣妈说:阿姨,其实沙枣早知道柳柳要出事,所以她才要到北京去。

沙枣妈妈像看见了一个疯子似的看着她说:小辫子,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沙枣许多日子以后从北京回来,显然已经从她母亲那里得知了柳柳的事情。她对柳柳之死表现了一种很奇怪的态度。

沙枣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了。

辫子正打算把柳柳死状和安葬的详情说给沙枣听的时候,沙枣很快地打断了话头。

辫子只好说:是的,他不听。

沙枣说:他不听,他为什么不听呢?

她似乎有点埋怨柳柳。

那天,柳柳听到沙枣关切的警告,反而欢天喜地跑开去的时候,沙枣将眼睫毛不为人察但极为忧郁地抖动,近乎绝望地叫了一声:听我的,外边危险!或许她已经预见了柳柳在劫难逃的结局?

因为他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假如你说出你的根据,他可能会听你的话。

这是辫子最想说的一句话。她抑制不住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好奇心。

沙枣懵懵懂懂看着辫子,好半天才说:要让我说出根据?我没有根据,我只不过觉得睡在凉台上肯定不安全。

可是你并不知道柳柳天天睡在凉台上,对吗?辫子说。

是不知道,我只是猜,猜着了也就知道了。

沙枣很茫然地说。

辫子和沙枣在十四岁那年所进行的这次对话,被辫子记录在当天的日记里。这本纸页发黄变脆的日记本,在以后的岁月里证明,她们的谈话已经无意间涉及了一个古老的话题。

二十多年以后的一天,辫子从书柜顶端的盒子里找出了这本日记。然后用一支红笔在后边又加上了一句话,假如柳柳听从了沙枣的警告,他会怎么样呢?

沙枣和草地上的女孩子

沙枣十七岁生日是一个雨天。

后来沙枣发病,只要出门,不论晴天雨天也不管白日黑夜,任何时候都打着一把伞,将苍白的脸和惊慌的眼睛藏在伞后边。

医生说,出现这种现象跟那天是一个雨天有关。

那个雨天的黄昏,春天的霏霏淫雨刚刚打住。在沙枣家做家务的姑姑把沙枣十七岁生日的家宴摆上桌之后,沙枣的母亲却从窗户里看见沙枣出门去了。

沙枣,你干吗去?没看见马上就要吃饭了吗?

她妈妈把窗户打开,冲着女儿的背影喊道。声音很大,在六号院雨后很空旷而且很安静的院子里完全可以传得很远。但她的女儿沙枣好像根本没听见,只管急忙往大门口走过去,仿佛那边有一个更响亮更有力的声音在召唤她。

这一点是沙枣的妈妈在女儿被确诊为忧郁型精神分裂症以后,才吞吞吐吐说出来的。在此之前,她总是对女儿突然走出门去的动机作一些合乎常理的解释,说沙枣到大门口去,也许是去拿晚报,或者是拿牛奶。但是沙枣的姑姑说,这两件事向来都是由她来做的,沙枣不会突然想起这样的事,她是让那个死孩子的魂叫出去的。在“文革”刚接近尾声,一切不符合唯物主义的玄说都会被视为迷信的时期,沙枣姑姑的说法自然得不到声援。因为她们说法上的分歧,沙枣的妈妈对她姑姑很不满意,差一点儿要把她解雇回乡下去。总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沙枣的妈妈非常忌讳关于她女儿与众不同的任何说法,她坚持说沙枣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子。

沙枣的妈妈控制住了舆论,至少六号院的人当着沙枣她妈妈的面儿,总是一致认为沙枣是被死人吓出毛病来的。

辫子一直认为,在沙枣十七岁生日的那个傍晚,她并不是无缘无故走到大门口去的。她肯定感觉到了什么异常,或者听到了冥冥中的什么声音。鬼使神差一般,沙枣走进了雨里,脚上穿着一双皮底拖鞋。她对母亲出于惊异的发问置若罔闻,笔直朝大门口的方向走过去。

经历了几年的风风雨雨,六号院已远不似过去那么整洁和舒适了。乳白色的楼墙像被镪水毁坏了容颜、饱经沧桑的妇人面孔,东一块西一块浸润着黑色斑点,偶尔还点缀着几个弹孔。水泥路面断断续续在斑秃的头皮一般稀疏的草地上延伸,当人们走在上边的时候,龟裂的缝隙互相锉动,发出一种类似断骨骨茬错位硌出的声音,听来让人难受。当年用亚红色砖头砌成的镂花矮墙,已经加高了一倍,那些为了美观才留出的十字形空花,显然不能适应社会治安的要求,被人用青砖堵死,成了一排巨大而无神的盲眼,结结实实地挂在高墙上。

在这个雨后的傍晚,沙枣穿着一双拖鞋走过六号院破败的楼墙和庭院,到大门口去。正是吃晚饭光景,家家的窗户里都亮起了昏黄的灯,给暮色四合的六号院增加了一缕温馨的宁静。沙枣的脚步有些焦躁地踩在断裂的水泥路面上,溅起路面下边的渍水,迸得她满腿满身。她走得很快,可是从她的家到大门口的路却漫长如雪山草地,欲速不达。

终于,沙枣看见了草地上的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子几乎是在沙枣看见她的一霎,仰面倒地的。沙枣很可能失声叫道:这——儿——果——然——有——个——女——孩……

沙枣走过去。十二三岁的女孩仰卧在雨后湿淋淋的草地,喉咙里发出一串微弱而古怪的声音,随后有些白色泡沫应声淌出她的嘴角。女孩双手握着一根黑色的电线,也就是早些年为捉拿劫匪安装电铃所牵的电线,这根电线在愈来愈浓厚的暮色里完全像一条普普通通的绳索。就在当天下午,一群电业工人来检修电路,把这条额外的电线拉了下来,当时整条线路都拉了闸,几个女孩就用它当绳跳,可是后来工人们忘了将它复位。

沙枣当然认得这个躺在地上的女孩子,六号院的人无一例外地认得她。她是一个将军的女儿,她的家一年以前才搬到六号院里来。据说她的父亲军阶很高,而且跟当时军界最高首脑有不同一般的关系。

六号院早就变成了一个大杂院。三座小楼几易其主,当过红卫兵司令部、囚禁走资派的临时监狱、工宣队办公室、军管会宿舍,总之,一切最时髦最有权威的组织都可以在这里安营扎寨。小楼的主人们,沙枣的父母下乡改造,狸猫的父亲被打致残,汪茜茜的父亲据说是暗藏的特务,关进了监狱。他们的家属,搬进大楼,两家三家挤在一个单元。大楼与小楼的孩子,不再有形式上的任何区别,而且在他们眼里进驻者就是六号院的入侵者。他们几乎是步调一致地怀念着六号院以前宁静的日子。

