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谓伊人——从《诗经》歌吟看萧红心路
为了要追求生活的力量,
为了精神的美丽与安宁,
为了所有的我的可怜的人们,
我得张开我的翅膀……
——萧红《亚丽》
中国的女子,是从《诗经》里缓缓行来的,在“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遥望里,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回眸中,也在“于嗟鸠兮,无食桑葚”的怨叹间。从《诗经》的清歌、《乐府》的弹唱、卓文君的悲吟,到萧红的心语,这些氤氲着远古草木气息的女性,迤逦穿越千年时光,袅袅娜娜地向我们走来,诉说着她们的故事。
《诗经》来源于民间生活、来自于现实感受,记载着先古女性对爱情与生活的歌咏。遥望黄河两岸的女子,她们以天然而质朴的声音,吟唱着的邂逅相遇的欢喜、相恋相思的惆怅、琴瑟和谐的甜蜜、乱世别离的忧伤、还有负心背盟的憾恨。汉溱洧淇一湾湾清澈奔腾的支流,清凉地漫过她们小麦色的脚踝;广袤田野里一束束蕙兰蘅芷的芬芳,悠然地捧在她们劳作后的掌心。在她们的世界里,欢笑与泪水同样赤诚,幸福与怨恨都令人动容。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东方女性走向成熟的生命,曾经沐浴着人情的阳光雨露,也经受着社会的冰雪风霜,而她们的温柔多情、勤劳贤惠、克制忍让,犹如厚重的地母情怀,承载着人类的繁衍生息。
《诗经·国风》三分之一的篇幅,描述着远古女性的爱恋情怀。她们情窦初开,率真娇媚、坦率热情,毫不压抑内心的情感: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诗经·召南·摽有梅》)
青春像枝头的梅子,透出圆润甜蜜的气息,爱情诱惑着她们逃离枝头,投入心仪的男子怀抱。“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这是一个多么和谐的两性世界,源自内心的爱情旋律,流淌着清澈而动人的乐章——这就是中国女性的童真时代。
《诗经》中的女性是清水芙蓉,《诗经》中的爱情是一树春花,真实的爱生长于自然间,散发着朴素的灵魂之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诗经·周南·关雎》)
那个窈窕的姑娘,和着水鸟的清鸣,站在水中捞取荇菜。这片广阔的天地弥漫着花草的清香,青葱般的女子采摘着水中的植物,采摘着生活中的快乐与希望。岸上劳作的男子与她脉脉相望,带着古朴与浪漫的情调,吟唱着琴瑟相和的求偶心声。
男女相爱之情,原是轻松愉悦的,心上人赠送的任何一点礼物,彼此都会把它放在心上,当作珍贵的情意看待,于是产生了《卫风·木瓜》这样曲调欢快的诗歌: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经·卫风·木瓜》)
一个亲手种植的木瓜里,有着用岁月浇灌的爱,而为了表示与你永远缔结这美好的情缘,可以把自己最贵重的珍宝,毫不犹豫地交给你!这赤诚的奉献,就是源源不尽的爱之甘泉,让几千年后的我们,不得不为她们的勇敢和率真拍手叫绝。
她们敢爱敢恨,怀着一腔烂漫的纯情,敢于主动追求男子,私赴情人的幽会: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忧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诗经·召南·草虫》)
这些撼人心魄的女子,大胆地追求着自己的爱情,以自己的真情至性,演绎出一首首美丽的诗歌。你看,爱情是多么折磨人啊,在陷入爱河之后,就有漫漫的相思: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诗经·郑风·狡童》)
女性的悲剧,与弱者的被奴役是划等号的。相对于掌握着经济权与话语权的男子,女性只能处于社会的边缘地位。然而恋爱期男子的见异思迁,也会引发女子的恼怒: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诗经·郑风·褰裳》)
这个自尊的女子,没有在男子移情后默默流泪,而是告诫他:你若不专一,我也可以爱上别人!她是那么爱憎分明,爱了便深爱,不爱便转身,准备骄傲地离开这个“狂童”。
孔子根据民间歌谣编订的《诗经》,以宽厚和悲悯的长者心态包容了古代妇女的所有悲喜。从那一篇篇动人的爱情婚姻诗篇里走来的一个个男子女子,不过都是平凡的芸芸众生,却一起辛勤地用爱酿造了甜蜜的生活。让他们感到幸福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一句句源自内心的甜蜜情话,一份份源于天地的自然礼物。这些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制造的小浪漫,令他们的生活有了不一样的光辉: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郑风·女曰鸡鸣》)
