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步入仕途

第二章  步入仕途

不安分的太学生

在曹操十三岁的时候,汉桓帝刘志驾崩了,距他亲自指挥诛杀梁冀一族夺回政权仅八年。刘志死时三十六岁,作为一个忍受十多年压制和磨砺的有志青年,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较量并且凭借自己的果敢、智慧和领导才能取得最终胜利的年轻天子,开始的时候,刘志也想有一番作为,成为汉武帝、光武帝那样的一代明君。

但事不遂人愿,刘志在位期间不仅国事衰败,人事颓唐,连老天爷也作对,各地频发地震,皇宫连续发生神秘连环大火,后来又发生了更令人恐怖的事。延熹七年(164)的一天,刘志来上朝,在德阳殿的御座上发现了一条大蛇,蛇是有鳞甲的动物,五行学家认为蛇预言甲兵之灾,偏偏刘志是东汉诸帝中最信五行学说和神秘预言的一个。这些事接连发生,让他心情沉重。

但这还没完,更让刘志感到恶心的事情发生了,有人报告,在野王山上发现了死龙。之后,各种灵异现象发生的频率更快,不断地出现神秘大火,然后一会儿这里地震,一会儿那边的河水无缘无故发生变化,原来清的突然变浑,原来浑的突然变清。还有一次,京师洛阳的居民突然发现夜空中有一团火光在飘动,看到的人无不感到恐惧,如果放到现在,这一现象将成为UFO爱好者探究的对象,但在那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那是上天在表达某种感受。

汉桓帝刘志被这些事搞得很疲惫,中兴之事早被置于脑后,现在他只是想,只要能平平安安地过好每一天,就谢天谢地了。

这就是汉桓帝刘志最后的日子,他才三十多岁,享受着人间最好的生活和医疗条件,享受着最高的权力,但他的生命活力比不过一个农夫山民,他被周围的一切折磨得无比虚弱。

汉桓帝刘志终于死了,驾崩于永康元年(167)十二月二十八日,死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政治遗言,没有留下爱和恨。更要命的是,没有给帝国留下一个小太子。以太尉陈蕃为首的内外朝一致尊皇后窦妙为皇太后,让其“临朝”,即临时主持帝国的工作。历史似乎正在重演:先皇帝驾崩,皇后升格为皇太后,临朝,酝酿新皇帝人选,皇太后和外戚总揽朝政。

程序确实如此,但不同的是,这次主角换了,皇太后和外戚不姓梁而姓窦。在太尉陈蕃和皇后的老父窦武的一手策划下,河间王刘开的曾孙、解渎亭侯刘宏登上皇位,这就是汉灵帝。刘宏是个亭侯,比刘志的县侯矮了一级;刘宏本年十二岁,比刘志当年小了三岁。

陈蕃和窦武联手之后,势力很强大,朝野上下对他们寄予厚望,希望他们能一鼓作气,铲除日益不得人心的宦官集团。但是,在这一轮拼死较量中宦官们再次占得上风,陈蕃、窦武被杀,以曹节、王甫、侯览、张让为代表的新一代宦官重新把持了朝政。

大约是在汉灵帝刘宏登基前后,曹操的父亲曹嵩重新回到了洛阳,随后目睹了陈蕃、窦武被宦官诛杀的事件,此时距离他守孝返回谯县大约已有十年。这时,朝廷大批官员受到陈蕃、窦武事件的株连被罢官,宦官们不断以汉灵帝的名义发布新的任命诏书,任命的大部分都是他们的心腹和亲属,同时还有胡广、桥玄这样政治上相对温和的士人。曹嵩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任命为大司农卿的,这个任命远远超出了曹嵩的预期。

曹嵩被宦官阵营重用,原因主要有三点:一是在近年来的多次流血事变中他都是局外人,与各派没有瓜葛;二是朝廷官吏短时间大量减员,宦官们虽然也任用了不少亲信做补充,但维护帝国的正常运行更需要一些专业型官员;三是曹嵩是曹腾的养子,尽管大长秋已去世多年,现在的宦官大多与大长秋没有多少私人来往,但作为前辈,曹腾的威名仍在。

大司农卿是九卿之一,正部长级官员,负责帝国的经济工作,涉及面很广,农业、水利、仓储、手工业、商业流通都管,同时还管着帝国的财政部和税务总局,除皇室之外的财政支出都由大司农卿来调配。

从汉灵帝永康二年(168)开始,曹嵩一直在大司农卿这个岗位上供职。其间,在汉灵帝熹平元年(172)时,曹操即将年满十八岁,曹嵩决定让他到洛阳来,进入太学读书。

于是曹操第一次远离故乡谯县,来到了京师洛阳。作为帝国的最高学府,同时也是各级公职人员的培养基地,太学是所有读书人心中向往的地方。前朝初建太学时规模仅五十人,后来逐渐扩大到三千人,王莽时更是扩大到上万人。太学归九卿之一的太常卿管辖,太学的老师称为博士,校长称为博士祭酒。“祭酒”一词,就是在社交活动中担当首席的那个人,如“军师祭酒”,就是首席军师,也就是参谋长。

太学招生实行推荐、考试加保送的办法。地方上以郡为单位可以推荐本地优秀学子入学,有固定的名额。此外,在当时组织的一种明经考试中,凡取得优异成绩的,也可以入太学学习。保送的对象是公卿官员之子,规定品秩在六百石以上的官员,都可以送一名子弟到太学学习。曹操入太学,走的就是这条路。

从熹平元年(172)到熹平三年(174),曹操一直在太学学习。这里的教育完全按照儒家经学标准模式进行,重点讲授五经,又按五经家法的不同,分别设立不同的专修方向,类似于不同的系。这些系不教别的,教的都是经学,太学其实就是经学院。曹操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是一个偏科生。在校期间,曹操的兴趣一是博览杂书,另一个就是广交朋友。

