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

帕拉塞尔苏斯

1493年11月10日,卓越人物提奥弗拉斯特·帕拉塞尔苏斯,原名为菲利普斯·奥雷奥卢斯·保巴斯特·冯·霍恩海姆出生在一栋房子里。如果我们崇敬地缅怀有关他所处时代的习俗,并首先观察一下他出生时太阳的位置,这位具有中世纪思想和探索精神的人绝不会生气。那时,太阳处于天蝎宫,按照古代的传统,这一宫对医生和执掌毒药与健康的牧师十分眷顾。天蝎座的守护神是高傲好战的战神,他赋予强者以战斗的勇气,给予弱者以喜好争吵和暴躁易怒的性情。帕拉塞尔苏斯的一生显然没有背离他出生时星象所表达的神圣旨意。

现在让我们的目光从天上回到他所出生的尘世。我们看到他父母的房子位于一个幽深的峡谷之中,树木参天,周围峻峭高耸的山峰紧紧地封住了沼泽般的山坡和环绕着忧郁的艾因斯德恩斜地。阿尔卑斯山的山峰在眼前拔地而起,大地的威力明显地压抑了人的意志发展;她气势逼人地将它紧紧地裹入怀中,并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它。在这里自然比人强大,谁也不能摆脱她的影响;水的寒冷、石的荒凉、树的盘根错节、岩壁的陡峭—所有这一切都会给出生在那里的任何一个人的灵魂中注入一些永远不能磨灭的东西,使他具有典型的瑞士人的执著、顽强、憨直和与生俱来的骄傲。对此,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解释—赞成的人认为这是自力更生,反之则认为这是愚蠢顽固。一位法国人曾经写道:“瑞士人的性格特征中不仅有高尚的自由精神,而且有一种令人敬而远之的冷漠。”

看起来,太阳父亲和地球母亲比帕拉塞尔苏斯的亲生父母更像他性格的缔造者。因为从他父亲的家族来说,帕拉塞尔苏斯无论如何都不是瑞士人,而是斯瓦比亚人,是圣约翰骑士会会长乔治·保巴斯特·冯·霍恩海姆的私生子卫礼贤·保巴斯特的儿子。但是,他生在阿尔卑斯山的符咒之下,在更加有力的大地的怀抱之中,无论他的血统如何,这块生他的土地已经把他变成了她的一部分。帕拉塞尔苏斯生来就有瑞士人的性格,这符合地形决定人的性格这一还不为人知的法则。

他的母亲来自于艾因斯德恩,她给他的影响无人知晓。从另一方面讲,他的父亲给他带来了问题。他漂泊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是一位医生,在朝圣之路沿途的穷乡僻壤定居下来。作为私生子,他有什么权利拥有他父亲的高贵姓氏呢?有人猜测,在这个私生子的灵魂中存在着悲剧成分:一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冷酷、孤独的人,在树木繁茂、与世隔绝的山谷中积蓄了对自己国家的怨恨之情,却又用一种从未言表的渴望去向那些来自他自己决不返回的外部世界的朝圣者了解新闻。贵族的生活和世俗的欢乐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并且依然深埋在那里。没有什么比父母未曾经历的生活对于人类的生存环境,尤其是对于孩子们的精神上的影响更大。因此,我们可以推测,父亲对年轻的帕拉塞尔苏斯产生了最强有力的影响,而他将以全然相反的方式作出回应。

一份伟大的爱—他真正唯一的爱—把他和他的父亲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这是他用爱来记忆的唯一的人。一个像他这样忠实的儿子将会为父亲的内疚做出补偿。父亲的全部顺从变成了儿子的勃勃雄心。父亲的怨恨和无法抗拒的自卑感将使儿子成为父亲不公遭遇的复仇者。他将会挥剑反抗一切权威,将会向一切宣扬“父权”的事物宣战,好像那就是他父亲的敌手一样。父亲失去的或被迫放弃的—成功、名望,在伟大世界中自由流浪的生活—他将再次全部夺回。而且,遵循着悲剧的法则,他也必须背离他的朋友们,因为他命中注定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他的父亲—精神上的同族结婚是要处以重刑的。

大自然没有很好地武装作为复仇者的他,这并不奇怪。她没有把他变成一个反叛的英雄人物,而是给了他仅五英尺高的身材,不健康的外貌,超短以至于没有完全包住牙齿的上唇(这通常是神经质的人的明显特征),还有当他的遗骨于19世纪在萨尔茨堡被发掘的时候,使每个人都感到震惊的是他女性特征的骨盆。甚至有人传说他是一个阉人,尽管据我所知还没有这样的证据。无论如何,爱神看起来从未用玫瑰来编织他的凡间生活,而他也不需要玫瑰的刺,因为他的性格本身就如玫瑰一样多刺。

还没到佩剑的年龄,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就佩带了一柄对他而言简直是超大的剑。从此以后,他很少让这柄剑离开他的身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将自己的劳丹酊药丸放在了剑柄的圆头之中。带着这身装备,这位不乏喜剧色彩的人开始了他向广阔世界进发的惊人而冒险的旅行。他游历了德国、法国、意大利、荷兰、丹麦、瑞典和俄罗斯。他被认为是一个古怪的奇术士,几乎是提亚纳的阿波罗尼奥斯第二,传说他还游历了非洲和亚洲,并在那里发现了最了不起的秘密。他从来也没有进行过任何系统的学习,因为屈服于权威是他的禁忌。他是一个自力更生的人,他为自己设计了一句贴切的座右铭:Alterius non sit, qui suus esse potest,这是一种恰如其分的瑞士人的情感。降临在帕拉塞尔苏斯漫无止境的旅途中的一切只能永远存在于臆想之中,然而,这也可能是他在巴塞尔所发生的事情的不断重复。1525年,他已经是一位负有盛名的医生了,巴塞尔镇议会召见了他。镇议会的这一行为显然是明智的。类似的行为在历史上时有发生,比如对年轻的尼采的任命也是同样的例子。对帕拉塞尔苏斯的任命存在着某种危难的背景,这是因为当时欧洲正在经历着从那不勒斯战争之后就开始流行的一场史无前例的流行性梅毒的困扰。帕拉塞尔苏斯担任了该镇的医生,但是他给人以低俗的印象,不符合大学和虔诚的公众的品位,他用只有马夫和厨房用人才使用的语言—德语—所作的演讲使大学产生了反感;因为他上街不穿官服,而是穿着劳工的紧身上衣而激怒了公众。在同事之中,他是在巴塞尔最令人讨厌的人,他的医学论述也被批评得一无是处。他被人冠以“疯牛”和“艾因斯德恩的野驴”的称呼。他故意变本加厉地用猥亵的谩骂予以回击,这与教导者的形象相去甚远。

