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礼之年
一月初空
一月的光景,清新的雪纷纷繁繁,不期而至。
雪天开始的时间通常都是在傍晚,北风呼号着聚集漫天的云群,声音辽阔而漫长。天色沉下来,行人裹着厚重的衣物低头匆匆赶路,抬眼望去,荒素枝头的暮色与寒鸦是一样的冰凉。楼上的窗子里陆续飘出暖黄的灯光与云白的水汽,随之散出油炸花椒、八角的气息,是好闻的寻常烟火味道,让人心中沁出温暖。从前喜欢白居易写在雪天的诗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现在想来,这也只是诗人做的清雅的事,与寻常人家的幸福是两种不同的境地。
有天傍晚又扬起清沙细雪,长街空空,不见往日人潮,我与父亲一起去街角的打印店。雪花还没有大到柳絮一般,只小如指甲花,急急地飞,簌簌地落,曼妙轻灵,纯洁可爱。它们纷纷娆娆落在我齐眉的刘海,深覆的睫毛,是微微的凉。我转头看父亲,雪亦染上他的发,他的眉梢,我挽着他缓缓地走,感到世界古旧的温柔。
入夜,雪势渐渐壮大,我缩在被子里,翻看词谱,二十几度的地暖,教人渐生眠意。落地窗上清晰地映出雪花飞落的影痕,四周静悄悄的,愈发清寂。
夜深知雪骤,时闻折竹声。只静静地听着,就能领会雪夜的曼妙。
翌日雪停,天地开阔清宁,粉妆玉砌,隔窗能听见孩童戏雪的笑语。小沐兴致盎然,拉我一起去拍雪景,我摆摆手,笑他这么多年还存着孩子气。关于赏雪,竟一时想不起什么样的讲究,隐约记得张潮的《幽梦影》中写:“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则是另一方情境。”只可惜,这样的好天气,竟再无城头可做赏雪地。
寒梅着花未。某天,见璇玑姑娘录制的《寒梅着花未》,冬天雨雪泠泠,梅丛寂然芬郁,抱寒破空而出,觉得大美。她温润的眉妆,是惊鸿一瞥,似倾城的暖光照耀,缓缓的笛声清脆悠扬,与琴音配合,恰到好处。看完眉目低莞,想比照着吹一曲清商,翻开封存许久的纸盒子,寻了许久才找到一支笛,已然无法发出准确的音调。
华胥引。梦境之中,住着最真实的自己,一切都贴近它本真的模样,所有心中的希冀,盼愿,善念与邪恶都清楚地呈现,没有伪装。然而,它又是虚幻的存在,再怎么美好与不堪都不可触及。譬如一阕《华胥引》,这上古的琴曲,说到底,不过是黄帝幻念的梦境而已。
煮茶。某天,大雪初晴,我在阳光里,涮洗茶具,然后煮一壶浓浓的普洱,觉得这样的好天气,就适合烹茶。徐渭在《徐文长秘集》中列出他所认为的最佳茶境:“宜精舍,宜云林,宜永昼清娱,宜寒宵兀坐,宜松月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云,宜绿藓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妆扫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而此时此地,怕也勉强能称是红妆扫雪之境了。周作人先生说喝茶当在江村,在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于我而言,最好的境地当是寒夜客来茶当酒,不过相对而坐,叙一场闲话。
二月花潮
二月末的重庆,风的棱角已经变得温柔,空气中能闻见淡淡的水汽,从四教离开时,夜风携飞花入怀,梨花树影影幢幢,月亮十分好。觉得这样的场景,该有人在花树下吹笛,才不辜负春风的美意。想起旧年题过的梨花诗,若“杜曲梨花杯上雪”句,又若“青旗沽酒趁梨花”句。这些美好事物的组合总令人惊艳,心境也随之明媚开朗。梨花初雪春衫薄,正是捡拾梨花来酿酒的好时节,《诗经》里说:“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冬酿百日,春榨新酒,是古老的习俗,若以春花入酿,则杏花太酸,桃花太苦,唯有这梨花芬芳清透,足以拔得春酒的头筹,若能以此酒于山水之间,于花树之下,谈笑对饮,当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清雅事。
