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3年

1823年

1823年6月10日,星期二,魏玛

我于数日之前抵达魏玛,今天终于有幸见到了歌德本人。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给我留下了至深的印象。我由衷地感到这一日必将成为此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昨天我前去探问何时方便叨扰,他欣然定下今天十二点与我面叙。我如约而至,看到一个仆役已恭候在门口,等着带我去见他的主人。

宅邸内部装饰得赏心悦目,每一件物品都透着一股质朴清雅的气韵,不带一丝奢靡之风。台阶上端立着一座座古代雕像的仿制品,无声地显露着歌德在造型艺术上的品味和对古希腊艺术的偏爱。几位女眷在底楼忙进忙出,这时有个小男孩径直朝我走来,他是奥蒂莉厄的儿子,长得和他几个兄弟一般眉清目秀。小家伙倒也不怕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个劲地打量。

匆匆环顾四周后我便和身边那位健谈的仆役一起走上二楼。他打开一扇门,只见门槛上刻着一行祝祷安康的经文,这像是个好兆头,仿佛在告诉客人迈过门槛就能受到主人家的殷殷款待。仆人领着我穿过房间,打开另一扇门,门后的屋子似乎更加宽敞一些。他请我在那儿稍等片刻,随后便赶去向主人通报。屋内的空气清新凉爽,地上铺着地毯,摆放着绯色的沙发和椅子,明快奔放的色调令人眼前一亮。房间的一侧放着一架钢琴,四面的墙上挂满了大小不一、风格迥异的画作。

从对面开着的门望去,里面还有一间房,那里同样挂着许多油画。仆人正是穿过那间屋子前去通传的。

过了不久,歌德走进屋里。只见他身着蓝色双排钮、长及膝部的正装礼服,脚上穿着皮鞋,如此正式隆重的着装着实让我受宠若惊。不过他一开口,亲切的话语立刻打消了我的紧张不安。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曾经于我而言遥不可及的伟人如今却近在咫尺,并且正安详地注视着我,我幸福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率先打破沉默,聊起了我的手稿。“就在刚才我还在读你的文稿,”他说,“整个上午我都沉浸其中,不忍释卷。年轻人,它无需任何人的推荐,作品本身就能说明一切。”他称赞说洗练的文笔、连贯的思路、独到的见解都依托在一个坚实的根基之上,可见是经过一番刻苦研究和仔细推敲的。“投稿之事宜早不宜迟,”他说,“我等会儿就给科塔写信,简单地介绍一下这部作品,今天赶趟先把信寄出去,明天再用邮包把文稿寄给他。”我连忙向他道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然后我们又谈到了接下来的短途旅行。我告诉他原本打算去莱茵兰,找个清静的地方住下来,动笔写些新作品,不过现在我想先去耶拿,在那儿等候科塔先生的回复。

歌德问我在耶拿可有熟人,我告诉他会先试着和克内贝尔先生联系。歌德闻言当即表示要为我写封介绍信,以确保我在当地能受到更加周到妥帖的招待。他对我说:“等你到了耶拿,咱们就成了邻居,随时都能相互探访,也方便书信往来。”

之后,我们便没再开口,就这样静静地安坐良久,享受着周身隐隐流动的脉脉温情。我离他很近,近到几乎有种与他心意相通的感觉。我看着他,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就在这长长的注视中我甚至忘记了要说话。他有一张褐色的脸庞,线条硬朗,充满力量。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生动地诠释着人生中经历过的悲欢离合,每一处细节都在默默地彰显着高贵与坚毅、从容与伟大。他说话时语速缓慢,语气沉稳,让你觉得你正在和一位年长的君王促膝交谈。从他的言谈举止中你能感受到一种非凡的定力,面对尘世纷扰他早已宠辱不惊。坐在他的身旁,我忽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紧紧包裹,所有的浮躁烦忧刹那间抽身而去,只留下内心深处的宁静祥和,如同一个历经千辛万苦、无数次跌宕于希望与失望之间的人最后终于得偿所愿,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接着,他又说起了我写给他的信,对于我在其中论及的观点深以为然。他点评道,如果一个人可以把一件事阐述得条理分明,那么阐明其他事情也自然不在话下。