在巴塞尔,命运给了他重重一击,他的一生都受到了深远的影响:他失去了朋友、最得意的弟子、人文主义者约翰内斯·奥普吕纳斯。约翰内斯·奥普吕纳斯卑鄙地背叛了他,还给他的敌人提供了最有力的弹药。后来,约翰内斯·奥普吕纳斯对自己的不忠懊悔不已,但是为时已晚;伤害永远也无法弥补。然而,没有什么能够阻碍帕拉塞尔苏斯高傲任性的行为;相反,背叛只能使之愈演愈烈。很快他又踏上了常常贫困潦倒,时而行乞度日的旅途。

在他38岁的时候,他的著作中出现了一种典型的变化:哲学的文章开始伴随着医学的文章出现了。用“哲学的”这个词来形容这种精神现象并不恰当—称为“诺斯替教”(Gnostic)则更好一些。这种显著的精神变化通常出现在人的中年以后,可以把它描述为一种精神流的逆反。这种方向的细微变化很少明显地出现在表面;当它在大部分人身上出现时,就像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情一样,仅仅发生在意识域限之下。在那些大思想家那里,它常常表现为由理性向某种思辨或直觉精神的转化,例如牛顿、史威登堡和尼采等人的情况就是这样。对帕拉塞尔苏斯来说,对立双方的紧张关系尽管已经足够引起注意,但还并不是那么显著。

在简要介绍了帕拉塞尔苏斯的生活环境和一生的兴衰变迁之后,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精神世界,现在我们进入他的思想世界,除非对中世纪后期的思想有一些专门的了解,否则将是一个对于现代人来说无比黑暗、充满迷惑的世界。首先,帕拉塞尔苏斯—尽管他对路德高度尊敬—死时仍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这与他的异教哲学大相径庭。人们很难想象天主教教义仅仅是他生活的方式。对他来说,也许天主教显然是一件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事,因此他甚至从未对此进行过思考,不然他一定会在教会与自我感情上陷入困境。显然,帕拉塞尔苏斯属于可以将理智和情感截然分开的这类人,他们可以愉快地用理智去思考,而不用冒着与感情上的信仰发生冲突的风险。当一只手不知道另一只手在做什么的时候的确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想要知道两手真正相撞会怎样,只是毫无价值的好奇心而已—这是那个特殊时代的典型特征,这就像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与16世纪的高级教士的思想一样使人迷惑。就像在艺术上,当一种欢快的异教信仰在教会的裙子下面出现的时候,在学院派争论的幕后,一种异教的精神在新柏拉图主义和自然哲学的复兴中兴盛起来。这次运动的领袖人物中,特别是人文主义者马尔西里奥·费西诺的新柏拉图主义影响了帕拉塞尔苏斯,也同样影响了当时热心“时髦”的思想者。没有什么比阿格里帕·冯·内特斯海姆的书《怀疑与科学的无用》(1527)中的格言更能具备这一时代的爆炸性、革命性和未来性的精神特征—将新教主义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并预见了19世纪:

阿格里帕不宽恕任何人;

他藐视一切,他无所不知,他一无所知,他流泪,他大笑;

他激怒起来,谩骂,对一切吹毛求疵;

他是哲学家、魔鬼、英雄、上帝,他无所不是。

一个崭新的时代到来了,教会的权威开始土崩瓦解,哥特时代人们的形而上学的信念也随之一同消失了。然而,在拉丁语系国家中古代遗风千方百计突围的时候,野蛮的日尔曼语系的国家不但没有回复古典时代,而且以不同的形式和不同的程度直接屈服于原始的精神体验,这是以伟大而杰出的思想家和诗人像爱克哈特大师、阿格里帕、帕拉塞尔苏斯、安格鲁斯·希勒西乌斯和雅各布·波墨等人为代表的。他们全都以脱离传统与权威的激烈语言表现了他们原始而有力的独创性。除了波墨以外,帕拉塞尔苏斯可能是最有破坏力的叛逆者。他的哲学术语是如此独特、如此武断,以至于到目前为止,在古怪和浮夸的风格上已经超越了诺斯替教派的“权力词汇”。

与诺斯替教派中的造物主相一致的最高天体演化法则是伊里亚斯特或者希拉斯特,这个词是由物质(hyle)和星(astrum)两个词复合而成的。这个概念可以被翻译成“宇宙的物质”。它就像毕达哥拉斯和恩培多克勒或者斯多葛学派的海玛门尼所说的“一”—一种对原始物质或能量的原始观念。希腊拉丁语的构词方法只是一种流行的风格化的华丽辞藻,也是一种使前苏格拉底学派着迷的远古思想的文化虚饰,尽管我们没有理由推测帕拉塞尔苏斯是从这些人那里继承了它。这些典型的意象本来就普遍属于人类,只要具备使它们重现的理想条件,它们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自发地出现在任何人的心中。适当的时机常常是当一种特殊的世界观土崩瓦解,意图为生活中重大问题提供最终解答的一切准则都被一扫而光的时候。事实上,与心理法则一致的是,当所有被根除了的神在人身上找到归宿时,人就应该大声呼喊“我是哲学家、魔鬼、英雄、上帝,我无所不是”;而且,当一种赞美精神的宗教消失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创造性事物的原始意象取而代之。

