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蔓头儿

五、小蔓头儿

那一年,我三周岁。

初夏的一天早饭后,族叔三岁的女儿英子,她的哥哥、四岁的花毛头,还有和他同岁的西院“魔怔叔”的独生子—嘎子哥,我们四个孩子一起,蹲在光滑的打谷场上,玩着“弹流蛋儿(小玻璃球)”的游戏。花毛哥笨手笨脚,几乎是把把皆输,被逼着伸出手来,由我来打手板。

突然,妈妈站在大门口喊我:“蔓头儿,过来!”正玩在兴头上,我很不情愿地离开。回到屋里,妈妈立刻在我的纽扣上挂了个小红葫芦。妈妈说,别人的葫芦是红纸做的,我这个是特意用红布剪裁、缝制的。说着,还往我的脖颈、手腕、脚脖上系了五彩丝线;又用一个柔软的草茎扎成的小笤帚,在我的眉毛、眼睛、鼻子上扫了一遍;再把一个带有四个风轮的桃形小船,挂在我的脖子上,嘴里念叨着:“四个风轮一个桃,阎王小鬼抓不着。”一抬头我又看到,门上、窗上不仅挂了葫芦,还插上了一绺绺的青蒿。

好奇心极重的我,问了一句:“这是做啥?”

妈妈说:“今天过五月节了。”

“过五月节,为什么系彩线、插艾蒿?”

妈妈说:“你专会刨根问底,我也说不清楚,去问你爸!”

爸爸说:“端午节,五月初五,是‘五毒’日,所以要解毒。”

接下来,他讲了一大篇道理,但是,当时我根本不懂。后来从一本书上看到:一个“五”吉祥,两个“五”摞起来,就成毒了—二五相属,为火旺之相。凡事不可过盛,过盛则必为毒。所以,要采取救治、防范的办法。小葫芦是药葫芦;艾蒿性苦,是解毒的;系彩线,起着拦截病疫、绑缚瘟神的作用。

因为心里还惦记着外面的游戏,我便得意扬扬、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听到后面连声喊着“小舅”,一回头,看到小外甥女何小,已经早就打扮好了,红葫芦拴在冲天发辫上;她要跟着我去打谷场。

英子看到何小的红葫芦,便缠着哥哥花毛头,说她也要戴。花毛头一向蛮横霸道,这时便喝令何小:“摘下来,给她!”何小哪里肯给,又兼初来乍到,吓得躲藏在我的身后。花毛头还是不依不饶,又索要我的葫芦,我当然不会给他。于是,他就有节奏地喊叫着:

“小蔓头,是瘦猴;蔓头蔓头,屁股流油。”

我觉得在外甥女面前被人戏弄,是大大地丢面子,便赌气地回报一句:

“萝卜缨,满地扔;没人要,进粪坑。”花毛头人高马大,我有点惧怕,便拣“软柿子”捏—回骂他的小妹;而英子脸皮特薄,立刻,就呜呜地抽泣起来。结果,大家闹得不欢而散。

回到屋里,我就缠着妈妈,要她给我说说:为什么要起“蔓头儿”这个乳名。

妈妈说,“是奶奶给起的。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二,奶奶从早晨就说:‘过年吃倭瓜(南瓜),全家乐哈哈。’就从西厢房里搬出一个像蟠桃一样很大的扁倭瓜,说这是秋天结在蔓头上的—上面已经接了三四个,这个最后收秋儿。

“那天,可能是吃力了,我刚刚把倭瓜切好,下到锅里,就觉得一阵肚子疼,结果你就出生了。奶奶从接生婆手里,接过来一看,高兴地说:还是个‘带把的’,就叫他小蔓头吧!”

父亲听到这里,接上一句:

“这是‘放屁崩坏了裤裆—碰巧啦’。真正原因倒是,在你前面,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你正好收秋儿,所以起名蔓头儿。”

古语里说:“孔怀兄弟,同气连枝。”一奶同胞,确实是再亲近不过了。但是,相对地看,姐姐在我印象中,却是比较淡漠的。她大我二十二岁,聪慧异常,从小就跟父亲看书识字,几年过后,居然能够阅读各种唱本,以及《今古奇观》等多种小说;听说她特别喜欢《红楼梦》,常常是读着读着,就泪眼模糊,甚至泣不成声,三两顿不想吃饭。在我出生之前,她就已经出嫁了。姐夫是邮电学校毕业的,在县城电话局当差,不久,就调转到海滨城市营口,姐姐便也随迁过去,只有逢年过节,或者父母亲生日,她才能回家见上一面。每次来,都要带来大包小裹,里面装满各种吃的、穿的;临走时,总是伏下身子,对我亲了又亲。不料,在她生了女儿之后,却患了一场重病,不到两年,就去世了。

听父亲说,姐姐患的是肠伤寒,后来出现并发症,染上了轻微的肺结核。这原本是不碍事的,但这时,她怀了身孕。医生劝她堕胎,否则临产之后,会使病情加重,转为急性症候,即所谓“产后痨”。但她坚决不听,决意要把孩子留下来。结果,女儿出生不久,她的病情就一天天地转重。这样,孩子未满两岁,她就去世了。夫妻感情极深,姐夫当时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这天,他托起两岁的女儿,远道赶到我们家里,凄然地交给我的母亲,然后,长跪在地,连着叩了几个头,呜咽地说:

“妈妈,给你增加了拖累,实在是对不起。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男吧!”

就在这个风雨凄凄的当晚,鸿飞冥冥,一去便再无踪影。有的说他是出了家,有的说他是投了军,始终音信杳然。

我出生时节,长兄已经二十岁了,他在县城的建筑工程队里做瓦工;嫂子是西街孟家的闺女,十分贤惠。

次兄大我十六岁,身体软弱,常年卧病,平素寡言少语,目光散淡,咳嗽起来就没完;但写得一手上好的毛笔字,父亲说是标准的赵体。我们家屋里的墙上、梁柱、门板上,到处都是他的字迹。

我是老末儿,出生时,父母分别是四十四周岁和四十二周岁,难怪人说是蔓头儿。

但,最后我还是咕哝一句,“他们老说‘蔓头蔓头,屁股流油’。”

小外甥女毕竟是孩子,刚才还面带戚容,我这么一说,她也跟着笑了,然后向我做个鬼脸儿,我回报她:眨了眨眼睛,刮一下鼻子。

妈妈说,实在不愿意叫蔓头儿,那就叫老疙瘩吧,反正一个意思,都是最后收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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