“先去耶拿也未尝不可,各有各的好处,”他说,“你瞧,我在柏林有许多故朋旧识,现在,在耶拿又多了你这么一位新知。”说到这儿,他的唇角泛起了一抹暖人的笑意。然后,他告诉我魏玛有哪些地方值得一游,并说会安排秘书克劳特当我的向导,他特别指出在所有景点中最不容错过的就是魏玛大剧院。之后,他又仔细问明了我的住处,表示在适当的时候会差人来请,邀我再次畅怀一叙。

临别时分,我们依依互道再见。我幸福得如同身处云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饱含情谊,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他对后辈的关怀与爱护。

1823年6月11日,星期三

早上,我接到歌德亲笔书写的请帖,邀我去他府上叙谈。我立即动身前往,并在那里逗留了一个小时。今天的歌德与昨天判若两人,身上竟有一股年轻小伙子才有的迫不及待和分风劈流的劲头。

他捧着两本又厚又沉的书走进会客室,一照面就开口说道:“我真不愿意你这么快就离开魏玛,咱们得抓紧时间多多见面,多多交流,这样才能加深彼此之间的了解。不过泛泛而谈的话题俯首皆是,没多大意思,我倒是想到一件事情,或许它能成为我们交流思想情感的基点。喏,这两卷册子是1772年到1773年《法兰克福文学评论报》的合集,我在那段时期写的一些短评几乎全都收录在里面。文章没有署名,不过,因为你对我的观点和文风了然于心,所以要把我写的文章找出来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想请你仔细研读一下这些早期作品,谈一谈你的感想,帮我来确定它们是否有资格在今后出版的文选中占据一席之地。这些文章都写于年轻气盛之时,对年迈的我而言已相距太远,好坏与否也已无从评断。可是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你们能看清楚它们是否还有价值,与当今的文学主流思想到底是一脉相承还是大相径庭。我已经命人誊写了副本,你可以和原件对照着一起看。然后,我们再一起好好琢磨琢磨,看看在无伤原文整体风格的前提下,有没有什么细枝末节需要删减,又有哪些地方需要添笔补墨加以润色。”

我当即表示非常乐意效劳,如果所做的一切能合他心意,便再无所求了。

他说:“一旦投身其中,你就会发现自己不但完全可以胜任这份工作,而且还是它的不二人选。”

接着他告诉我一周后将前往玛丽安温泉镇,希望在他动身之前我能留在魏玛,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有更多会面畅谈、增进了解的机会。

他还说:“我也不希望你到了耶拿后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待个十几二十天,最好能留在那里度过整个夏季,到了初秋我就从玛丽安温泉镇回来了。其实,我已经写信安排好了你在耶拿的住所,凡是有关生活起居的必要事宜只要是能想到的我也都一并做了安排,保证你在那里能住得舒心,过得愉快。

“你会在耶拿找到数不尽的文献资料和学习渠道供你开展深入研究,那里的文化气息浓厚充沛,平日里来往的都是文人墨客、饱学之士;郊外风光无限,可供漫游散步的路径不下半百,而且无一雷同,沿途景色宜人,环境清幽,再适合沉思冥想不过了。在那里,你会有大把的时间用来专心写作,同时也能顺便完成我刚才嘱托的事情。”

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如此殷切周到的提议,于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临走时,歌德特仿佛意犹未尽,他和我约定后天再谈一小时。

1823年9月18日,星期四,耶拿

昨天上午,就在歌德动身返回魏玛前我有幸与他再度见面。他当时的谈话内容弥足珍贵,让我如获至宝,我很清楚这番话将对我之后的人生产生无比深远的影响。德国所有的年轻诗人都应该了解这次谈话的要义,相信他们都能从中获益良多。

会面时,他先是问我这个夏天有没有写诗,由此便打开了话题。我回答说倒是写了一些,但总感觉自己好像缺少创作诗歌时必不可少的那份优游自适。

一听这话他马上说道:“不要急于求成,老想着一动笔就要写一部巨著。正是这种妄念耽误了许多聪慧的年轻人,甚至连那些最具才华、最勤奋刻苦的人都不能例外。我本人就曾深受其害,在这一点上也算是吃足了苦头。所幸我及时摆脱执念,如果我信马由缰地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怕是洋洋洒洒写上一百卷也收不了笔。

