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认识的那个熟人说,他与我一道从聚会中出来,并静静地与我同行在洛伦茨山的一条路上。“停一小会儿吧,我要弄清楚——您知道,有一件事我得办完。这太吃力了——这个很冷也很亮的夜,但这般令人不快的风,它有时甚至能改变每一颗洋槐树的位置呢。”

月亮照耀着园丁的房屋,阴影罩住一条稍许有些隆起并点缀着雪花的道路。当我看到门边放着的椅子时,我抬起手指向它;因为我没有勇气等着责备,于是我把左手放到我的胸前。

他悒悒不乐地坐了下来,毫不在意他那漂亮的衣服,当他把他的双肘支撑在大腿上并把额头放在完全弯曲的手指尖上时,我感到惊奇。

“好的,现在我要说这件事。您知道,我生活得有规律,没有什么可指摘的,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和被承认的。对在我所参加的聚会中出现的不幸,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不幸也没有饶过我。如同我四周的人和我满意地看到的一样,一般的幸福也并不趑趄不前,我本人可以在小范围里谈谈这些。好的,我还从没有真正地爱过。我有时感到遗憾,但如果必要的话,我会用那些客套话的。可现在我只能说:是的,我爱过并且也许因为爱而激动。我是一个热烈的情人,像少女所希望的那样。但是我不应当考虑,恰恰是这种从前的缺陷会给我的爱情关系一个例外的和快乐的——特别快乐的转向吗?”

“安静,安静。”我无动于衷地说,并且只在想我自己,“您的情人很漂亮,我听说了。”

“是的,她很漂亮。当我坐在她身旁时,我总是只想到:这次冒险之举——我是如此的勇敢——我进行了一次海上之旅——我喝了许多酒。但当她笑起来时,她不露出她的牙齿,像人们所该期待的那样,只能看到她张开的深色的、狭小的、弯曲的嘴。若是她在笑时把头向后仰的话,看起来会显得狡黠和老态。”

“我不能否认这点,”我叹着气说,“我好像也看到了,因为这很惹人注意。但不只是如此。少女的美才是真的!通常,每当我看到一身皱巴巴、脏兮兮和邋遢的服装穿在迷人的身体上显出妩媚时,我就在想,它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而是起了皱褶,不再平整;有了紧沾在饰物上的灰尘,不再清洁。我就在想,没有人会如此可悲和如此可笑,白天很早穿上一件贵重的衣服,晚上就脱下来。我确实看到一些少女,她们也许很美,展示十分迷人的肌肉和可爱的踝骨、圆滑的皮肤和一头秀发,她们白天就身着这样一身天然的面具似的衣服出现,总是把同一张面孔搁放在她们相同的手掌上并让它们在她们的镜子里再现出来。只是有时在晚上,当她们很晚从宴会上回来时,它们才在镜子里显得破旧和臃肿——所有人都看过了,几乎没法再穿了。”

“我在路上经常问起您,您是否找到了这个少女,但您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转开话题不回答我。您说,您做了什么坏事?您为什么不安慰我?”

我把双脚伸进暗影中,聚精会神地说:“您不需得到安慰。您是被爱上了。”在这同时我把上面印有蓝葡萄的手帕放在嘴上,以免感冒。

现在他转身向着我,并把他那张厚脸倚在椅子的低一点的靠背上:“您知道,总的说来我还有时间,我还总是能立即结束这刚开始的爱情,通过一次丑行或者通过不忠或者通过一次外地远游。真的,我非常怀疑,我是否该投入到这次激动之中。没有什么是安全的,没有人能规定方向和持续的时间。如果我到一个酒馆里去,有意灌醉自己,那我知道,我将在这天晚上喝醉,但这是我的事!在一周内我要与一个要好的家庭去做一次远游,这不会在心里激起两个星期之久的风暴。晚间的吻使我昏昏欲睡,这是为给那些不着边际的梦留以空间。我对此加以抗拒,于是做了一次夜间散步,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不断地活动,我的脸由于风吹时冷时暖,我不得不老是摸摸我衣兜里的一条玫瑰色带子,我感到高度恐惧,怕不能跟着您,甚至忍受您,我的先生,在此期间通常我是肯定不会与您谈这么长的话的。”

我觉得很冷,天空已经泛出一些鱼肚白色。“可没有丑行,没有不忠和没有外地远游的帮忙,您必须自杀。”我说,还微笑着。在林荫大道的另一边,面对我们有两处灌木丛,在它们后面,往下就是这座城市。它还有些许灯光。