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总要生一场疾病,缠缠绵绵,好些时日才能渐渐痊愈。不免怀疑春天是一个美丽的阴谋,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春光盛好,却都无福消受,实在是辜负了寒冬三月盼春归的心境。江户时,日本人所编的汉语入门教材中的例句,都很实用,譬如:“他们都是好汉。”“尔等无用。”“未曾有些子烦恼。”“不要嫖赌。”“须要讲官话。”“呆头呆脑作甚。”“若不是真正的大丈夫,焉能如此哉。”“你自被酒色迷住,不想读书。”“我想不必禁酒禁色,何故太拘束。”等等。其中最为特别的一句是:“今日风和日暖,我同你看花去罢。”总觉得普通的人说不出这样的话,总该出自温润男子之口,听罢怕是要让人低眉偷笑吧。
一日,烟雨天,见宿舍阳台外的一树桃花在清寒中簌簌,开得美,并不觉得可怜。蒋坦写春天的桃花为风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谒金门》词云:“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漫,风狂春不管。”“春”字未成,而东风骤来,飘散满地,秋芙怅然,竟多情至此。
又一日,春风沉醉的夜晚,拉开窗帘,只能依稀看到几点月光在暗沉的天里,似乎温柔得影影绰绰。在空白笺上写柳宗元的《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是一首残缺的七言诗,却觉得十分美。
又一日,见晴空之下辛夷一朵朵在枝头,花姿端然夺目。
又一日,夜行,见一树樱开,花朵沉沉坠坠,恰逢身畔有一灯橘色,给彼此静静的小照,灯照樱颜清容似雪,樱照灯心些微旖旎色。
又一日,见毓秀湖畔梅花谢尽,猩红色的花雨纷纷,落入柔软的碧波湖面。心中一阵波澜,竟不辨悲喜。洪亮吉的诗中写:“看花人老花莫悲,花下几见常追随。”读来觉得凉意潸然。花开不知山间岁月,人却随似水流年寂然老去,若有一日,红颜都换作白发,花还会识得吗?
又一日,博客上遇见一位清寂的女子,读她的字,仿如坐于花树间的阴影里喝茶,看她倌倌长发。她爱笑,花开满楼,落满她眼角眉梢,潺湲在脸颊边,如同安静弄堂里的白茶。她写,而今眷恋生世,朝朝暮暮孑然又繁华。
晴空之下辛夷一朵朵在枝头,花姿端然夺目。
三月莺时
三月的天书都印错,竟无人知晓。我自寒雨凄迷的南方归来,却发现故乡的城池风和日暖,已近晚春。莺时的流光浅,教人一夜酣眠,清晨醒来,望着窗上的花痕,摇摇簇簇,独自默默良久。日光和煦,如洗旧的衬衫,静静淡淡的,像是一朵素心,温婉地生长。打开窗,清澈新鲜的空气缓缓流进来,须臾溢满周身,像绕指柔。将头发挽成髻,开始打扫房间,用纯棉的抹布蘸着清水,将书桌擦拭干净,离家日久,已经积了厚厚的尘,想到上一次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写东西的时间竟然要追溯到上一个冬天,门外下着冷清的雪。桌子上安放着一叠空白的花笺,沉眠在光阴里,等我提笔,续写未完成的故事。
光阴闲置,显得清淡缱绻,想起春天采诗的事来。《汉书》中讲:“孟春三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故而才有“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这样的诗,想一想都觉得美好,我已无力嘘寒问暖将向繁饶的枝头探一烬花事,只自此慵懒在倾城的暖光里。
