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快乐或者不可能生活的佐证
1 骑行
我忽地就跳到我的这位熟人的双肩上——兴致极高,好像不是第一次骑在他身上似的——并用我的两个拳头击打他的后背,使他开始小跑。但当他用跺脚表示不那么情愿,且有几次甚至停了下来时,我就加劲地用靴子蹬他的肚子,使他兴奋起来。我成功了,我们很快就进入一处巨大的,但尚未完工的场所。
我骑行在一条公路上。这是条石头路并且坡度大,但这正中我下怀,我要让它更陡更硬。一当我的熟人跌跌撞撞时,我就拎起他的领子;一当他呻吟叫苦时,我就捶他的脑袋。这时我感觉到,在这样一种美好的空气中骑行是多么有益于我的健康。为了使这次骑行变得更加狂暴,我让一股强劲的逆风猛烈地吹向我们。
现在我还要在我这位熟人的宽大肩膀上做跳跃运动:我一面用双手牢牢地钩住他的脖子,一面把我的脑袋尽力向后仰去并观察变幻不定的白云,它比我还要柔软,慢腾腾地随风浮动。我为自己的这种勇气而笑,而颤抖。我的外衣敞了开来并赋予我力量。同时我用劲合拢我的双手,当然我就掐紧了这位熟人的脖子。直到天空慢慢都被树枝——这是我让它们生长在公路两旁的——遮住时,我才想到自己。
“我不知道,”我喊叫起来,可没有声音,“我根本不知道。如果没有人来,那就是没有人来。我没有害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害过我,但无人愿意帮助我,纯粹是无人。但事情不是这样。只是无人帮助我,否则纯粹的无人是可爱的,我会非常高兴地(您对此意下如何?)与一个由纯粹的无人组成的群体做一次远游。当然是到山里去,不然去哪?这些无人是怎么拥在一起的,这么多双交叉起来或者垂下的胳膊,这么多双脚如何通过碎步分离开来!懂吗,所有人都穿着燕尾服。我们走得慢吞吞的,一阵清风穿过我们和我们四肢之间的空隙。在群山之中喉咙是自由的。我们居然没有唱歌,这真是件怪事。”
这时我的这位熟人跌倒了,当我探究他是怎么回事时,我发现他的膝盖伤得很重。因为他对我已经不再有什么用处了,于是我不无高兴地把他放到石头上并用口哨声从高空招来几只秃鹰。它们驯服地站立在他身上,用利喙看守着他。
2 散步
我无忧无虑地继续前进。但因为我这个徒步者对山路心存怯意,于是就让路变得越来越平坦并在遥远的地方最终降入一条山谷。按照我的意愿,石头都消逝了,风也消逝了。
我迈着匀称的步子,由于我是下山,于是就直起头部,挺起身体,把双臂交在头后。因为我爱松林,于是就穿越这样的森林;因为我喜欢默默地仰望繁星,于是天空中的群星就慢慢地朝我显现出来,我只看到几缕云彩,高处一阵风吹过,它曳住云彩,在空中穿行,这使我这个散步者感到惊奇。
在我所在的这条公路的对过,也许还有一条河把我隔开。我让一座巍峨的高山矗立在那里,它的高地上生长着一片灌木丛,它把高地与天际分隔开来。我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最高处的一些枝杆上的小分杈,它们在不停摇曳。这种景象也许是平常的,但却使我十分愉悦,使我都忘记了让月亮升上来,一只站立在远处的这片蓬散杂乱的灌木丛中的小鸟——它已经在山后面了,大概是在因为这种迟误而恼火呢。
但现在冷峻的光华在山上散布开来,为月亮的升起做了先行,突然间,月亮自己就从一片不宁的灌木丛后面升了起来。可在这当儿我正朝另一个方向张望。当我向前方望去并一下子就看到月亮时——它几乎在用它圆圆的冰镜散发着清辉——我两眼迷惘,就停下了脚步,因为我走的这条倾斜的道路恰恰直通向这轮令人惊讶的月亮那里。
但少顷之后我就对月亮感到习惯了,并沉思地观察它升起来是那么困难。直到我们彼此面对面地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我才终于感到一阵强烈的睡意,我相信,这是这种不寻常的散步引起的疲倦所导致的后果。有一小会儿,我是闭着眼睛走路的,在这期间我只有响亮地和有规律地击拍双手才能保持清醒。
但随后,当我的双脚跌跌撞撞要滑出路外,累得我开始晕头晕脑时,我着急了。我用全身的力量登上道路右边的山坡,以便我能及时地在这个还剩下的夜里睡上一觉。
着急是必要的。繁星在无云的夜空里业已暗淡下去。我看到月亮在苍穹中澹淡地沉下,宛如在一片浮动的水中。山已经昏黑,公路破碎地在那里成为尽头,就在那儿,我面向山坡,从森林的深处我听到越来越近的树木倒下的嘎嘎响声。我真想立即抛身到苔藓上睡一觉,但我害怕睡在林中。我爬到一棵树上——沿着树干手脚并用——这树没有风也摇曳不定。我躺在一根树枝上,脑袋靠着树干,很快就入睡了。在这当儿,一只小松鼠竖起陡直的尾巴坐在颤动的枝尾,摇晃起来。
我睡得很深,没有做梦。不论是月亮的沉落还是太阳的升起都没有使我醒来。甚至,当我醒来时,我又安静了下来,并对自己说道:“昨天您太累了,因此要好好地睡。”随后我又进入梦乡。
尽管我没有做梦,可我的觉却不是没有不断地受到轻微的打搅。整个夜里我都听到身边有人在讲话,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清,除了个别的如“河岸旁的椅子”,“云雾缭绕的群山”,“冒着烟光的车辆”,就只有强调这些词的方式了。我想起来了,我在睡眠中还揉搓着双手,并由于我没有听清一些个别的话而感到高兴,因为我刚好睡着了。
“您的生活是单调的,”我大声说道,以便说服自己,“您被引上另外的路太有必要了。这儿很快乐,您该满意。太阳在照耀。”太阳在照耀,蓝天中的雨云变白,变淡,变小。它们在发光,在翻腾。我在山谷中看见一条河。
“是呵,生活是单调的,您该得到这种快乐,”我继续说道,像不得不说似的,“但这不也是危险的吗?”这时我听到近处有人发出可怕的呻吟声。