这个高干子弟,亿万富翁家的长子,从沛国谯县来的小个子青年,以他的爽朗、率直、慷慨和好交往赢得不少同学的好感,很快成为太学里的活跃分子。

这些同学有依靠家庭背景入学的,但也有不少是全国各地推荐来的优秀青年,能跻身太学,个个都不简单。这些人带来了各地的新闻,有奇谈怪事、风土人情,也有山川风物、历史传说,曹操最喜欢跟大家聊这些话题。

关于曹操的太学生活,史料实在太匮乏,但从零星的记述中,可以推测曹操在此期间可能接触过的一些人。

这些人包括:王儁,字子文,汝南郡人,与士人范滂、许章相识。他与曹操关系最好,上学期间曾经结伴远游,后来王儁避乱到荆州刺史部的武陵郡,曹操征刘表时他刚好去世,曹操曾经亲自到河边祭奠他;周昕、周昂,来自会稽郡的周氏家族,这个家族在扬州刺史部有一定势力,多年以后,他们在关键时刻曾支持过曹操;刘勳,字子台,琅邪郡人,后来曾做过沛国建平县长、扬州刺史部庐江郡太守等,最后归附曹操;许攸,字子远,南阳郡人,也是一个活跃分子,交际很广,后来与袁氏兄弟关系尤其密切,官渡大战时从袁绍阵营投奔曹操;张邈,字孟卓,东平国寿张县人,家境富裕,是一个侠士,一边上学,一边交结各路英豪,后来与袁绍、曹操的关系均很密切。

还有一个人,曹操总想结交他,但没有成功。这个人叫宗世林,南阳郡人,是太学里的学生明星,曹操主动找他想交朋友,但他却对这个宦官养子家的后人不感冒。在一次聚会上,曹操和宗世林都在,曹操一直想跟宗世林说话,但没有机会。后来宗世林起身离席,估计是上洗手间,曹操抓住机会跟上去,拉住宗世林的手,想与他交往,但宗世林一点情面都不留,当面表示拒绝。

这件事对曹操的心理产生了伤害,越是心理自卑的人越渴望别人的尊重。曹操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后来曹操当了司空,专门让人把宗世林找来,接到许县。曹操说:“这一回可以交个朋友了吧?”宗世林回答:“松柏之志犹存。”有关宗世林的事记录在《世说新语》一书里,虽说这部书的史料价值一向不高,但这件事也许是真的,它说明,太学读书期间的曹操多么渴望交结更多的人,得到大家的认可。

汉末是一个舆论可以左右一切的年代,即使炙手可热的宦官们,有时也不得不向舆论低头。曹腾的生前好友桥玄此时担任司空一职,是外朝的领袖,很受舆论界的重视,因为祖上的关系,曹操到桥前辈家去得比较多,桥玄对这个年轻人格外器重。

桥玄字公祖,梁国睢阳县人,他是从县政府功曹一路干上来的实务型官员,他一生廉洁自守,自己虽身居要职,但子弟宗亲却没有一个人沾光做上大官。桥玄还善于评点人物,在清议界拥有一定声望。桥玄第一次见到曹操,就觉得这个青年很不一般,对曹操说:“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意思是,现在天下将要大乱,不是经邦济世的人才是不可能使天下安定下来的,能够安定天下的,大概就是你了。

桥玄还对曹操说:“吾见天下名士多矣,未有若君者也!君善自持,吾老矣!愿以妻子为托。”意思是,我见过的天下名士多了,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你要好好努力。我已经老了,愿意把妻子儿女托付给你。这是极高的评价,显然一个六七十岁的大名士兼朝臣领袖不需要对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表示恭维,桥玄的确看出来曹操身上与众不同之处,他对时局的判断,以及对曹操未来发展的判断在以后都证明是完全正确的,说明桥玄作为清议界的权威之一,不是徒有虚名。

当时还有一个名士特别赏识曹操,也愿意在死后“以妻子儿女相托”,这个人是士人领袖李膺的儿子李瓒。李瓒与汝南袁家有亲戚关系,可能是袁绍的妻弟,但李瓒对曹操十分推崇,经常向别人推荐。后来,李瓒临死之时,还对儿子李宣等人说:“国家即将大乱,天下英雄没有一个能超过曹操的,张邈虽是我的好友,袁绍虽是你们的亲戚,但你们也不要投靠他们,你们一定要去投靠曹操。”

获得了两个重量级人物的推介,曹操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但桥玄认为还不够,他建议曹操应当找清议界最负盛名的汝南许氏兄弟,通过“月旦评”这个平台进一步扩大知名度,桥玄为此还给许氏兄弟写了一封推荐信。

汝南郡有一对堂兄弟,名叫许靖、许劭,二许凭借识人之术,在家乡清河中的一个小岛上开办了一个讲坛,每月初一命题清议,评论乡党,褒贬时政,不虚美,不隐恶,不中伤,辩人之好坏,分忠奸善恶,或在朝或在野,都在品评之列,凡得好评之人,无不声名大振。

曹操怀揣桥玄写的推荐信兴冲冲跑到清河岛,却遭到许氏兄弟的冷遇。二许对于这个宦官后人一开始不愿意做出评论,后来经不起曹操的死磨烂缠,加上桥玄的面子,许劭最后还是送给曹操两句很有名的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对于这个评价,曹操相当满意,这趟汝南郡之行没有白跑。

此外,曹操还得到了名士何颙的高度评价。何颙很有名气,与李膺、范滂等士人交往很多,他是一名侠士,喜欢交结天下英雄,善于做一些幕后策划工作,日后成为袁绍的得力助手,是袁绍秘密组织“奔走之友”联谊会的骨干成员。何颙见到曹操,交谈之下也给予了很高评价:“汉家就要灭亡,能够安定天下的,必定是这个人了。”