严格地对照基督教的观念,帕拉塞尔苏斯的最高法则是完全唯物主义的。精神上的法则是次要的,这是世界灵魂,来自于物质,即“宇宙的灵魂”或“理念”、“伟大的神秘”或“大循环,一种精神的存在,一种不可眼见和不可感知的事物”。一切都以柏拉图所说的“原型”(eidola)的形式包含于其中,这种原始的观念或许是通过马尔西里奥·费西诺灌输给帕拉塞尔苏斯的。灵薄狱是一个循环。有生命的世界是一个更大的循环,人是小灵薄狱,就是一个更小的循环。他是微观世界。结果是,世间万物外即是内,上即是下。“对应”(correspondentia)主宰着在大循环和小循环之间的万事万物。对应这一概念在史威登堡的“最大的人”(homo maximus)即巨大的人格化宇宙的说法中达到了顶峰。帕拉塞尔苏斯的概念比较原始,缺少人格化的倾向。对他来说,人和世界的相似之处在于二者都是有生命的物质的聚合,除了帕拉塞尔苏斯没有机械地从惰性的、化学的方面来思考问题,而是以原始生命力的方式来思考之外,这种观点与19世纪末出现的科学的概念密切相关。对他来说,自然界充满了巫师、梦魇、女妖、魔鬼、精灵、水女神等等。他所经历的精神上的生机同时也是大自然的生机。科学唯物主义中一切具有灵魂的事物都会死亡的观点还远没有出现,但是他为此作了铺垫。他虽然仍就是信守自己原始的观念万物有灵论者,但是他已经成为了唯物主义者。物质作为无限分布于宇宙中的事物与有机体集中—精神完全对立。精灵和水女神的世界很快就会走到尽头,只有在心理学的时代,当人们怀疑为什么这种古代真理竟会被遗忘时才会重新出现。但是一种更易于被接受的观点是:我们不懂的事情就不存在。

帕拉塞尔苏斯的世界,无论是宏观的还是微观的,都是由有生命的分子或事物的存在组成的。疾病也是事物的存在,同属于事物的存在的还有星星、药物、天性、精神或理念。那时,瘟疫横行,他在一封写给国王的信中解释说,这是由妓院中的女妖引起的。存在是另一种“精神的存在”,因此,他在他的《评论书》(Paragranum)中写道:“疾病不是身体,因此必须用精神来对抗精神。”他这样写的意思是根据“对应”的原理,对每一种病症都有一种自然的“万灵药”,可以被用来作为治疗对应病症的特效药。出于此种原因,他并没有从临床或解剖的角度来描述疾病,而是用特效药的名称来描述;例如,有一种病叫酒石病,这种病可以用与它对应的特效药来治愈,这种药就是酒石。因此,他对植物外形特征的理论十分推崇,在当时这种理论似乎成了民间医药的主要理论之一,被助产婆、军医、巫婆、庸医和刽子手广泛使用。根据这种理论,举例来说,树叶形状像手的植物可以用来治疗手部的疾病等等。

帕拉塞尔苏斯认为,疾病是“一种自然生长的精神上有生命的事物,是一粒种子”。我们可以确切地说,对他而言,疾病是生命中正常的必要的组成部分,是与人一同生活的东西,而不是我们所憎恨的“异体”。疾病是自然中存在的万灵药的亲朋好友,作为大自然组成部分的万灵药与自然的关系就像疾病与人的关系一样必不可少。在这件事情上,现代医生将会握住帕拉塞尔苏斯的手并对他说:“我虽然不认为这就是真理,但是它离真理并不遥远。”帕拉塞尔苏斯说,整个世界是一家药店,上帝就是药店的老板。

帕拉塞尔苏斯具有一种处于关键的时代变革期的人的典型思想。他的探索和思考的智慧挣脱了他的感情所依附的精神世界观。教会以外无幸福—这对那些由于精神转型而使其超越了传统的神圣意象的魔幻圆圈的人是最高的评价。作为最高真理的传统的神圣意象封闭了人的眼界:他失去了一切使其感到安慰的成见,他的整个世界土崩瓦解了,而且他也不知道事物的不同顺序。他变得思想枯竭,就像小孩子一样无知,对于新的世界也全然不知,他只能艰难地回忆起血脉中召唤他的古老的经验。一切权威都已离他而去,他必须按照自己的经验建立一个崭新的世界。

在漫长的旅途中,帕拉塞尔苏斯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甚至对于那些最污秽肮脏的原始资料也从不放弃,因为他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实用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对于这些原始资料他毫无偏见地全盘接受,同时,他从自己精神的原始黑暗中汲取有用的东西,作为他工作的基本哲学思想。他把那些存在于民众的最黑暗的迷信思想之中的异教信仰挖掘出来。帕拉塞尔苏斯把基督教的精神归纳到了原始的万物有灵论,并且由此出发,用他所接受的经院哲学的训练创造了一种与基督教的原型毫无关系,却与教会最痛恨的敌人—诺斯替教派的思想更为相像的哲学。就像每一个反权威和反传统的冷酷的改革者一样,他也后退到了那些曾经被他所抛弃的事物那里,并且进入了一种毫无生气的、完全破坏性停止的危险状态。但是,或许由于当他的智慧向更远更广阔的领域前进,并向深远的过去探索的同时,他的感情仍然依附于传统的价值观念,因而避免了这种完全倒退的后果。由于这种无法容忍的对立,倒退才变成了进步。他不否认他的感情所信仰的精神,但是他在其旁边建立了物质的对立原则:地与天相对、自然与精神相对。因此,他不是盲目的破坏者,不是像阿格里帕那样的天才加骗子,而是自然科学之父,是新精神的先锋,所以直到今天他仍被恰如其分地加以尊敬。他肯定会摇头否认他的那些被现代的信徒们所推崇的思想。他的来之不易的发现绝对不是“泛心论”—泛心论仍像他的原始的与自然分享神秘的残存情感一样依附于他—而是物质和它的质量。他那个时代的意识形势与知识的存在状态不允许他把自然框架以外的人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世纪。人与世界永恒的无意识的同一性仍然是一种绝对的事实,但是他的理智已经开始用科学经验主义的工具对之加以思考了。现代医学还不能理解精神仅仅是身体的一种附属品,但是已开始越来越多地把“精神因素”考虑在内了。现代医学在这方面已经接近了帕拉塞尔苏斯提出的自然的有生气的物质概念,其结果是帕拉塞尔苏斯的全部精神现象将得到新的认识。

