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修辞

夜晚的修辞

在漫长而悠缓的童年岁月中,一些事物无时无刻不触动着我幼小的神经:星空、植物、地图、村庄、城镇、街道、湖泊、运河、雨、雪、鱼和烟花。我在漫长的追忆中,去抚摸这些事物,并逐渐建造一些文字的房屋,让它们定居其中。我不想让漫衍的时间从我的头脑中悄悄偷走它们,虽然我逐渐发现,很多事物正在溃散,纷纷逃离我的记忆之网。我现在要做的是,重新撒开记忆这张网,将它们捕捉回来,按照我喜欢的序列关进文字的房间里。但不少细节从记忆之网的孔洞里逃逸出去,并且由于受过惊吓,在我写作的过程中,如幼鱼一般渐行渐远,躲藏在我往昔的湖水深处不肯出来,只有日后在时间的抚慰中,才会偶尔靠近我的记忆之网。而召唤和捕捉事物的过程是那么愉快,又那么神秘莫测,仿佛一副扑克牌,排列的顺序几乎是随机的,这也是回忆和写作本身的魅力所在,而且它像一株自己亲手栽种的植物,会不断生长,茎秆、枝叶和果实会一再变化。虽然不够完美,至少我已经揭开了自己希望呈现的世界的衣领一角,从而扪摸这个世界隐藏在表象下的奇异身体,这足以安慰我的内心。

在我一再回忆的这些事物中,大部分培育了我的时间、空间经验,比如地图、星空、运河、春雨、冬雪,它们遥远空阔、无穷无尽、无始无终,超越于我之上,在某个高度俯视我,有时让我产生人生的无常感。而有一些则是欲望的对应物,我强烈地渴望占有它们,比如鱼和烟花。它们相对而言,细小、具体、易于控制,比我更加孱弱,面对它们,我更有安全感。我也热爱植物,植物就其与大地和天空的联系而言,具有纵深感和上升性,来自大地,又向天空伸展。植物其实是庞大和细微事物的中间物。

鱼是我喜爱的意象,灵动、轻盈、湿润、幻想。在某一段时间内,鱼成为我的文字质地的象征。我在许多文字里撒播了关于鱼的记忆碎片,我让它们永远游动在文字的沟渠里。烟花是可以与之匹配的事物,具有相似的品质。它们是具体而微的欲望对象。年幼的时候,鱼和烟花是引发我狂野性格的物质,它们就像这个世界的一对美丽乳房。鱼和烟花之于我的童年,如同书籍之于我的现在。

即使离开故乡许多年后,我仍然抑制不住面对鱼和烟花的激动。在公园的池塘或者湖泊,那些养得肥大的鱼群,金鱼、鲤鱼、逆鱼或鲫鱼,一条困在水渠里的鱼,海边在洞口晒太阳的沙蟹、寄居蟹,常会勾引起我的占有欲,我会下意识地想拥有一张网立刻去捕捉它们,有时候在海边我会直接跑起来,去追逐沙滩上的螃蟹。旁观者不会明白,其实我是在追逐自己的童年。春天雨水连绵,河水上涨,桃花盛开,那是鱼群迅速增肥和繁殖的时节,它们沿着流水潺湲的沟渠往上游的水田游弋,就像烟花盛开在夜晚,一夜之间,鱼群会漫游在水田的各个角落:鳑鲏,浑圆侧扁,周身白色,一般只有橘子那么大;还有一种火烧鳑鲏,学名叫圆尾斗鱼,方言的名字十分古怪,叫“糙哈细”,全身长着粗糙滞涩的鳞片,绛紫色或肉色,尾巴像流苏,尤其鲜艳;麦穗鱼,胖嘟嘟的,方言叫作肉柱鱼,与鹅卵石的颜色相近;鲫鱼,有些老人叫它鲫瓜子,最普通的鱼,却很肥硕;泥鳅,身子滑腻,难于捕捉;刀鳅,长相恐怖,如蛇,背鳍异常锋利,据说有毒,被咬之后,需要让蝙蝠再咬一口才能治好;鲳鱼,方言叫作鲳鲦鱼,雪白修长,灵巧轻盈,它们扑打水流的哗哗声,那么动听,一直回荡在我的记忆深处。用一张简易的渔网去沟渠和水田里捕鱼,是我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尤其是村前那条作为两县分界线的水沟,一到早春,鱼群就从东升浜往水田方向溯游,还穿着棉衣棉裤的孩子们就天天泡在水沟旁,空手抓,用网捞,将网架在水沟里面向水田,隔一段时间就可以去网里掏鱼,或者用水里的石块围起堰坝堵截鱼群回归东升浜,在堰湾中用双手围堵抓鱼。我们的棉衣棉裤被溅得湿透,被大人责骂。

