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岭南诗派

第二章 岭南诗派

一 岭南诗派的风格特色

岭南诗派的名称,由来已久。即以明末清初而论,它除了反映一种地方色彩,如屈大均在《江行》中所描写的“犬吠红毛估,人惊白底船”,陈恭尹在《九日登镇海楼》中所描写的“五岭北来峰在地,九州南尽水浮天”,更主要的却因为它风格遒上,和当时的江左三大家完全不同。江左三大家是钱谦益、吴伟业和龚鼎孳,他们的诗有一个共同的特色:采藻新丽。所谓“采藻新丽”,就是“才情焕发,声律绵丽”。[1]乾隆时诗人洪亮吉曾评论这两种诗派说:“尚得古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2]这种评论,和乾隆时立《贰臣传》的政治空气自然分不开,但是,它也完全符合文学史的客观事实。要了解这“古贤雄直气”的具体内容,请看屈大均的解释:“吾粤诗始曲江,以正始元音先开风气。千馀年以来,作者彬彬,家三唐而户汉魏,皆谨守曲江规矩,无敢以新声野体而伤大雅,与天下之为袁、徐,为锺、谭,为宋、元者俱变。故推诗风之正者,吾粤为先。”[3]曲江指张九龄,他是唐玄宗时一位贤相,也是当时一位杰出的诗人。他在诗歌创作上,一方面继承汉魏的传统,一方面采用《离骚》的手法,形成他的唐音。这正是屈大均等岭南诗人所称颂的“曲江规矩”。这种“千馀年以来”“家三唐而户汉魏”的诗风,就是“古贤雄直气”。与此相反的,就是明后期的公安(屈大均还增加了一个徐渭)、竟陵以及宗宋派。

但是这样理解,“雄直气”的内涵还没有全部反映出来。以明代说,“粤东诗派皆宗区海目”[4]。屈大均也认为“明三百年岭南诗以海目为最”[5]。海目,是万历时诗人区大相的别号。区氏为诗“力祛浮靡,还之风雅”。“浮靡”,指七子复古之风。区诗虽“纯乎唐音”[6],而“取材必新,说理能妙”[7],不是七子那样生硬地仿古。所以,屈大均称赞他的《南行》诸诗“直驾北地(李梦阳)、信阳(何景明)而上,于鳞(李攀龙)、元美(王世贞)不足道也”。[8]至于屈大均自己最享盛名的五律,则正如陈田所说:“隽妙圆转,一气相生,有明珠走盘之妙,与区海目后先合辙。”[9]可见“雄直气”的内涵,还应包括反对生硬摹仿唐诗,尽管屈大均对七子基本肯定。

为什么岭南诗派的人反对公安和竟陵两派?因为它们使“三汉、六朝、四唐之风荡然”,“淫哇之教,浸人心术,论诗之害,未有烈于斯时者”。“至岭南屈翁山大均,五言直接太白,而陈元孝恭尹辅之”[10],才挽回了这种颓风。

为什么反对宋诗?正因为雄直,所以反对宋人的艰涩。屈向邦曾指出:“洪北江诗:‘尚得昔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盖指屈翁山、陈元孝诸人之诗也。……自近世趋向宋人艰涩一路,而雄直之诗,渺不可复睹矣。”[11]陈恭尹则在理论上尊唐抑宋:“感人以理者浅,感人以情者深;感人以言者有尽,感人以声者无穷。”[12]杨际昌即称岭南诗“音节最擅长”[13]。其实唐宋诗这种表现形式上的差异,主要是政治形势的不同。南宋人洪迈说过:“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今之人不敢尔也。”[14]可见岭南诗派中人之所以能雄直,也由于明末清初文网不密,所以屈大均等人能学唐人的直陈其事,径抒其情,而不必如宋人的隐晦曲深。

另外,岭南诗人所以迥异于江左三家,用王士禛的话来说,便是“正以僻在岭海,不为中原江左风气熏染,故尚存古风耳”[15]。岭南地区在明末清初时,正是南明政权和清廷作斗争的纵深地带,不像北中国和江南地区已被清廷强力统治,因而在诗歌创作上不是一味追求“采藻新丽”,虽然和江左三家同样“追琢唐音”,却是“体尚苍凉,情多感慨”。[16]以屈大均、陈恭尹和释函可(韩宗)为例,他们都是“原本忠孝,根据汉魏乐府,包罗六朝三唐之胜,而自写其性情际遇”,故“直驾宋明诸作者上”[17]。这所谓“明诸作者”,便包括了钱、吴、龚这三个贰臣。

二 屈大均

屈大均(1630—1696),初名绍隆,字翁山,又字介子。广东番禺茭塘人。幼从陈邦彦受学。顺治七年(1650),清兵陷广州。次年,投身抗清斗争中。失败后,在番禺海云寺削发为僧,法名今种,字一灵。仍力图恢复。三十二岁还俗,北游关中、山西各地,联络同志,与顾炎武、李因笃等交往。康熙十二年(1673),三藩事起,大均参加吴三桂反清军事行动,监军于广西桂林。不久,失望而归,隐居读书,著《广东新语》。诗名远播江南。著《翁山诗外》、《道援堂集》、《翁山诗略》三种。

朱彝尊曾这样评介屈大均的生平志业和诗歌创作的关系:“自二十年来,烦冤沉菀,至逃于佛、老之门,复自悔而归于儒。辞乡土,踄塞上,……自荆楚、吴、越、燕、齐、秦、晋之乡,遗墟废垒,靡不掔涕过之。……十年之间,凡所与诗歌酒宴者,今已零落殆尽,至窜于国殇山鬼之林,散弃原野。翁山吊以幽渺凄戾之音,仿佛乎九歌之旨。世徒叹其文字之工,而不知其志之可悯也。”[18]

朱彝尊是同意屈大均的自比屈原的,后来的人也都把他和屈原并称。例如姚莹说:“最是屈家吟不得,分明哀怨楚湘累。”[19]王兰修说:“罗浮道士,超妙似太白,沉郁似少陵,《离骚》哀怨,灵均之遗则也。”[20]龚自珍说:“灵均出高阳,万古两苗裔。郁郁文词宗,芳馨闻上帝。”[21]邓方说:“峤雅而还屈大均,手搴兰芷吊夫君。”[22]

屈大均确实继承并发扬了屈原那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特别是他企图代替释函可遣戍沈阳这件事,说明这位血性男子多么富有自我牺牲的精神。这是一种极其强烈的爱国热情的表现,真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中国历来少有敢于抚哭叛徒尸体的吊客,而屈大均比这种吊客的难度还要大得多。

释函可,字祖心,号剩人,俗名韩宗,明礼部尚书韩日缵之子。“既丧父母,一意学佛”[23],二十九岁在庐山为僧,后入罗浮山华首台道独门下。“甲申之变,悲恸形颜色。传江南立新主”[24],即于乙酉年(顺治二年,1645)以印刷藏经为名赴南京。适值南明弘光政权覆亡,他亲见清兵渡江,南京臣民或被杀,或自尽,于是写作私史《再变纪》,记下清兵烧杀掳掠的惨状和江南抗清殉难者的事迹,“过情伤时,人多危之,师为之自若”[25]。“方欲归岭南,为城逻所执,械送军中,刑讯极苛。后械送京师,系刑部狱。寄诗南中友人云:‘举世皆羝牧,苏卿何用归?’”[26]顺治五年四月发遣沈阳,与流寓者结“冰天吟社”,序云:“悲深猿鹤,痛溢人天,尽东西南北之冰魂,洒古往今来之热血。”顺治十六年十一月卒于戍所,年四十九。其《生日四首》之三云:“四十未为老,颠危自古稀。虚生成底事,到死不知非!”这种铮铮铁骨,真是中华民族的脊梁。同时的遗民诗人邢昉曾这样颂扬释函可这一英勇斗争:“……大师南海秀,夐立风尘外。辛苦事掇拾,微辞缀丛荟。毛锥逐行脚,蝇头装布袋。前日城门过,祸机发逅邂。命危频伏锧,鞫苦屡加。良以笔削劳,几落游魂队。……”并鼓励他坚持到底:“诸方尚云扰,洞势未杀。虽然怵网罗,慎勿罢纪载。伊昔郑亿翁,著书至元代。出土十载前,金石何曾坏?”[27]