太学期间的生活是忙碌的,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两年过去了。举行完秋射大典,曹操这一批太学生就要毕业了。

洛阳北部尉

太学生毕业,一般由国家负责分配工作,根据成绩随才而用。各郡来的贫寒子弟学业期满后很多都要返回乡里从事教学工作,或者在地方政府里被征辟为吏,慢慢走上仕途,也可通过举孝廉、茂才等察举方式进入官员行列。公卿子弟则有一条更便捷的通道,可以直接被征为郎,即宫中或朝廷各机构里的实习生,根据实习情况再由朝廷正式分配到政府部门工作。

曹操在二十岁成人冠礼之后,在家乡沛国被举为孝廉。孝和廉是本朝选拔官吏的两个科目,孝指孝子,本朝以孝治国,很看重一个人在这方面的品行;廉即廉洁之士,有清廉的操守。孝与廉,二者合称即孝廉。除了从太学毕业进入仕途之外,被地方推举为孝廉也是一条重要的入仕方法,但其名额实在有限,本朝规定以郡和国为单位,二十万人口以上的每年只能推荐一个人为孝廉,二十万人口以下的,每两年推荐一人。东汉不到一百一十个郡国,按照这个标准,每年能成为孝廉的只有几十人,这些人跟太学生一样,先被授为郎官,在天子身边或朝廷其他部门实习一段时间,然后分配工作,可以到地方政府任职,也可以在中央政府任职。

曹操被推举为孝廉,其家庭背景无疑占有重要分量,没有在朝中身居九卿要职的父亲,曹操被推举为孝廉的可能性基本没有,不是他不够优秀,而是这种二十万人里挑一个的选举,跟买彩票中大奖差不多,实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运气。

被举为孝廉后,按惯例曹操被聘为郎官,这段时间主要是熟悉朝廷行政运作程序和礼仪,等待正式分配工作。郎官转为正式官吏,一般品秩在四百石到六百石之间,其中担任县令或县长的最多。郎官实习快要结束时,由所在的实习部门出具个人鉴定,然后由朝廷尚书台统一安排任职。

这时,洛阳令司马防升为河南尹,曹操特别渴望得到洛阳令这一职务。洛阳令虽是县令一级,却是其他任何县级行政长官无法相比的,因为它在帝国权力机构中占据着重要位置。洛阳令的品秩也比一般县令要高,为一千石,而其他县令仅为六百石,县长则只有四百石。县令和县长都是县一级行政长官,所在县超过一万户的称为县令,不足一万户的称为县长。

要得到洛阳令,有两个人很关键,一个是原任洛阳令、现任洛阳令的上司河南尹司马防,另一个是主管二千石以下官吏选任的尚书台选部尚书梁鹄。司马防即司马懿的父亲,司隶校尉部河内郡温县人,也是士族大家出身,不怎么好说话,也许看不起曹操的出身,也许听说曹操学习成绩并不怎么样,所以不愿意推荐曹操为洛阳令,但碍于曹家的影响力,勉强推荐曹操为洛阳令下属的洛阳北部尉,品秩四百石。

就这样,曹操没有得到洛阳令一职,被任命为低一级的洛阳北部尉,归洛阳令管辖。一般的县,县令或县长之下设有都尉一职,负责本地的治安,相当于公安局局长。洛阳人口众多,地位重要,在东、西、南、北各设了一个都尉。洛阳北部尉,就是洛阳北部地区公安局局长,算是个副县级。

曹操对这项任命相当不满,而且也耿耿于怀。多年以后,曹操再见到司马防时,他已经是魏王了,司马防的儿子司马懿、司马朗都在曹操手下做官。曹操有挥之不去的怀旧情结,这回又像对待宗世林那样,让人把老上司接来设宴款待,曹操说:“如果换作现在,你还推荐我做洛阳北部尉吗?”司马防回答:“当初举荐大王时,大王您只适合为尉呀。”曹操听了,放声大笑。

曹操虽然只得到一个相当于副县级公安局长的职务,但他没有气馁,而是努力在这个岗位上干出点成绩来,以期引起外界的注意。一到任,曹操就把官署的四门修缮一新,还做了不少五色大棒,悬挂在各门口,申明禁令,规定凡违反治安条例的,无论是平民还是权贵,一律五色棒侍候。前面说过,东汉的行政执法体系比较乱,尤其是执法环节,伸缩的余地很大,一个副县级公安局局长手里也握有生杀大权。

曹操的这番做派,分明是要引起各方面的关注。当然,他也有另外的选择,比如在这个岗位上慢慢干下去,通过勤恳工作,搞好与辖区内群众的关系,做些好人好事,慢慢提高声誉,得到上面的认可,等待提升的机会。但这需要忍耐,也需要时间。曹操需要的是尽快向世人证明,自己是治世的能臣,也是乱世中的英雄,他渴望建立功业,并且不是在漫长的未来,而是在眼前。

偏巧,这个机会就让曹操等来了。一天夜里,曹操带人巡查,突然遇到了一群违反夜间禁行规定的不速之客。黑暗中,曹操喝问对方:“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违禁夜行?”对方并不紧张,傲慢地回答:“别问那么多,让你们领头的过来答话!”曹操一听,大怒:“有话速跟我说,不说就没机会了!”这时才有个人向前一步来,慢慢地说道:“你可看清楚了,我是蹇硕的叔叔!”蹇硕是当时红得发紫的大宦官,他的叔父当然一般人也不敢招惹,但曹操不在乎。曹操一声令下,手下的人一拥而上,将对方全部拿下。五色大棒就是给那些违禁的人准备的,曹操下令大棒侍候,这位蹇叔根本不经打,一顿棒子下去竟然一命呜呼了。

