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父亲的杨树渠
自有人烟以来,沙进人退和人进沙退的拉锯战在西沙窝轮番上演,黄与绿的较量一刻也没有停歇。浩瀚的乌兰布和沙漠,给我们家族留下了伤痛记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祖父窖藏的两口袋黍子被移动沙丘掩埋了,全家人为此忍饥挨饿。帮大姑照看小孩的三姑,遇到扬沙天气,在乌拉特草原上走丢了,当时才七八岁,至今没有下落。春天种的麦苗三天两头被沙压,大家吃尽了风沙的苦头。
人们都说:“好女不嫁西沙窝。”幼时的记忆里,祖父常常一边清扫院子里的沙尘,一边自言自语:“我就不信人治不住沙!”祖父干瘦干瘦的,但身子骨结实,腰板硬朗。平时很少言语,一有空闲时间,就扛把铁锹到屋子南边的大风口开沟压碱,整地造林。日积月累,集腋成裘,凭一人之力,竟在老屋前营造了一条宽50米、长约一华里的防风林带,还在树林周围扎上白刺,栽上红柳。一株株杨柳树长得高大茂盛,水桶般粗壮。树木成材了,祖父从不让砍伐,只是修剪一些枝条沿着渠沟继续栽植,没人知道他究竟想把绿色领地扩充到哪里。父亲三十一岁当选为杭锦后旗太阳庙乡新建村第一任民选村主任,祖父这个和沙窝较了半辈子劲的倔老头,不是安顿他怎样把“官”当好,而是嘱咐他一定要把沙治住。
西沙窝地处乌兰布和沙漠和河套平原的接壤处,往东是河套灌区总排干的源头,往西是一链接一链、一环扣一环的茫茫沙山。树栽活了,沙丘固定了,日后开垦就是良田。树栽不活,沙丘就会继续移动,之后这里就是新的沙漠。
造林必须有水。父亲组织大家从乌拉河干渠上开口,挖了一条通往乌兰布和沙漠的新渠。所过之处基本都是流沙,挖一锹漏半锹。加之黄河水泥沙含量大,一年不到泥沙就淤满渠底。父亲按人口分任务,家家户户出外工,淤积一次清淘一次。组织劳力在渠道两边栽种杨树,绿油油的两行小美旱杨沿着河堤一直延伸到乌兰布和沙漠深处,这条渠被称为杨树渠。来水季节,父亲总骑着自行车跑到水利管理段要水。水利管理段的人说:“其他村都嫌水多淹地,你们村怎么回事?”父亲说:“我们那里有一片大沙窝,急需引水浇灌。”水利管理段同意放水,但倒了豁子要由村里负责,于是父亲扛把铁锹昼夜在杨树渠上巡视。上中学时,父亲让我和他一块儿看渠口。夜色深了,月明星稀,河水哗啦啦地流淌。我问他为什么喜欢看渠,父亲说他爱听树苗喝水的声音。
水引进了,接着压沙障。麦草少,主要用红胶泥。红胶泥附近没有,需从远处挖。三爷爷是造车高手,为村里赶制了几十辆小胶车,用骡子或者毛驴套上颠颠地拉土。为了省钱,他学习蒙古人勒勒车的做法,用木头鞣制车轮。几十年过去了,还有好多车轮在村里散落着,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一种神秘图腾;“五十大爹”是大力士,挑两箩筐土健步如飞,先在沙山上压出一米见方的田字格,再在沙丘下的平滩上栽种红柳。压沙的年月他总共用烂68个箩筐,挑断7根扁担,磨秃13把铁锹,穿烂33双布鞋,而且他的饭量也大得惊人,每顿要吃用一升糜子蒸出的米饭;“榆林大妈”两三锹就能挖成一个树坑,一只手扶苗,一只手培土,两脚左右踩实,腋下还夹着一捆树苗,人称“劳动冠军”;智障的二猴哥爱给树苗修枝,尽管很少有人给他记工,但杨树渠上终日都能看到他扛把树铲走来走去的身影。村里的人常说:“那些年在沙窝里栽树尽管艰苦,但是大家特别有劲儿!”
撵沙腾地,腾地造林,引林入沙,林进沙退。过去到处都是不长一棵草也不长一苗树的流动黄沙,现在所见之处均是茂盛的树林和芦草,还有听到人声四处奔逃的野兔和野鸡。流沙止于此地,绿色沿着杨树渠不断向纵深推进。村民大会约定,沙滩改造成林地后按出工情况分配到户,实行利益驱动。村民在林下撒苜蓿籽培植牧草,在沙丘底地间种葵花、籽瓜。治一片沙就意味着增加一块良田,造一片林就意味着增加一处财富。祖父感叹:“年轻人的思路就是不一样。过去自己单干,总是收效甚微。现在大家团结起来,人心齐,泰山移。”
父亲治沙也并不是一帆风顺。为防止牲畜啃食树苗,村委会雇用了护林员。二伯是养羊大户,常常因为到杨树渠上放牧挨罚。他和父亲理论,父亲说:“连自己的亲弟兄也管不住,怎么管别人?”二伯说:“村里在后沙坑开办农科队育苗,没人愿意干,你为什么非箍住让我去?”父亲说:“一码归一码,你育苗有功,但放羊啃树有过,功过不能相抵。”堂叔家里装电视天线,到杨树渠上砍了一棵树,父亲打了他一个耳光。堂叔说:“我栽的为什么不让我砍?”父亲说:“那是防护林,你砍一棵我砍一棵,大家的功夫就白费了。”堂叔用左手按住脸上的红印,用右手指着父亲说:“别人家的亲戚当官是跟着沾光了,你当官我们是跟着受气了。”
随着经济效益的凸显,民间纠纷也日益增多。说好是“谁造谁有,谁种谁有”,地上不长苗时谁也不反对,林子长起来有收成了,就有人有意见了。这个村民小组的人说:“树是我栽的,就是我的。”那个村民小组的人说:“你的树为什么栽到我地头上?”后沙坑有一片芦苇海子,过去由村子最后的那个村民小组照看,最近几年芦苇值钱了,邻近的几个村民小组都来抢,父亲怎么调解也无济于事。父亲说:“没想到分树比种树还难。”
祖父二十二年前去世了,埋葬在挨着杨树渠的那片沙枣林里,因为他在世时最喜欢闻沙枣花的香味。父亲的村党支部书记职务在十年前就辞去了,可是他依然隔三岔五到杨树渠上巡视,成了一名“管得宽”的编外护林员。父亲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看这苗树有没有起虫,看那苗树有没有被牲畜啃咬。
想到夕阳西下树林里踽踽独行的父亲,感觉有些悲凉。我知道,父亲不光是到杨树渠上看树,更是在回味当年“敢想敢干、齐心真干、大干快干、苦干实干”的火红岁月。父亲就像一位黄沙百战穿金甲的老将,在暮年检阅他与战士们共同构筑的巍巍丰碑。
写于2014年5月22日
(入选内蒙古作家协会《草原人与中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