因此,正如帕拉塞尔苏斯是他所处时代的伟大的医学先锋一样,今天他是我们对疾病的本质和生命本身观念的一个重要转变的象征。

帕拉塞尔苏斯医生

任何一个对我们今天所纪念的那位伟大医生的著作非常熟悉的人都知道:不可能在一次演讲中全面地说明所有使帕拉塞尔苏斯的名字永垂不朽的成就。他是一股真正的旋风,他将一切连根拔起,身后留下的是一片残骸。他就像一座喷发的火山,去摧毁、破坏,但是又肥沃土壤,苏醒大地。对他进行公正的评价是不可能的;人们只能过低或者过高地评价他,因此人们总是对于自己即使在理解他多重性格中的一个层面时所付出的努力都感到不满意。即使人们只想勾画出“医生”帕拉塞尔苏斯的轮廓时,也会发现这位医生处于许多不同的水平上,还披着那么多的伪装,以至于任何企图描绘他的全部样貌的尝试所得到的都只是蹩脚的拼凑画。他的大量的文学著作不能消除人们的疑惑,至少人们对一些最重要的著作的真实性仍然存在争议,更不用说那些使帕拉塞尔苏斯成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蒙昧主义者的为数众多的矛盾说法和不可思议的术语了。一切关于他的事都被大范围地谈论着,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一切都被过度夸大了。冗长枯燥、长篇累牍的胡言乱语与独特新颖、富于灵感的广博见识交错在一起,如此丰富而灿烂,以至于人们挥之不去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莫名其妙地就忽略了他的主要论点。

遗憾的是,我不能宣称自己是研究帕拉塞尔苏斯的专家,我对万物之痛(Opera omnia)也没有完全了解。如果出于职业的原因人们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其他的工作中而不仅仅是研究帕拉塞尔苏斯,那么要想尽职尽责地研究胡塞尔在1616年编辑的长达2600页的版本或者是包含内容更多的祖德霍夫的版本几乎是不可能的。帕拉塞尔苏斯是一片海洋,或者刻薄一点说,是一个混沌世界,一个在16世纪上半叶那个伟大的时代,人、鬼、神都向其中倾倒各自奇特汁液的炼丹的熔炉。阅读他的著作的时候,首先打动我们的是他的脾气暴躁和喜好争辩的性情。字里行间都表现了他对学院派医生以及他们中的权威—如盖伦、阿维森纳、拉吉斯等人—的愤慨之情。仅有的例外是他对炼金术的权威(除了希波克拉底以外)如:赫尔墨斯、阿耳凯劳斯、莫利埃努等人的话总是赞许地加以引用。一般来说,他攻击的既不是占星术,也不是炼金术,更不是任何一种流行的迷信。他的著作的后半部对民俗学者来说是一个信息宝库。除了神学的文章以外,只有很少一些出自帕拉塞尔苏斯笔下的文章没有表露出他对于学院派医学的痛恨。人们一次又一次地遭遇到了他情感的狂怒爆发,这些暴露了他的痛苦和个人的委屈。显然,这不再是客观的批评;这是数不清的个人失望的沉淀,失望对他来说尤其痛苦,因为他对自己的缺点毫无洞察力。我提到这一事实并不是想让人们注意他个人的心理状态,而是想强调一下他的著作给读者留下的其中一个主要的印象。实际上,他的每一页著作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承载着这种奇怪而强大的个性之中人性的,甚至经常是过于人性的标记。据说他的座右铭是“能够自我控制的人不会被他人控制”,如果说,这句话使一种无情的,且不说是兽性的激情成为追求独立所必需的,那么有关它的存在的文学的或传记的证据当然不会匮乏。这就是事情的两面性,叛逆的挑衅与粗鲁和他对教会的忠诚爱慕以及他对待病人,尤其是对于那些贫困的病人的仁慈与同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帕拉塞尔苏斯既是一个保守主义者,又是一个革命者。他对于教会、星象学和炼金术的基本真理是保守的,但是,对于涉及学院派医学的理论与实践他都表现出怀疑与叛逆。他的声望在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此的,因为在我看来,很难将任何基础性的医学发现归功于他。在我们看来,把外科学归属于医学领域是一项重要的进展,但是对于帕拉塞尔苏斯来说,这并不是发展了一门新的科学,只是承袭了理发师、战地外科医生、助产婆、巫婆、巫师、占星师和炼金术士的技艺。我觉得我应该为这种异端的想法道歉:如果帕拉塞尔苏斯现在仍然活着,他一定会毫无疑问地提倡那些学院派医学阻止我们严肃对待的技艺,例如,整骨疗法、磁疗法、虹膜诊断法、信念疗法、饮食癫狂疗法等等。如果我们试想一下一所拥有虹膜诊断法、磁疗法和基督教科学教授的现代大学中全体人员的情感,我们就能理解当帕拉塞尔苏斯烧掉了古典医学教科书、用德语发表演讲、藐视医生尊贵的长袍、穿着工匠的工作服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街上的时候,巴塞尔的医学同仁的愤怒之情了。被称为“艾因斯德恩的野驴”的帕拉塞尔苏斯在巴塞尔的光荣的职业生涯很快就结束了。帕拉塞尔苏斯那个时代的有名望的医生们对于他精神中的玩世不恭无法容忍。

在这方面,我们有一位医学界的同时代的人的颇有价值的陈述为证。这就是苏黎世博学的医生康拉德·格斯讷于1561年8月16日用拉丁文写给费尔迪南一世的私人医生克拉图·冯·克拉夫泰姆的一封信。尽管这封信写于帕拉塞尔苏斯逝世20年以后,但是它仍然使人联想起他所激起的反响。格斯讷在回答克拉图的一个提问时声明,他并没有帕拉塞尔苏斯的著作的目录,而且他也不会费力地去得到一份,因为他认为提奥弗拉斯特(帕拉塞尔苏斯)与有名望的作者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更不用说那些信奉基督教的作者了,当然也一定不能与虔诚的市民相提并论,甚至连异教徒都可与之同列。他和他的追随者不过是雅利安的异教徒。他曾经做过巫师,与魔鬼有过交流。格斯讷继续写道:“那位巴塞尔的卡罗罗斯塔迪乌斯名叫博登施坦因,几个月前送来了一篇提奥弗拉斯特的一篇名为《人体的解剖》的文章准备出版。在这篇文章中,他嘲笑那些医生们只知道检查身体的某些部位,并仔细测定这些部位的位置、形状、数量和性质,但是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每一个部位到底属于哪些星星和天空的什么领域。”

格斯讷用优雅的词句作为结束语:“但是我们的印刷商已经拒绝出版它。”这封信告诉我们,帕拉塞尔苏斯并没有被归于“优秀作家”之列。他甚至被怀疑在施展各种魔法—更恶劣的是—传播雅利安的异教。这两种行为在当时都是犯死罪的。这样的指控可以用来解释帕拉塞尔苏斯不安定的生活和他的流浪癖,这种癖好从未离开过他,并驱使他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足迹遍及了半个欧洲。他可能非常珍视自己的生命。格斯讷对于他的《人体的解剖》的攻击是有正当理由的,因为帕拉塞尔苏斯确实嘲笑过当时刚刚推行的解剖方法,他说医生们在切下来的器官上根本没有看出任何问题。他本人主要醉心于研究宇宙的相关性,就像他在占星传统中的发现那样。他的“星星在人体内”的学说是他特别喜欢的一种理念,这在他的著作中随处可见。他真正按照人是微观宇宙的理念,把“天空”置于人的体内,并称其为“星星”或“星群”。它是一个体内的天空、“运星”或天宫图,其中的星座虽然与天文学中的星座并不一致,但是却随着个人的诞生而一同出现。