这是曹操刚上任几个月就做出来的一项惊人之举。在常人看来,这件事也太过生猛了些,毕竟对方不是一般人物,结下了如此的深仇大恨,蹇硕能饶得了你吗?但是,经过思考和判断,曹操一定认为这件事不至于酿成太大的危机,所以值得一试。他看到当时的形势对当权的宦官未必有利,对于已经亲政的汉灵帝来说,平衡宦官、士人、外戚的关系本来已颇费脑筋,此时因为一个宦官叔父犯了罪遭受惩处而发起报复,必须考虑事件所造成的后果。

曹操甚至想好了,最好因为此事自己落个撤职查办什么的,丢掉一个微不足道的四百石小官,收获的可能会更多。但这件事似乎不声不响地过去了,从蹇硕那边并没有传来要报复的消息,而曹操棒杀权贵的事情却瞬时在京师传开了,史称“京师敛迹,莫敢犯者”。曹操声名大振,以前没有听说过他的人,这一回也都知道了洛阳城里有个年轻的曹局长。对于这个结果,曹操心里相当满意,但有一人的看法却刚好跟他相反。

遭遇短暂挫折

对曹操棒杀蹇叔行为持完全否定态度的是他的父亲曹嵩。对于儿子的这次所谓壮举,曹嵩大概只想给予两个字的评论:幼稚。

在曹嵩看来,即使想表达与宦官阵营的决裂,也断然不能采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法。权势熏天的蹇硕在一个区区四百石都尉面前丢了面子,他就一定会想办法找回来。想到这些,曹嵩觉得很可怕。他一面动用养父留下来的在宫里的关系,试图与蹇硕沟通,一面苦思冥想,看有什么办法让曹操脱身。蹇硕那边仍然很平静,既没有立即展开报复,也没有想跟曹家化解积怨的意思,这反而让曹嵩心里更吃不准。

曹操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当他的公安局长,而且干得更带劲,领着一帮属下,整天抓社会治安,把辖区内治理得井井有条。一些作奸犯科的人,都逃到其他三个区躲起来,久而久之,曹操的名气更大了。

蹇硕不实施报复计划,曹操心里反而有一丝失望,在他的料想中,蹇硕应该恼羞成怒,立即将他免职,投入北寺狱。如果是那样的话,曹操几乎可以相信,太学生们会第一个起来营救他,他们会到北宫外集体上书,为他鸣冤。还有士人朝官,知道他与不知道他的,都会蜂起而奏,把他当成威武不屈、刚直不阿的英雄。

这不是曹操的空想,当时有一股所谓的婞直之风,非常盛行。所谓婞直,就是明知不是对手,也要站出来与权贵单挑,因为他们知道,背后有强大的舆论支持,尽管会面临受迫害的危险,但同时也会获得巨大的社会声望,知名度一夜暴升。有一个例子,很说明当时的这个风尚,主角是著名士人领袖李固的儿子李燮,李固被梁冀诬杀之后,李燮四处逃亡,后来汉桓帝杀了梁冀,李固成了与梁氏集团长期作斗争的英雄,汉桓帝四处打听李固后人的消息,结果把李燮找了出来,拜他为议郎。

这个小李跟他父亲老李一样耿直,官虽不大,却都疾恶如仇,尤其对宦官及其爪牙,小李声称见一回打一回。有一次,他在路上遇到一个叫甄邵的人,这厮品质恶劣,出卖朋友,投靠宦官,最差劲的,是一次遇着要升官,不巧他母亲死了,按制度来说本人要回家守孝三年,这样一来升官的机会就会错过。甄邵偷偷把他娘埋在马棚里,等拿到委任状以后才发丧,道德水平差到如此。但他投靠宦官,官场上一帆风顺,没有人敢惹。小李也知道这个人,早就看他不顺眼,这回恰巧遇上,怎能放过?他下令让随从把甄邵的车子推翻,扔到沟里,上去一顿胖揍,打完之后还不解气,小李找来一个条幅,批了几个大字:“谄贵卖友,贪官埋母。”挂在甄邵的背上,让这小子游街出丑。

事情过后,李燮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反而名声更大。这是因为,宦官们权势虽大但内心很虚,尤其涉及民意、舆论,他们更是胆战心惊,在貌似强大的外表下,他们有一个脆弱不堪的心。对于婞直的人而言,之所以不害怕宦官报复,是因为事件已然被他们闹大,这是全部的要领,一定要闹大,成为舆论的焦点,这样结果只有一个:风平浪静。吃了亏的也不敢立即报复,否则反而成全了闹事的一方。

所以曹操棒打蹇叔时要偷偷告诉手下往死里打,打而不死,就是没有闹大,减弱了事件的影响力,反而不利。蹇硕只好按兵不动,也许是想发作但却找不到发泄口。蹇硕或许这样安慰自己:你狂,让你狂,你小子等着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曹操等不到那么久,他心里希望来一场风暴,而他居于风暴的正中心,他要利用这场风暴使自己的人气进一步飙升。

但依然是什么事都没有,到了熹平五年(176),曹操任职满两年,按照制度有关部门将对他进行述职考核。结果出来了,他居然考核为上等,意味着他可以升一级。有关命令随后下达,他被任命为顿丘县令,品秩提高到六百石。这个任命有什么背景不得而知,是蹇硕等人的阴谋,还是曹嵩为了使儿子避祸而争取的结果?似乎都有可能。

但这却不是曹操希望的结果,只是他没有办法,只好离开洛阳,告别父亲,前往顿丘上任了。对于这段两年时间在洛阳的任职经历,曹操自我评价还不错,后来常常回忆,有一次征孙权,曹操留下儿子曹植守邺县,曹植刚好二十三岁,与曹操此时年龄相同,曹操告诫曹植说:“我当年担任顿丘令的时候,也是二十三岁,回想那时的所作所为,至今无悔。”曹操临终前的建安二十四年(219)冬天,他从汉中前线回师路过洛阳,还特意关照有关方面把洛阳北部尉的衙署重新整修一下。

现在,曹县长要去顿丘上任了。顿丘县在兖州刺史部的东郡,离东郡的治所濮阳县很近。比曹操大十岁左右的袁绍,曾在濮阳担任过县长,但那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的袁绍,因为母亲去世的缘故,正待在汝南郡的家中守孝。东郡在洛阳的右翼,因为同在黄河沿岸,所以战略地位非常重要,自古以来多有大的战事发生在这里。顿丘县虽然不大,但因为接近黄河和濮阳,所以也是一个重要的县城。

但是,这里远离京师,远离家人和朋友,二十三岁的曹操只身一人,心里充满着孤独和惆怅,一个任期至少两三年,他不知道这段日子如何打发。然而,只不过几个月,他就不用做这样的担心了,因为更不顺心的消息随后传来:他被就地免职了!