就在僧函可流放沈阳时,屈大均挺身而出,决定以身代赎。另一遗民诗人顾与治有《送一灵师之辽阳,兼简剩和尚》诗云:“岭路双缁下,关门一杖孤。吟随芳草去,饭藉落花趺。辇道怀章奏,天山入画图。江船宜看渡,予病未能扶。”诗后自注:“灵公粤人,从雪公来金陵,欲北上具疏请自戍,而放剩和尚入关。”[28]一灵、灵公,皆指屈大均。钱谦益在《罗浮种上人诗序》中也提到:“上人为华首和尚之孙,腰包重趼,出罗浮万里,访剩和尚于千山,不得达。归而历神都,望陵庙,感激逼塞,啜泣为诗。”钱谦益不禁感叹:“呜呼!铜人之泣汉也,石马之汗唐也,楚弓鲁玉,于世外之人何与,浃月之间,得两山翁焉,何禅者之多人也!”[29]种上人即屈大均。

屈大均反清复明的决心极其坚定,一直到死都不改节。其敌视清廷之志备见于《翁山文外》、《翁山诗外》。他去世前一年有《乙亥生日病中作》一诗,还说“松为前朝根半固,桂生南国味全辛”。更可贵的是,即使清廷已经巩固了它的统治,他仍绝不悲观,仍然深信反清复明的理想必能实现。如《雨夜作》:“风雨无朝暮,鸣鸡不可知。天沉长夜里,人苦极寒时。泪欲浮孤枕,情终系一丝。平生无白日,衰暮益含悲。”[30]这首五律既用比兴,又用赋,句句写哀,而“但令长白首,不敢哭穷途。雪重松频折,霜深草未苏。巢边黄叶尽,寒绝一啼乌。”在战友大多被杀害,清廷政治迫害日益严重的情况下,他仍然表示:只要活着,决不绝望。

正因为思想感情上充满“雄直”之气,所以屈大均最擅长的五律,形式上该用骈偶的颔联和颈联,也往往以散行出之,就是延君寿所说的:“能以古体行于律中。”[31]他认为“作者(指屈大均)五律与莲洋一派,多用散行”。吴雯五律学李白,如其《寄向书友》:“曾闻向始平,能注南华经。之子真苗裔,江山发性灵。寒蛟终谢饵,老鹤不梳翎。载酒莺花节,长吟入洞庭。”[32]王士禛即评:“太白。”如此之例,不胜枚举。以时间先后论,吴雯应该受到屈大均的影响。

屈大均这种“以古体行于律中”的五律很多。徐肇元选编的《屈翁山诗集》,五律共517首,而这种散行的有66首,约占13%。有的在颔联,如“夕阳一返照,明灭金芙蓉”(《望五老峰》),“不知吹瀑水,飘落几重溪”(《开先寺楼作》);有的在颈联,如“范蠡湖边客,相将荡画桡”(《自白下至槜李,与诸子约游山阴》),“人道水帘里,玉姜时弄琴”(《太华作》);有的中间四句完全散行,如“空翠洞庭阴,松风吹满林。白云不可见,日与数峰深。闻在毛公洞,时时拂素琴。秋来摘朱橘,霜露湿衣襟”(《怀同岑》),“与君沮溺心,农事怀江阴。昨梦水田鹭,飞过青竹林。朝来作图画,春色东皋深。安得耦耕去,还为桑者吟”(《题戴务水田图》)。

屈大均是崇拜李白的。由于气质相同,诗风相近,不但当时人比他为李白,他也以李白自称。他曾经说:“但得佳人称太白,不辞沉醉月明中。”(《席上赠叶仙》)自注:“叶仙三称予太白先生,予喜,为尽三爵。”但他的推崇太白,首先是从建功立业的角度出发,其次才是那种飞腾的想象、纵横的才气。杜甫历来被尊为“诗圣”,李白则被称为“诗仙”,屈大均却把“诗圣”桂冠奉给李白:“千载人称诗圣好,风流长在少陵前。”自注:“朱紫阳尝谓太白圣于诗,祠上有亭当翠螺山顶,予因题曰诗圣亭。”(《采石题太白祠》)屈大均从李白诗所理解的“圣”,由《太白祠》一诗可以概见。诗云:“翰林馀俎豆,宫锦至今香。光复真由汝,功名亦可王。山川增气势,风雅有辉光。一片郎官水,风流未忍忘。”颔联二句,是写李白,也是自写。这正是他的政治怀抱。他把李白和屈原这两位浪漫主义大诗人挂起钩来,也全从政治着眼:“乐府篇篇是楚辞,湘累之后汝为师。乌楼岂写亡吴怨,猿啸唯传幸蜀悲。烟水苍茫投赋地,霜林寂历礼魂时。重华一别无消息,终古鱼龙恨在兹。”(《采石题太白祠》)全诗不但绾合了屈、李,也把自己绾合上去了。所谓“重华”,既指屈原陈词的对象,又指李白心目中的唐玄宗,更指已被清军俘杀的弘光帝。屈大均说李白是“湘累之后汝为师”,他自己正是“风雅只今谁丽则,不才多祖楚骚辞”[33]。祖骚亦即宗李。

当然,由于重视诗作的政治意义,屈大均也不会真正贬低杜甫。他赞美杜甫:“一代悲歌成国史,二南风化在骚人。”又说:“稷契平生空自许,谁知词客有经纶。”(《杜曲谒杜子美先生祠》)因而他竟然说:“谁复光芒真万丈,谪仙犹让浣花翁。”[34]其所以如此,正如乾隆时人梁善长所说:“一灵自谓五律可比太白,而气体亦多似杜。”[35]

总而言之,屈大均的诗,哀怨似《离骚》,超逸似太白,沉郁似少陵,转益多师,加以他本身所经历的火热的斗争生活,因而自成其“翁山体”。朱庭珍曾对屈诗作了总评:“屈翁山五律,忽而高浑沉着,忽而清苍雅淡,气既流荡,笔复老成,不拘一格,时出变化,盖得少陵、右丞、襄阳、嘉州四家之妙,真神技也。七律佳作,在盛、中唐之间,不失高调雅音。七绝学都官、庶子,亦颇可玩。惟五、七古则委靡不振,平冗拖沓,吾无取焉。”[36]

就在他生前,已有很多人向他学习。他有一首诗说:“筜谷同心复同调,平湖皋旭亦渊通。三吴竞学翁山派,领袖风流得两公。”自注:“周筜谷、郭皋旭,嘉兴人,最赏予诗,以一时吴越相师法者为翁山一派云。”(《屡得友朋书札,感赋》之四)另外,“诗僧显鹏,永嘉人,……隐于杭之东郊栖禅院,……形貌奇古,与人语,未尝言诗,而其诗昭彰跌宕,具体翁山,……奇气岔出,亦有托而逃焉者也。其《读屈翁山集》云:‘东风吹雨满柴关,日暮空林独往还。李白已亡工部死,眼前留得一翁山。’可以见其师资之所在矣。”[37]嘉道时代的厉志说:“予初游郡中,得遇徐敬夫先生,谓予近体如屈翁山。”[38]由此可见屈诗在江南一带的影响。

清廷的文网随着政权的巩固而日益严密,逐步由中原而江南而岭南,终于乾隆三十九年十一月发生了“屈大均诗文案”,严令毁禁“屈大均悖逆诗文”[39]。这些诗文难怪清廷恨之入骨,试看下面几段文字:“家贫,(吾父)每得金,必以购书,谓大均曰:‘吾以书为田,将以遗汝。吾家可无田,不可无书。汝能多读书,是则厥父播,厥子耘耔,而有秋可期矣。’比隆武二年丙戌十有二月,广州陷,公携吾母夫人黄及大均两弟两妹返沙亭,则曰:‘自今以后,汝其以田为书,日事耦耕,无所庸其弦诵也。吾为荷篠丈人,汝为丈人之二子。昔之时不仕无义,今之时,龙荒之有,神夏之亡,有甚于春秋之世者,仕则无义,洁其身所以存大伦也。小子勉之!’比永明王即真梧州,乃喜曰:‘复有君矣,汝其出而献策,或邀一命以为荣可也。’”[40]这种民族气节是何等崇高,敌我观念是何等分明!