格斯讷的信表明同时代的一位同行,并且是一位权威的同行对帕拉塞尔苏斯是怎样评价的。我们千万不要试图从帕拉塞尔苏斯自己的著作中找到他作为医生的形象。出于此种理由,我将让这位大师用自己的话来进行讲述,但是由于他的话里有许多自创的词语,所以我必须偶尔插入一些评论。

医生的部分职责是用专门的知识来武装自己。帕拉塞尔苏斯也持这种观点,尽管他还有奇怪的条件限制,那就是一位“培养的”医生一定要比一位“天赋的”医生勤奋百倍,因为后者的一切全部都来自于“自然之光”。看样子他自己曾经在费拉拉学习过,并且在那里获得了博士学位。他已经从他父亲那里得到了某种初步的教育,他也获得了希波克拉底、盖伦和阿维森纳的古典医学知识。让我们来听听他在《评论书》一书中关于医生的技艺是怎样说的:

那么医生的技艺是什么呢?他应该知道对未知的事物,对海兽、对鱼类来说什么是有用的和什么是有害的,对野兽来说什么是愉快的和不愉快的、健康的和不健康的:这些都是与自然事物相关的技艺。还有什么呢?对伤痛的祝福及其力量,为什么以及出于什么理由它们在做它们所做的事:直链藻是什么,美人鱼是什么,还有交换、移植及变形都是什么,以及它们怎样才能被完全理解:自然之上是什么,物种之上是什么,生命之上是什么;什么是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什么产生了甜和苦,什么是味觉,什么是死亡,什么对渔夫有用;鞣皮匠、制革匠、洗染匠、铁匠和木匠都应该知道什么;什么该放在厨房、地窖和花园,什么属于时间;猎人知道什么,登山者知道什么;什么有助于旅行者,什么适合惯于久坐的人;战争需要什么,什么带来了和平;什么形成了教士和俗人;每一声呼喊起到了什么作用,每一声呼喊是什么;上帝是什么,撒旦是什么;什么是毒药,什么是解药;女人体内有什么,男人体内有什么;什么使妇女区别于处女;使黄区别于白,白区别于黑,红区别于淡黄;在世间万物中,为什么这有一种颜色,那有一种颜色;为什么短,为什么长;为什么成功,为什么失败。这种知识在哪里才能普遍地适用于一切事情。

这段引语直接把我们引入了帕拉塞尔苏斯的经验主义的奇异的源头。我们把他当作是一个有旅行者陪伴的在路上流浪的学者;他去拜访那个作为首席的医学权威并且知道所有用于治愈伤口和止血的咒语的乡村铁匠。他从猎人和渔夫那里听到了关于陆地和水中生物的奇妙故事;听说了西班牙的树鹅在腐烂以后变成了乌龟,还听说了葡萄牙的风有增殖的力量,它可以在一捆放在木桩上的稻草中生出老鼠。摆渡者讲述了引起神秘的“水的哭泣和回声”的洛林的故事。像人一样动物也会生病和治病,而且山里人甚至还讲过金属的病,讲过铜的麻风病等等。所有这些医生们都应该知道。他还应该知道自然的奇迹以及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的奇妙的一致性,不仅与可见的宇宙,而且与不可见的宇宙的神奇与神秘相一致。我们立即就能看到这些神秘之一—美人鱼,一种神秘的生物,一半来自民间传说,一半来自帕拉塞尔苏斯炼金术的学说,正如他与“交换”和“变形”的联系所表明的那样。据他所说,美人鱼们居住在血液中,因为血液是灵魂的远古居所,我们可以推测,美人鱼是一种有生命的动物。她在本质上是一种活跃的精神的变体,在14世纪和15世纪,她被描述成一种女妖。遗憾的是我必须避免对这个怪物的进一步探究,因为那将会把我们引入对炼金术的深入思考之中。

现在让我们回到主题—帕拉塞尔苏斯所构想的医生的科学。那本《评论书》指出,医生能“在人体外面就能看见并知道一切疾病”,而且“医生应该从外部事物着手,而不应该从人着手”。“因此,医生从眼前所见的事物入手,从眼前的事物入手他可以看到他背后的事物。即是:他从外部的世界看到了内部的世界。只有外部世界才能给人关于内部世界的知识;没有它们,就无法了解内部的事物。”这段话的意思是医生从其他的明显与人无关的自然现象中所获得的有关疾病的知识比从病人本身获得的更多,而且最重要的是从炼金术中获得的。帕拉塞尔苏斯说:“如果他们不懂那个,那么他们就不知道治病的秘方。如果他们不懂得铜是由什么构成的,不知道硫酸是怎样产生的,那么他们就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麻风病。如果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使铁生锈,那么他们就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溃疡。如果他们不懂得是什么造成了地震,那么他们就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疟疾。外部的事物讲授并揭示了导致人类疾病的原因,而人自己不能揭示自己的病因。”