我要迅速爬下山去,但是这个枝干就像我的手一样在颤抖,这样我就硬挺挺地从高处落了下来。我没有摔伤,也不感到疼痛,只是觉得自己太虚弱太不幸了。我得把脸搁放在林中的地面上,我不能忍受去如此费力地环视我四周土地上的东西。我确信,每个运动和每个思想都是被迫的,因此人们在它们之前要保护自己才是。与此相反,在这儿躺在草丛中,把双臂靠在身上,把脸掩藏起来才是最最自然的。我对自己说,我待在这个理所当然的地方应该高兴,因为否则我就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进入这里。
河流宽阔,它的小而发出声音的波浪粼粼闪光。彼岸也是草地,毗邻草地的是一片灌木丛,在灌木丛后就可以远眺明亮的果树林阴大道,直通向绿色的山丘。
这个景象令我心旷神怡。我躺了下来在想,在我对极为恐怖的哭声充耳不闻期间,我在这里是该满意的了。这儿是孤寂的、美丽的。在这儿生活不需要太多的勇气。可以肯定的是,人们在这儿和在其他地方一样都要受到折磨,但是不必去做什么运动。不需要这样。这是山和一条大河,我还有足够的聪明,把它们看作是死的。是呵,当我晚上孤单一人踯躅在草地上时,我将不会是一个被抛弃者,就像这座山,只是我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但我相信,就是这个也会消逝的。
我就这样用我未来的生活来进行赌博并固执地力图去忘却。在这期间,我看到天空在闪闪发亮,它披上一层异乎寻常的幸运色彩。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去看它了。我被感动了,并忆起有那么几天,在那几天我也相信我这样看过它。我从耳畔处抬起双手,伸开我的胳膊,并让其垂落到草上。
我听到远处有人在轻轻地抽泣。起风了,一大群我此前没有看到的干枯树叶呼啸着飞了起来。一些没有成熟的果实纷纷从果树上掉落到地面。从一座山后升起了一片可恶的乌云。河水的波浪在啪啪作响,在劲风面前退了回去。
我迅速站了起来。我的心在痛,因为现在我已不可能从我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我正要转过身离开这个地方并回到我从前的生活方式时,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在我们的时代居然还有高贵的人以这样困难的方式越过一条河,这太引人注目了。对此没有别的解释,这是一个老的习惯。”我摇了摇头,因为我感到奇怪。
3 胖子
a 向风景致辞
从彼岸的草丛中劲步走出来四个裸体的男人,他们肩扛着一张木制的担架。担架上是一个巨胖的人,用东方的姿势坐着。虽然他被抬着在一条不成路的路上穿越灌木丛,可他并不把棘枝拨到两旁,而是让它们平静地刺向他那不动的身体。他那多褶的肥肉是那样周密地摊了开来,不仅遮住了整个担架,而且还宛如一条黄色地毯的镶边沿着担架边垂了下来,就是这样也不妨碍他。他那无发的脑壳小并且闪着黄色。他的脸现出一个在思考并且不想费力加以掩饰的男人淳朴的表情。有时他闭上双眼,有时他又睁开,他的下颏扭曲起来。
“风景妨碍我思考,”他轻轻地说,“它使我的考虑摇摆不定,就像咆哮的河流上架起的链桥一样。它是美的,并因此要引人观望。”
“我闭上我的双眼并且说:‘您,河畔的青山,您有着对抗河水的滚动石头,您是美的。’
“但是它并不满足,它要我朝它睁开眼睛。
“但当我闭上眼睛说:山,我不爱您,因为您使我想起了云彩,想起了晚霞,想起了天穹和几乎使我哭泣的那些景物;如果让人抬在一张小型的轿子上,那他是永远到达不了这些地方的。但当您,诡计多端的山,在向我指明这点的同时,您就遮住了使我欣喜的远眺,在美好的鸟瞰中无处不到。因此我不爱您,河水边的山峦,不,我不爱您。
“但是它对这番话无动于衷,像从前一样,每当我不是闭着眼睛讲话时就是如此。否则它是不满意的。
“我们不必强求它对我们如何友好,我们只要维持就行了。它脾性乖戾,喜欢把我们的头脑弄得像一团粥。它会把参差不齐的阴影压到我身上,它会沉默、可怕地把光秃秃的山壁朝我挤逼过来,我的轿夫会在细小的石头路上踉踉跄跄。
“但不只是山是这样虚荣,这样咄咄逼人,这样喜欢报复,其他的一切也都如此。这样我就要瞪圆眼睛——噢,它们在疼痛——一再地重复:‘是的,山,您是美丽的,您西侧山坡上的森林使我高兴——花儿,我对您也满意,您的玫瑰使我的灵魂愉悦——您,青草,在地上高耸着,茁壮并且清凉——您,陌生的灌木丛,那么突如其来地刺人,使我们的思想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河流,我对您感到极大的愉快,我将让人抬着渡过您那柔弱的河水。’”
他稍许弯下谦恭的背,把这赞颂大声地喊了十遍,然后他让头部垂下,闭上眼睛说道:“但现在,我请求你们——山,花儿,青草,灌木丛和河流,给予我些许空间,我好能呼吸。”
这时在四周的群山中产生了忙乱的移动,它们在雾霭的后面相互撞击。林荫大道虽然很坚实并相当仔细地保持着大道的宽度,但它们过早地变得模糊不清了。天空中的太阳前面有一片湿润润的云彩,它的边缘闪着微光,大地在它的黑影里沉陷得更深了,在这期间一切景物都失去了它们美丽的轮廓。
轿夫们的脚步声已传到河的这一边,可我从他们昏暗的四方形脸上什么都无法更清晰地分辨出来。我只看到,他们是怎样把他的脑袋倾到旁边,又是怎样弯下他们的背来,因为这负荷是异乎寻常的。因他们之故我感到忧虑,我注意到他们都十分疲惫。因此,当他们踏入岸边的草丛,随后还以匀称的脚步穿行潮湿的沙地直到他们最终陷进泥泞的芦苇荡,后面的两个轿夫为了保持担架的平衡把腰弯得更低时,我都一直紧张地望着他们。我攥紧了双手。现在他们每走一步都得把他们的腿高高地抬起来。在这么多变的下午的冰凉空气里,他们都汗流浃背,身体闪闪发亮。
胖子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大腿上;芦苇的长长尾梢,每当被前面的轿夫拨到后面时,都弹动起来去抚摩他。
轿夫们越来越靠近河水时,他们的动作就变得更不规整了。担架有时摇晃起来,仿佛是在波浪上一样。芦苇荡里的小水洼必须得跳过去或绕开,因为也许它们都很深呢。