躺在草地上的女孩子一家,是六号院所有入侵者中间最显赫的。他们选中了沙枣家的小楼之后,两天内楼就给腾出来,楼外边唰唰竖起三面墙,墙基修到了大路中间,最大限度地包括了周围的空地。六号院的老住户,无可奈何地看着成队的大卡车,把砂砖水泥木材以及果树和鸡鸭送到那个院中之院去,听着开夜班的大兵们,点灯熬油大声吆喝干得热闹。等一切都安静下来,那扇新漆的灰色大门就紧紧关闭了。对于六号院的孩子们来说,好比国民痛失了东三省一样,从此失去了游戏重地,那个长满了浮萍与水葫芦、有无数小鱼游弋其间的水塘,也被圈到了围墙里边。

从始至终,六号院的居民们从来不曾一睹那位大人物的风采。新漆的灰门总是森严地关闭着,偶尔进出的,是买菜的公务员,或上学放学的孩子,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和一个略小些的女孩。作为那个显赫家族的代表出现在六号院人们面前的男孩和女孩,每天沐浴着冷漠甚至是仇视的目光从大灰门里出出进进,显得很孤单。当他们家的围墙外边有其他孩子游戏的时候,女孩子常常将大门半掩着伸出头来观看。原来很宽的水泥路,被将军家的围墙截余所剩不多,孩子们在这半条路上游戏,不时让过路的大人们喝断。女孩会在这个时候很心虚地把头缩回去,以回避扫了兴的孩子们对她所作的鬼脸或骂出的粗话。当她明白过来,她家在六号院的位置,使她永远不能与其他孩子为伍的时候,也就放弃了任何参与其中的努力,很安于独来独往的生活了,直到一个人孤单地躺在这雨后的草地上。

沙枣穿着一双室内拖鞋,走过湿漉漉的水泥路,走到那个高贵而孤单的女孩子跟前的时候,也许并没有感到惊诧。从电铃安装起来的第一天,她就一直认为这是件不吉之物。她只是在等待,等待一种预感的应验。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在自己青春勃发的体内,正有某种无法抗拒的可怕的潜质被启发出来。这个女孩与这条电线就是人证和物证。柳柳之死已经给过她证明了,但是还不够。这是她的不幸。

触电的女孩在沙枣十七岁的目光注视下,脸上的苍白一寸寸被乌青浸染,嘴角涌出的泡沫渐渐减少直至干涸。沙枣目睹了女孩生命完结的整个过程,她说,她知道了原来每个人都是一寸寸死去的。

然后沙枣走到了虚掩的大灰门跟前,开始大声呼救。

六号院的居民闻讯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驱车前来的军医已经开始给女孩做人工呼吸。在医生的手掌挤压下,女孩小小的胸膛发出咔咔的响声,好像肋骨将要断裂。最后,满头大汗的军医住了手,表示他已经无能为力。接着女孩被抬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送去医院施行心脏按摩术。人群缓缓散开,女孩家的大灰门复又关闭得更加森严。六号院的人们仍然未曾见到他们想象中的将军夫妇,听说他们正在外地疗养。

作为第一目击者,沙枣被几个显然是奉命前来处理这件事故的陌生人围住,反复问道:从你发现孩子到你跑去呼救,前后大约多少时间?五分钟?十分钟?或者更长?

沙枣在追问之下开始了她的惊慌,然后不停地反问,假如早一点儿呼救,那女孩子是不是会活下来呢?

人们说,早一点儿是多久?五分钟?十分钟?或者更早。

沙枣又问,假如更早,更早她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少女沙枣的脸上涌现的是一种追悔莫及的表情。

被黑色轿车接走的女孩子,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六号院来。听说医生打开她的胸腔,看到了一颗被电流击穿并且烧焦了的心脏,只好将刀口原封不动地缝上。听说这件事差一点要了将军的命。六号院的人们看见女孩子的哥哥臂上缠了黑纱,上学放学没有了妹妹跟随,这个少年的身材就显得更加单瘦了。他还是谁也不看,出出进进将那扇大灰门开合得更加迅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瘦长的男孩子也不再出现了。有一个晚上,那个院中之院里又有载重卡车驶入驶出,又有大兵们负重的吆喝声传出来。等到早晨人们路过,发现大灰门彻底敞开着,门口留下许多脚印和车辙,跟搬来的时候一样神秘,这位从来没在六号院露过面的将军又搬走了。

六号院的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去参观空下来的院中之院。孩子们非常沮丧地发现,他们最为思念的小水塘已经填平了,上边种了一些橘子树和蔬菜,还砌了一溜结结实实的鸡窝。为了泄愤,孩子们在他们的首领带动之下,捣毁了那溜鸡窝。从知青点回来探亲的小东,作为观众旁观了孩子们的破坏活动。获得的感想是六号院现在的孩子只能干这种小打小闹的事情,比起他们少年时代风云变幻的经历,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小东朝这群激愤的破坏者轻蔑地咧咧嘴,那嘴唇的上方正长出茂密的茸毛来。

小楼外边的院墙和大灰门很快被拆除了,小楼里包括将军家进驻时扩建的面包房、锅炉房还有警卫员公务员住房,统统住上了人家。路中间墙基留下的疤痕开始还有点碍眼,日久天长,风砍雨打人走车轧的,也就完全消失了。一切都恢复了原来模样。这家人旋风一样来了,旋风一样去了,很少有人再提起他们。

六号院里成分渐渐复杂也渐渐不太沟通往来的人们,似乎才刚刚发现,向来不怎么言语的少女沙枣,变得更加孤笑寡言了。每到雨天,尤其是小雨淅沥暮色渐浓的时光,她就要打着一把伞到大门口的草地上徘徊,还忧心忡忡看着从草地上方凌空而过的黑色电线。

当后来精神病院的医生问起沙枣的母亲,她的女儿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忧郁的症状时,沙枣母亲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讲起了那次触电事故。但是辫子认为沙枣真正的忧心忡忡与孤笑寡言是从柳柳死后就开始了。

杨杨

辫子从书柜顶上找出少年时代的旧日记本时,无意中发现了柳柳的妹妹杨杨于二十年前写给她的一封信。她甚至已经完全记不得有这么一封信了。

辫子在十六岁时离开了六号院,参军到南岭山沟里的一个空军基地去当护士。六号院这一伙孩子里,柳柳死了,小东小西许诺许可去插了队,剩下小南狸猫沙枣杨杨这几个高中在校生,也在接受“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教育,进工厂或者下农村,前途未可料之。辫子的运气可以算作最好的。

辫子在邮路不畅的大山深处收到了杨杨寄来的信。二十年以后,她根据信封上邮出与寄达的两个邮戳判断出,这封信在途中整整走了一个月零七天。辫子应该为自己如何心安理得地在那个荒凉的大山沟里一待就是七年感到惊讶,更应该让她惊讶的是她竟然还因此被那么多同龄人羡慕过。