鱼的意象集中在春天,而烟花集中在冬天。我写过鱼,却几乎从未写过烟花。如今,我试图在修辞中重新回到烟花绽放的春节。烟花几乎是我对春节最激动的渴望。比起放烟花,压岁钱、年夜饭、新衣服、做客都是无足轻重的。我最开心的时刻是年夜饭后,到屋前的稻地上向着夜空发射那些色彩斑斓的烟花,那是我荡漾起的冬天夜晚的浪花。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顽童的形象,他对许多事物保持着天真的欢乐。除夕夜,他总要站在稻地上眺望四周夜空中的烟花(方言里叫作花炮)。八十年代的烟花大多很简单。最为流行的是吐珠类烟花,名字是彩明珠、闪光雷、彩花雷、震天雷什么的,产地大多是湖南浏阳。最初家里买的都是二三十发,后来基本上是八十发、一百发,一颗珠子产生一朵火焰,火花是红色、蓝色或者绿色的,比较高级点的,射出的每颗珠子在空中能渐变幻出几种颜色。如果是闪光雷,珠子在最后能爆炸,叭的一声,那么清脆。现在广为流行的礼花炮,当时十分稀少。礼花炮华丽盛大,父亲望见远处村落或镇上这些独特的礼花炮,就会用开心而高亢的声音,急忙催促我和弟弟去屋外看。村子里最早燃放礼花炮,应该是我的剃头大伯家。他家原先是我家邻居,后来搬到村子前边的一大片桑树地里,就在村子前那条大水沟的南边,“南海”的最东边,所以他也多了一个称呼“南海大伯”。有时候,我们会去大伯家看烟花。大伯以剃头为业,在村子里算是收入比较高的,每年的烟花相应地高级一点。虽然只是一盒小型的礼花炮,但对于我来说,它足够繁盛,升空时的声音足够剧烈。在天空炸开来的花朵弥漫成一大片,这是电视里或者附近镇上才有的事物。

我对烟花的热爱很大程度上是受父亲的影响。长期生活在乡村的父亲,保持着对各种事物的热情。宁静的乡村,时间若有若无地流淌着,物质十分有限,事物单一却比较稳定,人与事物亲切地相处着。人的感官会一直天真而敏锐,人们愿意面对事物,与事物交换心情。在这个意义上,父亲是十分典型的农民,他至今保持着对事物的天真,虽然酒精正在伤害他的头脑,让他的意识逐渐混沌,但这种天真似乎一直盘踞在他内心深处。即使不是礼花炮,而是比悄无声息的彩明珠稍好看一些的闪光雷,都能让父亲激动起来,他就像是村子西边的东升浜,运河里一有稍大的船只经过,浪花就会通过新开河,在东升浜里掀起层层追逐的波浪,让湖面上的水草随之起伏。有些闪光雷之类的吐珠烟花,每一发甚至可以产生出十余响来,就像天空中的锣鼓队,东升湾西岸的小村子湾里,每年总会有人家燃放这种烟花,父亲肯定也要喊我们出去看。烟花在西边的天空划出彩色的弧线,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我们则伸长脖子,远远地眺望,并且不住地叫好,这几乎是每年春节的特定场景。

除了烟花,父亲每年要买很多爆竹。在祭拜祖先、年菩萨以及零点迎接新年时,总要放上八根爆竹。如今,父亲对烟花的热情已经几乎消失,但依然热衷于爆竹,以及鞭炮。他喜欢爆竹,喜欢它的高度和剧烈的声响,但害怕自己燃放,总要我和弟弟去点引线,自己在旁边捂住耳朵,看着,会心地笑,像个孩子。

对烟花最深刻的记忆是一二年级时候的一个除夕夜。父亲在外祖母家所在的和睦桥打小工,就是在建筑工地上搬运砖石或者搅拌石灰、水泥之类。那时候,我记不清楚什么原因,母亲总是让我去外祖母家吃饭,然后由做完工的父亲接我回来。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父亲走在桑树茂密的乡间小路上,夜晚那么安静,偶尔有些小虫子在路边的茅草丛或者水田里鸣叫,天空那么深邃,这大概是我至今喜欢在去外祖母家的路上散步的原因,那种人在静谧的天地之间穿梭的感觉,占据了我的记忆城楼的底部。外祖父母来我家做客,走的也是这条路。虽然它现在越修越宽,原来的泥路铺上了砂石或者浇筑上了水泥,高耸的中塘桥附近建造的砖瓦厂破坏了整条路的田园气息。如今正在修公路,中塘桥是一座巨大的清代单拱石桥,差点被拆除,可是它身边已经修建起一座水泥大桥,十分刺眼地与古老的中塘桥并肩卧在含山塘上(村子里把附近的一段叫作东港)。在我骑在父亲脖子上来回外祖母家和自己家的那一年除夕夜,外祖母要我留在那里吃年夜饭,父亲却回家去了。我得到了外公的两块钱压岁钱,阿江表哥为我买了许多烟花,我却感到异常不安,浑身充满无所适从的感觉。我急于回家。