一日,在失语的傍晚,看凋落的花朵一瓣一瓣耗掉春光,练字时写刘方平的《春怨》: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少年时喜欢的明净词笔,浸在忧愁里,满是忧伤。而今,再度写来,心却澄如春水,不起一丝涟漪。白字清欢,落墨轻盈,内心渐渐繁盛,如同浮生掠过轻浅低迷的时光。故事里的人刻骨铭心,肝肠寸断,故事外的我只道情深不寿,曲终人散。我在人心潦草的尘世修炼成凉薄的模样,历尽尘劫仍存的清水眉目,随着时日颠簸逐渐波澜不惊。纤手执笔,用最洁净的韵脚,寻适当的旋律,在瘦瘦的黄昏里,落字成花,写下缱绻的诗行,学着美丽,并且相信地老天荒。低眉浅笑,看指间年华白驹过隙荏苒,安静行走,带上流年,记录遗忘的时间。学着珍惜温暖的遇见,收集明媚的欢颜,许一世时光静好,岁月安然。若来日相见,寂寞空庭,春时欲晚。庭前春水深凉,昨夜东风入梦,挽一枝相思轻拈入鬓,不问花期何许,且先娓娓道来,细说与心底的桃花,究是为何人盛开何人败。
又一日,入夜,庭前露浓花盛,深蓝的天色倏尔推出一轮月明,照一庭风树朗朗。一只白色小猫踮着脚穿过雕花的阳台,微风吹起几片花瓣,有如烟似缕的清香弥散开来。想起安妮的《眠空》中写深夜看花的场景:“半夜悄悄开启门扉,与野猫一起越过夜色小径,看顾月光下盛开的海棠。白色花瓣在大风中急坠,如同落下一场春日疾雨。随兴而归。倒头即睡。”
时间已经将她变得精致,眼神平和,内心温顺。就如同她写的字,《素年锦时》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她写疼痛、疾病、堕落、欲望与荒凉的青春,之后则日渐趋于温暖、善待、修养、爱与珍重。这样的转变真是神奇,以至于她都在问后来的自己,如果不曾经历顽劣不定的成长,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情绪稳定内心温驯的女子,得以早早结婚,与男子平顺相处白头偕老,不远离家乡,不会始终与人的关系动荡不定。
又一日,夜深花眠,微雨悄寂。
又一日,闲看《甄嬛传》,刚好看到男女主人公定情不久,分别之后,鱼雁传书的情景。人面执笔的姿态与盛开的繁花、葳蕤的草木、晶莹的露水、昏黄的灯光,窗上的剪影交相呼应,画面极美,旁白是宋代《九张机》:“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着实令人惊艳。一时间,心有悸动,为这虚构的唯美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谁还会,像这样温柔地在红尘里相爱一场。那样温良的男子,在某个细雨涟涟的三月,笃笃地轻叩门环,叩开她重门深掩的满庭春色。只因了他的到来,那一枝相思盈盈探出墙外,将他的目光挽留。两情相悦的人心中生出笃信,我不言千山万水外,等候你的漫长寂寥,不语漠漠轻寒里,守望你的帘卷西风瘦。我会拈朵微笑的花,坐在岁月的青青河畔,执一卷诗经芳馥如兰,让过路的鸿雁为你衔去一枝红豆,这一生还这样漫长,我谢尽三千繁华,不过是想与你浮生里叙一场人间清欢。
又一日,满庭繁花飞雪,月光下凋谢,不免感叹春光老。想起洪亮吉写给黄仲则的诗:“看花人老花莫悲,花下几见常追随。”难过得掉下泪来。给未知的人写信,待我踏着款款的步伐,走入流莺笙歌的故里,歇过几处繁华,遇着几场流光,你会不会等我在鲜花着锦的路途中,不为别的,只为道一句,陌上花开缓缓归。
四月荼蘼
四月雨后的黄昏,晚风恰到好处,光线与温度都很得体,空气里充溢着春夏相交时候植物的芬芳,清阳通透,过滤和洁净所有潮湿逼仄的琐碎情绪。窗外最后一树晚樱,已是新叶葱郁,花影扶疏,雨湿了的樱花瓣,整朵整朵地坠落在地上,踩上去,能淌出花汁来,令人想起《红楼梦》里的胭脂汁子,温浓却不俗腻。时光开到荼蘼,花与韶景皆晚。
等待是我现在每天要做的事,等邮件,等面试,等灵感。行走在校园里,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会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上一秒的自己隐约消失。光影变得陈旧,春天正在逝去,从每一寸晨风夕露,阶柳庭花中抽离,光阴寂寂,笔触渐渐素淡温柔。