又如:“举世之所谓公卿大夫者,皆不可以王之风,王之正月,为夫子所大书特书者与之言。嗟夫!诗者,事父事君之具也。不知王之所以为王,则何以事其君父?将忠于其所不当忠,孝于其所不当孝。忠与孝至是而不得其正,徒为名教之罪人而已矣!”[41]吴伟业曾以父母之命为理由掩饰其变节行为,读到屈大均这样壁立千仞、掷地有声的文字,能不愧死?

又如:“吾以轩名其所居,盖不忘有事于天地四方也。布之以蓼以卧。……越王勾践则置胆于旁,以蓼为枕簟。传曰:‘越王卧薪。’薪者何?蓼也。……予取之以充寝处。其华之暖不如芦,而吾不以芦而以蓼,盖惟恐以暖而忘其辛也。苦其心以胆,辛其身以蓼,昔之人凡以为雪耻复仇计耳。……予本辛人,以蓼为药石,匪惟卧之,又饮食之。即使无耻可雪,无仇可复,犹必与斯蓼相朝夕,况乎有所甚不能忘者于中也哉!”[42]这是要像越王勾践那样卧薪尝胆,生聚教训,然后沼吴。试问清廷能容忍这样的文字长留天地间么?

至于反清的诗,那更触目即是。最突出的如“天未生薇蕨,人空老薜萝”(《答蓝公漪》之二)说根本不该像伯夷、叔齐那样隐逸,免得浪费大好年华,应该立即起来干,把敌人驱逐出去。否则“徒然书甲子,讵足当《春秋》?”(《贫居作》之一)即使像陶渊明那样不甘臣事刘宋,也是达不到孔子尊王攘夷的目的。因而他号召同人拿起武器来战斗:“此去非游猎,烟尘满朔天。”(《罗生以角弓赠行》)

“屈大均诗文案”的结局是惨酷的,“昔崔鼎来题翁山集有句云:‘空著遗书累子孙’,则当时法网之严酷可知矣”,“然诗文为精魂毅魄,沉郁箧底,终腾作日月之光”[43]。不怕清廷怎样禁毁,地下火永远无法扑灭。就在乾隆年间,仍然有人喜爱屈诗。“周天度,字让谷,钱塘人,乾隆壬申进士,历官许州知州,有《十诵斋集》。让谷论诗主少陵,于近人喜翁山,诗亦朴厚,无浮光凡艳”[44]。嘉、道以后,随着国势陵夷,统治机器日益失灵,公然评论屈诗的日见其多。除前引诸人外,如谢章铤亦称“三家最胜屈翁山”[45]。清末民初的夏敬观称:“此纸书从骚圣堂,篇中有句挟风霜。五兵何自来相救,凛凛戈矛出肺肠。”[46]金天羽更极其倾倒:“翁山奇服,别具仙骨。”[47]又说:“天翮于三百年诗人,服膺亭林、翁山,谓其歌有思,其哭有怀,其拨乱反正之心,则犹《春秋》、《骚》、《雅》之遗意也。”[48]

当然,就在翁山同时,也有人不满意他的诗:“顺德何绛(字)不偕,隐迹北田,与元孝及陶窳、梁梿、兄衡称‘北田五子’。论诗甚严,常以卤莽目翁山。”但这种品评并不准确,因为何绛本人的诗虽然“清超拔俗,有蝉蜕轩举之风,然赋形渺小,抟翼不高,清寒清薄,亦所不免”[49]。何、屈相较,有如贾岛之于李白,不免以雄直为卤莽了。

三 陈恭尹

陈恭尹(1631—1700),字元孝,一字半峰,号独漉子。广东顺德县龙山乡人。顺治三年,清兵陷广州。次年,其父陈邦彦起兵抗清,家属被清兵拘捕,恭尹时年十七,只身逃出。不久,邦彦兵败,全家遇害,仅恭尹幸免,隐居西樵山中。此后十年,仍积极从事反清活动,奔走福建、浙江、江苏一带,企图与郑成功、张煌言等抗清力量联系,没有结果。顺治十五年,再次出游,准备西走云、贵,投奔永历政权。因兵戈阻绝,改由湖北、江苏转入河南。次年,南明覆亡,恢复无望,于顺治十七年还乡,以遗民终老,卒年七十一岁。有《独漉堂集》。

陈恭尹早年的诗,对明末朝政的失误是痛心的,如“九月悲风始”(《感怀》之六)一诗,先写守边将士的艰苦斗争,再写朝廷近臣的腐朽生活,最后指出:“十年为汉将,甲胄行虮虱。一语不相能,投身对刀笔。”这显然是以李广下吏自杀事影射袁崇焕被诬陷而冤死。

而对南明弘光君臣的昏淫尤为痛恨,如《西湖》一律最后说:“休恨议和奸相国,大江犹得百年分。”这当然不是对秦桧尚有恕词,而是极言马士英误国之罪。

因而诗中经常流露出深沉的亡国之痛,如《张穆之画鹰马歌》先写张穆之早年有志立功边地,终不获骋,乃以满腔豪情寄于笔墨:“老来伏枥有馀悲,纸上鹰扬犹负气。”最后转到自己身上:“我有填胸万古愁,百神不语群仙醉。请君放笔作双鸾,夜半骑之问天帝。”这是新的《天问》,正反映出作者极为沉痛的亡国恨。至于“莫令亡国月,得照渡江人”(《次凤阳逢中秋》),在明祖龙兴之故乡,度万家团圆之佳节,自己国亡家破,异地飘零,此情此景,其何以堪?所以随时随地都压抑不住对故国的哀悼。他登上黄鹤楼,会低吟出:“莫怨鹤飞终不返,世间无处托仙翎。”(《岁暮登黄鹤楼》)在和那班故人聚首时,他不禁哀叹:“半生岁月看流水,百战山河见落晖。欲洒新亭数行泪,南朝风景已全非。”(《秋日西郊宴集同岑、梵则、张穆之、家中洲、王说作、高望公、庞祖如、梁药亭、梁颙若、屈泰士、屈翁山,时翁山归自塞上》)而对于清王朝统治下的中国,他感到生活其中,简直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俯首为今人,举体无一宜:有目厌兵革,有耳闻号啼,有腹饱糠核,有足履祸枢,赤舌有如火,更以焚其躯。”(《感怀》之三)不但世俗生活,就是深山寺观,也再无一片干净土了:“山尊对语梅花下,福地而今路亦难。”(《宿冲虚观》)

