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舒芜为什么转变,除了大环境外,还有哪些具体因素?舒芜在《回归五四·后序》里已讲得很清楚,有感于一些评论者似乎没有看见,只好简要回顾。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全国人民沉浸在建设新中国的热情中。舒芜在南宁被上级信任,担任实际领导工作,领导土改工作,“三反、五反”,思想改造运动,他和全国人民一样,欢欣鼓舞的为自己的国家服务,并得到胡风的鼓励。
《舒芜集》第八卷中1950年3月9日给胡风的信:
从解放以来,学习了一些东西,主要的是在担任寒假教员研究班副主任的二十多天当中,从老干部们身上,看到了毛泽东思想的具体表现,和整风运动的伟大成功。举一个例,例如自由思想,暴露思想实际,联系自己,加以改造,这一套方法,就是我先前所未知道,现在看来确能解决思想问题的。这样来谈思想,才不落空,才不会变得如我们过去所担心的虚有其表。
……
胡风接我此二信,1950年3月29日复我一长信。关于我的去留问题,他说还是在南宁留一个时期为好,他说,当为工作所需要又为关系方面所信任时,于情于理,都不应匆匆离开。关于我在南宁要担任种种工作,他说,应该做需要你做的一切工作,接近老干部,从他们身上学习,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他强调地说:“最难者莫如被人需要,被人所知。”关于我说的暴露思想实际加以改造的一套方法,他说:“你看出了从暴露思想实际来改造思想的实效,我想,你们那里的工作当是非常坚实的。从这里,你就接触到了毛泽东思想的最生动的例子。我希望你更深入下去。”……而“《论主观》是一个大公案”,“这公案迟早要公诸讨论的,不如早点印出来”,“引起曲解的加以解答,不足的地方加以自我批判。”「5」
这两段传递了三个信息,胡风希望舒芜:
第一,向老干部学习,这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要更深入地学习毛泽东思想。
第三,对《论主观》要自我批判。
也就是说,舒芜的转变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其中也有胡风的鼓励。(不是“据说也有胡风的鼓励”,而是的的确确有胡风的鼓励——“引起曲解的加以解答,不足的地方加以自我批判”,问题是真解答了,批判了,又成了无耻了,叛徒了!)
再看另一个因素。
全国的形势前面已经说了,具体到南宁,在《舒芜集》第八卷第361页有这样一段,1951年,北京文艺界土改团团长艾青来南宁讲话:“文艺工作是宣传工作,必须宣传共和国的领导思想,就是工人阶级思想。”“毛主席说‘中国沸腾起来了’,文艺界本身就未沸腾起来,与共和国蓬勃上升不相称。”“文艺界自由主义空气浓厚,见面不谈原则,不谈对共和国有重大责任感的问题。”“文艺界这种风气,应该结束了。这样下去,只有取消文艺工作。但是,共和国不能容许。我们是占世界第二位的共和国,不能容许这种可悲的现象。”“批评,对于被批评者有利。否则,共和国飞快前进,终于把它抛掉,那才是对不起人。”
舒芜当年在日记中写道:“现在听艾青如此热情地再三称呼‘我们的共和国’,觉得这也表达了我的感情。而他始终把‘我们的共和国’作为衡量是非善恶的标准,一切思想、文艺、理论、作风问题,都要看是否符合共和国的性质,是否适应共和国的需要、是否跟上共和国的步伐来解决,这在理论上比我提得高得多,尤其使我佩服。……艾青这个讲话,进一步促进我主动公开检讨的决心。”
如果不带偏见地看这些资料,显然可看出这是一个思想者在认真倾听真理的声音,他服从的是真理,而非权贵,至于到底是真理还是谬误,属于思想认识范畴。