“活在当下很重要,诗人们都善于从生活中的某个片段中获取灵感,进而将那一刻的所思所想诉诸笔端,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而且也合该如此。可是,如果你每时每刻只念叨着你那部鸿篇巨制,除此之外脑袋里容不下丁点‘旁骛’,那么你无疑就是将其他想法统统拒之门外,由此也必将错失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乐趣。试想一下,从最初构思布局到最后修正完善一部巨著需要付出多少努力、耗费多少神思?而要将它用准确流利的语言呈现出来,天赋和功力自不待言,你还得具备无穷的体力和精力,以及一个鸦默雀静、不易受到任何干扰的创作环境。如果作品在大局上出现问题,那么你所有的辛劳将付之东流;而如果你在细节安排上缺乏足够的把握,那么就会影响整体,使之瑕疵频现,最终招致无数诟病。在这种情况下,诗人在创作过程中所经历的艰辛磨难换来的不是大众的褒奖与成功的喜悦,而是无情的批判和沉重的打击,并且极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反之,如果诗人能活在当下,抓住当下,并且以崭新敏锐的目光、振奋饱满的精神来打量、对待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一切,那么他必定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即便做不到篇篇美文、字字珠玑,至少他也不会因此失去什么。

“哥尼斯堡有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名叫奥古斯特.哈根,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他写的《阿尔弗雷德和丽珊娜》?其中某些部分写得真是令人拍案叫绝,比如关于波罗的海及其地貌风光的描写,笔触就十分精妙老到。然而惊艳之处也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片段而已,从整体而言,诗歌乏善可陈。可叹哈根在这首诗上倾注了多少心血,抛洒了多少汗水啊!为了创作,他几乎淘尽了毕生才学。现在,他正在写一部悲剧。”说到这里,歌德微笑着停了下来。我接过话头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是不是曾经在《艺术与古风》杂志中撰文建议哈根尝试写一些小题材的诗歌?”歌德回答说:“没错,我的确给过这样的忠告,可现在又有谁会把我们这些老朽的话听进去呢!所有人都自以为是,以至于到最后不是彻底迷失了自我,就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徘徊于歧路。现在已经不是闷头闷脑乱闯乱撞的时候了,那些开山劈石、擿埴索途的过程我们老一辈已经全都完成了。要是年轻人非得把我们曾经走过的弯路、渡过的险滩再重新走上一遍,不把我们曾经犯过的错误、吃过的苦头当作前车之鉴,那当年一次次的跌倒爬起、探寻求索究竟所为何来!若是这样一意孤行、执迷不悟的话,那就注定只能裹足不前了。世人之所以宽赦我们当年的盲目莽撞,是因为那时没有现成的大道坦途可走,但对于后来者而言就不能再由着性子鲁莽行事了。他们应该听从过来人的劝导,从一开始就选择一条正确光明的道路。诚然,我们是为了到达最后的目的地而勇往直前,但我们不能仅仅只关注终点,而是要重视迈出去的每一步,并将每一步的落脚点都视为目的地,是的,每一步都该如此。

“牢牢记住这番话吧,仔细想想怎样才能使它落到实处,发挥应有的作用。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对你有这方面的担心,而是觉得它或许可以帮助你快些度过眼下这段创作低迷期。如果现在你能专注于一些小题目,以身边小事为素材,随时把生活中打动你的那个瞬间记录下来,你一定可以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同时也能真切地体会到每一天带给你的喜悦。试着给杂志投稿,或者让人把作品印成小册子,不过在创作的过程中务必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切莫人云亦云,在别人的指手画脚中丧失了自己的主见。

“这个世界天宽地广,五彩斑斓,而生活本身又是如此千变万化,你永远不需要去刻意寻找特定的景或物来激发诗兴。话说回来,诗歌本身又确实是应景而生的产物,也就是说,现实生活促使诗人产生了创作欲望,同时也为他们提供了吟诵的对象和素材。在诗人的解读和描摹下,某个特定的场景变得充满诗情画意,并且也赋予了普罗大众以相同的感受。我所有的诗歌都是现实中某个片段或瞬间的延伸,它们来源于生活,扎根于生活。在我眼里,那些无根无据、胡编乱造的诗歌全都一文不名。