起码杨杨在信里写了许多羡慕的话,说她完全能够想象辫子穿着军装出入兵营那种趾高气扬的劲头,女兵在部队里物以稀为贵,一定很过瘾。时过境迁,辫子对杨杨所说的“很过瘾”突然有了新的认识,这说明她的这个伙伴在那时已经有了明显的性意识。杨杨无疑是性早熟的一例,她脑瓜子不太灵,学习成绩向来不怎么样,可脸长得漂亮。学校里有什么与外校联欢,或者欢迎领导和外宾之类的活动,总是少不了她,还有几次全市性的欢迎外国国家元首来访仪式,也是她代表少先队向贵宾献花。杨杨凭一张漂亮过人的面孔,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别的女孩需要通过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比如说父母的宠爱、老师的偏袒以及同学的尊重,当然也就比其他人更早地遭遇了爱情。

杨杨从十四五岁起就已经是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姑娘了,当时曾被一伙军队干部子弟命名为“金苹果”。那些穿将校呢军服骑永久13型锰钢车的男孩,一度是那座不大的城市里知名度很高的团伙。他们的父亲都是老红军,“文革”运动对他们的家庭几乎秋毫无犯,因此气焰一直比地方干部子弟嚣张。有一阵子,他们最感兴趣的事情,是给他们见过的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女孩子打分,然后赌运气,看谁有本事将其中得高分的引诱上自己的自行车后座带回家去。秋实路六号院的杨杨被他们集体讨论之后,得到95分的好成绩,听说如果不是杨杨的四颗略为突出的虎牙里,有一颗长得不够端正的话,她甚至有可能得98分。100分比较难得到,因为要得到满分必须达到他们所定出的一个苛刻的标准——全身没有一颗痣。这条内定的标准几年以后才公之于众。这个团伙中的一部分成员被指控犯有流氓罪,公开开庭审判,被分别判处了死缓以下十年以上徒刑。他们在法庭上为自己蹂躏少女的罪行开脱时,轻描淡写说他们剥下那些女孩子的衣服是为了看看她们身上有没有痣,以此来断定谁能有幸得到100分,引得法庭一片哗然。旁听席上那些受害者的亲属们义愤填膺地高呼,毙了他们,毙了他们。

杨杨当然不在那些可怜少女之列,她早早地成为了那个团伙一号首领人称乱马的大男孩名正言顺的女朋友,所以幸免于难。乱马是一个高中二年级学生,无论体格和智慧都强于他的小兄弟。而且他最让兄弟们服气的事迹,是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曾把他父亲的手枪偷出来打鸟,结果误伤人命,因为年幼被判劳动教养两年才得脱身。后来,由于杨杨的痴情投入,乱马不得已脱离了这个团伙,才使他有了后来获得美国耶鲁大学法学博士学位,而不是跟他的喽啰们一起饱尝铁窗之苦的可能性。

杨杨得以命名“金苹果”的那天晚上,被一个打到传达室的电话给叫了出去。她看见黑乎乎的林荫道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孩。

你们是谁?杨杨走过去问,毫无畏惧之色。漂亮女孩从来不会害怕男孩,她们相信所有的男孩都不愿与自己交恶,而会对自己献殷勤。

我们……我们是将军楼的。

久经沙场的矮个子居然有些尴尬。

是你们呀,找我有什么事?

即使明白了他们的身份,杨杨也并不为他们的来访表示太多的热情,若无其事地问。

事后杨杨得意万分地向辫子转述这个场面,很坦白地说,其实她听说是将军楼的一伙儿,已经受宠若惊了,但还是强忍住心里的高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对这些男孩子,不稳重一点儿是不行的,那样他们马上就要小看你。

乱马要送给你一盒礼物。

还是矮个子对杨杨说。

乱马?乱马是谁?

你找打呀!乱马是谁你都不知道?乱马是我们头儿。

大概从来没碰到过这么故作清高的对手,矮个子有点耐不得烦,用大拇指指一指身后的高个子,口气就不那么友好了。

你就是乱马?你要送给我一盒礼物?

杨杨一边说一边从矮个子身边走过去,直接对始终沉默的高个子说。杨杨说,她走过去的时候,正朝着路灯,路灯昏暗的光剪出乱马宽宽的肩膀和凸出的喉结,正是那个喉结打动了她。她当即决定接受他的礼物,哪怕是一盒毒药。

是的。高个子用已经过了变声期,因而显得很厚重的声音瓮声瓮气地说。

这样的声音对少女杨杨的吸引力一点儿不亚于喉结。

是什么呀?

杨杨从乱马手里接过那个老式骆驼牌香烟铁盒,终于把关在嘴边的欣喜释放出来。

子弹!乱马说。

子弹?杨杨哆嗦了一下,这份礼物别出心裁,绝对超出了她的经验范围。

送给你算你走运。这是品种最全最珍贵的一盒啦。

矮个子走过来说。就着灯光打开铁盒,把大大小小的子弹一一介绍给杨杨看。

这是汤姆弹,这些是轻机枪、重机枪、五四式手枪、半自动步枪……

矮个子如数家珍地摆弄那些子弹,子弹的铜壳互相碰撞发出在乱马们听来悦耳在杨杨听来恐怖的响声。杨杨突然想起了她的哥哥柳柳。死去的柳柳半张着嘴躺在竹板上,几只苍蝇试图唤醒他似的在他冷却的身体上起飞降落。已经沉寂与静止了很久的画面,一下子就血淋淋活动起来。杨杨发出一声吓人的尖叫,把一高一矮两个男孩撂下,回头就跑。弄得过路人都驻足而望,以为发生了杀人案。

乱马在事后很快弄清楚了事情的缘由,于是更加动了对“金苹果”的怜香惜玉之心。杨杨也很快成为了乱马锰钢车后座上永久的座上客。他们在杨杨二十三岁那年举行了婚礼。婚礼上的杨杨已经憔悴如一块苹果干儿,而不是一只金苹果了。两次婚前堕胎和三次未遂的自杀,还有对前途莫测的忧虑,都使得新娘子杨杨郁郁寡欢。杨杨一发现乱马另有所欢,马上就采取了以死相争的行动。她第一次服安眠药,第二次触电,第三次割破了股动脉。也是合当不死,三次都被人发现,都被救治生还。

第三次割动脉她选择了星期一早晨刚刚上班的时间。头一天她卸下了乱马剃须刀上的吉列牌双面刀片藏在被子里,等乱马一出门,就毫不犹豫地解开睡袍上的带子,找到大腿根儿上的血管,闭上眼睛狠命一拉。鲜血如涌泉般迸溅而出的一瞬,她听见乱马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来。他在大声训斥家里的保姆为什么找不着他的雨衣,头天晚上的争吵使他们双方都满脑门子上火。杨杨马上精明地猜测到假如乱马找不到雨衣,很可能到卧室的大衣柜里来拿他的风衣。她急忙坐起身,用一只枕头压住伤口,然后正襟危坐拿起一本杂志来看。乱马果然如杨杨猜测的那样,跑进屋来取风衣了。就当他取了风衣回头要走的时候,杨杨控制不住手里的杂志,杂志忽然咚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乱马看见了一团正在从被子底下奋勇渗出来的红色。