这倒不是蹇硕等人背后使的手脚,而是曹家受到了一门婚姻的连累。前面提到,在曹操的同辈人里有一个堂妹,嫁给了一个叫宋奇的人,而宋奇的姐姐正是汉灵帝刘宏的皇后。刘宏成年后,所立的第一个皇后就是宋皇后,那是建宁四年(171)的事。宋皇后身为后宫之长,但却不受汉灵帝的宠爱,在后宫这个充满流血斗争的地方,注定成为他人攻击的对象。宦官王甫等人也不喜欢宋皇后,于是伙同其他嫔妃一共诬告宋皇后与一桩谋反案有关,结果宋皇后死于宫里的监狱(暴室),宋氏一族被诛杀,包括宋皇后的弟弟、曹操的堂妹夫宋奇,因为这桩婚事,曹操被免职。按理说,担任大司农卿的曹嵩也应该在免职之列,但史书并未有明确记载。

二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之际,接连遭遇仕途的不顺利,曹操有点烦闷。因为诛杀了蹇硕的叔父,曹操与蹇硕结下了仇。如今另一个大宦官王甫因为宋皇后的关系,也势必与曹家成为对立面。看来洛阳暂时不能回去了,曹操于是打定主意回谯县老家,在那里好好休养一番,读一读书,思考一下未来。

影响一生的女人

汉灵帝光和元年(178)冬天,曹操在顿县令任上被罢官,回到故乡谯县,这一年他二十四岁。自十八岁离开谯县,一晃已经六年,这些年来,曹操在外面学习了知识,开阔了视野,增长了才干,也结交了不少朋友。

但是,现在他突然间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宋皇后被废发生在仓促之间,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天子对这件事的态度还有没有后续动作,决定着曹家人的命运。曹嵩让人捎回一封信,叮咛曹操短期内务必不要回洛阳,在谯县的活动也尽可能低调,不要抛头露面,专心闭门读书。

风云陡转,昨天还渴望施展抱负,今天阴霾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曹操心里还算平静,他相信一切都会变,而且会来得比较快。不仅个人和家族,还包括整个天下,在与桥玄、何颙、许劭等这些名士的交流中,他切身感受到局势将发生重大变化。天下大乱,刘汉的江山将分崩离析,尽管不是很多人都愿意相信,但那正是不争的事实。天下大乱,将因宦官们的专权、贪腐而引起,也将以这群无耻之徒的灭亡而收场。

最近,曹操对兵法产生了兴趣,从《尉缭子》到《司马法》,凡是能收集到的兵法著作他都悉心研读,有时候读得如痴如醉。在众多前代兵法著作中,曹操对一本名叫《孙子兵法》的书最热衷,作者是战国时期的军事家孙武。如今,《孙子兵法》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在曹操之前,知道这部书的人却没那么多,兵书在汉代是与违禁物品等同的东西,不仅正规学校和图书馆里看不到,而且敢在公开场合拿出来的都被视为有罪,这个罪就是谋反。一个老百姓,不打算谋反,读兵书干什么?所以只能偷偷地读。

曹操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孙子兵法》这部书的,这部书对战争有详细的描述,内容广泛,文字简约但却极为深刻,不仅讲战争理论,还有很多战争方面的实务,既是理论教材,也是操作指南。

曹操每天在家里读书,很少出门。自家的几个兄弟姐妹,除二弟曹德在洛阳陪父亲外,其他人都在家料理家业。堂兄弟中曹仁、曹洪他们几个不在谯县,曹仁带着弟弟曹纯到扬州刺史部的一些地方做马匹、食盐方面的生意去了,据说生意做得很大,已经很富有,还结识了不少江湖朋友和地方豪绅。前一段时间,由曹鼎出面给曹洪谋了个蕲春县长的职务,这样,曹洪跟曹操一样都当上了县官。蕲春县也在扬州刺史部。

夏侯惇、夏侯渊兄弟倒是在家,曹操回来后,他们经常过来陪他。曹操和夏侯氏兄弟经常到涡河边找个僻静的地方闲坐,聊小时候的事,也聊天下大事。曹操把《孙子兵法》介绍给他们,让他们认真读一读。曹操告诉他们,天下将乱,乱世中要想自保,依靠的是实力,必须早做筹划。夏侯氏兄弟在外面拥有很大的壁坞,也就是带有防卫工程的庄园,为了保卫本族人的安全,招募了家丁,并进行训练。

偶尔,兄弟几个也悄悄到县城最繁华的酒肆、书肆里逛逛。就在这个时候,在一个酒肆里,曹操遇到了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女人。

这个女人是一名歌伎,史书上说她出身于“倡家”。汉代的倡家属于民间演艺团体的性质,出入于权贵和有钱人之家,在宴席和聚会上表演歌舞、伎艺,是民间文艺工作者,没有其他方面的内容。这种职业往往以家族为单位,一代代相传下去,称为倡家。曹操遇到的这个倡家,老板姓卞,叫卞远,祖籍琅邪郡的开阳县,即今山东省临沂市。卞远有个女儿,容貌美丽,是这个家族演艺团的台柱子,这时候刚好二十岁。