“不要说什么日常生活皆是庸常之类的话,因为诗人的工作就是凭借慧心才情挖掘出平淡事物中富有意趣的一面,正是这一过程体现了身为诗人的存在价值。现实生活给予了诗人创作的主题和表达的依据,也就是我所说的诗歌的内核,而要将这些要素糅合打磨成一个优美生动的整体则是一个诗人应尽的本分。你肯定听说过‘自然诗人’弗恩斯坦的大名,他曾经以种植啤酒花为主题写过一首动人至极的诗歌。我建议他可以尝试诵咏不同行业的劳动者,特别可以试着写写织布匠之歌。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创作出高质量的作品,因为他从小就生活在手工艺人中间,对这些行当了若指掌,相关素材可以说是信手拈来且取之不尽。这就是写短篇的好处了,你尽可以挑选一些你熟悉和擅长的主题进行创作。然而,大部头的作品就不同了,它涉及面广,容不得你避重就轻、扬长避短。从诗歌的整体风格、情节发展的主要脉络,到贯穿于诗行间的所有细节,都必须运用精炼准确的语言加以呈现。可是,年轻人看待事物总是过于片面,而长篇作品却要求诗人具备从多方位了解、洞悉事物的能力,这一点恰恰是年轻人的软肋,故而在这上面栽跟头是在所难免的。”

我告诉歌德曾经准备写一部关于四季的长诗,计划将各阶层、各行业的人们在不同季节里的衣食住行以及消遣娱乐统统编入其中。歌德说:“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问题,在大部头作品中有些部分你写起来可能非常得心应手,但另外一些没有经过深入调研、真切体验就匆匆落笔的部分很有可能就会成为败笔。比方说,你或许能把渔夫的生活刻画得入木三分,但在描写不太了解的猎户生涯时就会露出破绽。只要你在一个地方出现问题,那么势必就会影响全局,无论其中某些段落写得再怎么出神入化,就整体而言也不能算是完美之作。但是,如果把它们拆解开来,而不是硬往一堆里凑,也就是说只拣选你所擅长的那几个部分来写,那么你肯定会成功。

“我特别要提醒你一点,千万不要凭空臆想出一个主题,然后以此为依托创作一部长篇大作,因为这样的作品必然要求你罗列出对于不同事物的各种看法,而年轻人的见解十有八九是不全面、不成熟的。此外,为了塑造不同的角色,赋予不同的角色以不同的性格特征和观点见解,你就不得不把自己的思想情感硬生生地掰开砸碎,而这么做的后果无疑就是破坏了你在今后创作过程中必须一以贯之的思想完整性。为了安排好大作品中的起承转合,让所有的人物、情节能统合成一个整体,试问你得消耗多少时间、投入多少精力!就算最后写完了,也不见得会有人看在你努力的份上买作品的账。

“但如果你选用现成的题材,一切就会变得简单轻松许多。人物、情节都已经搁在你面前,你要做的无非就是为这个故事注入新的生命力。这种创作过程基本上不需要你摆出自己的观点,也无须你把自己放入不同的角色中来回切换,这就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诗人思想情感的一致性,同时也大大缩减了在时间和精力上的投入,因为你只需要在遣词造句上花些心思即可。说得更明确一点,我甚至觉得采用前人已经写过的题材也未尝不可,想想看吧,光是一个依菲琴尼亚就被人写了多少回啊!然而每个诗人笔下的依菲琴尼亚都截然不同,因为他们对人物的理解和对情节的编排都不一样,换而言之,对于相同的素材,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观察视角和处理方式。

“就当下而言,我劝你最好还是把写大部作品的念头先放到一边,这段时间你一直潜心研究实在太过辛苦,还是应该多享受一下生活中轻松愉快的时刻,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写一些小题材的作品。”

就这样,我们在屋内边走边谈。歌德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真理一般让人首肯心折。每往前踏一步,我心里的愁闷就消退一分,心情也变得越发轻盈欢快。我得承认,之前那个让我朝思暮想却始终像雾里看花一样模模糊糊的宏伟计划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而现在,我如释重负,因为我已决定把这个计划暂且搁置起来,等有了足够的生活积淀之后再重新开始。眼下,我准备先挑选一些自己游刃有余的部分来练笔,随着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慢慢加深,我相信终有一天我可以举重若轻地驾驭不同的题材。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与歌德的这次交谈让我从内心深处感到能遇见这样一位真正的大师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此番谆谆教诲对我而言不啻是千金不换的无价之宝。

这个冬天我从歌德那里学到的东西、明白的道理数不胜数,不仅是比较正式的谈话,即便闲话家常也让我受益匪浅。有时候甚至他什么也不说,我都能从他静默的陪伴中感受到高尚的人格魅力,如同春风夏雨一般滋养身心。