日光渐暖,穿上碎花的裙子,像是穿上了夏天。一日,一只粉蝶儿迎面而来,冷不丁地在我面颊留下浅浅一吻,瞬间木然,下意识地用手指抚了又抚,不禁眉目低莞。蒋坦写为秋芙制梅花画衣,绿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每当春暮,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独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如此,惹人艳羡的该是蝴蝶罢,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翩翩然不知岁月之将老。
又一日,昏昏欲睡的午后,阳光掩映的树影扑簌簌投了满地,微风掠过,听着仿佛在下雨。练字时写纳兰的《临江仙·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纳兰的词一直都只是冷,偏偏这首是带温度的。春末夏初病榻之上的公子收到了一篮樱桃,高兴之余,写下此词作为答谢。“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他就这么慢慢地说着,下笔极轻,情却见浓,一字一字,浓郁入骨。我一笔一笔地写,不免心中慨叹:“情深不寿,情深不寿啊……”开头几字写得工整,到了后来便愈发潦草,终归是写不好了。又想起王右军的《奉橘帖》,相较之下却是极淡的:“奉橘三百枚,霜未降,不可多得。”寥寥数笔,用字简静,清透,有余味。又有其子王献之的《送梨贴》:“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同样淡笔疏花,无半片赘语,看罢令人欣欣然。这样的姿态是我喜欢的,彼时彼处,沉静光阴里,君子如水,而今,再不会有人做这样风雅的事。
又一日,在公交车上为一个母亲让座,怀中抱着的小女孩,发初覆额,清水眉目,玉碾双颊,冰雪可爱,一时竟觉灼眼。她母亲说:“快谢谢阿姨。”她便脆生生地说“谢谢阿姨”,不见一丝腼腆。我问:“你几岁了呀?”她说:“三岁。”我笑着心里有些难过。
又一日,看《天天向上》的一期节目,主题叫作“为你读诗”,有一位姑娘弹着古筝唱李煜的《阮郎归》,特别美。“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觉得岁月自此静静老去。
又一日,半夜风雨如磐。想起你曾说过要予我的好天气,四月的蔷薇盛放,阳光映满一半楼墙。你提笔于我的花笺上写眉清目秀的正楷,赌书消得泼茶香。你可知这些寻常不过的光景,是我锁在心扉楼阁上锦绣霓裳的玉帛,如迟迟春日的繁花一枝,如水墨江南的暮雪一场。
又一日,博士考试终于有了结果,一段时光缓缓落幕,于我而言,并无太大的清喜绵延。行了一路的山水苍茫,终于,在尘埃落定后,收敛不羁的心性,将笔墨浸落在三尺锦书,诉你一场我的人间四月。供奉着乐府楚辞的风雅离骚,清点我曾恰逢其会略知一二的千年韵脚,到头来不过是说给自己的消遣解闷。搁置冷冷清清的词牌,我抽了把单刀,赴一场开在时光深处的荼蘼花会,徒步走完人间四月芳菲。
窗外最后一树晚樱,已是新叶葱郁,花影扶疏,雨湿了的樱花瓣,整朵整朵地坠落在地上,踩上去,能淌出花汁来。
五月袷衣
袷衣
某日,入夜,风雨大作。想起里李商隐的半首诗,随意默在手边的素笺上。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一笔一笔,感觉十分寥落,就如同这清薄的夜晚。又念起那个叫作寇白门的女子,便是因此诗得名。美人迟暮的时候,繁华谢尽,回顾漫长的传奇的一生,会不会再度写起这首诗,最终不过一语成谶。
芭蕉