突然一群野鸭呼唤着从芦苇中飞起直冲向乌云。这时我看到胖子的脸瞬间动了一下,变得不安起来。我站了起来,匆匆地连蹦带跳地越过把我与河水隔开的多石的山坡。我没有注意到这很危险,而是只想去帮助胖子,若是他的仆人没法再抬动他的话。我毫不思索地跑去,连到了水里也不能停下来,而不得不冲进去好长一段,河水喷溅起来;直到河水没过膝盖我才站住。
但在那边,仆人们扭着身子把担架抬进水里,他们每人用一只手在动荡的水面上稳住身体的同时,又共同用四只毛茸茸的胳膊把担架举到高处,这使人看到他们异乎寻常地绷起来的肌肉。河水先是拍打着他们的下颚,随之就升到嘴部,轿夫们把头向后仰,木制的抬杆就落到肩上。河水业已在戏弄着他们的鼻梁,可他们依然不放弃努力,尽管他们连河的中间还没有走到。这时一道不高的波浪把前面两个人的脑袋拍打过来,四个人默默地没入水中,同时他们用粗糙的手把担架一道扯了下去。河水在下沉的地方旋了下去。
这时夕阳从巨大的乌云的边缘射出了平缓的亮光,它们使丘陵和群山的轮廓秀丽多彩。在这期间乌云下面的河流和附近地带一片朦胧。胖子朝着奔腾的河水慢慢地转过身来,像一尊用亮木雕成的神像。他变得多余了,因此人们把他丢到了河里。他在水中的乌云的镜像中行进。长长的乌云拖着他,小片的乌云躬身推着他,于是引起了巨大的骚动,这骚动就是在河水拍击我的双膝和岸边的石头时看得到的。
我又迅速爬上堤坡,以便能在路上陪他,我真的爱上他了。也许我知道些关于这个表面安全的土地的危险性。于是我行走在一片狭长的沙砾地带。人们首先得习惯它的狭小,把双手放进手袋,把脸扭向朝向河的一边的右角,这样一来下颚就几乎倚靠到肩上了。
一群燕子停落在岸边的石头上。
胖子说:“岸边的亲爱的先生,您不必想法救我了。这是河水和风的复仇,我已经失败了。是呵,这是复仇,因为我和我的朋友——一个祈祷者,在我们的刀锋歌唱时,在钹的光亮、在长号的光华和大鼓的跳动的光芒下,我们经常攻击它们。”
一只小蚊子张开翅膀飞越过他的肚子,一点也没有减缓它的速度。
b 与祈祷者开始了的谈话
有那么一个时期,我天天都到一座教堂去,因为我爱上的一个少女每天傍晚都要去那里跪着做半个小时的祈祷,在这期间我能安静地观察她。
有一次少女没有来,我不耐烦地向那些祈祷者望去,一个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把整个瘦长的身体都投伏在地上,有时他用全身的力量抓住他的脑袋,把它放到摊在石头上的双掌上,呻吟着摇晃不止。
在教堂里只有几个老年妇女,她们不时地侧转过她们裹着头巾的脑袋,向这个祈祷者望去。引起她们的注意好像使他快乐,因为在他每做一次虔诚的叩拜时,他就用眼睛逡巡下四周,看是不是有不少人在注视着他。
我觉得这不得体并决定等他离开教堂时跟他谈谈,径直地问他,为什么以这种方式祈祷。因为自从我到这座城市以来,对我来说弄清一切是至为重要的,即使现在我只是对此感到恼火:我的那个少女没有来。
但直到一个小时之后他才站了起来,扑打他裤子上的灰尘。可他弄了那么长时间,我都想喊叫起来:“够了,够了。我们大家都看到您穿了一条裤子。”他十分谨慎地画了个十字,随后向圣水盆走去,沉着得像一个水手。
我站在圣水盆和大门之间的路上并且知道得很清楚,我得不到解释就不会放他过去的。我咬紧嘴唇,这是为一番讲话所做的最好的准备工作;我伸出右脚支撑住自己,同时用左脚尖点地,因为这样做会赋予我一种坚定性,这是我常有的经验。
这个人可能会责骂我。他向脸上洒了些圣水,也许我的目光早就使他感到担心了,现在意想不到的是他奔向大门冲了出去。玻璃大门关上了。
我紧随其后跑出大门,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因为那儿有好几条狭小的巷子,交通繁忙,人们熙来攘往。
在随后的几天里他都没有露面,但那个少女来了并又在旁侧的祈祷室的一隅祈祷。她身穿一件黑色的衣服,它的肩部和背部是透孔的——垂下的衬衣边是半月形状——在它们下边的边缘悬吊着的是剪裁得体的丝绸底托。因为这个少女来了,我很高兴,忘掉了那个男人。我开始关心起自己,而在他稍后又定时前来并按自己的习惯进行祈祷时,也不再理睬他了。
但他路过我身边时总是突然加速,匆匆而过,并转过脸去。可与此相反的是,他在祈祷时更多的是望着我。看来好像他对我很生气,因为那时我没有跟他谈话,他认为,通过那次我跟他交谈的企图,我就是自己承担了义务,这终归是要实现的。在一次布道之后,当我在晦瞑之中跟着那个少女与他相遇时,我相信我看到了他在微笑。
这样一项与他交谈的义务当然不存在,我几乎不再有一种跟他谈话的渴求了。甚至,当我有一次跑到教堂广场时,在那当儿钟已敲响7点,少女早已不在教堂,而那个男人还在神龛前的栏杆那里。我仍在迟疑不决。
终于我用脚尖蹑行到门廊,给了坐在那里的乞丐一枚铸币,紧挨着他候在敞开的大门的后面,在那儿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会使这个祈祷者感到惊讶,这使我感到高兴。但这并没有持续下去。不久,一些爬上我衣服的蜘蛛令我感到十分别扭。并且从教堂的昏黑中每走出一个大声喘气的人,我就得躬身,这太讨厌了。
他也来了。我注意到,少顷之前大钟响起的声音令他感到不安。在他走出来之前,他必定要先用脚尖漫不经心地蹭蹭地面。
我站了起来,走上前一大步,拦住了他。
“晚安。”我说,并用手捅了捅他的衣领,走下台阶,到了灯光通明的广场。
当我到了下面时,他转向我,之前我还在他的后面,而现在我们就肚皮碰着肚皮,面对面站着。
“您就不能放开我!”他说,“我根本不知道,您怀疑我什么,但我是无辜的。”随后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当然不知道,您怀疑我什么。”
“在这儿既谈不到怀疑也说不上无辜。我请您不要再谈这类事情。我们彼此陌生,我们的相识绝不会比教堂的台阶更老,如果马上开始谈什么我们的无辜,那我们会走到什么地步呢?”