1823年10月29日,星期三

晚上来到歌德家,仆人们正忙着为阖府上下点灯。这一刻的歌德神采飞扬,一双眼睛在烛火的掩映下闪闪发光,他脸上带着欢喜雀跃的神情,显得格外年轻,充满活力。

当我们开始在屋里来回散步时,他聊起了我昨天请给他过目的诗歌。

他说:“记得在耶拿时你曾对我说起过想写一部关于四季的长诗,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了。你确实应该写,而且应该马上动笔,就从冬天开始写起。我发觉你对于大自然的种种现象具有过人一等的感受力。

“关于你给我看的那些诗歌,我只说两点。现在你正处在一个承上启下的关口,如果要往上走就必须有所突破,只有这样才能迈入艺术领域中更为高深的境界,也就是具备对于具体实物的理解力。你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打破自己惯有的思维模式。你有天赋,而且已经小有建树,为了能走得更远,现在你必须要跨出这关键的一步。前一阵子你不是刚去过蒂尔福特吗?也许这就个不错的命题。你可能要去上三四趟,通过全方位的观察才能触及蒂尔福特的地方特质,这之后把你想要表达的主题思想全部整理归拢好。切莫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要把蒂尔福特研究得滚瓜烂熟,然后用美妙的文字把它描绘出来。虽然整个过程极费功夫,但它绝对值得你这么做。这原本是我多年前就该着手进行的事情,可惜一直未能如愿。我在那里经历过的种种变故直到今日仍然像一张千丝万缕织就的大网将我层层缠绕裹挟,让人无法脱身。而你就不同了,你初来乍到,和那个地方没有任何渊源,你可以从城堡主人那里了解蒂尔福特的过往,而你要用眼睛看的就是它的今天,以及那些令人过目难忘的湖光山色和人文风情。”

我答应歌德一定尽力一试,但也不得不实言相告这个命题难度极大,可能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歌德说:“我当然知道这不容易,但是艺术的生命力就在于对具体事物的领悟力和表现力。另外,如果你只是满足于一些大而无当的题材,那么你能做到的其他人也一样能做到,但是,如果你的题材是具体而特别的,那就不可能有人来模仿你,即便模仿,也无法超越。为什么?因为你亲身经历过了,而他们没有。”

“你也不必担心特殊的题材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无论一个角色有多刁钻古怪,可只要是你能用白纸黑字描写出来的具体对象,小到一颗石子,大到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因为任何地方都有石子,都有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只露一次面便从此销声匿迹的。”

“而到了描写普通事物的特殊性时,”歌德继续道,“也就是所谓‘写作’的开始。”

这话让我听着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我按捺着没有发问。我暗自思忖,也许歌德说的是要将理想与现实融合起来,或是把事物的外部特征与内在本质相结合,又或许他另有所指。

歌德接着说:“不要忘了为每首诗歌注明日期。”我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件事情有什么要紧。他解释道:“如此一来,你写诗就像写日记,它记录了你每一天的进步。多年来我一直坚持这么做,其作用不可小觑。”

看戏的时间到了,我匆忙告辞。只听歌德在我身后打趣说:“你这是要赶着去芬兰吧!”他知道我看的剧目正是韦森图恩夫人的《芬兰的约翰》。

整场戏不乏精彩之处,不过因为全剧的基调太过悲戚,每个角色都在没完没了地煽情,所以整体而言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美好深刻的印象。最后一幕倒是深得我心,为此我也只好对其他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看完戏后,我有了这样的体会:诗人笔下轻描淡写的人物,在台上演绎起来反而更容易出彩,因为演员都是活生生的个体,为了演活角色,他们多多少少都会给原本单薄苍白的角色添加些许鲜明的个性。而那些经过诗人精雕细琢的人物,因为他们的性格特征已经被刻画得纤毫毕现,所以一站到台上很可能就会黯然失色,要知道并不是每个演员都能驾轻就熟地演好这样的角色,鲜有人可以将自己的个性彻底抽离,在台上活成另外一个人。如果演员与他要扮演的角色秉性气质相去甚远,或者他没有办法完全抛却自我,那么就必然会塑造出一个不伦不类的人物,诗中的原型也必将失真。因此,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其作品被搬上舞台的次数不会很多,诗歌原本就是供人吟诵欣赏,而不是改成戏剧被人演绎的。