我很不喜欢住在外面,讨厌在别人家过夜,讨厌住集体宿舍。陌生的房间,周围到处走动的陌生人,甚至令我的皮肤都紧张起来。可是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分别在外祖母家和姨母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外祖母与小舅家住在一起,隔壁就是大舅家,晚上我住在大舅卧室临时搭的一张木板床上,这是我在外祖母家住得最久的一次。外祖母是一个很温和的女人,很喜欢我。大舅母稍微严肃些,却用废弃的花布给我缝制了一个书包和一条内裤。可是,我依然不喜欢住在这里。我感到严重的孤独。我害怕陌生的人和事物,小时候,我把外祖母、舅母、舅舅、姨母都当作陌生人,只有父母才是亲人。在外祖母家,这种陌生感引起的孤独感就像梦魇一样袭击我,令我魂不守舍。周围的人、狗和房屋,给我不可名状的恐惧。我总是吵着要回家,一再用怯懦的声音向外祖母和舅舅宣布明天就回家。可是,这个愿望的实现被一再推迟。我甚至“出走”过,却被外祖母或舅舅追了回去。表哥表姐带我去五龙小学一起上课,那是旧五龙小学,很简陋的校舍,我与琴红表姐坐在一起。心里十分害怕。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以及老师。这种对陌生场所的恐惧至今仍然潜伏在我的意识深处,并且如慢性病一般经常发作。第二年的暑假,住在姨母家,是什么原因让我乖乖来到姨母家,已经想不起来。我已经长大不少,可那种无所适从的恐惧感和孤独感依然猛烈地追赶着我,我吵着回家。姨母承诺我,喝完一盒青春宝口服液,就可以回家,但是每天只准喝一支。我偷偷地一天喝掉两支,才提前被送回家。

那年除夕夜在外祖母家吃过年夜饭,感到极大的不适感,一直盼望父亲来接我。夜很深的时候,父亲才出现。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开始感到安全,我们走在那条有桑树林裹挟的小泥路上,夜深得已经几乎见不到烟花。一路上很安静,回到村子里,黑漆漆一片,大家都已熄灯睡觉。那时候,春节联欢晚会尚未深入人心成为除夕夜的必备节目,我们的村子已经早已沉寂,人们入睡了。父亲一路上说,他买了一支很特别的烟花。一到家,我就急切地去燃放这支传说中的烟花,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但我记得它的长度,几乎有父亲那么高,用父亲的话说,有扁担那么长,一百发,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它比一般的彩明珠要更细小一点,但珠子更有力量,蹿得尤其高,升入空中就炸开来,色彩艳丽。烟花在入睡的村子上空盛开,我旋转烟花的口子,向着屋前那株硕大的枫杨树和人家的屋顶射去,火花碰到漆黑的枝干和瓦片,弹跳开去。林昌伯伯——阿芳的父亲被我们吵醒了,推开二楼的窗子,使劲夸赞我的烟花漂亮。第二天他遇见父亲,还忍不住兴奋提起前晚美丽的烟花。这件事许多年后,他依然常常提起来。最美的事物总是出现在贫乏的时候。那时候,烟花是奢侈之物,它在大家平日紧张的劳动生活里就显示出非同一般的解放意义。那一晚,烟花抚去了我在外祖母家的孤独感。从此,我喜欢上了烟花。