芭蕉向来算是风雅的物,寻常人家不懂得它的好处,用来做芭蕉扇,可是到了文人那里,却能入诗,入画,愈发清趣起来了。从前,读书的人新起院落,黛瓦粉墙边必要植数枝修竹三两芭蕉做点缀,才能称得上雅致。金圣叹写人生中快乐的时刻,其中有一桩便是:“于书斋前,拔去垂丝海棠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二三十本,不亦快哉!”将芭蕉种于书斋前,除了分绿之外,还为了听雨。张潮的《幽梦影》中写:“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所求的大抵是这种效果。春天的芭蕉格外清冷,是生硬的绿,所以说是冷烛无烟绿蜡干,此时雨打芭蕉的声音略显沉重,于是闲愁暗生。四五月里芭蕉的叶子才渐渐舒展开来,江南的气候温润,入了夏,便一直梅雨连连,纸窗半掩绿意浓,静听细雨打叶声,清脆可人,便又是一种境界了。
薏苡
薏苡,这两个字美得就像从诗里拣出来的,每每念起,齿间唇边到处都是脱口而出的温柔,让人眉目温婉。沈书枝在《八九十枝花》中写在她的家乡,薏苡的别名叫作观音珠子,成熟后结一种黑色的果实,当地人一颗一颗地用线穿起来,做成好看的门帘。心里暗自觉得可惜,若换作是我,一定不会如此奢侈,只消用几颗结成手链,戴在腕间,看它朴素暗沉的美,便是满满的幸福了。
樱桃
夏天的午后,阳光把脸晒得通红,走过街角,遇见一家咖啡馆,有慵懒沉睡的猫,门口停放着主人不明的单车。从一个小小的水果摊上,买了一袋樱桃,回来之后,用清水洗净,盛在原本用来放茶点的荷叶碟子里,深红浅碧色,真是夺目又美好。
荷叶杯
荷叶杯,最是易得,胜过青铜的樽,温良的瓷,用来饮酒是最是不俗,若不善饮的话,那就摘一张阔些的荷叶,团成酒杯,盛一盏月光回去,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的,像是压过的相思。
闲章
张大千先生有两枚闲章,一是“别时容易”,一是“一生江海客”。日后,我必也要刻上两枚,一枚刻“快雪时晴”,一枚刻“花落衫中”。
茉莉与扶苏
茉莉的美是婉约的,江南的女子喜欢将未绽开的玲珑花苞穿成手链,使之长生腕底香。也有插在鬓间的,点点的珍珠白最趁娇羞的女儿态。至于香气,《浮生六记》中,沈三白与芸娘的一段对话是很有意思的,三白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话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协肩谄笑。”三白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竟聪慧至此。
扶苏的美是温润的,从一开始就用来代表君子,《郑风·山有扶苏》中便有此比喻。秦王好郑声,所以给公子取名扶苏。扶苏,这名字很好听,他是史册上惊鸿一瞥的男子,是嬴氏黑色旌旗上的唯一温润。后世的史官都太吝啬,不肯为他多留笔墨。而今,时光凋落简帛,我竟还是倾心喜欢了他的。
淘宝上有一家小而美的店,名字便叫作茉莉和扶苏。她们有一句宣言,说要一起穿裙子活到八十岁,美好得充满孩子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这样的棉布裙子与清浅笑颜。我喜欢她们的精致,精致到每一条裙子的名字。比如说有两条姐妹长裙,黑色的叫作吉光,粉色的唤作片羽。吉光是一种神兽,片羽是一根羽毛,美好的东西应该无孰轻重,比如落日最后的一道光辉,水晶瓶中的最后一滴香水,分开的恋人最后一次相视,这些均是生命中的吉光片羽,它是由美好的回忆,身边珍贵的人,生活中突如其来的各种小确幸结合而成的无数满满的正能量。
六月辞书
夏日悠长的歌飘过六月的街道。从五月走向六月,好像到了一切死灰都能复燃的季节。断了的琴弦继续弹奏,死去的爱依然情意绵绵。我希冀能够捡到一支能够书写灵魂的笔,写几个字向空虚的日子致歉。黄昏的时候又落下雨来,天气阴沉,我站在窗前,看雨帘里越发模糊的树木和积满乌云的天空,感觉时间正独自陷入黑暗。
大雨过后,换好衣服,去买酸奶与食物。残存的雨滴携着香气从枝头砸落在脸上流进领子里,是微微的凉。一只黄色的猫独步在清透的树影中,神色憔悴,形容枯槁,经过我的身旁,仰头与我对视几秒,又迅速恢复之前的冷傲,仿佛旧友,彼此问候,然后各自散去。曾在橘色的灯光中见过它,与其他健硕的流浪猫不同,它瘦小的身躯,蓬松的毛色,令人心生悲悯。