这个已经成家的男子,还是一副孩子气的模样,早上喜欢赖床,而勤勉的妻子天色微亮便起床,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她在枕边轻唤丈夫,并告诉他“公鸡已经打鸣”,该出门去打猎了。丈夫睁眼望一下窗外,蓝色晨曦里还是星光熠熠,说声“太阳还没出来呢”,翻个身继续寻梦。妻子亲昵地哄着他:“你乖乖地起来,趁着鸟儿们刚刚展翅未飞远,去把肥美的野鸭和大雁射下来。我就在家洒扫庭除,洗手作羹汤,温酒待夫君,和你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丈夫马上心花怒放地爬起来,摘下弯弓,冒着寒气去为他们一天的饮食奔波,临走的时候,还不忘送给妻子一个小小的佩饰,感谢她的温柔相待。
相依相守是幸福的,这对懂得爱的平民夫妻,真是这个早晨天下最幸福的人儿!彼此的心,就那样轻易地沉醉在了饮食男女的温馨里,享受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安谧时光。然而作为平民百姓,他们还不得不服徭役和兵役,乱世导致的别离,给那些恩爱夫妻带来了深刻的痛苦: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卫风·伯兮》中的妻子,对丈夫充满了崇拜之情,自从他远征之后,日夜思念的她,头发乱了也无心梳妆,更懒得擦脂抹粉——心爱的人不在,打扮漂漂亮亮的给谁看呢?她盼望着丈夫的音信,犹如久旱的大地渴望一场及时雨。然而即使想得失眠头疼、无法忍受,也没有远方的消息。她只好在北堂种下忘忧草,借以排遣刻骨铭心的思念。
《诗经》不仅记录了古代女性对恋人一往情深的思念,也记录了她们对负心男子的怨恨,对宗法族规坚定执着的反抗,以及被抛弃后的凄婉悲歌。爱情之花,往往凋谢在家规的限制、男子的变心、男尊女卑的地位、缺乏保障的婚姻中。
以《卫风·氓》里的弃妇为例:她也曾自由恋爱,陷入过“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一往情深;她多年辛苦持家,品尝过“三岁为妇,靡室劳矣”的酸甜苦辣;她长期痛苦不堪,遭受了“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的负心;她如今无处诉苦,隐忍着“兄弟不知,咥其笑矣”的羞辱。在她年老色衰的时候,男子已经忘记了当初“信誓旦旦”的柔情,等待她的不过是被打骂的日子和被遗弃的惨淡收梢。而这个温柔敦厚的女子,没有任何过激的报复行为,只是说一声“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就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一切,乘车渡过淇水,挥别了曾经付出过青春与心血的“家”。然而,当她走出家门,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千百年来,大多痴情女子在被弃后只能默默承受悲凉的命运。她们对自己的境遇无从辩解,只是在历史中愈来愈沉默的“她”——一个被社会轻贱的群体。她们的一生,不过是从父权的奴隶转为夫权的奴隶,家庭是她们唯一的依靠,一旦关系破裂,就会遭到社会的遗弃,生活更是悲惨。她们将幸福寄于婚姻,一生都在尽心竭力地谋求这种幸福的长久。大多女性在缺乏安全感的恐惧中生活,时时为自己的命运与前途而担忧。
被男性所“求”,对于女性来说是一种甜蜜与幸福;然而一旦被男性所“弃”,便意味着灭顶之灾的来临。这种恐惧不安纠结着她们的一生,因此,便有了诸多怨妇的悲叹。然而,《诗经》里还有一些异样女子,充满了自信和自主意识,以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惊艳了历史。许穆夫人的《鄘风·载驰》就是一首动人心魄的爱国诗篇: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
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而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而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许人尤之,众樨且狂。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
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穆夫人虽有着女性的多愁善感,但亦有自己的做人准则——关心生养她的宗国。当卫国被狄人占领以后,许穆夫人挂念祖国的危亡,心急如焚地星夜兼程赶到曹邑,准备向齐国求救,而许国人却毫不理解她的救国方略,反而阻挠与责怪她的孟浪离国。这只能说明他们的愚昧和狂妄,因为她能够做到的,是一百个男子也无法完成的。许穆夫人的远见卓识、英风侠气,与祖国共命运的爱国精神,使她的痛苦涂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后世的女性声音,仍然没有超越《诗经》歌咏的范畴。这些遭弃的女子,得不到男性的爱与呵护,只能在痛苦与无助之中忍辱吞声地生活着,受着精神上永远的煎熬。班婕妤的以一把皎如霜雪而不合时宜的合欢扇,写尽了女性难以自主的命运悲剧: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怨歌行》)