除夕夜,东升浜这个冬日夜晚的村庄,从往日的静谧的河谷走向热闹的顶峰,人们一般吃过晚饭就纷纷入睡,而在除夕夜,大家就到处串门,孩子们则跑着去观看各家的烟花。我家里贫穷,很少买烟花,只一两根普通的彩明珠,或者一两只地面喷射类的火树银花、春天垂柳、天女散花什么的,但其他人家总有许多种类:吐珠的、喷花的、旋转的、火箭型的、地雷型的。对于我而言,观看别人放烟花就可以抚慰对烟花的无比渴望。我先到左右邻居建伟家和芳芳家,再到村子东头的宾宾(文松阿爹的孙子)家、丽丽家,然后穿过一片桑树地,到北边的大伯家、小妹家、丽萍家。我平时极为羞涩,不愿与人说话,母亲让我去某某家借点盐、盛碗饭,或者借一些劳动工具,对我来说都是十分艰巨难堪的任务。我不知道如何称呼别人,如何打招呼,一旦与其他人说话,我就紧张,词语就绊倒在喉咙口,磕磕绊绊地到达对方耳朵,已是一些残存的句子。别人听我说话,总会侧过耳朵来,显示出一副茫然的样子,这又增加了我的紧张感。我的发音器官能够很好地适应汉语的声音,是在离开村庄去外地上学之后。在这种语言能力的影响下,如今,我讲起故事来极其笨拙,这是无法治愈的语言后遗症。那时候,与人交流,犹如精神的折磨,避之唯恐不及,这导致如今我善于倾听而不喜欢诉说。但在除夕夜,我放松了所有警戒,让周围的人随意入侵自己的意识边疆,大概是因为别人家的烟花在诱惑我。我知道家里穷,从来不敢要求父亲买某种类型的烟花,他买来什么,我就燃放什么。即使那样,我已经足够满足。可是,当我见到村上其他孩子燃放的千奇百怪的烟花,内心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村子东头的宾宾家,曾经放起了鸟蛋炮,一个个红色或绿色的塑料圆球,点着引线,往地上一扔,噼里啪啦炸得满地都是。鸟蛋炮霸道的繁盛样子那么吸引我。摔炮,是我在城关镇上的一家钢材厂第一次见到,我和父亲坐车去看望为钢材厂看门的西海阿爹,厂长的儿子就有一包摔炮,一种用纸包成一小团的东西,往空中一抛,掉在地上,就会啪地炸响。事后我去捡炸过的摔炮,外面的纸已经炸裂,纸内包裹的是一些细碎的白色沙石,散发着火药味。我却从来没有在市场上见过这种东西。几年之后,这种摔炮就衍变成小型鞭炮的模样。头上没有引线,而是一团干硬的黑色火药。将火药这一头对准地面摔去,就会炸开来。再过几年,等我去另一个小镇上中学,回到家乡,看到孩子们在玩的是一种擦炮(方言叫作皮皮炮),和原先的摔炮一模一样,装在一个类似火柴盒的长方形盒子里,盒子两侧拥有与火柴盒一样的磨砂纸,在上面迅速地擦一下皮皮炮带火药的一头,它就被点燃,并哧哧地冒出火花,然后甩出去,火花变成浓烟,过很久才会爆炸。

家里祭拜祖先和菩萨时,燃放爆竹的机会,我是从来不肯错过的。可我很害怕爆竹,总觉得引线太短,在我来不及跑开前,就会炸伤我。但恐惧与诱惑总是成正比的,越恐惧,越是喜欢燃放爆竹。点爆竹的手常常在发抖,点着的香刚碰到引线,就迫不及待地跑开,而引线纹丝不动,这样折腾好几回才能让一根爆竹升天。

祭祀的时日毕竟是少数,除夕夜更是遥不可及。对烟花的渴望,让我千方百计去寻找替代物。那时,小孩子中间流行一种东西,它没有名字。把钨丝已经烧断的白炽灯泡敲碎,取出里边的芯柱,然后极为小心地敲碎芯柱,得到最内部的空心管,一根比火柴略大的玻璃管,一头是被焊实的,另一头敲下来的时候就是敞开的。往这只小玻璃管塞进从火柴头上刮下来的红色粉末,火柴棍正好能将这粉末抵到管子底部又能顺利拔出来。然后,等到夜幕降临,把玻璃管放在一块砖头上,开口一端朝向外面,用火柴烧烤焊实的一端,稍等片刻,里面的粉末就会化作火焰冲向夜空,并啾地叫起来。在买不到烟花的日子,这是慰藉的极好办法。只是这种玻璃管使用过几次后就会发黑,随后就要报废、碎裂。所以,在一段时间里,我整天在村子里的屋前屋后,弄堂里,桑树地里,搜索废弃的灯泡,敲出最里边的小玻璃管。

小时候,还流行过一阵玩具火药枪,被做成左轮手枪的样子,和自来水枪、画片(方言叫洋片)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流行起来。火药左轮手枪里安装子弹的转盘,被改造成一圈带有凸起物的装置,弹药是塑料做的,圆环状,每一环八颗子弹,子弹其实是塞在塑料小杯里的火药块,在枪栓的急剧撞击下就会爆炸,然后冒出青烟。湾里和邱家浜的男孩子比较贪玩,鬼主意很多,比如剑锋、建华、晓炎、炎峰,玩物总是比我们东升浜的孩子们要多,他们制作出一种铁链火药枪,从自行车链条上拆下一节,每一节正好有两个小孔,装在用铁丝弯成的手枪枪口处,在孔里填上火药,火药可以是火药枪的弹药里倒出来的,也可以是火柴头上的粉末,在一根用皮筋绊住的细铁杆子的撞击下,就会出现和火药枪类似的效果,甚至威力更大。我曾经在他们的启发下制作过一把。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