杨杨又一次得救了。乱马的父亲动了老军人的盛怒,把一支手枪拍在儿子跟前,说:要不,就结婚;要不,就当我面儿打死她。

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慑于父亲的盛怒,乱马选择了结婚的阳关大道。若干年以后,他读完人大法律系硕士课程,自费去美国读博士,杨杨跟去陪读,生活还算稳定。只是由于多次人工流产,等到他们打算生孩子的时候,杨杨已经不能生育。

辫子是从得知杨杨三次自杀的经历之后,才开始对童年的这位伙伴刮目相看的。在这以前,辫子一直认为杨杨不过就是一个靠漂亮脸蛋取巧的甜妞儿。是她惊心动魄的自杀向人们显示了她不同凡响的意志,像她这样能够先后三次亲自动手结果生命的人,一定是可以成就大事业的人物。杨杨只是没遇到叱咤风云的机会罢了。

辫子在重新阅读杨杨的那封旧函时,回想起杨杨的经历,对她从小就无师自通了对付男人的手段诸多感慨。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天生的应变能力,好比变色龙因地而易地变换皮肤的颜色一样,人们最出色和最富于本质特征的能力都是与生俱来的,并且在适当的环境里自然而然地流露。那么,在辫子童年的伙伴里,杨杨最具对付男人的天赋。天赋的因素决定了她的命运。

辫子极力想回忆清楚自己为什么独独留下了杨杨这封信。想不起来。

汪茜茜

辫子把杨杨自杀未遂的事迹提供给她的一个朋友。可是这个朋友说,他只需要自杀成功的例子,未遂者不在其列。这个朋友正打算到美国去做访问学者,研究的课题就是自杀。他说他要在尽短的时间里写一部长达六十万字的专著,里边将收集从古代罗马到当代的著名自杀事件。他把自杀的人物按职业划分开,再按时代先后进行排列。辫子随意翻了翻他草稿里的作家部分,看见他的确已将其中最有知名度的事件悉数收来,比如叶赛宁、马雅科夫斯基、海明威、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以及老舍和傅雷。

辫子对她的朋友说:你的资料确实很齐备,但未免过于为人知晓,缺乏神秘感。她建议他加入一些从民间搜集来的,虽不著名但却有个性有情节有神秘感的事件,那样肯定可以增加本书的可读性和资料价值。她的朋友欣然接受了她的建议,并希望她替他提供可以作为例子的材料。

辫子向他推荐了汪茜茜。

辫子在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不失时机地光荣退伍,并且一举考上了本省排行第一的文科院校师范大学。报到那天,辫子在校园里意外地遇到了汪茜茜。自从“文革”中她父亲被捕入狱,她们全家被赶出六号院以后,辫子再也没跟她见过面。汪茜茜和一个穿工装的年轻人,正用一辆三轮车运送行李。汪茜茜没有向辫子介绍他。

汪茜茜告诉辫子,她考上了艺术系美术专业。辫子说:你怎么不考音乐专业?你的琴弹得那么好。汪茜茜说:我早就不弹琴了,一弹琴我就不愉快。辫子忙岔开话题说:怎么这么巧?我们成了同学了。汪茜茜说:因为六号院太大,世界太小。

辫子注意到汪茜茜说出这句其实很精彩的话时并不高兴,相反倒有些无可奈何。辫子看见汪茜茜眼睛里称不上冷漠更谈不上热情的眼神,马上就想起了当年那个成天关起门弹琴,走起路来下巴总是朝着天的初一女学生。好几年不见,相貌平平的汪茜茜已经长成一个完全可以被视为美丽的姑娘,尽管这些年也历尽了坎坷,她浑身上下随时要冒出来的大小姐傲气还一点儿没减。尤其是当她用修长的手指将前额被汗水浸湿的刘海儿掠到头顶去的时候,那种优雅的动作分明是大家闺秀才可能有的。

汪茜茜跟辫子说了很简单的几句话,就表示了离开的意思。分手的时候,那个陌生的男青年抱歉地向辫子笑了笑,他似乎对汪茜茜无心多说而辫子还言犹未尽的状况洞若观火。这个动作让辫子觉得他很精明也很有教养,同时判断出他定是汪茜茜的男朋友,认为他们挺般配。

辫子转身继续走路的时候,与汪茜茜相遇所带来的惊喜已荡然无存。因为她毫不费力就完全看得出,假如汪茜茜不见到她心情会更好。辫子认为汪茜茜一定比任何人都厌恶甚至憎恨六号院或者六号院里的人,那是有道理的。

所以后来的日子,虽然在同一所学校里,辫子和汪茜茜并无往来,有时候在一些公共场合碰见,也只打个招呼问声好便各奔东西了。

毕业前夕,辫子在校方公布的支边名单上,看见了汪茜茜的名字,她自愿到西北的一个很偏远的城市去工作。正是这一天,有人到辫子的宿舍里来找她,辫子认出他就是四年前用三轮车替汪茜茜运行李的那个青年,只是他已经变得更像一个中年人了。他向辫子自我介绍说,他是汪茜茜的男朋友,是她原先在街办工厂做工时的工友。他没告诉辫子他叫什么,辫子也没有问。

那人问辫子:你对汪茜茜要去支边感到意外吗?

辫子老老实实回答说:是有点儿意外。

那人又问:那你知道她去支边的真实动机吗?

辫子说:不知。

那人就像刚刚被拔掉了一颗牙那样,痛苦地将眉眼皱成一堆,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说:我知道,是为了逃避我。

辫子不知前不知后,完全无法发言,只好应付说:不一定吧,她也许不过是一时热血而已。

那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信封,放在辫子眼前说:她在那边实习的时候有了别的人,我这里有证据;我要到校办去告她,让她去不成;她不能过了河就拆桥。

辫子把信封推回到他的眼前,说:这大概很难达到目的。现在学校正愁支边的人数不够,怎么会轻易将她减掉呢。

那人失望地收回了信,站起来说:看来我找你毫无用处。

辫子说:的确如此,我跟汪茜茜不过是早年的邻居而已,我们不是朋友,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

不出辫子所料,汪茜茜果然如期披红戴花奔赴了西部边疆的那个城市。她的男朋友所作的努力结果可想而知。辫子在校方举办的联欢会上最后一次看见了汪茜茜,她用钢琴演奏了一首50年代在中国流行过一阵的苏联歌曲《再见妈妈》: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汪茜茜的琴的确弹得非常之好,弹到高潮部分,她的脚用力蹬踏共鸣板,造成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气氛,博得经久不息的掌声。

