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石不出

水落石不出

冬天是枯瘦的、单调的。这是书上说的。

现在我要写下的句子是:“初冬的阳光照在斑斓得有点迷人的树林上。”的确,一切都静下来了,但不是那种空洞的静,而是一种充盈后的清寥和空旷。

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随便找块什么石头坐下。我喜欢这种无目的的散淡方式。当然它是漫游而不是旅游,这无须多作解释。只要它是属于保持着大地原始气息的地方,都是我的流连之所。

此刻,我身后的旷野被连绵的丘陵起伏着,被入冬后仅剩的一只最小的昆虫蜂鸣着,以及被一片片或黄或红、或浅或浓的叶子连缀着。我坐在这儿有一会了。远处的村落只露出一角,更多的部分被遮没了,只有土地本身的流速能使它或隐或现。而一条只见河岸的河,没有任何流水的声音,只有枯黄的芭茅草倒向另一边,在一群卵石的喊叫中奔跑。而河那边的一湾树林,只呈现一抹慢慢洇开的水墨线条。

我感到恍惚,我说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可我肯定来过这里,肯定见过那棵树,那些橙黄的草垛。而那些我曾去过的地方,是不是就谈得上真正的抵达?比如“陵阳”这个地方,我先前无力触及之处,后来竟使我发现存在另一个陌生的它。

村野上空的太阳像熟透的橙黄杏子,被一抹淡雾罩着。我看见一条砍柴人的小道,绕过长长的山坡伸进一片洼地,然后曲曲弯弯地爬向密密的山冈。刚才,我经过水塘边的时候,发现长满荒草和牛蒡的土埂塌下不少豁口。其下的一片淤泥地上,到处都印满了牲口前来喝水的蹄花,而水面则倒映着一片柔软的熟麂皮似的天空。

距水塘不远的地方,有座被废弃的单间土屋,没有门,草顶上几只山雀子在啁啾。土路的一边是篱笆,上面爬着尚未枯萎的藤状物。最引起我注意的,是篱笆内那一垅垅焦黑的老麻杆,枯叶抖索着,像一群困守者,毫无疑义地显示着季节更替或年代轮转的威力。

现在我该写下这样的句子:“一个农夫牵着黄牛在田埂间出现了。”我看见距他最近的是田畈,距他最远的是旷野。我是说,田畈只是近距离辨认的结果,而旷野是眺望整个空间所得到的浑然一体的印象,当然包括田畈、河流和山坡在内。我喜欢这样的旷野。旷野让我找回对大地的最原初的感觉。

我曾经回到过去待过的地方,但我发现一切都不像原先的样子了。回忆是另一种“回到……”,但很少有人意识到回忆也自有其限度。认识到这种限度,也许对我们更加重要。在一个加速拷贝的、闲谈的年代,过度的琐碎的回忆,一落笔便唠叨点过去的事儿,已成为现今另一种遗忘的形式。“谁能够从原路返回,而不被腌菜坛般的回忆所阻挡?”

因此这次我压抑住从心底蹿起的回忆的欲望,并坚持不用“我记起……”这样的句式。当然,这将意味着另一种空间和另一种方式。我希望置身在这相似又相异的旷野,能够静下来,慢慢清空自己,纯粹地感觉或者感动。

田畈里密匝匝的灰白稻茬,仍在抽出一丝丝油灯芯般的绿茎,霜冻使它们瑟缩着,有的已变得黯淡无光了。偶有一方犁过的田亩,细密的蚓状根须从翻卷的泥块上呈现出来,绛红色的,敏感的,仿佛旷野体内的毛细血管。不远处,有一只乌鸦拨弄着暗黄色的牛粪,并在那儿大嚼起来。过了一会儿,它又噗地飞起。它掠过时,我看清它的模样就像这旷野,就像这路边隐入树林的村落,清亮地一闪。

高过记忆的旷野多么寥廓而充盈!哦请不要用内心的嘈杂干扰它的宁静,也不要絮叨无关的琐碎遮蔽它原状的浑一。一阵风掠过山毛榉和黄栌时,发出“嚓嚓嚓”的声音,然后又“嘁嘁嘁”地钻入枫香的低语,再刮过水桦与槠树的交接处以及尖叶子的小榛树群落,便涌起一片“哗哗哗”的流淌声。风也是无目的的,漫游的,有时它简直代替流水在流。而我,不过是它其中的一个所吹之物罢了。

“流水流在旷野的流水上,它将漫而不溢,直到隐晦不明。”最后我写下这个句子,并想说:那些渐渐裸露的、我们自以为看见的石头,其实只是无边流水之一种。

二〇〇〇年十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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