后来,这位医生清楚地从金属的疾病中辨认出人类正在经受何种疾病的痛苦。无论如何他必须是一个炼金术士。他“必须使用炼金术的科学,而不是达蒙比利埃学派的粗制滥造的谬论”,后者是“猪宁可去吃垃圾也不愿意去听的污秽的废话”。他必须知道元素的健康与疾病。因为“木头、岩石和草的物种”与人类有着共同之处,他也必须了解它们。例如,黄金就是人体中的一种“自然的镇静剂”。不仅有“外部的炼金术的技艺”,而且有“微观世界的炼金术”,消化过程就是这样。按照帕拉塞尔苏斯的观点,胃是腹中的炼金术士。医生必须要知道炼金术才能配制他自己的药,特别是秘方的配制,例如金酒、拉比药酒、循环药酒和埃里希药酒等等。帕拉塞尔苏斯和往常一样,在这里跟自己开了个玩笑,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在提到学院派的医生时他说:“你们全都是胡言乱语,使你们自己成为奇怪的字典和词汇。如果不被牵着鼻子,就没有人能认得他们,人们拿着莫名其妙的术语到药店去买药,而此时他们自己的花园里还有更好的药。”在帕拉塞尔苏斯的疗法中,尤其是在治疗精神病的时候,秘方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这些秘方中,”帕拉塞尔苏斯说,“凝灰岩变成了红锆石,赤褐石变成了雪花石膏,燧石变成了石榴石,泥土变成了高贵的药丸,沙子变成了珍珠,荨麻变成了甘露,兽爪变成了凤仙花。对事物的描述就存在于此,医生应该在这些事物中为自己打下良好的基础。”帕拉塞尔苏斯在结束语中大声疾呼:“普林尼真的从来没有证实过什么吗?那么他到底写了些什么?他从炼金术士那里听说了什么。如果你不知道这些事,也不知道这些事是什么,那么你就是个庸医!”因此,医生必须懂得炼金术,这样才能通过与矿物的疾病的类比来诊断出人的疾病。最后,他自己是炼金转化过程的主体,因为他是通过这一过程才“成熟的”。

这段难懂的评论再次提及了那个神秘的学说。按照我们的理解,炼金术不是一个简单的化学过程,而更多的是一个哲学过程,是一种特殊的瑜伽,因为瑜伽也探索去带来一种精神的转化。出于此种原因,炼金术士把他们的转变和教会的转化象征主义联系了起来。

医生不仅必须是炼金术士,而且还是占星家,因为知识的另一个源泉是“天空”。帕拉塞尔苏斯在他的《误医的迷宫》中说,天上的星星一定是“成双成对地在一起的”,医生必须“通过星星推断天空的判断”。如果缺乏这种用占星术进行解释的技艺,那么这个医生只是一个“冒牌货”。天空并不只是宇宙间的天空,而是一种实体,是人体的一部分或内容。“哪里有此实体,哪里就有鹰之群集。哪里有医学,哪里就会医生聚会。”天体是占星的天空的物质等价物。由于占星的星座使诊断疾病成为可能,因此它也预示了疗效。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天空包含着“医学”。医生们聚集在天体的周围,就像苍鹰围绕着尸体一样,正如帕拉塞尔苏斯用一个令人不快的比喻来说明的那样,因为“自然之光的死尸”躺在天空中。换句话说,天体就是“自然之光”的光源,这不仅在帕拉塞尔苏斯的著作中,而且在他的全部思想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依我看来,这种直觉的概念是一种极具历史重要价值的成就,基于这一点,没有人会嫉妒帕拉塞尔苏斯的不朽名声。他对他同时代的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后来的神秘主义思想家产生了更大的影响,然而一般而言它对哲学特别是对知识的理论的重要性却还没被揭示出来。它的全面发展还有待于未来。

医生应该学习去了解这个内部的天空。“因为如果他仅从外部了解天空,那么他只是一个天文学家或占星术家;但是如果他在人的体内建立了天空的规律,那么他就了解了两个天空。现在这两个天空给医生提供了关于上部领域的影响的部分知识。为了能使医生了解人体内的降交点,了解白羊座和极点,以及他的子午线,他的东方和西方,这(部分?)必须完美无缺地展现在医生面前。”“我们从外部世界了解到了内部世界。”“这样,人体内有空间,就像天空一样。但是这个空间并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因为那只把光明与黑暗分开,天与地分开的手把从上面拿来的天空中所包含的一切装进了人的皮囊之中,在下面的微观世界中也同样去做。出于此种原因,外部的天空就是内部的天空的指南。那么不知道外部世界的人能成为一位医生吗?因为我们生活在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同一片天空里,然而我们体内的天空却不在眼前,而是在我们眼睛的背后,因此我们无法看到它。谁能看透人的皮肤呢?没人可以。”

我们不知不觉地想起了康德的“我头顶的星空”和“我内心的道德法则”—从心理学的角度讲,那种“直截了当的规则”取代了斯多葛派学者海玛门尼(星星的冲动)。毫无疑问,帕拉塞尔苏斯受到了何米狄克的“上面的天与下面的天”思想的影响。在他的内部的天空的概念里,他瞥见了一种永恒的原始意象,它根植于他自己和所有人的心中,并且在任何时间和任何地点都会重现。“在每一个人的体内,”他说,“都有一个特殊的完整无缺的天空。”“腹中的胎儿就已有了自己的天空。”“由于伟大的天空的存在,婴儿在出生时就带上了它的印记。”人类有“父亲在天上,也有父亲在空气中,他是在空气和天空中获得生命的孩子”。在天空和我们的体内都有“乳腺”。“银河穿过腹部。”南北两极与黄道天宫在人体内也有。他说:“医生必须认识行星的星位、联合、升高等现象,而且他必须理解和懂得所有的星座。如果他从外部了解了天父体内的这些内容,那么即使人类的数量如此巨大,他也随即就可以了解存在于人体内部的这些内容,还可以了解到在哪里可以找到天人的和谐,找到健康、疾病、初始、结束和死亡。因为天即是人,人即是天,所有的人就是一个天,而天仅仅是一个人。”“天父”是星空本身。天空是最大的人,“天体的主体”是“最大的人”的个体的代表。“现在,人不是由人所生,因为第一个人没有祖先,而是被创造出来的。被创造的事物长出了生殖器,生殖器创造了人,人保留了生殖能力。由于保留了生殖能力,他必须通过天父而不是自己才能领悟,因为他被皮肤所包裹(没有人能看穿皮肤,他体内的活动也无法看到)。虽然外部的天空和他体内的天空是一体的,但是却分为两个部分。甚至天父和天子也分为两半(神性的不同方面),因此,只有一个实体(它有两个方面)。无论是谁,只要了解了其中之一,也就了解了另一个。”