汪茜茜果真一去不还。几年以后,她在与一个男人做爱的时候,用剪刀刺破了他的颈动脉,然后自杀成功。她的死成为了她所在的那个城市里经年不散的街谈巷议。

剪刀刺下去之后,那个男人的血像钻井井喷一样,带着呼噜呼噜的响声迸在汪茜茜身上,将她敷成一个血人,她还无动于衷。一直像守灵人那样赤身裸体盘腿席地而坐,等候那腔多血质的A型血形成的水柱渐渐地减压,变弱,变成一股愈来愈浓的温泉,汩汩流淌,直至枯竭。然后汪茜茜用身体沾了地板上淤积盈寸的血浆,从一幅白画布上滚过去,留下一串宛若狂草的人体印记。

汪茜茜在遗书中写道:我用这个卑鄙男人的血作一幅画来超度他,以赎回他一生中对艺术的无数次亵渎之罪,并警告世上所有用崇尚艺术为诱饵骗取感情的无聊男人。

汪茜茜曾经让那个被她杀死的男人用艺术诱惑过。他对她说:我们可以共同创造一个中国西部现代画派。

那个在公开场合常常以著名油画家的身份出现的男人:给即将从大学毕业的实习女画师汪茜茜画了张肖像,又设计了两次烛光下的长谈,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他鼓励她当中国的维露希卡,他说一个女人如果有着像她这样美妙的身体,光是留在卧室里供某一个男人消受,那就太可惜了,应该把它贡献给艺术。他让她看维露希卡的画册,让她知道了这个德国国际知名模特,如何用她的身体与画家兼摄影师霍格合作,创造出绘身画这种人体艺术轰动世界。

汪茜茜一下就被维露希卡迷住了。那个美妙绝伦的身体,一次次被当成立体画布,由霍格在上边用颜料任意挥洒,与石屋、泥灰墙、灌木丛和废墟融为一体,构成斑驳、毁坏的凄美图案。

欲图引诱汪茜茜的男人对她说,他希望能在一位中国姑娘身上,培养起维露希卡这种近乎自虐的宗教式艺术精神,而汪茜茜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天夜里,汪茜茜开始了与油画家的第一次合作,在一张画布上留下了她的身体滚动出的奇异图画,也留下了她初夜的血。

汪茜茜以合作者兼情人的身份,与油画家相处了整整五年之后,终于发现“维露希卡”不过是那个伪艺术家精致的钓饵。尤其叫她不可以接受的是,当她怀着无比的哀怨与悲愤向亲人朋友控诉那个男人的时候,谁都对她的恍然大悟不以为意。他们用一种叫她看了心寒的目光打量她,几乎众口一词:你刚明白过来?我们提醒你多少次了?汪茜茜这才依稀忆起,为了那个男人她已经跟所有劝阻自己的人辩论过而且疏远了他们。汪茜茜的傲慢,最终离间了她和所有人。

向油画家献出了感情与贞操的汪茜茜,渐渐在舆论中成为一个放浪形骸的女人。在她居住的那座中等城市的艺术圈子里,没人不知道这个漂亮、高傲、能操一手好钢琴画一手好画,又对艺术作品有着很高鉴赏能力的女人。她任性地向每一个崇拜者宣布,她的心永远只属于一个人。假如有谁愿意,她可以在那个人回家去尽丈夫和父亲之责的空隙里,与之相守,但只要那个人召唤她,她会随时回到那个人身边去。她警告每一个接受了她的男人,不要有结婚的念头。而且不止一次,她刚发现对方有谈婚论嫁的念头,就断然离他而去。她说,虽然那个男人并不会阻止她嫁人,但她自己宁愿用独身的方式归属于他,以防自己在家庭生活中身不由己。汪茜茜用这样闻所未闻的方式与男人相处,没人不说她这是为自己玩弄男人设计的脱身术,这种女人还奢谈什么心有所属,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可最后的结局证明,人们错看了她。

当她得知油画家除她而外还有其他的合作者之后,汪茜茜悲愤欲绝,让人莫名其妙。人们说:他既然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就意味着你必须接受与另外的女人分享他的事实。对此汪茜茜的回答是现成的,她说:我可以容忍他的婚姻,假如他有妻有妾,我会对他的妻妾一概接受,但我不能容忍任何女人跟我一样成为“维露希卡”,成为他的精神伴侣而不是性伴侣;这是我们的合作规则,不可以更改的规则;不幸的是,他破坏了这个规则,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的前途只有一个,就是死。

汪茜茜的这套玄说,并没有引起人们真正的注意。一个已经把自己败坏得差不多成了一个婊子的女人,再回过头来说要为某个男人舍身殉情,有谁会信?这种黔驴技穷式的要挟,任何一个蹩脚的弃妇都想得出做不到。汪茜茜一转身,听客们就相视而笑,说:瞧,高傲的公主没牌打了,最后一张梅花3.

悲愤欲绝尚未绝的汪茜茜,突然就变得非常非常谦和了,她仍然应邀去参加圈内人组织的每一次聚会,并且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油画家相处得很自然。人们不难发现,当油画家一如既往发表高见,很见才华也很孚众望的时候,汪茜茜就会躲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用含意不明的目光久久凝视他,目不转睛。没人可以想象,当不久以后,她终于将宣言付诸行动的那个夜晚,汪茜茜面对她曾经挚爱的男人,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当她把锋利的剪刀插入油画家脉管时,她的目光会变得凶狠狰狞吗?

从容地作完了最后一幅画,汪茜茜认真地洗干净脸,用一张画布裹住血污遍染的身子,打开煤气阀,端坐在一张藤椅上,完成了另一个艺术作品。

事后,一个以狂妄自大著称的行为艺术家无限感慨地说:汪茜茜用生命完成的这个作品是无可比拟的,姣好的面容与污浊的身体之间形成的艺术张力和哲学思考,是何等强烈与深刻,使我辈平庸的作品概莫能及。

辫子在许多年以后去过汪茜茜生活的城市,听说了这桩已经褪色的艳闻。跟汪茜茜有过交道的人无不摇头叹息说:唉,一言难尽汪茜茜。

汪茜茜的自杀事迹,果然让辫子那位以自杀研究为专业的朋友听得入迷。他说这一段很可能被写成本书最精彩的章节。

你们六号院的女孩子都这么有个性吗?自杀专家问道。

辫子说:那当然。她们是六号院里长大的;在这地方长大不容易,我爷爷一直说,六号院的孩子长不大。

许诺

六号院里另一位有个性的女孩子,是狸猫的大姐许诺。和从小娇生惯养的汪茜茜比,汪茜茜是一朵花,她简直就是一棵草。辫子从来没见高中女学生许诺穿过裙子夹过花夹子或者扎过绸子什么的。在夏天,许诺总穿白衬衫和灰色西装短裤,冬天穿蓝色回力球鞋和披领运动绒衣,一年四季剪着露出耳朵根儿的短头发,走路的时候,脚底下像装了一副弹性很好的簧片,忽闪忽闪的,两鬓的发梢就朝后边轻轻飘动。那年头儿,健美这个词还没开始流行,辫子总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许诺。过了好多年,辫子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健美这两个字,首先想起来的一个人就是许诺。

