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沧海横流——从鲁迅《伤逝》看萧红的出逃

(五)沧海横流——从鲁迅《伤逝》看萧红的出逃

可厌的人群,

固然接近不得,

但可爱的人们

又正在这可厌的人群之中;

若永远躲避着脏污,

则又永远得不到纯洁。

——萧红《沙粒》

当相亲节目《非诚勿扰》上的“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车后笑”成为名言之后,回顾五四时期的女性,尤其令人感慨。物欲已成为当代人择偶的最高标准,谁还能够理解,百年前的那些知识女性们,纷纷逃离家庭的行为中隐含的心理动机?然而正如萧红所说,“口渴时的那个真理,就是最高的真理”,在现代教育中受反封建思潮洗礼的五四女性为了自由和爱情,曾经用生命去抗争过,逃离那个黄金的笼子!

罗素在《我为何而生》里写道:

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是支配我一生的单纯而强烈的三种感情。

《伤逝》是鲁迅唯一的以恋爱为题材的小说,他用鲜明的形象,阐发了他对于“娜拉出走之后”困境的思考。女主人公子君,出身于封建大家庭,因为接受了新时代的教育,深受个性解放思想熏陶。男主人公涓生作为她的精神导师,“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激情澎湃,斗志昂扬,使天真的子君对他无比崇拜:

我是我自己,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

在涓生的支持和鼓励下,子君也成为一个大无畏的五四新女性,以致她敢于在鼻尖紧贴在脏的窗玻璃上的“鲇鱼须”的窥视下,在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雪花膏”的嫉妒下,一次次走进涓生居住的会馆。她不顾世俗的非议,无视家庭的阻挠,义无反顾地奔向她所向往的理想生活和自由婚姻。

女性解放的时代理念,加上爱情伊甸园的诱惑,足以对抗顽固的封建伦理道德。然而,凭着小知识分子那天真而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要在伦理秩序依然顽固的封建型社会中,寻觅个人的幸福,势必会被严酷的现实击败。在涓生失业后,为了摆脱生活的重负,他像甩开沉重的包袱一样,甩掉了成天忙于养鸡养狗、洗衣做饭的家庭妇女——子君。鲁迅通过这个爱情悲剧,警醒那些受新思潮影响的女性:

第一,便是生活。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萧红和子君一样,出走是为了追求理想和爱情,然而她在男人间的动荡流离,都印证了鲁迅的先见之明。

萧红10岁的时候,进了呼兰县立第二小学,这个学校又称龙王庙小学,是男女生分开教学的。她在这里读了四年,因父亲张廷举被提升为该校校长,为了避嫌,于是转到县立第一小学的女生部上高小。在回忆性散文《小城三月》中,思念故乡的萧红,温情脉脉地描绘了她曾经生活过的大家庭图景:

我家算是最开通的了。叔叔和哥哥他们都到北京和哈尔滨那些大地方去读书了,他们开了不少的眼界。回到家里来,大讲他们那里都男孩子和女孩子同学。

萧红的堂兄妹们都是读书的人,她对知识的海洋也充满了游弋的乐趣,因而也有了小小的一些优越感。十几岁的翠姨,是萧红继母梁亚兰的妹妹,因为外祖母也是继母的缘故,与梁亚兰并无血缘关系。由于经常到姐姐家住,翠姨与萧红的一个堂兄产生了朦胧的情愫。没有读过书的翠姨,充满了对知书达理者的渴望和崇拜:

大概她心里边也有些不平,她就问我不读书是不是很坏的,我自然说是很坏的。而且她看了我们家里男孩子、女孩子通通到学堂去念书的。而且我们亲戚家的孩子也都是读书的。

(《小城三月》)

在学习的天赋上,萧红明显超过了家族中的兄弟们,因而得到伯父的另眼相看:

我渐渐长大起来,伯父仍是爱我的,讲故事给我听,买小人书给我看。等我入高级,他开始给我讲古文了,有时候族中的哥哥弟弟们都唤来,他讲给我们听,可是书讲完他们临去的时候,伯父总是说:“别看你们是男孩子,樱花比你们全强,真聪明!”伯父当着什么人都夸奖我:“好记忆力,心机灵快。”

