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得青山这一边

一、记得青山这一边

人,悄没声地,来到了这个世上,尔后,不知不觉,就长大了,就老了。

老了,往往喜欢回忆小时候的事情。而童年心态、童年感受、童年视角,向来都是富有情趣的。

一份资料里记载,齐白石老人九十二岁时,画过一幅忆旧之作《牧牛图》。画面上,一个总角儿童身上系着一个铜铃,手里牵着一头牛;牛似乎不太听话,小儿便使劲拉它,神情跃然纸上。旁边题写一首七绝:

祖母闻铃心始欢,

也曾总角牧牛还,

儿孙照样耕春雨,

老对犁锄汗满颜。

并附一注:“予幼时牧牛,身佩一铃,祖母闻铃声,遂不复倚门矣。”

一画、一诗、一注,灼灼真情,宛然可见。

其实,小时候的事情,未必就都那么美好,那么值得回忆、值得留连眷恋,无非是那时候岁数小,少年情事,如梦如烟,罩上一层半是实在、半是虚幻的诗意形态;加之,人在髫龄,既不会有过来人的失路、迷途的悲哀与愧悔,又具有人生取向、道路抉择的广阔空间,一切都可以从头做起,因而总是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又兼记忆是一种微妙而奇异的东西,许多人和事,“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是,经过岁月洪流的反复淘洗,在神思迷雾的氤氲中,它们会得到醇化,有所升华,好似深埋于地下的周鼎商彝,一经发掘出来,那些青铜器皿便会以土花斑驳的神奇色彩,令人刮目相看。—这大概缘于回思既往具有选择、过滤、补偿的心理功能,它能够把已经远哉遥遥的凄苦、愁烦的境况,转化为杂着丝丝怅惋的甜蜜蜜的追怀;能够把轻抛虚掷、挥霍掉了的青春,重新寻觅回来,予以抚慰与救赎。这样,人们就有了品尝存贮了几十年、上百年的陈年旧酿的感觉,在一种温馨、恬静的心境里,向着如雾亦如电、如梦亦如幻的过往的时空含情睇视。于是,人生的首尾两头,便借助回忆的链条接连起来了。

就此,剑南诗翁说得至为剀切,而且富有概括力:

白发无情侵老境,

青灯有味似儿时。

现在,虽然我还没有登上白石老人、剑南诗翁那样耄耋之年的寿域,但是,童年时节的般般景况,却已经不时地闯入梦中;日长人静,闲坐书斋,也常常会忆起儿时旧事。可能是和个人经历、少时环境有关吧,我的回忆,总是带有一种苍凉的况味和浩渺、迷茫的感觉。这种感觉,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悄然而至。

这时候,仿佛回到了辽河冲积平原上故家的茅屋里。推开后门,扑入眼帘的是笼罩在斜晖脉脉中的苍茫的旷野。梦寐中吟诵出这样一首七绝:

红蓼黄芦接远烟,

一灯幽渺伴髫年。

茫茫旷野家何处?

记得青山这一边。

这里的“青山”,特指医巫闾山,亦称广宁大山。就大致方向说,我们家恰好位于这座亘古名山的东南,属于内侧,因而称作“这一边”。

岁月匆匆,几十载倏忽飞逝,而望中的流云霞彩、绿野平畴,却似乎没有太多的变化。叹吾生之须臾,羡大化之无穷。我把视线扫向那几分熟悉、几分亲切而又充满陌生感的村落,想从中辨识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当年陈迹。不料,还没等我醒过神儿来,一转身工夫,血红的夕阳便已滚落到青山的背后,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晚归的群鸦从头顶上掠过,“呱、呱、呱”地叫个不停。“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映衬着茫无际涯的芦荡,白杨林发出萧萧的繁响,幽幽地矗立在沉沉的暮霭里。

荒草离离的仄径上,一大一小的两头黄牛,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后面尾随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牧童。趁着晚风的摇荡,一支跑了调的村歌,弥散在色彩斑驳的田野里。惝恍迷离中,忽然觉得,那个小牧童原来是我自己,此刻,正悠闲地骑在牛背上,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啊,走啊。居然又像是躺在儿时的摇篮里,“摇啊摇,摇过了小板桥”。伴随着母亲哼唱的古老的催眠曲,悠然跌入了梦乡—这无异于博尔赫斯的小说,梦境中的梦境。

蓝天,远树,苍苍莽莽的绿苇丛中,蜿蜒着一条清澈的溪流,叫天子、百灵鸟、黄鹂鹠、红嘴鸥,盘旋往复,迷乱了故乡的秋天。少年时代。我骑在一匹四蹄雪白的大红马上,蹄声得得,飞驰在浩瀚的原野上。忽而又踏上了黄沙古道,上冈下坡,颠颠簸簸,有几次险些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不知是为了搔痒,还是蓄意要把我甩掉,大红马突然从一棵歪脖子柳树底下钻过去。亏得我眼疾手快,弯起双臂抱住了大树杈桠,才没有被刮落下去,马却已经逃逸得没有了踪影。“啊—”,随着一声刺耳的惊叫,我醒转了过来。

这时,似乎依然身在茅屋里。北风“呜呜”地嘶吼着,朔风寒潮席卷着大地。置身其间,有一种怒涛奔涌,舟浮海上的感觉。窗外银灰色的空间,飘舞着丝丝片片的雪花,院落里霎时便铺上了一层净洁无瑕的琼英玉屑。寒风吹打着路旁老树的枝条,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这种感觉十分真切,分明就在眼前,就在耳边,却又有些扑朔迷离,让人无从捉摸、玩索。

渐渐地,我明白了,也许这就是童年,或者说,是童年的风景,童年的某种感觉。它像一阵淡淡的轻风,掀开记忆的帘帷,吹起了沉积在岁月烟尘中的重重絮片。

旧时月色,如晤前生。窃幸“忘却的救主”还没有降临,纵使征程迢迢,百转千折,最后,也还能找回到自家的门口。

于是,我的意绪的游丝,便缠绕在那座风雪中的茅屋上了。

茅屋是我的家,我在这里度过了完整的童年。茅屋,坐落在医巫闾山脚下的一个荒僻的村落里。说是村落,其实也不过是一条街,三四十户人家,像“一”字长蛇阵那样排列在一起,前面是一带连山般的长满了茂密丛林的大沙岗子。

入冬之后的头一场雪刚刚停下来,满视野里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太阳爷把那淡黄色的光芒随处喷射,顷刻间,这列新旧不一的茅草房、土平房便涂上了一层炫目的金色。家家户户的屋顶上,袅动着缕缕升腾的乳白色的炊烟。圈了一夜的大公鸡,从笼子里放出,扑楞楞飞到土墙上,伸长着脖子,甩动着血红的冠子,一声高过一声地啼叫着。谁家的小毛驴也跟着凑热闹,像是应和着阵阵鸡鸣,重重地喷打了一个响鼻儿,然后,就“咕—嘎,咕—嘎”地叫唤起来没完。荒村的宁寂被打破了,一天的序幕也就此正式拉开。

对小孩子来说,新的游戏又从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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