1823年11月3日,星期一

傍晚五点我去拜访歌德,上楼后听到大屋子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仆人说今天有一位波兰来的女士留在府上用餐,茶叙还没有结束。于是我转身欲走,准备改日再来,那仆人却又唤我留步,说主人曾吩咐过如果我来了一定要禀报一声,现在天色已晚,见我来访,主人必定欢迎。我从善如流,便在门外驻足等候。不多会儿,歌德兴高采烈地迎了出来,把我带进对面的房间。很显然,我的到来让他非常高兴。他命人拿来一瓶酒和两个杯子,亲自为我斟满,自己也频频举杯抿上一口。

“差点忘了,”歌德说着话,目光在桌上来回逡巡像是在寻找什么,“喏,这里有张音乐会的入场券,是希曼诺夫斯卡夫人拿来的,她明晚将在市政礼堂举办公众音乐会,你一定得去。”我回答说这次绝不会错过,上次因为看戏没能去成,同样的傻事不会再干第二回了,随后又补了一句:“都说她琴艺十分了得。”“不同凡响!”歌德盛赞道,“与赫梅尔相比呢?”我问。歌德说:“你得明白一点,她不仅是一位出色的演奏家,同时还是一位优雅迷人的女士,无论她做什么,这份美丽都只会为她所做的事情增光添色。她的演奏如同行云流水,令听者心醉神迷。”“那她的弹奏是否也一样富有力度?”我问。“没错,”歌德回答说,“充满力量,这正是她身上最难能可贵的地方,要知道女士在弹奏时一般都以柔美见长,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样弹出磅礴的气势。”我当即表示万分期待明晚的演出。

这时,秘书克劳特走进来和歌德商讨了一会儿图书馆的事宜。等他走后,歌德连连夸奖说克劳特不仅能力出众,而且为人也诚实可靠。

后来我将话题转到了歌德1797年途经法兰克福和斯图加特去瑞士旅行时写的杂记。前些日子,歌德把这部手稿交给了我,我已经反复研读了好几遍。我说从书稿中可以看出他和迈耶就艺术造型题材这一问题进行了多次深入探讨。

“的确如此。”歌德说,“在艺术创作中还有什么能比题材更重要的呢?若是脱离了题材还谈什么艺术呢!如果题材不合适,那就注定才华要尽付之东流了。当代艺术家们正是因为没有去寻找有价值的题材,所以他们在艺术的各个领域中都举步维艰,难有成就。在这一点上,人们吃的亏、摔的跟头难道还不够多吗!就连我自己也不敢拍着胸脯说完全没有沾染到这个当代艺术家们身上的通病。”

歌德继续往下说道:“关于选材这个问题,没有几个艺术家具有清醒的认识,或者说很少有人知道挑选什么样的题材才能皆大欢喜。就拿我那首《渔夫》为例,有人要以它为主题创作一幅油画,他并不觉得自己在行不可为之事。可是那首叙事诗从头到尾都在描写夏日里一泓清波的魅惑,它引诱着人们跳下去畅游一番,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试问这种虚无缥缈、无影无形的意境如何能够一笔一笔呈现在画纸上?”

我告诉歌德,我欣喜万分地看到在旅途中他对身边的每一件事物都抱有浓厚的兴趣,并且兴致高昂地去体验、去感悟。他描绘了群山的轮廓、山区的地貌、千姿百态的山石;记录下不同的土壤、河流、云霞、空气和气候;他写下了一座座城市的前生后世,还有不同风格的建筑物、绘画、剧院、市政管理、治安条例、贸易、经济状况、道路网络、不同的民族和他们各自的生活方式、人文特色,还有政治、军事装备以及其他数之不尽的事物。

他接话说:“可是你在游记里找不到关于音乐的一言半语,因为我对音乐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每个旅人都应该清楚地知道在旅途中自己要去看什么,究竟什么才是他想要寻找的,什么才是旅途中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收获。”

这时,首相先生走进来和歌德交谈了几句,接着他转身告诉我前两天读了我写的小文章,我们就这个话题闲聊了片刻,他态度随和,观点鲜明。随后,他又回到了女士们中间,我听到对门响起了钢琴声。

歌德在首相先生离开后对他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之后他说:“你正在结交的这些杰出人士都像是我的家人,有他们在,家就在,教人舍不得离开。”