天父—“最大的人”—也会生病,这就使医生能够对他的人类作出诊断和预测。帕拉塞尔苏斯说,天空是它自己的医生,“就像狗能医治自己的伤口一样”。然而人却不是这样。因此他必须“在天父身上找到全部疾病和健康的位置,并且记住这个器官属火星,那个器官属金星,还有一个属月亮”等等。这明显地意味着医生必须按照天父或天空的情况来诊断疾病与健康。星辰是重要的病因论的因素。现在所有的传染病都从星星开始,随即通过星星传染了人类。这就是说,如果天空想要这样做,它就会开始传染给人类。现在天空并没有进入人的内部—我们不应该对此胡说八道—但是由于上帝之手的安排,人体内的星星从外部复制天空,创始并赋予生命的事物,继而在人体内部进行发展。这就像阳光透过玻璃杯和月光照在大地上一样:但是这并不伤人,既不腐蚀他的身体,也不引起疾病。因为,就像阳光照耀大地一样,星星进入人体,它们的光线对人毫无伤害。危害是主体造成的,而不是光线。这些主体是造成天父本质的微观世界星体的主体。星体的主体与前面提到的天体的主体或星星所指相同。帕拉塞尔苏斯在另一篇文章中说“疾病来自于天父”而不是人类,就像蛀虫不是来源于树木一样。

人体内的星星不仅在诊断和预测疾病时非常重要,对于治疗也很重要。“从这里就显露出为什么天空对你不利,也不会在医术上指引你,以至于你一事无成的理由:天空必须在医术上指引你。因此,技艺就存在于此(天空)。不要说蜜蜂花对于子宫有好处,或者马郁兰对大脑有好处:无知的人才这样说。这类物质存在于水星和月亮之中,如果你希望它们对于你的主张起作用,你必须要有一个有利于你的天空,否则将不会有任何结果。在这里就出现了那种医学界普遍存在的错误:仅仅是开药方抓药,如果药物起作用,那么就有效。任何一个青年农民都可以做这件事,根本不需要阿维森纳和盖伦。”帕拉塞尔苏斯说,当医生把星体的主体即生理上的土星(脾脏)和木星(肝脏)与天空正确地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走在正途之上”。“因此,他应该知道怎样让天空的火星和体内的火星(“星体的主体”)相辅相成,还应该知道怎样使它们结合与统一。这是自从有了第一个医生以来到我为止还从未有人做出研究的核心问题。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药剂必须在星星上制作,必须成为天上之物,因为天上的星星带来了疾病和死亡,但是也可以使一切变好。现在,如果要做什么事的时候,不能离开星星去做这件事。如果和星星一起做,那么在天空制出并准备好药剂的同时,一切准备工作也应该完成。”医生必须“根据星星来辨认药物的种类,因此星星就有了上下之分。既然医学离开了天空就不起作用,那么医学必须由天空来指导”。这就意味着星星的影响必然指导炼金的过程和秘药良方的配制。“天空的做法教会了炼金炉中火的使用与控制。蓝宝石中的力量是经由熔解、凝结和定形的过程来自于天空。”关于医学的实际运用,帕拉塞尔苏斯说:“医学在于星星的意志之中,为星星所引导和指点。属于大脑的东西被月亮引向大脑;属于脾脏的东西被土星引向脾脏;属于心脏的东西被太阳引向心脏;同样,肾脏由水星来指引;肝脏由木星来指引;胆汁由火星来指引。不仅以上这些(器官)的情形是这样,而且所有其他的无法在此提及的器官也都是这样。”

疾病的名称也同样应该与占星术相互关联,解剖也应该是这样。对帕拉塞尔苏斯来说,解剖意味着人的天体物理学结构,是一种“与世界的机器的和谐一致”,与维萨里对它的理解根本不同。仅仅切开人体是不够的,“就像一个农民在看一部诗集”。在他看来,解剖意味着某种与分析相似的事。因此他说:“魔法就是解剖的医术。魔法分解了医学的身体。”但是,解剖学也是一种对人天生的原始知识的重新唤起,这种原始知识是通过自然之光展现给他的。在他的《误医的迷宫》中,他说:“魔鬼需要花多少力气和辛苦才能把解剖从人的记忆中抹掉,使人忘记这种高贵的技艺,并将人引入徒劳的想象和没有技艺的灾祸之中,这将毫无结果地消磨掉人在世上的时间!因为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爱……但是具备了理解之心的人将去爱、去观察、去发现。”

帕拉塞尔苏斯认为应该按照天宫黄道和行星来选择疾病的名称,例如天狮宫、人马宫、火星等等。但是他自己却很少坚持这一原则。他经常忘记他对一些事物是如何命名的,于是他又会给它取一个新的名字—这给我们在理解他的著作时平添了很多困难。

因此我们发现,对帕拉塞尔苏斯而言,病因论、诊断、预测、治疗、疾病分类学、药理学、制药学以及—最后的但并不是最不重要的(一点)—每天医学治疗的危险都直接与占星术有关。他告诫他的同行:“你们所有的医生必须注意,你们要了解幸运和灾祸的原因:如果你们还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你们就不要从事医学工作。”这就是意味着,如果从病人的星象上看出了不好的迹象,那么这个医生就有了机会使自己成为稀有的人才—一个在那些野蛮时代非常受欢迎的人,此种情况我们从伟大的卡丹博士的职业生涯中也可得知。

但是,仅是炼金术士和占星家是不够的,医生还得是哲学家。帕拉塞尔苏斯说的“哲学”意思是什么呢?他所理解的哲学与我们的物质的概念毫不相干。对他而言,哲学是某种我们所说的“玄妙的”东西。我们一定不要忘记帕拉塞尔苏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炼金术士,他所实践的“自然哲学”与思想的关系远不如与“经验”的关系那样密切。在炼金术的传统里,“哲学”、“智慧”和“科学”的实质是一样的。尽管它们被作为抽象的概念来看待,但是它们总是被人们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想象成准物质的或至少是被包含于物质之中的,并根据相应的物质对其加以命名。因此它们以水银或水星、铅或土星、金或非普通之金、盐或智慧之盐、水或永恒之水等形式出现。这些物质都是秘方,哲学也和它们一样是一种秘方。在实践中,这就意味着哲学似乎隐匿于物质之中,也可以在物质中发现。很显然我们涉及了心理学的投射问题,那就是一种在帕拉塞尔苏斯的时代仍然占据着优势的原始思想状态,其主要特征是主体与客体的无意识的一致性。