“这完全合乎我的意思。”他说,“再说您说到‘我们的无辜’,这就是说,如果我证明了我的无辜,同样不是您也必须说您的无辜吗?您指的是这样吗?”
“非此即彼,”我说,“但我只是因此才跟您谈,因为我有话要问您,您没注意到这点!”
“我想回家。”他说,并稍微转了转身。
“我相信。不然我早就跟您交谈了。您不会相信,我是因为您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才跟您谈话的。”
“您也太不坦率了吧?怎么?”
“难道要再次对您说,在这儿不谈这类事情吗?坦率或者不坦率在这儿有什么相干?我问,您回答,然后分手。之后我认为您可以回家,随您多快都好了。”
“我们下一次会会不是更好吗?找个适当的时候,也许在一家咖啡馆里?再说您的未婚妻小姐在一两个小时前才离开,您还能追上她,她等您很长时间了。”
“不。”我叫了起来,这声音混杂在从旁驶过的有轨电车的喧嚣之中,“您逃脱不了我的。您使我越来越感到满意。您是一个幸福的猎物。我为自己感到庆幸。”
这时他说:“啊,上帝,像人们通常说的,您有一颗健康的心和脑袋,用石头做的。您把我叫作一件幸福的猎物,您多么幸运呵!因为我的不幸是一种摇晃不定的不幸,人们能触摸到它,于是它就激起了好奇者的兴趣。因此呢,夜安,再见。”
“好的。”我说道,抓住他,揪住他的右手。“如果您不是自愿回答,那我就强迫您。我会跟着您,左边和右边,不管您到哪儿,就是通向您的房间的楼梯我也要上去,并且坐在您的房间里,有个地方就行。您只要稍稍看着我就好了,这是笃定的。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但您怎么会,”我靠近他,因为他比我高出一头,我是对着他的脖颈说这番话的,“——但您怎么会有勇气来阻止我?”
他朝后退去,轮番吻着我的双手,并用泪水把它们弄湿。“没有什么能拒绝您。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我想回家,我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无法拒绝您。我只是请求,我们最好到那边的小巷子里去。”我点了点头,我们两人就向那里走去。这时一辆车把我们分开来,我停下了,他用双手向我示意,我急忙赶了过去。
但到了那里,他并不满意巷子的昏暗,这里边的路灯彼此相隔很远,并且几乎都安装到第二层楼那么高,于是他把我带到一幢旧房子的低矮门廊里,上面有一盏小灯,垂挂在木头台阶的前面。
他把他的手帕铺放在一个台阶的平台上并请我坐下:“您坐着能更好地问,我站着能更好地回答。但不要纠缠!”
我坐了下来,因为他把事情看得如此认真,但我必须要说:“您把我带到这样一个洞里,仿佛我们是密谋造反的人,但是我对您只是好奇,您对我只是恐惧,我们俩是因此而联在一起的。基本上我只是要问您,您为什么在教堂里这样祈祷。您在那里怎么是这样的举止!像一个完完全全的傻瓜!这多么可笑,对旁观者和虔诚的人来说这太不愉快了,无法忍受!”
他把身体靠在墙上,只有脑袋可以自由活动。“不是别的,只是错误,因为虔诚的人把我的举止看作是自然的,其他人把它看作是虔诚的。”
“我的恼火是对此的一种反驳。”
“您的恼火——我太高兴了,有一个真正恼火的人——只是证明了,您既非属于虔诚人又非属于其他人之列。”
“您是对的,这有一些夸张,如果我说您的举止使我恼火;不,这只是使我感到好奇,我一开头说得很准确吗。但是您属于哪一种呢?”
“啊?被人注视,我只是觉得开心,就这么说吧,不时把一个阴影投到神龛上。”
“开心?”我问。我的脸绷紧了。
“不,如果您想知道的话。您不要对我发火,我的表达有误。不是开心,对我来说这是一种需要:让人用这样的目光捶打我一个小时是种需要,而与此同时整个城市围着我转——”
“您在说什么,”对这个小小的说明和下作的做法我大声喊叫起来,我怕沉默下来或者声音微弱无力,“您说的是真的。现在我看到了,上帝做证,我一开始就猜想到您是什么样的状态。难道这不是狂热的路上一种有晕船症状的麻风病?如果它们不是这个样子,您由于纯粹的高烧对事情的这个名副其实的名字感到不高兴,对此不满足,那现在您就赶快给它们冠上个随便想出的名称好了。只是要快,只是要快!但是在您还没有摆脱它们时,您就又忘记了它们的名字。田野里的白杨树,您称之为‘巴贝尔塔’,因为您不想知道那是一棵白杨树,它又摇曳起来,没有名字,于是您就称它是‘诺亚’,因为他喝醉时就是这样。”
他打断了我:“我很高兴,您说的这些我都不懂。”
我激动起来,快速地说:“您对此感到高兴,这表明了您是懂的。”
“我不是说了吗?人们对您是没有什么可拒绝的。”我把双手放在高一层的台阶上,向后靠去,并用这种几乎不可理解的姿势发问,这种姿势是摔跤运动员挽救自己的最后一招。“请原谅,但当您把给您的一种解释又重新抛回给我时,这是不公平的。”
他变得勇敢起来。他把双手交叉在一起,使他的身体协调一致,有些勉强地说:“您在一开始就排除了关于公平性的争论。真的,除了使您对我的祈祷方式加以理解之外,我对其他的都不在意。这么说您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祈祷了?”