许诺是一个寄宿生,每个星期六下午回来,星期天吃过晚饭便准时回到学校去。她好像对家里舒适的小楼和六号院富有优越感的大人孩子都没什么兴趣,在院子里出入的时候,总是朝自己碰到的熟人匆匆忙忙微笑一下,然后匆匆忙忙走开。“文革”开始之后,许诺的家被抄被劫,她的父母挨斗挨打,似乎都没有引起许诺的恐慌,她仍然像一个守纪律的寄宿生那样,每个星期六下午回家来,星期天吃过晚饭又准时回到学校去。学校其实早已不开课了,宿舍只稀稀拉拉住着几个家在外地的学生。教学楼被各个红卫兵组织占领了,不同派别的同学互相用大字报或者高音喇叭攻击谩骂,彼此视为仇敌。作为黑五类子女,许诺不可能参加任何一个组织,但在任何组织发动的集会以及学校的任何重大事件现场,都可以看见许诺沉默的影子。若干年以后,在国外留学的许诺写了一本《红色风暴亲历记》,被某家大出版社出版,一度成为发行量逾百万的畅销书。著名的《纽约时报》书评,称这本书的作者是天才的杰出记者,许诺因此拿到绿卡,受聘同样十分著名的《时代》杂志。

有关许诺在那一段的生活,辫子是从中文版的《读者文摘》上了解到的,而且她还在许诺的记叙中看到了自己。

许诺写道:那天早晨,我带着满身的血迹从医院回家,碰见邻家一个叫辫子的小女孩。我看到当时那个女孩子努力向我挤出了一点儿笑容,但那笑容实际上掩不住她内心的怀疑或者惊慌。好在我并不是一个因为杀人害命而潜逃的凶手,不然辫子惊恐的笑容就足以使我胆战心惊了。

辫子急切地看下去。二十多年以前那个早晨,浑身是血的许诺的确留给了辫子一个恐怖的谜。她曾经问过许诺的妹妹许可,但许可说,她跟辫子一样,对她姐姐的行踪充满好奇心却又一无所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许诺的谜才被一份来自异邦的杂志公之于众。

许诺写道:当我跟着伍彩她们的队伍,走进与对立的工联相峙的战斗区域之后,马上感觉到一场血肉的较量就要开始了。各种轻重武器的金属碰撞出一种异样的声响,伴随着我的心跳。我跟在伍彩后边且走且住,她像一个红军时期的娘子军军官似的,时时用轻而有力的声音对我下些命令,趴下,身子别抬得太高,快跑,等等。我从来不知道跟我同座位的这位出身贫寒的女同学,会有这样非凡的凝聚力和组织才能。临出发的时候伍彩对我说,你参加这次行动的任务,是观察战斗中发生的一切事件,然后记住它们,日后把它们再现出来。伍彩说,我们正在创造历史,历史需要用文字来记载。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不要介入,你不是我们组织的人,轮不到你去冲锋陷阵。就算我们全都死光了,你也要活着回去,我们创造的历史靠你来写。我像一个真正的战地记者一样,带着手电筒和充足的电池,圆珠笔和备用的笔芯,还有用夹子固定在木板上的笔记本。我以为我可以如想象中的那样,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打着手电记录眼前发生的每一件事,按照老师在课堂里教给我们的写作五要素,记录时间、地点、人物、经过、结果,等等。事实证明,这种想象是很可笑的。

许诺写道:伍彩她们的队伍,很快就溃不成军了。残夜将尽的时候,对面楼房窗口里射出的机枪子弹越来越密集,这边的矮墙时刻有被射穿的危险。伍彩她们组织了几次冲锋,都没有成功,有四五个冲锋者被打死在楼房与矮墙之间的空地上。那些平时在她们的组织里运筹帷幄的男生,开始建议撤退,被身为副总指挥的伍彩严词否决。伍彩说,曾经与我们共同战斗的战友被他们关押拷打,我们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冲过去救出他们,要么冲不过去跟他们一块儿被打死。最后我身边的这支队伍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人撤退了,另一部分人留下来跟伍彩一块儿决死。伍彩让我走,我对她扬一扬手里的本子,表示要记录最后的时刻。伍彩说,记住,你不要参加冲锋。当又一颗照明弹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熄灭的时候,伍彩对她的左右说,冲!于是大约有二三十人跟在她后边跃过矮墙,朝对面黑洞洞的楼房冲过去,只有我一个人留在矮墙后面。

许诺写道:我听见了又一阵更加激烈的扫射声。我的头正是被这阵枪声吸引着,从矮墙的后边大胆地探出来。心里已经没有了昨晚出发时的胆怯,甚至感觉不到害怕,我只一心记住了伍彩的嘱托,要亲眼见证这段惨烈的历史,并且记录它们。我看见在若明若暗的天光下,伍彩的同伴们一个个倒下去,以千奇百怪的姿势,洒落在那一大片空地上。伍彩还在奔跑,像一只矫健的母鹿。然后我听见一声清脆的点射,伍彩的身影踉跄了一下,扑地而倒。我几乎是在她倒地的同时,翻身越过了矮墙。我已经忘了我并不属于那个组织,我必须活着回去。我只是觉得我的同学伍彩需要我去搭救。我在渐渐稀落下来的枪声里,找到了伍彩,她的胸部被射中了,鲜血已经洒开,被烧焦了一般发黑的枪眼里,还有涓涓不断的血流出来。我把她背在背上,开始往回跑。楼房里得意的射手好像想跟我们玩儿一场游戏似的,放弃了机枪的扫射,而用步枪一枪枪点射,子弹嗖嗖地从我们前后左右飞过去。我每迈出一步都要体会一下腿和脚还在不在自己身上。我终于跑到了作为掩体的矮墙旁边,把伍彩推上墙头并把她扔过墙去。然后我也翻过墙头,重新背起我昏迷不醒的同学飞跑。没人来追我们。我在大路上拦到一辆农民运煤的拖拉机,把伍彩送进医院里。可想而知,我精心准备的采访工具在这一系列至今想起来实在不可思议的动作中遗失了,但我的大脑无比清晰地记录了这一切,使我可以保证我在这里记叙的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无误。