由于亡国生活无法忍受,陈恭尹早年是立志恢复的。顺治十年,他在《虎丘题壁》中说:“市中亦有吹篪客,乞食吴门秋又深。”以伍员自喻,表示了他复国难报家仇的决心。顺治十五年秋,他和另一遗民何绛北上,企图由湘南转入云、贵,投奔永历政权,从事反清复明工作。在《留别诸同人》诗中,他充满复国决心与信心:“……入楚客无燕匕首,送行人有白衣冠。……后会不须期故国,中原天地本来宽。”《拟古》之三洋溢着一股英气:“射虎射石头,始知箭锋利;居世逢乱离,始辨英雄士。我生良不辰,京洛风尘起。生死白刃间,壮志未云已。猛士不带剑,威武岂得申?丈夫不报国,终为愚贱人!中夜召仆夫,将适赵与秦。方建金石名,安念血肉身。抗手谢俦侣,明日西问津。”在这段时间里,他“尝绘九边图,并身所经历,悉疏其险要,置诸行箧”,以从事反清斗争。[50]而在永历政权覆亡的次年(顺治十七年)春,他还没有对抗清事业表示绝望:“寸心平自若,应任险中行。”(《归舟》)仍然不消极退避,而是继续斗争:“……长揖谢羽人:‘蓄志不慕多。兹生有馀责,区区计其他?’回车复吾路,路有张鸟罗。凤鸟易高飞,罗雀如之何?”(《杂诗》之三)这说得很明白:自己所以不愿遁世,为的是救出清廷统治下的汉族人民。同样的情怀表现在《木棉花歌》中:“……岁岁年年五岭间,北人无路望朱颜。愿为飞絮衣天下,不道边风朔雪寒。”他坚信:如磐夜气一定会被明天的朝阳所驱散,便预言道:“远风疏劲叶,春色聚寒根。”(《冬草得言字》)“后来花在眼,昨夜雪添池。”(《春山》)这和雪莱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简直一个意思。因而他歌颂春草:“力弱犹穿土,光遥不隔天。”(《春草》)这是对斗争力量的自信。也就因此,他颂游侠而责隐士。其《游侠词》之一:“……直走长城北,风云满路中。”俨然是一支抗清的队伍。之二:“相见一杯酒,天涯即弟兄。出门赠百万,上马不通名。”很可能写顾炎武所组织的会党。之三:“十年居委巷,上有白头亲。此别逢知己,微躯亦借人。”按儒家的教条:“父母在,不许友以死。”所以聂政拒绝严仲子的要求,说:“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而这里所写,既是“上有白头亲”,而又“微躯亦借人”,就不应是朋友私谊,必然出于国家大计,因为这也符合儒家教条:“战陈无勇,非孝也。”他歌颂参加过弘光朝抗清斗争的王世桢:“客有问君君大笑:丈夫无国更何家?”(《哭王础尘》)与此相反,对逃避斗争的隐士,他则予以指责。在《感怀》之十五中他写道:“人饮浊河水,不食古井泉。古井非不清,浊河诚有源。大人略细故,琐琐安足论。鹦鹉立樊笼,焉用能人言?苍鹰无羽仪,一日翔九天。”以“浊河水”、“大人”、“苍鹰”比喻抗清复明的斗士,以“鹦鹉”比变节者,以“古井”比隐士,其褒贬之意非常明显。

因此,他颂扬和勉励保持晚节者,例如对于不甘臣清因而出家的澹归大师,他用比兴手法大加赞美:“绝全高寄,孤根压众芳。……南枝长不老,微笑傍空王。”(《题丹霞雪干图为澹归大师寿》)他勉励一位慕名来访的新交:“如君意气复何道,所愿故心终不移。”(《赠余鸿客》)他关心好友的安危并互相勉励:“路密关心短,情深出语希。后期能不负,家在荔枝矶。”(《赠别赖子弦、任切刚归宁都》)“古道今芜绝,吾乡尚有人。……风义好相亲。”(《送李苍水,兼寄相如》)对于军事斗争失败了的好友,他劝对方用创作诗文来进行另一形式的斗争,同时以此自保晚节:“神州萧条寰宇黑,英雄失路归何门?文章亦是千秋事,兴则为云降为雨。”(《送屈翁山之金陵》)他本身坚决保持晚节:“白首甘为陇亩民。……道在沉冥宁作我。”(《次韵答徐紫凝》之一)“少事门开晚,多吟卧起迟。百年行已矣,辛苦立名为!”(《晚秋杂兴》)“幸以不材老,能忘时序心。”(《寒树得阴字》)

康熙十七年,因三藩事件的牵累,“恭尹以名重,为时所指目,下于理者二百日”[51]。他自称“四年之间,虚名为累,日周旋刀锋箭镞中,自有生以来未有危于斯者”[52]。“及得脱,自念身历沧桑,恐终不为世所容,乃筑室羊城之南,以诗文自娱。贵人有折节下交者,无不礼接。于是冠盖往来,人人得其欢心。议者或疑其前后易辙”[53]。其实他仍然坚决保持了民族气节,正如他在《藤》诗中所说:“遇物时能曲,垂天自不斜。……柔是长生道,清宜处士家。……”可是由于他这样“稍稍与俗委蛇,而议者随之。梁器圃,故交也,而有仆仆城市之责备;朱竹垞,通人也,而有降志辱身之微词,其他更复何论?”[54]梁器圃,名琏,广东顺德人,明诸生,与陈恭尹同为北田五子之一,“遭国变,乃闭关北田,结茅池西,曰寒塘,悬板以限来者。……陈恭尹所与,多不择人,琏辄骂之曰:‘向与公言何事,而仆仆走城市为也?’”[55]朱竹垞,名彝尊,明亡后,曾参加抗清复明斗争,后变节事清。其《静志居诗话》曾说:“元孝降志辱身,终当进之逸民之列。”后人对这种议论很为不满,有人指出:“忧患馀生,绘听剑图自况,间与当代士夫文字往还,而玩世之意寓于湛冥之中,哀郢之思寄于歌哭之外,固未尝有所降辱也。杭堇浦题先生遗像诗:‘南村晋处士,汐社宋遗民。湖海归来客,乾坤定后身。’又云:‘劫已归龙汉,家犹祭鬼雄。等身遗著在,泉下告而翁。’可谓千秋定论,欷歔欲绝矣!”[56]也有人指出:“试读先生晚岁诗文,置其牵率应酬者勿道,其感时怀旧诸作,孤愤幽忧,触手发露,视壮岁之瘏口哓音,固无以异。然后叹彼之为责备为微词者,容出于爱惜之厚意,要之不窥其心而逐其迹,不可谓之非过也。”[57]又说:“彭躬庵《独漉集序》言:先生晚年磨砻主角,其触手发露处,随即遮扫,不露爪迹。盖知先生之深矣。”[58]

但在陈恭尹本身,即使在狱中,也高唱:“东海仍秦帝,南冠号楚囚。”(《狱中杂记》之一)而且恨自己没有像父亲那样牺牲在抗清复明的战争中:“已比先人老,千秋愧不如。”(同题之十一)而在自己坚持晚节的同时,他斥责那些变节者:“乘时燕雁知来去。”(《春感十二首次王础尘》之一)“世间人面有牛哀”,“颇疑孤竹移贪水”(同题之二)。“颇怪世间男子少,烦君多为著须眉”(《送善丹青者吴碧山》),“朝台空有汉家名,浩叹今人不如古”(《赠余鸿客》)。他还通过咏物来讽刺那班政治投机份子:“钻隙入来知态巧,步虚遥上极身轻”,“最是贵人车马路,一回过去一层生”(《尘》)。

另外,揭露时弊、反映现实的诗作不少,如反映战祸的:“郭外沃田抛弃尽,不忧无处觅春泥。”(《望燕》)“兵气昏南纪”,“征敛村村急,桃花何处津?”(《人日新晴即事》)

揭露清朝“迁界”之虐的[59]:“居人去何之?散作他乡鬼!”“相逢尽一哭,万事今如此!”“人民古所贵,弃之若泥滓。大风断松根,小风落松子。松根尚不惜,松子亦何有?”(《感怀》之八)这是直斥清廷的残暴的。还有用反话讥刺的:“高台为沼陆为尘,一半扬州是海滨。……松楸永隔兴衰地,陌路多逢太息人。共道君恩怜物命,不教鱼鳖近居民。”(《太息》)