曹操对卞姑娘一见钟情,同行的夏侯氏兄弟看出了端倪,想到曹操的正妻丁氏至今没有生育,虽然后来曹操又娶了刘夫人,但因病去世了,不妨再纳一个妾,使作为长子的曹操,多为曹家生几个男丁。于是他们从中撮合,而卞姑娘也愿意嫁到曹家来,结束四处流浪的生活。于是,曹操在谯县正式娶卞姑娘为妻。这个卞姑娘,就是曹丕、曹植的母亲,可惜史书并未记下她的名字。结婚前我们就称她为卞姑娘,结婚后称她为卞氏,等被封为王后、皇后的时候称她为卞王后、卞皇后,曹操死后称她为卞太后。

卞氏到了曹家,表现出与丁氏、刘氏不同的行事作风。丁、刘两位都出身大家族,人品不错,但没有经过多少磨难,对人生的艰辛没有切身感受。卞氏不同,她不仅长得漂亮,身上有艺术细胞,而且长年流离在外,耳闻目睹许多事,一方面增长了见识,另一方面知道人生的不易,所以操持家务能够细心周到,处理事情井井有条,待人和蔼可亲,曹府上下很快对这个琅邪郡来的新夫人交口称赞。

曹操的正妻丁氏未生育,第二位妻子刘氏生下一个儿子,这是曹操的长子,取名叫曹昂,成年后取字叫子修。刘氏还生了一个女儿,即曹操的长女清河长公主,以后嫁给了夏侯惇的儿子夏侯楙。刘氏死得比较早,曹昂就由丁氏来抚养。丁氏对这个孩子特别关爱,曹昂也很争气,长大以后文才武略都很突出。但是,后来到曹昂二十岁的时候随父亲南征张绣,由于曹操的一个失误,导致曹昂在乱战中为救自己而被杀。对此,丁氏不能容忍,与曹操产生了严重隔阂。曹操一怒之下,把丁氏休了,遣回谯县老家。

现在,曹操新娶了第三个夫人,年轻貌美的歌伎卞氏,正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之中。而就在这时,从京师传来皇帝的诏书,任命他为议郎,即刻赴任。对于这次没有征兆的任命,曹操心里不仅没有喜悦,反而充满了不安的感觉,这会不会是一次阴谋呢?

来到天子身边

曹操有点多虑了,宦官阵营那边现在没有人惦记他,原因是顾不上。曹节、王甫、蹇硕、张让等几大宦官巨头最近的兴趣点发生了转移,不再是士人或后宫,因为这些都被一一摆平了,现在他们突发奇想,想策划一场对鲜卑和乌桓的战争,以此青史留名。而在对这场战争的主导权上,这几个人又在暗暗较劲,都想露上一手,他们开始鼓捣汉灵帝做这些事,基本上快把曹操给忘了。

那怎么会突然想起起用曹操呢?况且,这个新职务也不同一般。顿丘令和议郎品秩都是六百石,但地位却悬殊很大。县令算是基层干部,起早摸黑干工作,到头来皇帝连名字都不知道,而议郎是天子身边的人,主要职责是跟在天子后面“顾问应对”,就是天子回过头来问你的时候,你能随时应对。议郎可以看成是天子的副局级秘书,天子身边的参谋和顾问。凡是能担任这个职务的,首先得有一定水平,天子不可能找个白丁当顾问。其次天子要信得过,经常跟在身边,必须可靠。而一旦担任过这个职务,再出去的话就成了从“天子身边来的人”,身价不同凡响,事实上,很多人由这个职位作跳板,很快便会有高升的机会,有的直接进入九卿的行列,有的担任州刺史、郡太守等地方要职。

事业正陷入低谷的曹操,迎来了令人艳羡的一次人生机遇。曹操虽然一时想不明白,甚至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还是立即动身从谯县回到了洛阳。到了洛阳,曹操才知道起用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汉灵帝本人。汉灵帝废了宋皇后,杀了她全家,罢免了跟她有关系的所有人。事情过去之后,但汉灵帝常常反思,觉得是不是处理得过头了。宋皇后出身于大家族,受过良好教育,端庄贤淑,对待身边的人态度和善,史书称她“过恶无闻”。仅仅因为不受宠就落到这个下场,汉灵帝心里慢慢有些不安。

在这种情绪笼罩之下,一天夜里汉灵帝就做出一个梦来,梦见前任——汉桓帝刘志,刘志一见他就很生气,问他:“宋皇后有什么罪过,你听信邪孽,使绝其命?现在宋皇后自诉于天,上帝震怒,你实在罪在难救。”梦做得真真切切,刘志醒来后惶惑不已。刚好身边有个太监,汉灵帝就把梦中的情节说了,问他是不是凶兆,如何化解。这个太监是羽林军的一个指挥官,名叫许永,刚好这个人很同情宋皇后,就替宋皇后说了很多好话。

汉灵帝跟他的前任汉桓帝一样,都深信五行学说,也信梦。但是,要汉灵帝马上给宋家人平反,这事牵涉的人就太多了,不那么好办。但汉灵帝还是做了一些弥补工作,他不露声色地恢复了一些受宋皇后案牵连而被免官者的职务,曹操的此项任命,就是这个背景。

此前,曹操曾经担任过郎官,即在宫内外各机构实习的准公务员,也许曾经有机会进入宫内某个机构工作,但也可能这样的机会比较小。汉顺帝以后,太学生、各地推荐的孝廉人数激增,加上特批的功臣、王侯子弟,要来宫里实习的人实在太多,安排不过来,所以有些郎官未必真的安排实习,担任郎官只是一种资历。