这是篇长篇节选,文章没有载完,但后来的故事辫子完全可以把它续上了。

许诺把她的同学伍彩送到了医院里,经过检查,确诊伍彩的脊椎已受到严重损伤,最好的结果是高位截瘫。勇敢的伍彩经过十多天的昏迷活过来,但却从此退出了她醉心创造的历史。病情稳定之后,伍彩被医院退出来回到家里,在鳏居的老父亲唉声叹气的伴守下,开始了她下半生漫长而黯淡的日子。她的两条腿都萎缩了,老鼠咬掉了她的小脚趾她还毫无知觉。她的老父亲没有耐心和能力悉心护理她,使她的背部长满了散发着恶臭的褥疮。她的战友们逐渐稀疏了对她的探访,只剩下她的同座许诺每天一次来看她,像时钟一样准确,直到下乡插队的前一天。告别的这天,被许诺认为无比英勇与坚强的伍彩,突然对她说,许诺,我欺骗了你,欺骗了所有人,我带着人去围攻北郊的那栋楼房,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只是为把建国救出来,我喜欢他。建国是一个高中学生,是伍彩她们组织的总头目,他在全市运动初期的街头辩论中大大地出过一阵风头,搞得不少同校与不同校的女生暗恋他。许诺原来还不知道,伍彩也在其中。北郊那场激战之后,对立面的工联释放了建国。对于他被释放的原因,有多种传说,一说是工联怕他的组织再来拼命,另一说是他主动写了悔过书,答应对方出来后立即解散他的组织。建国出来之后,来看过伍彩几次,每次都是感激之泪长流,说他一辈子做牛马也还不了伍彩的情谊。可是只不过一两个月后,建国再也不曾出现在伍彩的病床旁边。许诺听说,他和一位军队首长的女儿确定了恋爱关系,参军走了,临走他没有来与伍彩道别。伍彩对于自己的遭际,似乎有悔无怨。她说她落到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只是越想越对不住那些跟着她为建国去武斗,死了或者残了的战友。许诺很理解伍彩的心境,也被她的坦白所感动。在下乡之前,许诺要求母亲把伍彩当作她和妹妹许可之外的另一个女儿来抚养。许诺的妈妈答应了女儿,果真在许诺下乡以后,每月让狸猫给伍彩送去伙食费,一直到许诺回城当了工人,开始用自己的工资养活伍彩。

这件事,被许诺的弟弟狸猫引以为荣。当狸猫受了小东等人的欺负,他就特别爱讲起他姐姐的这段故事,说:你们懂得什么叫义气吗?像我姐姐这样才叫义气。这一招一般来说总是灵的,小东他们谁也说不出不服许诺的话来。

许诺是一个真正的女中豪杰。六号院所有的人都说。

小西和许可

没人能想到,丁小西日后能够成为数学教授。“文革”开始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成天跟在他哥哥小东后边乱起哄的初中生。辫子心想,幸好小西早早脱离了小东的控制,不然他充其量跟他哥哥一样,做一个手指上戴着方方大大的金戒指,头发梳得油滑水光的饭店小老板。人的一生真是奇奇怪怪,有时候一念之间你就放弃了原来的生活,好比在一条有很多岔道口的路上赶路,一颗砂子硌了你的脚,你脱了鞋把砂子倒出来,接着赶路时不知不觉就上了另外一条道。

狸猫的小姐姐许可是一粒砂子,她硌过丁小西的脚。

丁小西因为许可跟他的哥哥小东大闹意气。小东对此极为不解。他用脚踹翻了一张凳子说:叛徒,为了一个资产阶级臭小姐连你哥也敢得罪。丁小西不说话。这个鼻梁扁扁其貌不扬的男孩子犟起来,可以几天不说话。

丁小西想不通哥哥小东为什么老是对欺压他人的事乐此不疲。对小楼的人,小东总有万丈深仇,把他们的家也抄过了,街也游过了,人也打过了,他还是不解气,闲得慌的时候,就带着他的一伙人到小楼里去寻事。小西跟在哥哥身边混了大半年,新鲜劲一过,也就烦了。他情愿小东还是过去那个没事吹吹口琴踢踢足球的小东,可是小东说:现在是什么年代?革命时期!

他们又一次到许家去寻事的时候,只有许可一个人正在凉台上解数学方程式。这位个头小小的女中学生从来不起眼,总是让人在看见她之后才会想起六号院里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

丁小东显然对这个资产阶级小姐在动荡的革命时期还悠闲自得躲在家里看书很不满意。他一把抓过许可的演算纸,说:写什么黑材料呢?

许可不胆怯也不高声,说:不是黑材料是方程。

小东说:方程?到现在还不忘成名成家?

许可小声说:毛主席也没说不准解方程。

小东说:你还敢犟嘴,小心我扇你。

小东扬了扬手,许可站着不动。可能是因为对方是个小女孩,小东到底没打下手,光是把桌上的书本一把卷,夹在胳膊下边说:没收了。

丁小西真替哥哥脸红,他革命革得越来越像一只疯狗。小东夹着许可的书本走下楼,回身想把它们交给随从小西时,小西一甩手走掉了。

几天以后,小西在自家的厕所里看到了许可的方程演算稿和数学书,那些算式的精致和工整真叫他叹为观止。丁小西在他的年级里也是以数学成绩拔尖闻名一方的,可他从来没做过这么漂亮的方程式。小东把它们抄回来扔在厕所里,打算拿来做大便纸,叫小西实在于心不忍。

小东发现大便纸不翼而飞,马上识破了小西的企图。哥哥找到弟弟说:想去讨好许可?安的什么心?

小西突然发现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哥哥原来嘴脸很下流。于是丁小西决定不说话。

可惜丁小西没有来得及把它们还给许可,而且从此不再有机会亲手把它们还给她。许可很快就跟姐姐许诺一块儿下放到湖区去了,紧接着丁小西也跟哥哥一块儿去了山区。收拾行李的时候,丁小西把许可的方程稿连同几本数学书一块儿打了进去,这么做也许只是因为太喜欢数学也喜欢许可那些写得特别漂亮的方程式。小西自然而然地想,等以后回来再还不迟。

山区插队的日子漫长得出人意料,丁小西绝想不到他再度回到城市里来,需要经过六年的等待。在山区早早就黑下天来的长夜里,知青们百无聊赖的时候,点一盏桐油灯解方程,便是丁小西打发时光的最好办法了。一灯如豆,远远地传来狗吠鸡鸣,小西算着题无端就看见一个小个子女孩儿在洒满冬日阳光的凉台上伏案的影子,无端就认为许可在湖区的什么地方也正在同他一样,用解方程的办法打发时光。这种想象只可能让丁小西更加努力,他一直相信男生在数学方面总是要胜女生一筹的,因此他必须胜过许可。

许可没有再回到六号院来。那个小小的安静得如一滴水珠的女孩子,无声无息消失在湖区的沼泽地里,仍然安静得如一滴水。

许可和许诺没有能如她们所愿分在同一个大队。许可在红星队的养鸭场,许诺在红旗队的制砖场,中间隔着几千亩的大田,还有一片很难丈量出大小的沼泽,起码有三十里路。姐妹俩半个月二十天才见得上一次面。砖场活儿累,管得严,多数时候是许可去看许诺。每次去,许可都要带上积攒下来的破壳鸭蛋或者被黄鼠狼咬死的鸭子,到姐姐的煤油炉上做一锅好菜打牙祭。许诺生性侠义大方,有点儿吃的总藏不住,叫来三个五个同伴,眨眼就吃个底朝天。砖窑的知青最欢迎许可,她一来,该去赶墟的也不赶了,该去洗衣的也不洗了,只等许诺的煤油炉子开锅。许可心疼姐姐吃得少,在一边干瞪眼儿。后来她想出一个招儿,出锅前先给姐姐留下几块鸭几个蛋,让她事后吃小灶。许诺用食指点点妹妹的头说:你真是个小人精。许可调皮地眨眨眼睛说:学习张思德是一辈子的事,这么早就学成了以后怎么办?