男尊女卑的社会中,连贵族女性也毫无尊严的保障。而那些敢于抗争既成习俗的女性,是沉默的严寒冬季中傲然绽放的梅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渲染着独树一帜的亮烈色彩。与班婕妤不同的是,卓文君对男子的见异思迁决不容忍: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嫋嫋,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白头吟》)
这是古代女性少见的对男性贪图钱财的直接抨击,昂扬着卓文君的刚烈之气,和对爱情专一的坚决维护。她一鼓作气地写下了《诀别书》,不惜在爱情变质后,割断与司马相如的多年恩爱: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
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已经年长色衰的卓文君,并不自卑自怜,而是理直气壮地抨击世上的男子喜新厌旧,迷惑于眼前的美色,而不顾念当年《凤求凰》的琴瑟和谐,不珍惜心心相印的患难情缘。卓文君是著名的才女,她大胆地追求自由的爱情,也决绝地维护纯粹的婚姻,真可谓是男权社会里的传奇女性!
相对于浩瀚的男性文学记载,《诗经》之后的女性声音,在历史上可谓寥若晨星。唐代李季兰的“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相思怨》),北宋李清照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南宋朱淑真的“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清平乐·观湖》),都是意外的爱情回响。而李清照“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巾帼情怀、“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爱国意识、“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阔达胸襟,更是极其稀少的女性表达。
在现代文学史上,萧红就是以离我们更为切近的“女性命运言说者”形象出场的。她继承断裂已久的《诗经》传统,在战乱的年代里,用血泪谱写了一曲属于女性的独特歌吟。萧红一生所经历的苦难,是耶稣式的受难,她负荷了女性的历史原罪、儿童的寂寞成长、战乱的颠沛流离,和柔弱的躯体所可能承受的各种病痛。她对于弱者和女性的书写,与来自民间的《诗经》同根同源,是从痛苦的生命体验中喷薄而出的真实声音。
萧红在恋爱关系中的勇敢投入,与《诗经·郑风》中的热情女子何等一脉相承。而她为萧军写下的《春曲》,又是多么大胆而真率的恋歌!她在两性关系中的隐忍与决绝心态,与《卫风·氓》中的女子,甚至与卓文君,何其同病相怜!她总是这样百折不挠,在几乎被世界遗弃的时刻,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与灿烂的生命光芒,借助永恒的文字纪录,与远古的女性互相辉映。
女性的弱势,是《诗经》以来的一贯姿态,然而她们依然有着卓然于世的生命价值。萧红犹如西西弗斯,尽管人生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搏斗,也日复一日坚定地推着巨石上山,去领略太阳般璀璨的理想光辉,感受负重攀登的喜悦。这样一个背离了约定俗成的父权与夫权的女性,即使在现实的铜墙铁壁上撞得头破血流,萧红也百折不挠、从不回头。
女性的悲剧,是《诗经》以来的千古悲歌。中国人喜欢大团圆的结局和标签,西方神话注重的则是个人意志的自由和实现。萧红守护着那一星微弱的理想火焰,拖着病弱的身躯,一直朝彼岸的乐土前进。在为自由而努力的过程中,她没有忘记过重建生命的意义,也没有懈怠过创造的本能。人生到头无非一场空,何必以成败论英雄呢?生命本是一次路途与时间都有限的旅行,重要的是远方有自己向往的风景。追求激情燃烧的过程,比最终展现的结局更有意义。
从《诗经》的吟唱到萧红的创作,一条跨越了几千年的女性心路,在美丽而残酷的中国土地上延展。萧红飞过了,又如流星般坠落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她的人生,留下了怎样的时代迷局;她的作品,又散发着怎样的灵魂魅力?一切都留给我们慢慢揣摩、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