他在试验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是为此而来这里的,当时我就对自己说过,但这个人却正因此而逼迫我去听他说。于是我只需摇摇头,一切就完满了,但我恰恰在这一瞬间做不到。这个人面对我微笑。随之他跪倒下来,脸上是一副懒洋洋的怪相,他说:“现在我终于也能透露给您了,我为什么要让您同我交谈——是出于好奇,出于希望。您的目光好长一段时间在安慰我。我希望从您那里知道,该如何对待那些像雪崩一样吞没我的事情,而在其他人面前立在桌上的一小杯烧酒像座纪念碑一样牢靠。”
由于我沉默不语并且脸部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就问道:“您不相信其他人是这样?真的不相信?那您听我说!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时,在一次短暂的中午睡眠之后我睁开了眼睛,我听到——毕生我都弄不清楚——我的母亲用十分自然的语调从阳台上向下问道:‘您在做什么,我亲爱的?天可是太热呀!’一个女人在庭院里回答说:‘我在树阴下吃点心呢。’她们随意交谈,说的也不怎么清楚,好像那个女人有什么要问,我母亲在等着回答。”
我相信我是在被问,因此我把手伸进裤后兜里做出像要找什么东西似的。但我什么也不找,而只是要变化一下我的目光,以表现出我对谈话的兴趣。在这同时我说,这件事非常引人注意,并且我根本就不理解。我也补充说,我不相信它的真实性,并且它必然要达到一个固有的目的,而我恰恰看不透它。随后我闭上双眼,摆脱恶劣的灯光。
“看看吧,鼓起勇气,比如说您有一次同意我的观点,为了告诉我此事,您提醒过我,而且不是出于私利。我丢失了一个希望,得到了另一个希望。
“不是吗,我为什么应该羞愧——或者说为什么我们羞愧——因为我走得不正,走得困难,不是用手杖敲打着地上的石路并且不去触摸在身旁路过的人的衣服?难道我不该理由十足地支起领子,端起肩膀沿着房屋蹦跳而过,有时就消逝在广告窗的玻璃里?
“我度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为什么这一切都建造得这么恶劣,致使有些高楼时不时倒塌,而人们没法找出任何一种表面上的原因。我爬上垃圾堆,问那个我碰到的人:‘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在我们的城市里—— 一幢新房子,今天这是第五幢了——您想过吗?’没有人能回答我。
“人们经常跌倒在巷子里并且躺在那里死去。所有的商人都打开他们的门,挂出商品,敏捷地走过来,把死者抬进一所房子里,随后返回,嘴和眼睛露出微笑,开始讲话:‘日安——天空是苍白的——我卖出了许多头巾——是呵,战争。’我跑进房里,在我多次胆怯地举高弯起手指的手之后,我终于敲响了房东的小窗户。‘早晨好,’我说,‘我觉得好像不久前有个死人被带到您这儿了。您不愿友好地指给我看吗?’他摇了摇头,好像他不能决定似的,我补充说:‘您要注意!我是秘密警察,要立刻看看死者。’现在他不再犹豫不决了:‘出去!’他喊了起来,‘这个流氓习惯了每天都到这儿转悠!这儿没有死人,也许旁边那家有。’我打了招呼就走了出来。
“但随后,当我穿越一个大广场时,这一切我都忘掉了。当人们出于傲慢建造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广场时,为什么不在广场上也围起栏杆呢?今天刮的是西南风。议会塔楼上的尖顶描绘出个小圈。所有的玻璃都在发出响声,路灯杆像竹子似的弯了下来。柱子上的圣玛利亚的大衣被刮了起来,空气在撕扯它。您难道没有看见吗?在石头上行走的先生们、女士们都飘了起来。一当风停下来时,他们就站住了,相互间说了些话,彼此躬身致意;但风又吹了起来,他们无法抗拒它,所有人都同时抬起了双足。虽然他们都紧紧地捂住他们的帽子,但他们却扫视四周,大饱眼福,什么都不放过。只是我感到害怕。”
对此我说:“您早先讲的您母亲和庭园里的女人的故事,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不仅仅是因为我听过也经历过许许多多这类故事,甚至我本人有些时候也参与过。这种事是完全自然的。难道您真的认为,夏天我在那座阳台上不会问同样的问题和在庭园里作同样的回答?这是一件太平常的事了!”