许可来看姐姐,常常是天没亮就出发,走到砖场就十点来钟了,忙完一顿饭,筷子一扔往回走,到家天也黑完了。许诺每回去送她,送出十五里走出沼泽地,才放心让妹妹一个人走。其中有几次,砖场忙着出窑,许可不让许诺送,自己走回去倒也挺平安。渐渐地,许诺有时送有时不送,有时送得近有时送得远。

许可最后一次来,砖场塌了窑还伤了人,职工知青都在窑上抢险,任何人不准请假。许诺跟妹妹打了照面,就去公社送伤员。等许诺回到宿舍,许可已经走了,留了满满一锅红烧鸭子,还把姐姐的床单被套全洗了。旁的知青都羡慕许诺,说:你这个妹妹也是真不错。许诺哈哈一乐说:那是,你们也不看看谁是她姐。

正是这天傍晚,湖上起了夜雾,灰蒙蒙的,天忽的一下就黑透了。同屋的女知青问许诺:你妹妹该不会迷路吧。许诺累得迷迷瞪瞪,连想事的劲儿都没了,口说没事吧她熟门熟路的,人已经睡着了。

许可没回到鸭场去,她消失在那天傍晚的大雾里,从此无影无踪。

鸭场的记工员在一个星期后跑到砖窑来找许诺,问她妹妹是不是在她这里串亲戚不想回去了。许诺这才知道大事不好。砖场的知青全体出动,在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寻访许可,仍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许诺喊得嗓子出血,也没把妹妹给喊出来。

沼泽地一望无际,长满着碧绿的野草和淡黄色的芦苇,间或还有一两株莲藕点缀其中。风吹过去,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丛里啾啾叫,就像有个受伤的女孩在那儿呻吟。许诺终于绝望了。

远在山区的丁小西,并不知道许可悲惨的遭遇,所以当他在六号院碰到回城当了工人的许诺时,劈头就问:许可呢,许可回来了吗?

许可再也不会回来,她的数学书和方程稿就永远存放在丁小西的手里了。而小西在日后创造的奇迹,则是凭着一个数学定义的突破性研究,从工厂破格调入一所著名的理工大学,从讲师而副教授,最后成为教授。

丁小西在这所大学里任教十几年,有十几届新学员都听他讲过一个女孩子演算方程式的故事,看见过那一沓写得工工整整的方程稿。丁教授会因为讲得过于动情而被他的学生询问,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丁小西摇摇头回答:不是,可惜她不是。

丁小西教授在某一年新年联欢会上听到一首歌,那首歌写的正是一个女孩葬身沼泽的真实故事。在演唱的女学生清纯的歌声里,丁小西落下了积攒在眼眶中多少年的两行泪水。

……有一个女孩,她再也没来过……

他觉得这首歌就是为六号院失踪的姑娘许可而作的。

狸猫

许久在他的二姐许可失踪的那年,个头已经超过了一米七五。六号院的人们仍然管他叫狸猫而不叫许久。假如不是居民委员会时不时下通知来,召集留城青年去开会,说不定大家早忘了许久是谁。两个姐姐下放,而且有一个为上山下乡的事业奉献了生命,使得许久留城有了保证。当然许久留在家里也未必轻松,他的首要职责是侍候瘫痪在床的父亲。

一米七五高矮的狸猫,扬着一张看起来十分稚嫩的脸在六号院里晃来晃去,用童话思维说一些出人意料的话。他说,他的二姐许可并不是真的陷进沼泽地走不出来了,而是被大湖里的一群原始人掳去当了他们的女头人。他说那个命名天吊国的原始人部落至今处在母系氏族社会,但又粗通文理崇尚知识。他姐姐许可本来是给掳去当奴婢的,因为她知书达理见多识广,一举被拥戴为头人。许可在那儿其实过得挺不错,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比当知青快活多了。

狸猫一天天重复这些话,使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许可不幸失踪的事件,一天天削弱了悲剧的色彩,越来越富于喜剧意味。而且狸猫的演说,每次都增加些新的细节,天吊国里的风土人情日益真实确切,让听的人渐渐信多于疑。对天吊国事务,狸猫总是有问必答,只对一点守口如瓶,那便是这些情况的来源。不管是谁问,狸猫总是坚决地把头一摆说:天机不可泄露,不然我姐该没命了。跟真的一样。

狸猫瘫痪在床的父亲,每日在儿子端屎倒尿奉汤侍药的工夫,也听熟了这些故事,索性擦一把思念女儿的老泪说,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倒是许久他妈很忧虑儿子的表现,不知道他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到底是哪儿来的。

辫子在好多年以后,看到一位青年作者赠送的通俗小说,写的就是天吊国现代母系氏族的传奇,疑心此人一定在当年听过狸猫演讲。可是一算作者的年龄,当年只有半岁,并且家在农村。辫子于是对狸猫的口头文学影响之广泛更加惊讶。

狸猫在虚构与想象等方面的确是一个天才,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任何事情,都显得不容置疑。有一天,他终于把几个头戴大盖帽身穿制服、帽子上缀着国徽的人引到六号院来了。

那几个气宇轩昂的人找到狸猫的母亲说:你的儿子掌握了一桩与国家安全利益有重大关系的案件线索,作为知情人,我们需要把他带去了解些情况。知子莫如母,狸猫母亲一听就觉得有些蹊跷,忙对来人说:这孩子说话向来没准儿,糊里糊涂,你们认不得真。来人说:你是一个党员一个国家干部,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维护国家安全是包括你和你儿子在内的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光荣责任。狸猫母亲还想分说,禁不住狸猫已经在一旁跃跃欲试,只得让儿子跟人家走。母亲一边给他收拾东西,一边对他说:人家这次不是叫你去开故事会,说话仔细些。来人就觉得做母亲是在暗示儿子逃避什么,很不高兴地说:你儿子已经成年了,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做。狸猫母亲只有苦笑。

狸猫走了一个多月,才在某个炎热的大中午被送回来。送他的人仍然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满脸的汗水都淌着一种被人耍弄过的悻然。

那人说:我提醒你对自己的儿子严加管教,他要是再开这种玩笑是要出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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