(《镀金的学说》)

然而女孩子聪明又怎样呢,她的归宿不过是婚姻,14岁的时候,父亲将她许配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然而,萧红对知识的不懈追求、对外面广阔世界的强烈渴望,使她背叛了父亲给她铺就的安稳平静的婚姻家庭道路。

17岁那年,父亲不让萧红升入中学,她卧病在家几个月,最终以出家当修女相抗争,才进入哈尔滨“东省特别区立女子第一中学校”(简称“东特一女中”)初中一年级。在学校里,萧红凭着年轻人的一腔热血,积极参加各种抗战救国的社会活动:

组织宣传队的时候,我站过去,我说我愿意宣传。别人都是被推举的,而我是自告奋勇的。

(《一条铁路的完成》)

1928年为着吉敦路的叫喊,我也叫喊过了。接着就是1929年。于是根据着那第一次的经验,我感觉到又是光荣的任务降落到我的头上来。

对于我们那小队的其余三个人,于是我就带着绝顶的侮蔑的眼光回头看着他们。他们是离得那么远,他们向我走来的时候,并不跑,而还是慢慢地走,他们对于国家这样缺乏热情,使我实在没有理由把他们看成我的“同志”。他们称赞着我,说我热情,说我勇敢,说我最爱国。

(《一九二九底愚昧》)

她的社会使命感如此强烈,以致连与她同行的男生们都自愧不如。萧红在活动中感受着中国人的麻木冷漠,也在黄包车夫掏出微薄零钱捐赠的行为中,感受着底层贫苦民众那种发自内心的爱国热忱,和质朴无私的同胞情怀。在社会活动的交往中,聪明而英勇的萧红,引起了男生的关注:

正在那时候,就是佩花大会上,我们同组那个大个的,鼻子有点发歪的男同学还给我来一封信,说我勇敢,说我可钦佩,这样的女子他从前没有见过,而后是要和我交朋友。

那时候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来,现在想:他和我原来是一样混蛋。

(《一九二九底愚昧》)

然而萧红在阅读和思考中反思着人性,也怀疑一九二九年反对苏联学生运动的意义,最终把自己归结为“愚昧”。她早早地看透了煽动性思想对青年学生的欺骗,甚而终身做了政治的冷眼旁观者。

哈尔滨,是萧红追梦的起点,也见证了她梦幻成泡影的种种苦难历程。在此期间,她的感情发生了重大变化。由于发现未婚夫吸食鸦片,思想激进的萧红对这种堕落的行径不能容忍,而在参加学生爱国运动中,她更崇拜的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大学生,于是,她和就读于哈尔滨法政大学的姨表兄陆振舜产生了感情。

萧红向父亲提出解除与汪恩甲的婚约,却遭到父亲的严辞拒绝。萧红陷入了父母之命与自由爱情的痛苦抉择。在当年同学好友的记忆中,萧红变得喜怒无常:

她却突然变得心事重重,默默无言,不愿跟我们一起读诗了。她常常在夜里暗暗哭泣,星期天偷偷地喝酒。

据萧红的同学沈玉贤说,她们当时已经在读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和鲁迅《伤逝》一类作品了,她们也都怂恿她出走。于是,和子君一样,初级中学毕业的萧红,就在同学的鼓励和表哥陆振舜的支持下,逃婚去了北平,做了“出走的娜拉”。

年轻人的想法是简单的,然而没有经济来源的穷学生,怎么可能脱离家庭的控制呢?1930年4月份,陆振舜去北平入中国大学读书,并帮助萧红进入女师大附中高一读书。他和萧红准备依靠陆家供给的生活费,在北平继续读书。然而走失了女儿和媳妇的张王两亲家,很快追查到了萧红的下落。陆家得知真相,迫于亲戚压力,也拒绝供给生活费用。寒意渐袭的初冬,萧红连件棉衣也没有,他们在北平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自由的樱桃是诱人的,但如果没有了底下果腹的蛋糕,就渺小得不值一提。陷入困境的陆振舜,最终决定向家庭妥协,带萧红返回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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