揭露剥削压迫的,如《耕田歌》:“……近水畏兵,兵刈何名?上官不问熟不熟,昨日取钱今日谷,西邻典衣东卖犊。黄犊用力且勿苦,屠家明日悬汝股!”《缫丝歌》:“……小虫之小丝有限,中心抽尽君未暖。”《村居即事》之一:“伏犊山中虽有虎,农夫争避带刀人。”之二:“死生由吏不由天,鸩毒随身始出门。”之三:“三尺龙泉方寸印,不知谁较杀人多?”《龙船行》写官吏借赛龙船名义坑害百姓:“……官点龙船如点兵,……家家合米作行粮,百里科钱犒中路。……太平乐事非为扰,最是小民难户晓。往年官禁船尚多,今日官催船却少。……锦标夺归插里社,纵有能名无得者。虽云夺鸭不足夸,明日卖钱还借家。”《行路难》之二:“……小民止可求粗足,朝饭糟糠夕粥。轻裘肥马不易夸,有司视尔如仇家。”更写出了贪吏对百姓掠夺的极端残酷。

写贫富对立的也很突出,如《所见》之一,前六句写贵族子弟:“禁里曾通籍,人前不下床。未离阿保手,已绾大夫章。一饭中人产,千金匹马装。”末二句却写:“白头蓬室者,只自爱糟糠。”之二,也是前六句写那班纨袴子:“绣袷紫头巾,骁腾马上身。臂鹰飞啄鸟,手弹远追人。共窃军符夜,相邀野草春。”然后绾合到百姓身上:“不知营一醉,乡曲几家贫!”这类写法显然受到杜甫的影响。

但是,无庸讳言,和屈大均相比,陈恭尹是不够坚强的。例如《行路难》之一:“杀人岂必干与戈,尺地寸天皆跼蹐。重城高枕自谓安,中夜思之眠岂得?何能变化为蟭螟,飞入睫中人不识!”这写出了他出狱以后生怕再罹罗网的忧惧心情。《为严藕渔宫允题绿端砚》只写砚的名贵,不像屈大均借此力劝严绳孙、朱彝尊辞官归隐。《别朱竹垞三十六年矣,癸酉二月复会于广州,三日别去,送之以诗》,但写友谊之笃,屈大均则借以讽刺朱的变节事清。至于《闲居》的“莫作将来计,人生未可知”,其皇皇不可终日之状如见。《宿鸟》的“幸无弹射患,安梦得于今”,反衬自己的时虞罗网。这种种忧谗畏讥的心态正反映出陈恭尹的苟安思想。这就难怪他晚年竟违心地写了《铙歌》十八首,其中如“海不扬波万国通”,以“海不扬波”颂扬中国有圣人而致重译来朝(见《韩诗外传》五),“盛时不贵珍奇物,夷舶无多到粤中”,竟对康熙中叶的闭关政策唱赞歌。

当然,不论处境如何险恶,他还是彻底做到了“外圆内方”的。尽管朱彝尊、王士禛在文字交上和他都是好友,梁佩兰更和他与屈大均各为岭南三大家之一,但他和朱、王、梁三人有一个本质上的不同,就是他“冷”,毫不热中于一己的富贵功名。他的忘年交赵执信说得好:“老大两布衣,晏然当世士。各出一诗卷,邈矣古男子。岭南冬亦春,坐讶清寒起。乃是冰与雪,披拂怀袖里。我行穷万里,所遇无可喜。今夕忽欣然,风灯落连蕊。”(《饴山集》卷八《与陈元孝、王蒲衣两处士夜坐论诗》)王蒲衣,名隼,遗民诗人王邦畿之子,“终日理书卷,生事窘不顾”[60]。赵执信把他和陈恭尹并称为“冰与雪”,正是从他们的遗民节操上理解的。另外,赵执信还在《赠别广州诸子十二韵》中说:“南海多君子,我来嗟已迟。遂令屈高士(翁山已前逝),不得作相知。犹喜逢陈寔,苍然野鹤姿。忘年结深契,细律出雄辞。”[61]陈寔,东汉末人,曾以党人事被囚,又曾独吊中常侍张让之父丧,后复诛党人,让感寔,多所全宥。赵执信以陈寔比陈恭尹,不仅取其姓同,更取其同被囚系,又同自污。

赵执信还透露了陈恭尹对王士禛的不满:“阮翁昔奉使过岭,著《皇华纪闻》,极称元孝,而元孝顾大有不满之言。虽文人自古相轻,然阮翁之受侮可谓不少也欤!”[62]

陈恭尹和王士禛论诗都是宗唐的,陈所以对王“大有不满”,就因为王只重王、孟家数。所以陈恭尹寄诗向王索《南海集》,首句即称之为“酷似高人王右丞”。而陈论诗,特别指出:“笔墨无生气,光芒愧昔人。”重在“生气”即雄直之气,而不仅仅是悠然意远的神韵。他又指出:“谁能师日月,可以喻清新。大海波澜在,骊珠自不贫。”(《别后寄方蒙章、陶苦子,兼柬何不偕、梁药亭、吴山带、黄葵村,定邮诗之约》)诗歌创作要如日月之光景常新,更要掣鲸碧海,而不只是翡翠兰苕。而王士禛对陈诗所欣赏的只是“积雪回孤棹,寒湘共此心”;“离忧在湘水,古色满衡阳”;“乡山小别吟兼梦,水驿多情浪与风”;“桄榔过雨垂空地,玳瑁乘潮上古城”之类。还有“映花溪路闭,漱水石根虚”;“积雨汉江绿,归心杨柳初”;“三径草生残雨后,数家门掩落花中”,被王氏称为“唐贤佳句”。[63]这自然要引起陈恭尹的很大不满了。

值得注意的是,陈恭尹论诗也和屈大均有所不同。屈大均深恶宋诗,陈恭尹则强调“性情”,无分唐宋:“只写性情流纸上,莫将唐宋滞胸中。”并且又一次指出:“终古常新惟日月,金乌先自海东红。”(《次韵答徐紫凝》)仍然强调诗人自己的性情(包括本人的生活经历和文化素养)在创作中的决定性作用。

在创作上,陈恭尹的五律和屈大均一样也有散行。如《喜陶苦子还自鹿步》的颔联:“自有碧天月,随君归草堂”,《送离患上人住静惠州,兼怀叶评山》的颔联:“道人无去住,临别莫怆然”,《送李苍水,兼寄相如》的颔联:“老于朋友内,觉汝弟兄真”,《冬草得言字》的颔联:“岂不怨迟暮,曾承天地恩”,《春山》的颔联:“未改高寒色,青青又一时”,它们的特点都是一气流行,上下两句意思直接相承。这也是陈诗“雄直”的因素之一。

无论咏物还是写景,都寄托着亡国之痛,兴复之思。如“……遨游兹已屡,岁月真如掷。川原无古今,世事空畴昔。徘徊倚层巅,北风感行客。”(《游七星岩》)“将无治世气自北,却恐侵人鬓先白。……”(《广州客舍夜雪歌》)“乌猿一声一白发。”(《猿声歌》)又如《南海神祠古木棉花歌》以“祝融帝子”、“绛节”明写木棉花,暗喻朱明,末句“为君岁岁呈丹心”写自己对故国的永恒忠心。《夜潮》:“自知消长理,岂敢恨蹉跎?”写出自己的希望复兴。《送雁》:“……六翮欲冲辽海雪,一行先别岭南花。但令处处无飞,莫恨年年不到家。”既以自喻,亦以喻屈大均等志士。尾联“荇叶芦芽春渐长,无穷烟水在天涯”,则写出了复兴在望。总之,始终不见衰颓之意。更值得重视的是《初月》:“银河谁下钓?天道自张弓。色借桑榆日,凉生玉笛风。山光开半面,人影在墙东。不俟居弦望,清辉万国同。”句句写新月,而“天道张弓”用《老子》,暗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七十七章),说明必能反清复明之理。“色借桑榆日”,不但用了古书旧说,如皇甫谧《年历》:“月,群阴之宗,光内日影以霄曜,名曰夜光。”《物理论》:“京房说:月与星至阴也,有形无光,日照之乃光。”《旧历说》:“日犹火也,月犹水也,火则施光,水则含影。”更主要的是“月”加“日”为“明”。至于末二句更是说,即使南明政权眼前微弱,而举国归心,终必复兴。