此次担任议郎,已经进入朝廷官员的正式编制序列,办公地点设在宫内,它隶属九卿之一的光禄勋,但比较超脱和自由,实际上是直接受皇帝本人的领导。议郎在宫里设有办公和休息的地方,和其他大多数在宫里上班的官员一样,他们每五天赐汤沐一次,即工作五天休息一天。

现在,曹操的日常工作就是在宫内值班,参加重要的朝廷会议和活动,在天子需要的时候随时来到跟前,有权到尚书台那里查阅相关的文书和诏令,了解最新动态,以便及时向皇帝提出决策建议。干这样的工作,混日子也容易,只要管住自己的嘴不胡说八道就行,但要想干好也挺难,必须有经验,有韬略,又得熟悉自己的老板—天子。

议郎没有固定的编制,少的时候几个人,多的时候二三十人。年纪大的多属学究型,都是经学、儒学方面的名宿,不管问什么前朝典故、经学疑难,都能对答如流,脑子里像装了个电脑硬盘。曹操想,这种人只能做崇敬的对象,自己要学,那是学不来了。

年轻一点能当上议郎的,都有点门路和背景,来这里大多是为了混资历,跟天子套近乎,只等有朝一日出去做大官。凡是这样的人往往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好表现,抓住一切机会在天子面前显露自己。如果说再有一个共同点的话,那是好嫉妒,人家表现好了,自己一定会上去踩一脚。曹操是个新手,当学究太嫩,想表现一时间还没有资本,只能小心翼翼地干工作,还得提防随时被人踩。

从现在起,直到光和六年(183),前后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曹操一直担任着议郎的职务,根据史料记载,在此期间曹操至少有三次重要的谏言。

第一次是曹操上书为陈蕃、窦武平反。陈、窦事件发生时汉灵帝尚年少,在曹节、王甫等宦官的操纵下,陈蕃、窦武被杀。曹操旧事重提,需要非常大的勇气,因为主要当事人曹节仍然大权在握。这次上书的后果是“汉灵帝不能用”,但与上次棒杀蹇叔事件一样,宦官阵营也没有对曹操发起报复行动。

第二次是光和五年(182)正月,这次谏言的起因是“谣言”,“谣”是民谣的意思,即当时老百姓编的一些讽喻时事的顺口溜,把那些贪官污吏的丑事编进去到处流传,这玩意儿的传播速度一向很快,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事,有些也传到了宫里,宫女、宦官也会了不少,刘宏听到了很生气,让三公牵头查一查,看看这些顺口溜说的事属不属实,都涉及谁,以此为线索往下挖,有犯罪行为的移送司法部门查处。

汉灵帝想查谣言本是件好事,但这种事一定要交给正直又敢碰硬的人去办,否则不如不办。汉灵帝交给三公去查,当时的三公是太尉许戫、司空张济和司徒陈耽,其中许戫和张济都仰宦官的鼻息,自己带头贪污受贿,怎能把清查工作做好?陈耽虽然正直,但孤掌难鸣,而且三公素以太尉为首席,司空居次,陈耽顶多是三把手,说了不算。结果清查名单出来了,一共二十六人上榜,这些人都是清正廉洁、不肯与宦官合作的人,应该在这个名单上的反倒一个没有。

陈耽彻底出离愤怒了,他直接向汉灵帝上书,揭露事实真相,与陈耽同时上书的就有曹操,曹操认为三公府拿出来的这个名单,纯粹是颠倒黑白,是“放鸱鸮而囚鸾凤”,曹操的奏书“其言忠切”,汉灵帝被打动,对于三公府报上来的名单有所怀疑,加上这时候有不少官员跑到宫门外上访,反映清查活动弄虚作假。汉灵帝于是下令重查,调查结果,确实是把鸾凤当成了鸱鸮。汉灵帝申斥了许戫和张济等人,但也只是申斥而已。对于上了名单的这二十六个人,既然查实是有德有才之人,汉灵帝下诏全部征为议郎。这样,光和五年正月,曹操一下子就多了二十多个新同事。

第三次进言还是发生在光和五年,这一年从春天开始,各种异常现象又不断出现,包括旱灾、火灾以及神秘天文现象等,五行学说爱好者刘宏心里又不禁发虚,于是再次诏群臣问对。对于天子的问题,大部分人都打了马虎眼,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搪塞过关,只有曹操“诤谏”,但也没有下文。

这让曹操认识到,政治的衰败已经很严重,靠他一个区区的议郎改变不了任何事。而且,一再激怒宦官阵营,他终将成为这些政治群狼打击的目标。六百石的官位不足惜,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所谓,可要因此危及父亲以及整个曹家安危的话,曹操心里还是充满了顾忌。于是曹操选择了沉默,史书记载:“是后政教日乱,豪猾益炽,多所摧毁。太祖知其不可匡正,遂不复言。”这不是曹操的个性,但他现在必须这么做。

新外戚崛起

这段时间,东汉帝国政治版图发生的最显著变化就是新外戚何进的迅速崛起,这件事与曹操今后的仕途也有着密切联系。

何进字遂高,汉光武帝刘秀的老家南阳郡人。何家本是屠户出身,何进有一个异母妹在宫里当贵人。在后宫等级里,贵人仅次于皇后,其下还有美人、宫人、采女等,何妹妹能混到贵人这一级,说明她不丑,能得到天子的垂爱。但何家不像之前的外戚窦氏、梁氏、邓氏、阎氏这样的世族大家,一个杀猪卖肉人家的姑娘,能在后宫里混到这个份上,应该可以光宗耀祖了。

但何家的好运气远没有终结,一直没有儿子的汉灵帝,于光和三年(180)突然添了一个儿子,即皇长子刘辩。自汉顺帝刘保以后,几代皇帝都没有子嗣,消息传来,从外朝的老臣到普通百姓都欢呼雀跃,而立下这一不世功勋的,正是何贵人。在一片欢庆之中,有几个人突然发现这也许是个机会,这些人是曹节、张让等宦官。在宦官们眼里,本朝的皇后一直被几个世家大族所垄断,结果就造成了像窦宪、梁冀、窦武这样的强势外戚,对宦官来说这十分不利。