只身返回寝室,打开门,里面空寂寂的,尽管每日细细清扫,仍然有尘埃的味道,同寝的室友尽已离去,独留我与寂寞发酵。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听秒针转动的声音。玻璃瓶里盛满清水,养着初绽的栀子,桌子上有早晨喝剩下的半盒牛奶,凌乱的活页信纸,读了半部的散文集。夏天变得沉闷而冗长。突然想起《源氏物语》中写的夕颜花:“源氏乘车路过一座藤蔓葳蕤的简陋庭院,看见院子里盛开的夕颜,便采了一朵,院中人隔门赠以白纸扇,并让侍女告知曰夕颜花枝软弱,不胜手持。扇上有两句诗,写得特别美好,丰子恺先生译为:‘夕颜凝露容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
风雨如磐的夜晚,在白纸上涂鸦,写皇甫松的《梦江南》。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写来像竹枝词,带着六朝的烟水气,却是温暖精致的好,有些诗写离别,往往哀伤入骨,这一首却是淡淡的,离别的气息在雨中的笛声中,悄悄散去。
毕业季,身边的人相继离开,从此音尘各悄然,我于六月的山川之间,写一阕花辞,容在惨惨淡淡的日光里,心情萋萋,始终不愿告别。极喜欢那段《今生今世》里的话语:“爱玲喜在房门外窥我坐在房中。她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那样的心情,寥落,孤寂,凄清,却已是对过往唯一亲近的方式。回忆太过冗长,每每需要耗尽深切的依恋,而她却不舍遗忘。若所有回忆都被岁月稀释,最终只有余香却不被记起,那该会有多难过。后来她终于下定决心,写信与之决绝,胡兰成描述他的感受说:“当下我看完了这信,竟亦不惊悔。因每凡爱玲有信来,我总是又喜欢又郑重,从来爱玲怎样做,怎样说,我都没有意见,只觉得她都是好的。今天这封信,我亦觉得并没有不对。我放下信,到屋后篱落菜地边路上去走走,维觉阳光如水,物物清润静正,却不知是夏天,亦不知是春天秋天。我想着爱玲的清坚决绝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雾数,所以要自卫了。”竟平淡至此。
想来这也怪不得他,他携着温润的笑来看世间女子的好,譬如小周写:“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由此来看,她必定不是沉在世俗中的浅薄女子。譬如范秀美,料也不是寻常的农妇,她必也清素温静的,不一定通晓文辞,却能挽了袖口做羹汤。这恰好是胡盼望的人间烟火,他希冀的乱世之中的安稳啊。胡张之间的爱情是一朵精致的花,花期不长,却美得让人惊艳。她是海上抱琴的女子,而他是她最好的知音。所以,她在他面前,会变得很低,低到尘埃里。人们常怨胡的薄情,可是,如果没有他,她可能一生都开不出花来。
后来,读七堇年的《平生欢》,心中难过,流下泪来,一别平生两相欢,又何尝不是最好的愿景呢?
七月杪夏
清洗茶具
盛夏之后,人逐渐变得慵懒,林荫里密集的蝉鸣,让人昏昏欲睡。日光静静,洗过的衣物有水滴落下,一滴一滴,听得真切。夏日里不常饮茶,却喜欢在晴朗的好天气里,将茶具翻出来,一一洗净,晾干之后,散发出微幽的暗光。相较于瓷器,我更喜欢陶,温厚质朴的特质,就好像日常的琐碎在岁月中沉淀成的安生。
闲书消夏
《浮生六记》这样的书,最宜消夏。于夏日之夜,纱窗灯下独坐,静静观赏之后,自能体悟到这其间的妙处来,譬如“时方七月,绿树浓荫,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渔竿,与芸垂钓于柳荫深处。日落时,观土山晚霞夕照……设竹塌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翁谈因果报应事。”似这样的琐碎日常事,哪一件不是叫人艳羡呢?