当我说完时,他好像终于安静下来了。他说,我的穿着很可爱,他非常喜欢我的围巾,我有着怎样一身细嫩的皮肤。这番表白太清楚不过了,无法收回。
c 祈祷者的故事
随后他在我身旁坐下,因为我变得羞怯起来,我侧着点了点头,给他腾了个地方。尽管我没有避开,他坐在那里还是感到某种尴尬,总是试图与我保持一小段距离并费力地说道:
“我度过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日子……
“昨天晚上我参加了一次社交活动。在煤气灯下我在一位小姐面前躬身并说道:‘我真的很高兴我们已接近冬天了’——正当我躬身说这句话时,我不满地觉察到,我的右大腿从关节里滚动出来了,膝盖骨也有一丝松动了。
“因此我坐着并说道:‘因为风太轻了,人们的举止更轻松了,人们说话不需那么费劲了。不是吗,亲爱的小姐?希望我在这件事情上是正确的。’在这同时我的右腿使我恼火,因为开头它好像要完全分离开来似的,我通过挤压和有效的推拿慢慢差不多恢复了正常。
“这时我听到少女——她出于同情也坐了下来——轻声说:‘不,您根本不值得我尊敬,因为——’‘您等等,’我满意地说,并充满了期待,‘亲爱的小姐,同我谈话您都用不了五分钟的时间,在说话中间您吃好了,您请吧。’
“我伸出胳膊,从一个侍童托高的古铜色的盘子里拿出一串密密匝匝的葡萄,在空中摘出少许,放在一个小小的蓝边碟子里,把它递给这个也许不无妩媚的少女。
“‘您根本不值得我尊敬,’她说,‘您所说的一切都是无聊的和不可理解的,因此还不是真实的。我同样认为,我的先生——您为什么总是称我为亲爱的小姐——我认为,真实对您而言太费劲了,因此您才不同它打交道。’
“上帝,我来了兴致了!‘是呵,小姐,小姐,’我几乎是在喊叫:‘您说得多正确呵!亲爱的小姐,您懂得它,这是一种惊人的喜悦,当人们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理解时。’
“‘对于您来说真是太费力了,我的先生,您看起来像什么呀:您是按着您的身长用薄棉剪成的,用黄色的薄棉纸,像个剪影;您一走路,人们就听见您在沙沙作响。因此,去理解您的态度、您的看法也是没道理的,因为您会随风而弯倒下来,而房间里现在正好有风。’
“‘我不懂。这房间里有几个人在转悠。他们用他们的胳膊围着椅子的靠背;或者他们倚在钢琴上;或者他们迟疑地把一杯酒举到嘴边;或者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邻室,在昏暗里碰到一个箱子,伤了他们的右肩,之后,他们在敞开的窗户旁呼吸着空气沉思:那儿是金星。但我现在是在一场社交活动之中。如果这有什么关联的话,那我就不懂它了。但我从来不知道,是否这有一种关联——您看,亲爱的小姐,所有这些人虽然各式各样,但都是懵懵懂懂,举止可笑,而只有我一个人显得尊贵,剔透清澈,并且还充满了温馨。您说话带有嘲笑的味道,可毕竟还明显地剩下了些什么,就如同穿过一幢内部焚烧一空的房屋的厚厚墙壁时发生的情况一样。目光现在变得几乎不受妨碍,人们透过巨大的窗户洞白天看见天空中的白云,夜晚看见繁星。但白云经常被灰色的石头遮断,繁星组成不自然的图画。所有要生活下去的人一下子都看起来像我一样,用黄色的薄棉纸剪成的,剪影般的,如果为此我向您表示感谢的话,事该如何?——如您所看到的——当他们走路时,人们也能听到沙沙声。他们不会是另外的样子,只能是现在的样子,但他们看起来就是这样。甚至您本人,亲爱的小姐。’
“这时我发觉,少女已不再坐在我身旁了。她一定是说完最后一句话不久就离开了,因为她现在站在远离我的一扇窗户的旁边,有三个青年围着她,他们的衣领高耸洁白,他们谈笑风生。
“我快活地喝了一杯酒,走到钢琴师那里,他正好挑选出一首哀伤的曲子,低头弹了起来。我小心地俯下身来贴近他的耳朵,为了不使他受惊,我在乐曲的旋律中轻轻地说:
“‘尊敬的先生,您不介意让我现在弹一曲吧?因为现在我很幸福。’他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那一段时间尴尬地站在那里,但随后我走开了,我克制住自己的羞怯,从一个客人走向另一个客人,并顺便提到:‘今天我要弹钢琴。是的。’
“大家好像都知道我不会弹,他们的谈话被愉快地打断了,因此都友好地笑了起来。当我大声地对钢琴师说道:‘尊敬的先生,您不介意吧,现在让我弹弹吧。我现在很幸福。这关系着一次胜利。’这时人们才都变得完全注意起来。
“钢琴师虽然停了下来,但他并没有离开他的褐色的凳子,似乎也没有听懂我说什么。他叹着气并用他长长的手指遮住他的脸。
“我对此感到一丝怜悯,当女主人带来一组人时,我鼓励他再弹下去。
“‘这是一次滑稽的偶然事件。’他们说,并大声笑了起来,好像我要做某种不得体的事情似的。
“那个少女也凑了过来,她蔑视地看着我说:‘求求您,尊敬的夫人,您让他弹。也许他能带来某种快乐呢。这值得称赞。求求您,尊敬的夫人。’
“大家兴高采烈起来,因为他们显然认为,和我一样,这是在寻开心。只有钢琴师一声不响。他垂下脑袋,用左手食指抚摸着琴凳上的木板,像是在沙子上画画似的。我颤抖起来,并把我的双手放在裤兜里,藏了起来。我再也无法口齿清楚地说出来,因为我的整个脸是一副哭相。因此我必须挑选字句说明,使听众觉得我要哭这个念头是多么可笑。
“‘尊敬的夫人,’我说,‘我现在必须弹一曲,因为——’这时我忘记是什么理由了,于是我意想不到地面朝钢琴坐了下来。突然我又明白了我的处境。钢琴师站了起来并体谅地跨过琴凳,因为我挡住了他的路。‘请您把灯熄灭,我只能在暗中弹琴。’我立起身来。
“这时有两位先生抓住了琴凳并把我抬到离钢琴远远的餐桌旁,用口哨吹出一首歌曲并把我稍许摇晃起来。
“看来所有人都表示赞同。那位小姐说:‘您看,尊敬的夫人,他的表演多么可爱。我知道不会错的,您却这么担心。’
“我明白了,并躬了一下身,做得十分得体,表示感谢。
“人们给我倒了杯橘子水,一位红嘴唇的小姐在喝酒时朝我举起了酒杯。女主人递给我放在一只银盘子上的蛋糕甜点,一个身着全白服装的少女把它放进我的嘴里。一位长着金黄色毛发的丰盈的姑娘拿起一串葡萄,擎在我头上,我只需要摘就行了,在这同时她望着我畏缩的眼睛。
“大家对我这样好,我当然对此感到惊奇,他们一致要我留下,但我又向钢琴走去。
“‘够了,’男主人说,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发现他。他走了出去,又立刻返了回来,拿着一顶巨大的礼帽和一件上面饰有花朵的古铜色外套。‘这是您的东西。’
“这虽然不是我的东西,但我不想给他添麻烦让他再次去察看了。男主人亲自给我穿上外套,它非常合身,恰到好处地裹住我消瘦的身体。一位面色慈祥的太太,慢慢地弯下腰来,给我逐个扣上外套上的一排长长的扣子。
“‘再见吧,’女主人说,‘不久再来。您总是受欢迎的,这您是知道的。’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躬下身来,好像这是必需的似的。我也试图这样做,但我的大衣紧贴在身上。于是我拿起帽子,大概是非常笨拙地走出门去。
“但当我迈着碎步走出这幢房屋的大门时,扑面而来的是悬挂着一轮明月、布满繁星和浮有巨大云彩的天空,以及四周环列有市议会大厦、马里恩石柱和教堂的环形广场。
“我安静地走出阴影进入月光之中,解开外衣的扣子,缓和下身体,举起双手让夜的喧闹声静下来,并开始考虑:‘这是什么呀,他们这样做,好像他们是真实的。难道你们要我相信,我站在绿色的铺石路上是不真实的,是滑稽的。但长久以来,您是真实的,您——天空,和您——环行广场从来就不是真实的。’
“‘你们一直比我优越,这是真的,但只是在我让你们安静的时候。’
“‘感谢上帝,月亮,你不再是月亮,但也许是我疏忽了,我还一直把您称为月亮。当我称您是被遗忘的有着奇怪颜色的纸灯笼时,您为什么就不再这样傲慢了?当我称您是马里恩石柱时,您为什么就退缩了?当我称您月亮抛出黄色的光时,我为什么再也认不出您那咄咄逼人的态度?’