而清代诗论家往往受王士禛的影响,只欣赏其流连光景之作,特别注意其“韵致”。如杨际昌说:“渔洋山人极赏陈元孝(诸联已见前)等句,厥旨甚微。予窃取其意。元孝句如‘落日客寻江上寺,出林僧放月中船’,‘隔岸山光横枕上,远天帆影落墙头’;绝句如《题画》:‘深山深处有人争,拟寄闲身画里行。日掩柴门无个事,碧溪寒叶一声声。’《赠真际上人》云:‘道在宁知白发生,禅房阒寂好经行。月明满地无人会,消受菩提叶叶声。’似与(渔洋所引)前数句相近。”[64]又如黄培芳说:“陈独漉坐雨诗云:‘萧瑟北林声,云如万马行。坐中高阁雨,天外数峰晴。向浦帆光湿,依人燕羽轻。罗浮开一半,凄恻未归情。’此五律最高之境,法律极细者。翁覃谿先生曾向张南山称说,可见前辈鉴赏,别具心眼如此。”[65]翁方纲也是推崇王士禛神韵说并且大而化之的,自然也只从这一角度去欣赏。我们不是说不应该欣赏陈恭尹这类诗作,但不同意把它们看成他的代表作,以偏概全。因为那样一来,就失去其遗民诗人的真面目了。

比较全面评价的当然也有,如赵执信早就指出:“南海陈恭尹元孝,明末忠臣邦彦之子,不仕。其诗沉健有格,惟宗唐贤,古体间入《选》理,一时习尚(指公安、竟陵),无所染焉。初,岭南有四大家者,余识其三:元孝与梁佩兰、王隼也。三子(包括赵未识面的屈大均)之视元孝,犹宋牧仲之并阮翁耳!”[66]我们知道,宋荦乞得王士禛“谁识当时两年少,王扬州与宋黄州”一绝,藉以齐名,时人并不承认,以为宋远逊于王。赵执信用此今典,认为屈、梁、王都不能与陈并称。这未免阿私所好,屈大均是应该与之齐名的。然而后来有些人却完全同意赵的结论,如陆蓥、朱庭珍等,都认为“岭南以元孝为冠”。朱庭珍尤其欣赏陈恭尹的《王将军挽歌》,说它“神骨尤古健绝伦,足为《孔雀东南飞》及《北征》、《西郊》嗣音,较王元美《袁江流》,有过之无不及也”[67]。《王将军挽歌》是一首五言长篇叙事诗,写一位南方义士王曰兴,他追随永历帝,领兵镇守鼍江(在广东肇庆府阳江县,当时永历帝监国肇庆),狠狠地打击了来犯的敌人:“相持及三月,敌骑皆奔亡,来时三万人,半还仍重伤。”后来永历帝入滇,他也奔赴昆明。在清兵长期围困中,“战士饭草土,抱骨环登陴”。即使艰危至此,战士们却“所忧负将军,吾侪死犹归”。王将军不愿士卒同归于尽,便用诈降计使敌人缓攻,从而放走九个幼小儿子,保全宗支,自己则和老母、妻、妾共十八人自焚。“鸡鸣部曲入,白骨空岏。举哀建素旐,合敛归巨棺。敌人亦流涕,况在同肺肝!”在清统治下写作并刊印这样的诗,正表现了陈恭尹的遗民诗人骨气。而从写作手法看,一些句式确实近于《木兰诗》和《北征》;自焚前的铺叙,更可看出《孔雀东南飞》的影响。

对同一陈诗,王士禛、杨际昌、黄培芳所欣赏的,和赵执信、陆蓥、朱庭珍截然不同,这里有时代风气之异。如清前期所谓康乾盛世,诗风偏于闲适恬淡;而清后期则忧患丛生,诗风也就偏于悲歌慷慨。也有诗评家本身审美情趣的不同。如王士禛与赵执信虽为同时人,王高官厚禄,文采风流,远离社会现实;赵仕途坎坷,潦倒终身,比较接触底层。这种不同的经历自然影响到各自的审美情趣。

四 释函可

僧函可生平事迹已简述于屈大均部分。

他的诗,生前曾自编为《金塔铃》诗集。逝世后,其门人今羞、今何等在此诗集基础上,补充了狱案前及与狱案有关的诗,编为《千山诗集》。

正如他在《读杜诗》中所说的:“予血化作诗”,确实,在中国漫长的诗史上,还很少见到这样用血写成的诗!它最大的特色是真切,字字句句,非过来人不能道。其门人今何跋《千山诗集》最末几句说:“使天下后世读是编者,知诗恶可以无罪,而罪又恶可以无诗也?”这个“恶”字应读成“叛逆”、“抗争”。函可遭到清代第一次文字狱的迫害,满腔义愤,喷薄而出,化为诗篇,是控诉,也是抗争,因而字字是血,句句是泪。读它们,你会感到阮大铖《咏怀堂集》的艺术性固然只能引起恶心,就是那班寄情风月、托兴江山的闲适之作也是渺小的。试看《初释别同难诸子》的“终岁愁连苦,生离且莫哀。问人颜尚在,见影意犹猜”,如果了解了“当其遭诬在理,万楚齐下,绝而复苏者数,口齿皭然,无一语。血淋没趾,屹立如山,观者皆惊”[68],你再逐字逐句咀嚼,就能体会到释函可的硬骨头精神和统治者淫威在受难者心理上所造成的压力。《宿山海关》尾联:“敢望能生入,回头仔细看。”这和上一诗的“生离且莫哀”,都反映了诗人当时的心理:统治者一定会杀害自己,因而在出山海关时,不禁频频回顾。《生日四首》之三的颈、尾两联:“弟妹徒相忆,家乡那得归。从来无片纸,辜负雁南飞。”《沈阳杂诗》之一:“几载望乡信,意来却畏真。举家数百口,一弟独为人(指其二弟家,但不久,家亦尽节)。地下反相聚,天涯孰与邻?晚风连蟋蟀,木佛共含辛。”《辛卯寓普济,作八歌》之四写其弟耳叔(即宗):“黄沙杳杳望兄回,日暮走向荒城哭。哭声到天兮天不闻,摧胸肝兮难久全,休望收吾骨兮葬江边!”这些对家庭亲人的怀念,或从本身抒发,或从对方想象,无不震撼读者的心灵。特别是《八歌》末章:“……我忧不独在乡国,我罪当诛复何说!笔尖有鬼石流血,天地无情难永诀。呜呼!木佛木佛能不哀?狞飙苦雨四面来,土床一尺魂徘徊。”这就把读者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不仅认识到诗人的悲愤深度,更震惊于这种悲愤的个性化。由此起步再来读《闻耳叔弟尽节》:“大旗吹折海风寒,未了孤心骨已残。遗训在兹宁有憾?浮沤于汝久无干。原鸰血尽生逾苦,池草根锄梦亦干。见说覆巢馀卵在,呱呱何处夜漫漫!”烈士的复国心愿虽未实现,而求仁得仁,视死如归;只是生者更难为怀,既哀亡弟,又痛遗孤。《寒夜作》写岭南人而在辽东过流放生活:“日光堕地风烈烈,满眼黄沙吹作雪。三更雪尽寒更切,泥床如水衾如铁。骨战唇摇肤寸裂,魂魄茫茫收不得。谁能直劈天门开,放出日光一点来?”不仅南方人无从体会,就是正常生活的北方人也很难理解严寒竟会使身受者“魂魄茫茫收不得”。最后两句是愤怒的升华,“直劈”二字,怒吼如闻。联系到《至日》:“去年此日身栖雪,今日依然雪裹身。岁岁尽传阳已复,何曾一线及流民!”不但寒夜,就是春天,不,年年月月,生活在暴力统治下的囚徒,永远是寒彻骨的。人总是人,难怪他质问《皇天》:“皇天何苦我犹存?碎却袈裟拭泪痕。白鹤归来还有观,梅花斫尽不成村。人间早识空中电,塞上难招岭外魂。孤雁乍鸣心欲绝,西堂钟鼓又黄昏。”这真是宛转欲绝,欲哭无从了!

