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西沙窝人的西沙窝
读完刘利元的新著《我的西沙窝》书稿,我着实感动了好几天。
这些年,为文友回望故乡的散文新著写了不少序言,像为利元兄的“西沙窝”写序而动情的只有两三篇。原因就是一份真情:一种读书稿的时候仿佛也到了西沙窝——那片令作者走得再远也不能忘怀的、烙印十分清晰的盐碱地的感觉。
利元是在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杭锦后旗一个叫“西沙窝”的地方出生、长大、求学,而后到盟(巴彦淖尔市,原称巴彦淖尔盟)工作,再调往广东省江门市文化部门任职的。他的故乡西沙窝,位于黄河后套平原与乌兰布和沙漠边缘,是由祖籍为甘肃民勤的先辈逃荒到此建起来的村庄,在地图上根本找不着。然而童年、少年时代在西沙窝里经历的往事,却一直深深铭刻于作者的内心,像老酒一样愈加醇香。前辈、乡亲用锄头在盐碱滩上开出一块块耕地,种庄稼,保活命,过生活;他则在远方用键盘敲出一篇篇散文,把前辈与乡亲的模样、性格、劳作、生活、话语、精神等记录下来。前者靠“民勤”,创造能活命的物质财富;后者以笔耕的勤奋,提炼表达乡情、亲情、感情的精神财富,把他的西沙窝介绍给了我们。乌兰布和沙漠和相连的腾格里沙漠我都到过,读起利元的散文来,也能感受到其中夹着盐碱风沙的浓浓的苦涩味。对西沙窝,也从陌生到熟悉了。
利元写西沙窝,记忆详尽、清晰,感情真挚、浓烈,文笔于平淡中带着厚重。写沙漠上顽强生长的红柳、白刺、梭梭、枳芨、水桐(胡杨),虽然不起眼,根却扎得奇深,挖掘出它们严酷中求生存的坚忍。写在故乡艰难度过一辈子的爷爷、姥姥、二爷爷、父亲、大爹、大姑、二姑、三姨、二舅、老姜、苦豆子、康大、杨老汉、单眼鹰、三噘嘴、老倔头……一个个形象栩栩如生,既有令人唏嘘的故事,又有令人感慨的特殊品格。“那乡那土”“那年那月”“那人那事”,展现着西沙窝的平凡岁月,提升了故乡人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的精神。无论是写西沙窝的植物还是人物,都有一种精神层面上的内容,给人以启迪。
《水桐树下的抉择》写爷爷十七岁那年逃荒,一个人从甘肃民勤走2000多里路到西沙窝的途中,躺在水桐树下做出“继续往前走”的艰难选择。水桐即沙漠中的胡杨树,有“活着三千年不死,死了三千年不倒,倒了三千年不腐”的刚烈精神。爷爷就是凭着这种刚烈与坚忍,揣着仅剩的三个干馒头,走进西沙窝,成为从民勤来西沙窝的第一人。“进则生,退则死”,体现了西北汉子的刚烈性格。
《爷爷的土屋》写村子里的人对爷爷的评价,“刘家人直骨,没有私心”,“为了省布,父亲他们小时候穿的衣服是没有兜子的,爷爷的家教极严,父亲说他自己十七岁当了大队会计后,爷爷让奶奶在他的上衣上缝了两个兜子,一个兜子里装公家的钱,一个兜子里装自己的钱,公家的钱和自己的钱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父亲当了半辈子会计、半辈子村主任,后来‘解散大集体’,父亲下岗了,手中还有集体的2000元,有人跟他说‘反正人家也不让你干了,这个钱只有咱们自己知道,不给他往外交了’。但父亲还是‘天不亮就起床,在晨曦里一路小跑,把钱上缴了’。”看来父亲是谨记爷爷的教导,传承着不贪集体一分钱的精神的。当时的2000元算得上很大一笔,公家的钱就应该在公家的口袋里,装错了就是人有问题。钱多了,反而缺了精神,把公私界限也搞没了。“爷爷的土屋”是利元父亲他们这一代人的精神高地和道德标杆。
《二爷爷》中的二爷爷“是个勤劳到了极点的人”“他的吃苦耐劳在西沙窝一带是出了名的”“就像一台加足了油、铆足了劲疯狂开荒的机器,不知疲倦,没有休止”。《老姜》里的大队支部书记老姜,则“是一个活时没人说好,死后有人说好,死的时间越长说好的人越多,而今死去十几年了同村的人竟异口同声都说他好的人”。老姜活着时没人说他好,甚至被骂成“老姜不死,受苦不止”,是因为他催着赶着村民垦荒、治沙,而且治村极严,大家受不了那种累而诅咒他。老姜去世前“留下遗嘱,把他的存款全部作为党费上缴,把他的财产和埋葬他时亲友搭的礼金全部捐给村小学作为办学经费”。“老姜这个当大队书记时几乎得罪了村子里所有人的人,退休后和邻居们素无来往的人,全村的人居然都来参加他的葬礼,而且史无前例地为老姜召开了追悼会,以前恨他的人、骂他的人都为他戴孝,都跪在他的棺前伤心落泪!”谁好,谁不好,老百姓心中有杆秤。想想现在有些作孽的基层干部,欺压百姓,损公肥私,所作所为才应遭骂、遭唾弃。
人活着,要活得有点志气,有点尊严,有点精神,无论活在城里、农村,还是活在富足里或是穷困里。《苦豆子》里的苦豆子,“一个人昼夜不息靠一把锄头为我们村开垦出了几百亩连片良田,这片田地是我们村土质最好的耕种地”;“苦豆子非常爱帮别人干活,谁家的农活忙不过来,去喊他一声他就立刻全身心地投入到帮忙劳动中”却“从不拿别人一针一线”。这位“什么身份也没有,而且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只有一个被人称为‘苦豆子’的名字”的智障老人,活得极有骨气,“从来不张口向人要饭,能捡到吃的就吃一顿,捡不到吃的就饿着”。好些智力健全的人,都做得不如他呢。
西沙窝贫穷、简陋、落后,但深埋着向上、向善的精神。利元的散文,淋漓尽致地叙述了故乡人拥有的精神财富。在西沙窝成长起来的人,没有多少文化,也没有多少物质财富,但不缺精神,有一种红柳的性格,一种为生活、为命运而不懈奋斗的骨气和做人的气节。这种精神财富,正是中华民族能够生生不息延绵数千年的特质。读读利元写的这段话:“爷爷他们这一代西沙窝人呀,质朴得就像后套平原到处可见的红柳丛,一根根枝条光溜溜的,没有一点枝节,没有半点弯弯道道。爷爷他们这一代西沙窝人呀,卑微得就像后套碱滩上到处可见的碱蒿子,生没有人在意,死也没有人在意,枯黄了,烧着了,只剩一把和碱土一样的白灰面。爷爷他们这一代西沙窝人呀,生命又顽强得像乌兰布和沙漠里固沙止漠、牢牢地定死一个个沙丘的白刺堆……”你会觉得,利元的爷爷这一代西沙窝人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和弘扬的品德。我之所以感动,也出于对这种做人的精神的认同。
我们往往习惯于评价、衡量人的物质财富和享受,把它作为幸福的主要体现。其实精神层面的财富和享受,更应当成为幸福的体现。这样看,利元的“西沙窝”不只属于西沙窝人,也属于我们。在他的文章中学到的,也不只是远去而蛮荒的故事,而是又一处“精神高地和道德标杆”。
是为序。
张宇航
(张宇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