我告诉歌德我已经开始体会到在魏玛逗留的这段时间对自身产生的积极影响,我发现自己开始慢慢纠正之前过分看重结果以及偏重于理论的思维方式,并且越来越享受活在当下、珍惜当下这一生活理念带给我的点滴乐趣。

“你这么说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歌德说,“就这样坚持下去,紧紧地把握住现在。任何一件事,乃至任何一个瞬间都有其无法估量的价值,因为一瞬即是永恒的缩影。”

沉默片刻后我聊起了蒂尔福特以及创作时应该采用什么文体。我说:“这是一个复杂的题材,很难决定采用什么样的文体比较合适,就我而言,用散文来描写可能最为简便。”

歌德听后说道:“如果用散文来写似乎有点头小帽子大的感觉,毕竟,这个题材没有什么特别崇高的立意。那些所谓的训诫体或叙事体从大体上讲勉强可行,但也不够理想。最好的方式是以十或十二首押韵短诗来表现主题,而且每首诗歌最好采用不同的格律和形式,就像通过变换角度和方位,光线可以照射到房间的每个角落一样,你也可以采用一首诗一个视角的方式进而全方位地描写蒂尔福特。”我立刻采纳了这一宝贵建议。歌德继续提议说:“对了,你为什么不借鉴一些戏剧创作的手法呢?比方说描写一段和园丁之间的对话。从一个个小片段写起,然后积水成渊,这样不仅使写作过程变得更加容易,而且还能更好地展现蒂尔福特的众多特征。反之,如果你一开始就从整体入手,而这个整体又是包罗万象、无所不有,那么你就会发现根本无处落笔。但凡尝试这么做的人往往都会顾此失彼,最后呈现的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离他们想要的面面俱到、尽善尽美差着十万八千里。”

  1. 奥蒂莉厄.冯.歌德(Ottilie von Goethe,1796—1872):歌德的儿媳。
  2. 约翰.弗里德里克.科塔(Johann Friedrich Cotta,17 64—1832):德国出版商、政治家。其家族是德国有名的出版世家,与德国文学界关系密切。科塔因率先出版歌德和席勒的作品而在文坛享有一定的声誉。
  3. 卡尔.路德维格.冯.克内贝尔(Karl Ludwig von Knebe,1744—1834):德国诗人、翻译家,与歌德关系甚笃。早年在法兰克福拜访歌德期间曾将他引荐给当时魏玛公国的王储卡尔.奥古斯塔,正是这次会晤为之后歌德与魏玛宫廷的密切交往拉开了序幕。
  4. 克劳特(Krauter,1790—1856):从1814年起担任歌德的秘书和图书管理员。
  5. 著名的温泉疗养地,位于现捷克境内。
  6. 现俄罗斯海港城市加里宁格勒,旧称哥尼斯堡,曾经是东普鲁士首府,位于波罗的海沿岸。
  7. 奥古斯特.哈根(August Hagen,1797—1880):德国浪漫派青年诗人,《阿尔弗雷德和丽珊娜》是他写的一首叙事体长诗。
  8. 《艺术与古风》:歌德自己创办的一份文艺评论杂志。
  9. 弗恩斯坦(A.Furnstein,1783—1841):德国作家和诗人,创作诗歌多以农耕、手工艺为主题。
  10. 荷马史诗中希腊东征主帅阿伽门农的女儿。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的欧里庇得斯、十七世纪法国古典主义诗人拉辛还有歌德本人都曾以她的故事为题材创作过不朽的悲剧。
  11. 位于魏玛郊外,曾经是公爵夫人安娜.安玛莉亚夏日避暑行宫的所在地,其林苑的自然风光十分优美。
  12. 韦森图恩夫人(Frau von Weissen thurn,1773—1847):德国剧作家。
  13. 玛利亚.希曼诺夫斯卡(Maria Szyma nowska,1789—1831):波兰著名女作曲家,位列欧洲首批大师级钢琴演奏家。
  14. 约翰.尼波姆克.赫梅尔(Johann Nepomuk Hummel,1778—1837):德国著名作曲家和钢琴家,莫扎特的学生,曾在魏玛宫廷担任乐队指挥。
  15. 迈耶(I.H.Meyer,1760—1832):瑞士艺术理论家,著有《古希腊造型艺术史》,是歌德的好友。
  16. 此处指的是魏玛公国的首相穆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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