最可贵的是,尽管处境极人世之艰危,诗人却棱棱一骨,永远乐观。如《初发》尾联:“幸余穿布衲,犹可耐风沙。”《初至沈阳》颈、尾两联:“幸有千家在,何妨一钵孤?但令舒杖屦,到此亦良图。”《生日四首》的“……白日存吾分,寒风任尔吹。到边仍说法,有客尚投诗。且自欢兹会,明冬不可知。”之四的颈、尾两联:“只有心方寸,还馀诗几篇。时时吾笑我,不改旧时颠。”《八歌》之一末三句:“安得手扶白日兮,上照四塞之荒烟,下照万丈之黄泉!”之二末四句:“藤兮藤兮讵终穷?恐随风雨兮化作龙,何日将予兮直上千峰与万峰!”《同阿字诸子夜坐》:“流光如矢命如尘,冰作生涯鬼作邻。岁底又添门外雪,灯前几个岭南人。大家共话俱含泪,各自伤心不为贫。去去且将拳作枕,梦中同迓故园春。”《阿字行后作》末四句:“日星挂眉睫,灏气荡心胸。禁声莫高吟,恐或惊鼍龙。”

坚持民族气节,痛斥失节之徒,是《千山诗集》另一内容。同时的遗民诗人杜濬《赠剩公》中说他“开口大笑中悲哀。借问山僧之笑何其哀?世人不作佛且哀。世人不作人,则是胡为乎来哉?”把失节之徒看成两脚狗,这就是函可高扬的爱国激情的结论。所以他愤怒地指出:“地上反奄奄,地下多生气。”(《秋思新泪》)而在《石人》中他说:“见说衣冠古”,“尔貌可为人”,那就是说薙发胡服而仕清的汉族士大夫都不配称为“人”。他曾慨叹:“明月但照雪,不照世人心。雪深惟一色,人心种种深。”(《对月》)又以比兴手法揭露那班小人的嘴脸:“顾视深草间,异种(指菌类)纷相错。恐是蛇虺居,根性乃独恶。摈弃稍不严,美口成毒药。气化岂有殊?君子慎所托。”与此相反,是对于节士的歌颂和自我的肯定。如《即事》之二:“与其辱以生,毋宁饥以死。”《还山忆旧》之二:“枕中百十篇,暗室生霹雳。梦里常把持,只恐蛟龙攫。”《偶成》:“今年更比去年穷,梦到梅花香亦空。抖擞破衾残雪在,无人知道旧家风。”《丙戌元旦顾家楼》:“多难还馀善病身,栖栖终不怨风尘。挈瓢带雪逢遗老,著屐寻诗有故人。夜雨暂将山色改,年光又逐泪痕新。遥知乡国东风早,花信凭吹薄海春。”《李公赎陈氏为尼》:“学士行歌绩妇吟,惊回春梦起乡情。解将腰带文犀重,添得空门水月清。云鬓已随秋雾散,舞衣应逐雨花轻。翻怜冢畔青青草,不及红莲碛上生。”以远嫁单于的王昭君对比,赞美犯妇陈氏的祝发,含意多么深长!其实这也是对节士为僧的赞美。《闻钱君至尚阳堡死》:“相逢不禁泪淋浪,忽讶音来我自伤。一片心肝还日月,五更风雪裹文章。……莫为中原难侧足,故将残骨掷龙荒?”第三句以“日月”切“明”,意极显豁。《赠赤公》:“几年辽海自依依,华表惊添一鹤飞。瓶钵已非形更瘦,须眉犹在事多违。长边无地容行脚,尽日徼天幸掩扉。未裁磨衲破,梦中还著老莱衣。”

有些诗作洋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激情,这一点,函可的知交都是特别强调的。顾梦游《和祖心师雨中见访》之一:“乾坤逢此日,野老独吞声。不道西方学,能同故国情。……连夕伤心话,寒灯剔未明。”就反映出皈依佛法的函可,一颗心不但不寂灭,反而为国家民族的兴亡而燃烧着。试看他的《初发》颈联:“计日边城近,伤心故国赊。”《宿山海关》颔联:“大海依然险,危峦空自攒。”原来用以防清兵入侵的雄关,形势依然,作用却完全丧失了!寥寥十字,遗恨无穷。《生日四首》之二的颔、颈两联:“便是今日死,已是旧朝人!乞食真惭粟,看书若有神。”以食周粟为耻,有生之日,仍是明人。《石人》:“见说衣冠古,投诗寄问频。我心曾匪石,尔貌可为人。……最怜同伴者,一半是顽民。”石人是明代衣冠,虽为石刻,却可算人,那么,薙发胡服的自然是异族犬羊了。这一认识,顽民(即明遗民)们都是一致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八歌》之七:“辛苦前朝老衲衣,十年与尔不相离。骨残心碎无完肌,至今襟袖血迹遗。谁云新者可代故?何忍抛撇冬夏披。衲兮衲兮汝勿悲,虽然破烂兮胜牙绯,生御风沙死裹尸!”这件老衲衣就是函可!读着这样的血泪文字,我们会想起文天祥、史可法,他们真是民族的脊梁和灵魂!《寄阿谁》(自注:精绘事):“谁与天涯作比邻?题诗先问白头人。燕支久已无颜色,好写青山置我身。”《偶感》:“迁客易为感,况兼秋有声。天风吹木叶,一半落边城。是处皆肠断,无时免泪零。不知何事切,未必尽乡情!”正如《八歌》之八所说:“我忧不独在乡国”,他的“肠断”、“泪零”,当然不只是怀乡,而更主要的是恋念故国。

济世忧民之心,具体地反映在《连雨》一诗中:“顽云重雾裹城郭,旧民新民惨不乐。田中有黍谁能获?山中有木谁能斲?盘翻灶冷守空橐,檐溜虽多不堪嚼。老僧一钵久庋阁,出门半步泥没脚。紫蛇有光蜗有角,抱书昼卧肠萧索。庭边杏树惊摇落,燕巢已破子漂泊。眼前大地何时廓?辽海浪高势磅礴。愿浮我尸填大壑,毋使蛟龙终日恶。”这是写实,也是象征。末二句更表现出诗人舍身救世的精神。这是因为他虽已为僧,却未出世,正如《春雨》说的:“我心岂由物?遇物屡悲欣。”一直到死,他还在恋念岭南家乡,其实也是对关内故国的思慕。他的《泪》诗说:“我有两行泪,十年不得干。洒天天户闭,洒地地骨寒。不如洒东海,随潮到海门。”他要把满腔爱国热情所凝成的泪水,洒入辽河,流进东海(渤海),跟着潮水回到广东故乡去。

函可真是铮铮铁汉,受尽非刑,历尽折磨,到了流放地,居然结起冰天诗社来,和流人们唱酬,“遂使冰海澜,澎湃闻龙吼”[69]。他还传授诗学,如辽东人焦冥,抗节不仕,就“受剩公上人之友助而规近体”[70]。在函可的影响下,焦冥所作诗“雄浑激宕,有振衣千仞俯视尘壒之想”[71]。函可还将平生经历讲给友好们听,藉以激励他们。所以社友释涌狂赞颂他:“义胆久拚沙暴骨,禅心不学絮沾泥。难期苏子看羝乳,长伴支公听马嘶。”[72]另一流放诗人吴兆骞也歌颂他“志原甘鼎镬”,特别赞美他骨头硬:“岂是然(燃)身誓,应嗤绕指柔。”[73]蛰居南京的遗民诗人龚贤(半千)曾为他担忧:“聊将诗自慰,还和罪相干。”[74]他却悍然不顾,毅然表白:“……余今岁望七十尚二十有三(时年四十七岁),然备历刑苦,须白齿落,耳聋目瞆,一切不能经意。重阳后于金塔,尽遣诸子,每自伫立。明月在天,寒风习习,风吹铃鸣,塔又何曾经意耶?因语二三知我:及时努力,毋俟一切不能经意。更有百倍切于文字者,不得不早自经意也!”敌人的摧残,并没有从精神上打垮他,他仍然在用诗歌这一武器,继续进行战斗,毫不考虑因此可能导致更大的迫害。尤其使人感动的是他号召同志们直接地勇敢地投身反清复明的实际斗争中去,认为那比文字宣传工作更加重要百倍。