“‘我好像真的认为,当人们考虑到你们时,你们做得并不好,你们的勇气和健康都在减弱。’
“‘上帝,若是思考者向醉酒者学习,那必定是十分有益的!’
“‘为什么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我相信已经不再有风了。那些经常在广场上滚动的安装着小轮子的小房子都非常牢靠地固定下来——静悄悄——静悄悄——人们根本看不见细的黑线,通常它把轮子和地面分离开来。’
“我在空气中坐着。我围着巨大的广场丝毫不受阻碍地跑了三大圈,可我一个醉酒者也没有遇到。我没有减慢速度,也没有感到吃力,就奔向卡尔巷。我的影子在我奔跑起来时经常变得比我靠在墙壁上时要矮小,犹如处在墙和路基之间的一条狭路上一样。
“当我经过消防队的住房时,我从小环行路那边听到喧哗声。当我踅入那里时,我看见一个醉酒者站在水井的围栏旁边,双手水平地抬起,并用穿着木拖鞋的双脚蹬踏着地面。
“我先是停了下来,以便使我的呼吸更加平静些,然后我向他走去,从头上摘下帽子并自我介绍说:
“晚安,可爱的高贵人,我二十三岁,可我还没有名字。但您肯定来自大城市巴黎,有着令人惊奇的,甚至是可吟唱的名字。从法兰西堕落的宫廷发出一股完全不自然的味道,它把您围了起来。’
“‘您肯定用您那带有颜色的眼睛看到了站在高处和光亮的平台上的那些高贵的太太们,她们在上面嘲弄地扭转她们纤细的腰身,可她们在台阶上,摊了开来的彩色拖裙的尾端还留在花园中的沙地上——不是吗?一些身穿灰白色、剪裁得粗俗的燕尾服和白色裤子的仆人爬上分散在四周的、到处都有的长杆,把双脚盘在杆子上,上半身向后仰并弯向侧面,因为他们必须从地上拾起拴在粗绳子上的巨幅的灰白色亚麻布,并把它们在高处绷紧,只是因为高贵的夫人们希望有一个多雾的早晨。’
“因为他在打嗝,我几乎吃惊地说:‘真的,您,先生,果真是来自我们的巴黎,来自疾风迅雨的巴黎,啊,来自这种狂热的下雹子的天气?’
“当他又在打嗝时,我窘迫地说:‘我知道,这是我遇到的一种巨大的荣誉。’
“我用手指敏捷地把我的外衣扣上,然后我热情而又羞怯地说:‘我知道,您认为我不值得您作出回答,但是我必定过一种含泪的生活,若是今天我不问您的话。’
“‘我请求您,服饰高贵的先生,人们讲给我听的难道不是真的?在巴黎只有穿华丽的衣服的人吗?只有有大门的房屋吗?夏日城市上方的天空是淡淡的蓝色,只有通过形状随心意变幻的团团白云加以美化,难道是真的吗?那儿有一个陈列品非常多的蜡像馆,里面只有一些树立在那儿的小牌儿,写有最著名的英雄、罪犯和情人的名字,是吗?’
“还有这样的新闻!这显然是种欺骗性的新闻,不是吗?说巴黎的街道上突然都长出杈来了,它们变得不安宁了,不是吗?一切都是混乱不堪,怎么能这样呢!有一次发生了车祸,人们集聚在一起,那些人来自邻近的街道,迈着大都市有的很少能触碰铺石路的步子;虽然所有的人都很好奇,但也害怕失望;他们呼吸急促,伸出他们的小脑袋。但一当他们相互碰撞了,他们就深深地鞠躬并请求原谅:‘我很抱歉——这不是有意的——太拥挤了,请原谅,我承认,我太笨拙了——是我的过错。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是热洛姆·法洛歇,我是卡波丁大街上卖香料的小商贩——请允许我明天请您吃中饭——我的妻子也会感到十分高兴的。’他们就这样谈话,其间街巷一片喧嚣,从房屋的烟囱冒出的黑烟落了下来。就是这个样子。难道两辆车停在上等人居住区的一条繁华的林荫大街上是可能的吗?仆人们庄重地打开门,八条高贵的西伯利亚狼狗蹿了下来,狂吠着、蹦跳着越过东道。这时有人说,那是伪装的,都是些打扮入时的年轻的巴黎人。’
“他几乎闭上了眼睛。我沉默下来。他把双手塞进嘴里并扯动下颚。他的衣服污秽不堪。或许人们是从一个小酒馆里把他扔出来的,他对此也是糊里糊涂。
“这也许是白昼和黑夜之间的一次短暂的、完全恬静的间歇。这时我们把脑袋吊在脖子上,这并非我们所期待的,并且这时一切都静悄悄地立在那里,我们对此丝毫没有觉察,因为我们没有观察它,于是它随后就消失了。我们弯下腰,这儿就只剩下我们了。在这期间我们环视四周,但再也看不见什么了,就是空气的阻力也感觉不到了;但在内心我们却滞留在回忆之中。在与我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一些房屋,它们有着屋顶和方形的烟囱。黑暗从烟囱流进房屋,从阁楼流入各式各样的房间。很幸运,明天是什么都能看到的一天,这真是不可相信。
“醉酒者高高地耸起眉毛,这使得在眉毛和眼睛之间产生出一道光亮。他断断续续地解释说:‘这就是说——我很困,因此我要去睡觉——我在温采尔广场有一个表兄弟——我要到那儿去,因为住在那儿,因为那儿有我的床——现在就走——我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住在哪儿——好像是我忘了——但这没关系,因为我从来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一个表兄弟——现在我要走了——您相信我会找到他吗?’