“好的。”他喊了起来,并用他那握着的小拳头击向椅子,但这拳头随即停放在那儿了。“可您活着。您不杀死自己。没有人爱您。您什么都得不到。您不能把握下一个瞬间。您这样对我说,您是平常人,您不能爱,除了恐惧,什么都不能使您激动起来。您看看吧,我的胸膛。”

于是他迅速解开他的上衣、他的背心和他的衬衣。他的胸膛确实是宽阔的和漂亮的。

我开始讲述:“是啊,我们有时陷入这样别扭的处境里。这个夏天我曾住在一个村子里,它旁边有一条河。我记得很清楚。我经常姿势歪扭地坐在岸边的一只椅子上。那边还有一家海滨饭店。一些年富力强的人在花园里喝着啤酒,谈论打猎和冒险。另一岸是云雾缭绕的群山。”

我站了起来,嘴显得稍许扭曲,踏进椅后的草坪,还折断了挂雪的树枝,并冲着我的这位熟人的耳朵说:“我订婚了,我承认。”

我的这位熟人并不对我站了起来感到惊讶:“您订婚了?”他完全是悬着身坐在那里,只是用椅背支撑住自己。随后他摘下帽子,我看到了他的头发,它散发着一种好闻的味道,梳得很规整,头部多肉,上面是一颗圆圆的脑袋,整体上显示出一道清晰的圆线,人们在冬天都喜欢这个样子。

我很高兴我这样聪明地回答他。“是的,”我对自己说,“可他就有着这么一个灵活的脖子和无拘束的胳膊在社交场合四下转动来转动去。他能用一番动听的谈话把一位夫人领着穿越一座大厅,若是房外下起了雨,或者那里站着一个羞答答的人,或者通常发生某些苦恼的事情,这根本不会使他感到不安。不,他在大人们面前同样彬彬有礼地躬身。但他现在坐在这儿。”

我的这位熟人用一块麻纱布擦擦额头。“请您,”他说,“请您把您的手稍微放在额头上些。我求您。”当我没有立即照做时,他把双手交叉起来。

好像是我们的忧虑使一切都黯淡下来似的,我们坐在高处的山上,像在一个小房间里,尽管我们早已觉察到了最初的亮光和晨风。我们靠得近些,尽管我们彼此并不喜欢,但我们不能相互远离,因为墙壁在僵直并坚定地移动过来。我们的举动可笑并不顾人的尊严,因为我们不必在面对我们的枝丫和树木之前感到羞愧。

这时我的熟人毫不困难地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一把刀子,沉思着打开它,然后像玩耍似的刺到他的左臂上并停在那儿不动。血立即流了出来。他圆润的面颊变得苍白。我抽出了这刀子,割掉冬季大衣和上装的袖子,扯下衬衣的衣袖。随之朝下跑了一小段路,再朝上看看是否有人在那儿,以便能帮助我。所有的枝条几乎是刺眼般的清清楚楚并纹丝不动。然后我稍微吮吸了深深的伤口。这时我想起了园丁的那座房屋。我沿着小路向上奔去,小路直通向这座房子左侧高处的草坪。我焦急地察看窗户和门,我愤怒地按铃,连连跺脚,尽管我立刻就看出来了,这座房子没有人住;随后我看看伤口,它在汩汩地流血。我在雪里弄湿他的布,拙笨地包扎住他的胳膊。

“您,亲爱的,亲爱的,”我说,“您是为我才伤害了自己。您的处境如此之好,周围都是朋友,您能在晴朗的日子里散步,在餐桌之间或在丘陵的路上看到衣着讲究的众人。只消想一想,在春天,我们将去果树园,不,不是我们去——这真是遗憾,但您同安纳尔会兴高采烈地前往。噢,是呀,相信我,我求你,最美的太阳将把所有人指点给你们。噢,这是音乐,人们听到远处的马群,无需操心,这是林荫大道里的喧哗和手摇风琴在演奏。”

“啊,上帝,”他说,并站了起来,靠在我身上,我们走动起来,“这儿没人帮助。这使我不高兴。请您原谅。已经很晚了吧?也许明早我该做点什么。啊,上帝。”

靠近墙边上方的一盏灯在发亮,它把树干的阴影投到路上和白皑皑的雪上,与此同时多彩多姿的枝丫的阴影曲曲弯弯,像折断了似的落到路坡上。

高中甫 译

这篇小说是卡夫卡的第一部作品,勃洛德认为它写于1902年或1903年,其中的两节:《与祈祷者的谈话》和《与醉酒者的谈话》(收入文集时,勃洛德改为《与祈祷者开始了的谈话》和《祈祷者的故事》,译者注)发表于1909年《徐培里昂》杂志上,这部作品有两个稿本,勃洛德整理时以第二个稿本为主,中断部分由第一个稿本补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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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系安娜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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