舒芜的日记也如实记载了当年的思想历程。
1952年1月6日,舒芜因为带了一支革命队伍去贵县土改而兴奋,在《舒芜集》中引用了他当年这样一段日记「6」:
回顾这五年……首先要感谢党的教育,人民的教育,我觉得过去那些糊涂观念,虽然当作了不起的真理,坚持了那么久,今天看起来,实在是可怪诧的。
舒芜接着回顾当年的情景:
后来五十天的日记里,翻来覆去地说思想改造。全团下来的目的,明确地定为思想改造。我自己在工作中学习,学土改政策,学老干部的品质、作风、理论、方法,学贫雇农的立场,调查研究农村政治经济文化情况,一切的一切,时时处处事事都联系自己的思想实际,用毛泽东思想分析之批判之,实行自我思想改造。
从这段文字可看出,舒芜在诚诚恳恳地改造自己,态度严肃认真。他是把改造当作革命工作来做,当作亦师亦友的胡风先生的嘱托来做。
1950年9月下旬。舒芜代表南宁市中苏友好协会,来北京开会,9月25日路过武汉,第一次见到绿原,在当天的日记「7」中写道:
将要上车时,绿原赶来,在车上谈了二三十分钟,略知文化界大势,甚愉快。他说胡风正在京谈什么。他约我写点稿,谈文艺思想改造的,我决计要写。
10月2日日记「8」:
下午找路翎,见欧阳庄、鲁藜,闲谈,吃饭。同往胡风处,谈甚久。又遇鲁煤。
听他们谈,京中情况,原来如此,大吃一惊,不再想来了。
……
统战政策所启示的真理既是如此,那么,进步文艺界中人,可以联合的应该更多,我们过去孤立自己的做法对不对呢?
10月5日日记「9」:
下午,找胡风谈,和与路翎所谈相同,彻底检讨过去,真有“放下包袱”之感。
1951年11月2日日记「10」:
用早餐后,与邓燕林同访绿原,在他家吃饭,争论检讨问题。
11月10日日记「11」:
饭后,到绿原家,续谈问题,他渐能接受我的意思。
12月20日日记「12」:
晚,鲁煤来,谈甚久。
……所谓“谈甚久”,就是谈我那篇检讨文章。
从以上引文可看出,两年来,舒芜不断地学习,进取,转变,不是暗地,而是大张旗鼓地写信和朋友们探讨,当面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与朋友往复争辩,所谈均为思想改造,态度是坦荡的,并无暗箱操作,不可诬为“叛卖”。谈思想改造的文章还是绿原约的,更不是突然袭击。
至于舒芜想从南宁来京,则是弃官从民、弃权从文。在南宁时,舒芜是南宁高中校长,南宁市人民政府委员,政协、文联、中苏友协副主席副会长之类;调京前,广西以三个职位挽留——省文委秘书长(管教育局、卫生局,厅级)或者省出版社社长,或者省文联主席,都是正职,但舒芜均不为所动,只想教书、搞学术、搞研究,到北京也只是当编辑,诬为功利不合常理。不能据此栽赃为“借检讨调往北京”。
对于他的检讨,鲁煤也看出现实的巨大影响。
当年12月28日鲁煤有信给胡风,专谈舒芜「13」:
当然他的文章,完全是作为检查个人思想而写的。他认为自己是小资产阶级的:他说,胡先生在过去和现在无产阶级思想当然要比他多得多的,但是当时(希望社时期)许多小资产阶级,如他本人和方然之类,是站在这个大旗下面,充作无产阶级活动了的。情况大体如此。
补充说明一句:我想,他思想的发展,虽然不无偏激甚至错误之处。但是,他这种转变是在解放后两年实际工作中,和党的实际工作的领导人接触中体会、学习和摸索到的,所以,当然也会有无限珍贵之处。……
我曾问他为什么不给你去信谈呢?他说在信上谈不清。辞不达意,倒反而弄得误会了(理论上),等等;我相信这也是真的。
他说,他这些话都给绿原谈过(上个月他曾到武汉去参加中南文代会),说绿原也承认过去是小资产阶级这个结论。所以,你还是去多问问绿原。
鲁煤的信,是客观公正的。
舒芜为什么转变,至此脉络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