“对此我不假思索地说道:‘肯定会找到。但是您来自陌生的地方,恰巧您的仆人不在身旁。请允许我带您去。’他没有回答。于是我把我的胳膊伸给他,他挽住了它。”
d 胖子和祈祷者之间谈话的继续
“有一段时间我设法使自己兴奋起来。我摩擦我的身体并对自己说:‘是您说话的时候了。您已经够难为情的了。您觉得苦恼吗?等着吧!您清楚这种处境。考虑考虑,不要着急!就是周围环境也能等待。’
“这就像在上个星期的聚会里一样。每个人都从一个抄本里朗诵点什么。应他的请求我本人还抄写了一页。我感到吃惊,我是怎样读他抄写的那些页中的文字的。那是站不住脚的。人们俯身在摆在桌子上的三页纸上。我哭着发誓说,这不是我写的字。
“但为什么这与今天相似。这确实只与您有关,引发了一场范围被限定了的谈话。一切都是友好的。但您得努力,我亲爱的!……您一定会找到个借口……您能说:‘我太困了。我头痛。再见。’快些,快些。您得让人注意!——这是什么?又是障碍和障碍?您在回忆什么?——我回忆起一片高原,它耸立起来,面向浩瀚的苍穹,像是地球的一个盾牌。我从一座高山上看它并做好准备去穿越。我开始唱了起来。
“我说:‘难道人们不能换个样子生活!’这时我舌干唇燥,它们一点不听使唤。
“‘不能。’他说,怀着疑问并面带微笑。
“‘但您为什么晚间在教堂里祈祷?’我问道,在这同时迄今在我和他之间我像睡觉般地赖以支撑的所有的一切都坍塌了。
“不,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件事。在晚间一个单独生活的人不承担什么责任。人们害怕某些东西——或许是身体的消失,人真的就像在朦胧中所显出的那样,没有手杖就不能走路,或许这样更好:去教堂并叫喊着祈祷,让别人注意和获得身体。
“他讲了这些,随即沉默不语。我从衣兜里抽出我的红手帕并弯下腰哭了起来。
“他立起身来,吻了我并说:‘您为什么哭?您是高大的,我喜爱高大;您有着长长的双手,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您为什么不因此而高兴?我劝您,总是戴深色的衣袖镶边——不——我向您讨好,您还要哭?您要完全理智地承受生活的困难。’
“我们真的是在制造没用的战争机器——塔楼、高墙、丝绸幕帷,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能更多地对此感到惊奇。即使我们比蝙蝠更可憎,我们要保持浮动,我们不掉下来,我们飞舞。几乎没有人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里能不对我们说:‘啊,上帝,今天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因为我们在我们的地球上做好了安排,并在我们谅解的基础上生活。
“那么说我们像雪中的树干,表面上它们只是平躺在那里,人们只需稍稍碰一下,就能把它们推开。但不是这样,人们做不到这点,因为它们紧紧地与地连在一起。您看,甚至这也仅是表面的。
“思考阻止了我的哭泣,‘已经深夜了,明天没有人会责备我’,这是现在我所能说的,因为这可能是在睡梦中说出来的。
“随后我说:‘是的,是这样’。但我们谈论了什么?我们确实不能谈论天空的明亮,因为我们是站在一道房廊的深处。不——我们确实能够谈论此事,因为我们在我们的谈话中并不是完全独立的吗?我们既不想达到目的,也不想得到真理,而只是玩笑和消遣。但您还能再次向我讲述庭院中的那个女人的故事呀。这个女人多么值得羡慕,多么聪明!我们必须以她为榜样。我多么喜欢她啊!这也不错,我遇见了您并截住了您。同您谈话,对我而言是一种极大的快乐。我听到了一些迄今对我说来完全陌生的东西,我很高兴。
“他看起来很满意。尽管我向来对与一个人进行身体接触感到厌恶,可我必须同他拥抱。
“随后我们走出通道,置身于苍穹之下。我的朋友吹跑了几片碎裂的薄云,现在连绵不断的繁星的平野就显现在我们面前。我的朋友吃力地走了。”
4 胖子的没落
一切都被速度攫住并落到远处。河水在一处峭壁直泻而下,它要遏制住自己,还在破碎的岩角处摇摆,但随后就下落,摔成一团,溅起水雾。
胖子不能继续讲下去了,他得转动身子并消逝在咆哮的急泻的瀑布之中。
体验到如此之多的快乐的我站在岸边并看到了这一切。“我们的肺该怎么办,”我喊叫,呼喊,“它们急速呼吸,它们窒息自己,由于内部的毒素;它们慢慢呼吸,它们窒息,由于不可呼吸的空气,由于令人愤怒的东西。但如果它们要寻求速度,那它们早就由于寻求而完蛋了。”
这条河岸毫无节制地延伸下去,可我用我的手掌抚摸到远处小型指路牌上的那块铁。这使我感到不能完全理解。我这样小,几乎比平时还要小,一片灌木丛上长有白色野蔷薇果,它高出我好多,在快速地摇晃着。我看得清楚,因为灌木丛就在我眼前,离我很近。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错了,因为我的胳膊是这样长,像产生一场连绵细雨的乌云,只是这片乌云,飘得快了些。我不知道,为什么它要挤压我那可怜的脑袋。
我的头确实这样小,像一个蚂蚁蛋,只是它受了稍许的伤害,因此不再是滚圆的了。我把它转动过来,因为我的眼睛没有能注意到,它们太小了。
但我的双腿,我的徒唤奈何的双腿卧在长满森林的山上,遮住了坐落有乡村的山谷。它们在长大,它们在长大!它们业已耸立在没有景色的空间,它们的长度早已超出我眼睛能看到的范围了。
但是不,不是这样——我确实很小,暂时是很小——我滚动——我滚动——我是群山的一次雪崩!求求你们,过客们,行行好,告诉我,我有多大,只量量这双胳臂,这两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