这些作为铺垫的解释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帕拉塞尔苏斯的质疑:“哲学之外的本质是什么?”“哲学”既属于人,又在人之外。它像一面镜子,这面镜子由四个元素组成,因为微观世界就反映在这四个元素之中。可以通过微观世界的“母亲”,即元素的“物质”来了解它。实际上有两种“哲学”,分别与较高的领域和较低的领域相关。较低的哲学与矿物有关,较高的与星星有关。他以此来说明天文学,通过天文学我们可以看到在哲学与“科学”之间的分界线是多么细微。当我们被告知哲学与地球和水有关,天文学与空气和火有关的时候,这条分界线就很清楚了。“科学”与哲学一样先天就存在于一切生物中;因此梨树结梨仅仅是由于它本身的科学。科学是一种隐藏在自然中的“影响”,人们需要“魔法”来揭示这种秘方。“其他的一切都是只能产生幻想的无益的错觉和愚蠢的行为。”“科学”的礼物应当被“从炼金术方面提高到顶峰”,也就是说它应该像化学物质一样被蒸馏、升华并精细分析。如果“自然的科学”不属于医生,“你只能哼哼哈哈,除了满口胡言乱语以外什么也不知道”。

因此,哲学也包含实践的工作这并不使人感到惊奇。“哲学中包含着知识、整个的球体,这是通过实践而获得的。因为哲学只是实践的圆球或球体……哲学讲授了陆地上的和水中的事物的力量与性质……因此关于哲学,我将告诉你,就像尘世中有一位哲学家一样,人体内也有一位哲学家。一个是陆地的哲学家,另一个是水的哲学家”,等等。于是,就像人体内有一位“炼金术士”一样,人体内也有一位哲学家,他是我们所听说的肠胃。同样的哲学化的功能也可以在尘世中发现,并能够被从中“抽取出来”。文中提到的“实践的球体”指的是对于球形的物质或物质的根源及秘方物质的炼金术式的处理;因此,哲学从本质上讲是一个炼金术的过程。对帕拉塞尔苏斯来说,哲学认知实际上是事物本身的一种活动,因此他将其称为一种“Zuwerffen”:事物把它的意义“投”向人。“树……不(借助)字母表而给树命名”;它说出它是什么以及包含什么,就像那些内部有自己“天空的判断”的星星所做的那样。因此,帕拉塞尔苏斯可以断言正是由于人体内的“Archasius”才“使自己接近了科学和思考”。的确,他非常谦卑地承认:“人依靠自己或通过自己发明了什么?还不足以用来修补一条裤子。”除此之外,不少医学的技艺也都是“由魔鬼和妖精揭示的”。

我并不想把引文堆积于此,但是从这些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医生的“哲学”本质是医病的秘方。可以预见帕拉塞尔苏斯是魔法和神秘技艺,即“盖巴尔”的一个伟大的崇拜者。他说,如果医生不懂魔法,那么他就是“医学界中较多地倾向于欺骗而远离真理的善意的疯子”。魔法既是校长又是教师。相应地,帕拉塞尔苏斯制作了很多护身符和封印,因此,如果他因为使用魔法而声名狼藉的话,那么其中部分的原因还是来自于他自己的过错。在谈到未来的医生时—这种对未来的关注是很有特色的—他说:“他们将会成为风水师,他们将会成为被占有者,他们将成为生基,他们将成为炼金术士,他们将具有第五种存在。”炼金术的化学梦想实现了,而且正是帕拉塞尔苏斯预见了化学命中注定会在今天的医学中所扮演的角色。

在我把全部的评论进行概括,从而作出结束语之前,我想强调一下他在治疗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也就是精神疗法方面。帕拉塞尔苏斯仍然使用古代的“用魔法治疗”疾病的技艺,在埃伯斯编的古代文献中就给出了许多古埃及使用此法治病的极好的例子。帕拉塞尔苏斯把这种方法称为理论。他承认有一种本质的治疗理论和一种本质的病因理论,但是他马上又补充说:“治疗理论和病因理论都隐藏在一起而不能分离。”医生必须对病人说的话将依赖于他自己的本质:“他必须是一个纯粹而完备的人,否则他就什么也不能发现。”自然之光必须给他指导,即他必须凭着直觉去进行,因为只有凭借这个启示他才能够懂得“自然的教科书”。因而那种“医学的理论”必须出自上帝之口,因为医生和他的药物都是上帝创造的,如同神学家从《圣经》中获取真理一样,医生从自然之光中获得真理。真理是一种“宗教的医学”。他给出了一个关于应该如何去实践以及如何向病人说明病情的例子:“或者一位水肿病人说他的肝发冷等等,因此这些情况可能是水肿。这些原因太琐碎了。但是,如果你说致病原因是一种流星的精液,它变成雨,从天上落下,从中腹进入下腹,因而那精液就变成了潺潺的流水、池塘、湖泊,那么你就抓住了问题的所在。这正如你看到一个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丝云,它逐渐增长、变大,不到一小时,大雨、暴风雨、阵雨等等就来临了。这就是已经在前文提到过的,我们应该如何建立有关疾病的医学的基础理论。”人们能够看到这种说法对病人产生了多少暗示性的影响:气象学中有关降雨的联想使人体的闸门立即打开,腹水倾流而出。这样的心理刺激甚至在治疗器官的疾病时的作用也是不可低估的。我相信这位大师的不止一次的奇迹般的治疗都可以追溯到他的这个绝妙理论。

关于医生对于病人的态度,帕拉塞尔苏斯有很值得赞许的主张。我意欲从《论堕落者》中引用一些他对此问题的精彩论述来作为总结。“首先,医生必须具有怜悯之心。”“没有爱就没有技艺。”“除非上帝把仁慈带给了贫困的人”,否则医生和医学“都毫无意义”。技艺是通过“爱的劳动”获得的。“因此,医生必须按照上帝的旨意将全部的怜悯与爱全部献给人类。”怜悯是“医生的导师”。“我在主之下,主在我之下,在我的职责以外我在他之下,在他的职责以外他在我之下。因此我们从属于对方的职责,而且在这种爱之中我们从属于对方。”医生所做的并不是他的工作:他是“大自然付诸工作的一种方式”。“即使我们没有播种,(医学)也自行生长,破土而出。”“这种技艺的实践存在于心灵中:如果你的心灵虚伪,那么你心中的医生也将是虚伪的。”“别让他与不顾一切的魔鬼一起说:这是不可能的。”他应该相信上帝。“因为很快芳草与树根都会与你谈话,在它们之中将存在着你需要的力量。”“医生已经分享了特约宾客没有出席的盛宴。”

我的演讲到此结束。如果我成功地使你们对这位被其同时代的人恰当地称为“医学界的路德”的名医的奇特人格和精神力量至少有了一点儿印象的话,我将不胜满足。帕拉塞尔苏斯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伟大人物之一,也是其中最难以理解的一位。虽然他已经逝世400年了,但是他对我们来说仍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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