两年前,由王甫挑头,宦官阵营一起动手,废掉了宋皇后,原因之一就是宋氏之前就是外戚,宋家的势力有不断上升、成为另一个梁家和窦家的可能。宋皇后被废,后宫女主人的位置一直空缺,刘宏和他的前任刘志有个相似之处,他们似乎都是博爱主义者,后宫嫔妃众多,受宠爱的贵人、美人也不少,谁来继任皇后,一下子看不清楚。现在好了,何贵人生下了皇长子刘辩,再进一步,荣升为皇后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何贵人的出身,比较符合宦官们的利益。加上屠户家出来的孩子从小会说话、会来事,平时注意跟大大小小的宦官、宫女们搞好关系,尤其是对张让,还透露出想攀成亲家的想法。

经曹节、张让等人不断做工作,又趁着天子还沉浸在长子出生后的喜悦和自豪中,汉灵帝下诏,册封何贵人为皇后。不久之后,何皇后的妹妹嫁给了张让的养子,在新一轮竞赛中,宦官抢占了先机,与新晋的外戚何家结成了政治同盟。

早在何皇后还是贵人时,何进就受到了优待,先是作为同学有幸与天子一同接受大学者杨赐先生的教诲,然后成为汉灵帝近卫部队虎贲武士的指挥官,后来又拜为天下重镇之一的颍川郡太守。

在妹妹被册封为皇后的同时,何进接到命令,征召入朝担任侍中一职,不久之后担任将作大匠、河南尹,从这几个职务的任命上可以看出对他有刻意栽培之意,侍中是天子的近侍,同样是高级秘书和顾问,但侍中比议郎的地位还要高,因为可以自由出入禁中,是皇帝的贴身秘书,品秩为二千石,属于正部长级。将作大匠类似于建设部部长,虽不是九卿之一,却是准九卿。然后,何进出任河南尹,这虽是郡守一级,但却比任何郡守地位都重要。

提到何进,如果想到的还是一个杀猪卖肉的小子,一个靠妹妹的裙带关系爬上高位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何进,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大学士杨赐的学生、天子的同学,担任过近卫军指挥官、天子的秘书、准内阁成员、地方大员,这是多么完整的一份履历!即使世家大族的子弟也未必都能占全,而何进现在拥有这一切,有什么理由能拒绝他在此后成为一个风云人物呢?

曹节、张让他们要是早就看到这一点,他们也许会后悔亲手制造出的这个新外戚。不过,他们现在还看不到这一点。因为何贵人没有因为当上了皇后就换了个人,对宦官们依然是谦卑和百依百顺,在张让的面前,何皇后更是以晚辈自居,这让宦官们非常满意,于是他们在汉灵帝面前使劲替皇后和皇后的哥哥说好话。

然而,这个何皇后不是吃斋念佛长大的,而是专门杀生的,从社会的底层爬到人生的巅峰,她更明白只有学会斗争才能保住眼前的一切。

汉灵帝应该是喜欢何皇后的,不然也不会封她为贵人,但在汉灵帝的爱情观里,喜欢一个人不等于只喜欢一个人,汉灵帝喜欢的人还有很多,比如王美人。种种迹象表明,汉灵帝对王美人喜欢的程度比何皇后还高。

更要命的是,万一哪个嫔妃再给汉灵帝生出个男孩儿来,何皇后的优势地位难免会受到动摇。可以立她为皇后,也可以轻而易举地随时废黜,前任宋皇后就是例子。于是,在宦官们的帮助下,何皇后又玩起了汉桓帝梁皇后玩过的那一招,专门盯着后宫全体女人的肚子,有疑似怀上皇子的,一般都会神秘流产,好不容易生下来的,也会不明不白地夭折。作为何皇后认定的第一号潜在竞争对手,王美人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但不巧的是:王美人怀孕了。

这让王美人陷入更深的恐惧,她甚至找来堕胎药,但不知道药性不足还是肚子里孩子的生命力太顽强,光和四年(181)三月,这个孩子仍然来到了人间。史书上说,王美人快要生下这个孩子的那几天,总是梦见自己背着太阳艰难地向前走(负日而行)。汉灵帝大喜过望,给这个孩子起名刘协。刘协,就是以后的汉献帝,很多年以后,成为曹操的女婿。

但是,王美人却在孩子出生几天后神秘死去,据说死前一直是好好的,喝了一碗小米粥后很快就断了气。汉灵帝得知大怒,下令彻查。调查的结果是,这碗小米粥果然与皇后有关,这其实在汉灵帝的意料之中。震怒之下,汉灵帝决定再来一次废后。张让等人一下子慌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屠户出身的人当皇后,好不容易结成了儿女亲家,已经站到了一条船上,说废就废,岂不前功尽弃?张让发动了曹节等一大帮天子平时信任的宦官,在汉灵帝面前跪了一大片,又哭又闹,阻止汉灵帝的废后行动。他们还抓住汉灵帝贪财的弱点,表示将集资数千万钱为皇后赎罪。汉灵帝动摇了,不再追究这件事。但是,从此对何皇后态度冷淡起来,对于立太子一事,也绝口不提。

为了防止再发生不测,汉灵帝秘密命令将刘协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抚养。汉灵帝的想法是,等刘协长大之后就立他为太子。后宫里的宦官多跟何家人来往密切,为了把刘协推上皇帝的宝座,必须在宦官里物色新的亲信。汉灵帝把目光投向了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蹇硕。蹇硕,即将超越曹节、张让,成为宦官阵营最炙手可热的人,因为他将破天荒地成为第一个手握兵权的宦官。

可怕的是,他是曹操得罪过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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