当然,他同样重视诗歌的战斗价值。和其他岭南诗人一样,他也受到明七子的影响,但他更主要的是从“神似”方面去学习杜甫。他强调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因而他高度评价自己主持的冰天诗社。这些观点都反映在如下一首七古中:“风雅茫茫失所宗,不得不推北地李(指前七子领袖李梦阳)。李公豪雄步少陵,匪特形似亦神似。先生(指同时流放辽东的左懋泰)才陵北地高,先生遇非少陵比。阿弟(指左懋第)捐躯阿兄流,西山之歌续二士(指伯夷、叔齐)。不教秦关二百强,不羡蜀江千丈绮。从来厄极文乃工,所以论文先论世。丰干饶舌罪如山,滔滔谁易今皆是。三百年来事莫知,天教斯道存东鄙。不然今古亦荒凉,大雪纷纷吾与尔。”[75]

我们真为有这样的历史人物感到自豪!他的知交释函昰曾题其遗像说:“神龙破浪无寻处,留得威狞纸上寒。”[76]是的,他是神龙,他的伟大人格对敌人来说,永远是威狞的!这就无怪在他逝世一百一十六年后的乾隆四十年,清统治者终于禁毁了《千山诗集》,删除了《盛京通志》所载他的事迹,而且拆毁了他埋骨的塔和立的碑,企图从人们心里永远消除他的庄严形象。但是,这当然是愚蠢的妄想!龚自珍说得好:“奇士不可杀,杀之成天神;奇文不可读,读之伤天民。”[77]奇士奇文,是杀不死烧不尽的,因为他们和它们永远活在不愿跪着活的人们的心底。屈大均是这样,释函可也是这样。

还是让我们读读屈大均对释函可的诗作的评论罢:“……充戍沈阳,痛定而哦,或歌或哭,为诗数十百篇,命曰《剩诗》。其痛伤人伦之变,感慨家国之亡,至性绝人,有士大夫之所不能及者,读其诗而君父之爱油然以生焉。盖其人虽居世外,而自丧乱以来,每以淟涊苟全,不死于家国以见诸公于地下为憾。而其弟、骊以抗节,叔父日钦、从兄如琰、从子子见、子亢以战败,寡姐以城陷,妹以救母,妇以不食,骊妇以饮刃,皆死。即仆从婢媵,亦多有视死如归者。一家忠义,皆有以慰夫师(指函可)之心。嗟夫!圣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诸禅;忠臣孝子无多,大义失而求诸僧;《春秋》已亡,褒贬失而求诸诗。以禅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诗为《春秋》,史之不幸也!《剩诗》有曰:‘人鬼不容发,安能复迟迟?努力事前路,勿为儿女悲!’……呜呼!亦可以见其志也矣。”[78]

这是极深刻的总结,也可以用来作岭南诗派的结论。


[1] 陆蓥《问花楼诗话》卷三

[2] 《更生斋诗》卷二《道中无事,偶作论诗截句二十首》

[3] 《翁山文外》卷二《广东文选自序》附凡例之六

[4] 《香祖笔记》

[5] 《广东新语》

[6] 《香石诗话》

[7] 《粤东诗海》

[8] 《广东新语》

[9] 《明诗纪事》

[10] 鲁九皋《诗学源流考》

[11] 《粤东诗话》卷一

[12] 刘声木《苌楚斋续笔》卷九引

[13] 《国朝诗话》

[14] 《容斋续笔》卷二“唐诗无讳避”条

[15] 《池北偶谈》

[16] 《国朝诗话》

[17] 王源《居业堂文集》卷十四《屈翁山诗集序》

[18] 《曝书亭集》卷三十六《九歌草堂诗集序》

[19] 《论诗绝句六十首》之五十六

[20] 《国朝诗品》

[21] 《夜读番禺集书其尾》

[22] 《冬日阅国初诸家诗,因题绝句八首》之八

[23] 《晚晴簃诗话》

[24] 僧函昰《千山剩人可和尚塔铭》

[25] 僧函昰《千山剩人可和尚塔铭》

[26] 《高淳县志》引

[27] 《石臼后集》卷一《读祖心〈再变纪〉漫述五十韵》

[28] 《顾与治诗》

[29] 《牧斋有学集文钞补遗》

[30] 《屈翁山诗集》卷四

[31] 《老生常谈》

[32] 《莲洋集》卷一

[33] 《西蜀费锡璜数枉书来,自称私淑弟子,赋以答之》

[34] 《西蜀费锡璜数枉书来,自称私淑弟子,赋以答之》

[35] 《广东诗粹》

[36] 《筱园诗话》

[37] 《雪桥诗话》续集卷一

[38] 《白华山人诗说》卷一

[39] 归静先编《清代文谳纪略》第四章“屈大均诗文案”

[40] 《翁山文外》卷七《先考澹足公处士四松阡表》

[41] 《翁山文外》卷二《诗义序》

[42] 《翁山文外》卷一《卧蓼轩记》

[43] 潘飞声《翁山文外》跋

[44] 《晚晴簃诗汇》卷八十一

[45] 《赌棋山庄集·诗八·岭南杂诗》之二

[46] 《忍古楼诗续》卷二《为梁衡斋题所藏屈翁山诗帖》

[47] 《天放楼文言》卷十《答樊山老人论诗书》

[48] 《天放楼文言》卷十《与郑苏戡先生论诗书》

[49] 《雪桥诗话》三集卷二

[50] 冯奉初《明世袭锦衣佥事怀远将军陈元孝先生传》

[51] 冯奉初《明世袭锦衣佥事怀远将军陈元孝先生传》

[52] 《江村集·小序》

[53] 冯奉初《明世袭锦衣佥事怀远将军陈元孝先生传》

[54] 吴道镕《澹庵文存》卷一《陈独漉先生年谱序》

[55] 张其淦《明代千遗民诗咏》卷三

[56] 汪兆镛《微尚斋杂文》卷六《重修陈独漉先生墓碑铭》

[57] 吴道镕《澹庵文存》卷一《陈独漉先生年谱序》

[58] 《澹庵文存》卷一《跋陈独漉自书镇海楼手卷》

[59] 顺治十六年(1659)至康熙二十一年(1682),清廷为了阻遏郑成功、张煌言以水师从海上进攻,实行“迁界”政策,即从山东到广东的沿海居民,一律内迁数十里,并烧毁渔船,禁止下海。

[60] 《清史稿·文苑一》

[61] 《饴山集》卷八

[62] 《饴山诗集》卷十六《怀旧诗》第十首小传

[63] 见《池北偶谈》及《居易录》

[64] 《国朝诗话》

[65] 《香石诗话》

[66] 《饴山诗集》卷十六《怀旧诗》第十首小传

[67] 《筱园诗话》

[68] 郝浴《奉天辽阳千山剩人可禅师塔碑铭》

[69] 李呈祥《东村集》卷四《与湄村、贻上两公商刻〈徂东集〉、〈金塔铃〉》

[70] 《盛京通志》卷四五姜希辙《焦冥集序》

[71] 《盛京通志》卷四五高士奇《知白斋诗序》

[72] 《寿搕大师》,附《千山诗集》后

[73] 《秋笳后集》卷七《奉赠函公五十韵》

[74] 《草香堂集·忆剩上人》五首之二

[75] 《千山诗集》卷五《过北里读〈徂东集〉》

[76] 《瞎堂诗集》

[77] 《夜读番禺集书其尾》

[78] 《广东新语》卷十二《诗语·僧祖心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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