切绿沉瓜
金圣叹的《快说》三十三则中,有一则为:“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瓜,不亦快哉!”读来觉得有趣,原以为在热暑中食冰镇瓜已然是快意事,如今想到这个画面,竟是要比食瓜更要解暑了。
隔窗听雨
入夏以来,植物与雨水都很繁盛。闲适的夜晚,关掉空调隔窗听雨声,也算是清雅事。张潮的《幽梦影》写:“雨之为声有二,有梧叶荷叶上声,有承檐溜竹筒声。”大约是这两种声音最为悦耳动听。只可惜,我的窗外只有两棵古旧的国槐,正值花期,这夜来纷雨落花声,倒也是另一方雅境。
金簪换酒
张船山的林氏夫人有一首诗,写得极温婉:“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金簪换酒大约是每个文人都会艳羡的事,倒不是因为美酒,而是愿意拔下金簪换酒的贤妇。元稹的诗中写:“谢公自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金圣叹《快说》中也写道:“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二者都没有避讳此事,倒是写来都成了佳话。清寒之中的相扶相持最是令人动容,若得妇若此,当是要一生护她珍重。反过来,同样女子的心性,在那样才华横溢的男子身边,怎样坚韧贤惠都是心甘情愿的罢。若有一日,我若遇到这样的人,定也情愿予他金簪换酒喝。
夏月早起
金圣叹《快说》中写:“夏月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字语之间,见市井之气,让人眉目轻莞的。在我看来,提竹篮,入晨市,缓步徐行,将一路琳琅看尽,挑选蔬菜和水果,与人讨价,最后满载而归,也应该是令人感到快乐的事。
倾盖如故
《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中有一句谚语,叫作:“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意思是说,虽然已经是白头之交,却并不知己,而偶然结识的新友,却像是认识许久的故人一样。初见此句时,便觉得凉意潸然,却原来情谊的深浅并非是用时间就可以衡量的。王维有一句诗说:“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最是令人心寒,多少都有些白发如新的意味。金圣叹《快说》中写:“夜来闻某人素心,明日试往看之。入其门,窥其闺,见所谓某人方据案面南看一文书。顾客入来,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即来,可亦试看此书。’相与欢笑,日影尽去,既已自饥,徐问客曰:‘君亦饥耶?’不亦快哉!”读来喜感十足,却可称得上是倾盖如故了。
八月时雨
日光潋滟的好天气,独自出门,寻一家理发店,换了斜斜的刘海,发型师说,齐眉的刘海很适合你,换了可惜。我又何尝不觉得可惜呢,从前读李白的诗,有一句:“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觉得美,自此便一直留着覆眉的刘海。许久之前,曾悄悄地将少女如诗的心事说与友人听,在等待着一场地老天荒呢,他年,必有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男子,带着世界上最温暖的笑容,携一只桃花插在我的发间,说着《诗经》中的周南。朋友不信,笑我的天真烂漫,现在想想,的确像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可是我分明记得踏青时节前生桥畔,那惊鸿一瞥的明艳,人面桃花相映红,且且的定下了今世的深盟。许久以后,岁月寂然老去,臆想中的那个能够微笑着对我缓缓说出《桃夭》的男子终究没有打马而来。酒过诗常简,当花侧帽檐,少年时候希冀的爱情,现在想来,却是一件极为奢华的事。《时有女子》中说:“她的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她苦,免她惊,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但那人,她知,她一直知,他永不会来。”真是凉意潸然。
光阴清淡,无事消闲,躲在房子里,看散淡的书,写无用的字,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夏天。闲暇时,挽袖在素白的笺上,默写南朝的《西洲曲》。开头四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便让人低眉微莞,想起少女,虽不曾细细描摹,单一句“单衫杏子红,双鬓鸭雏色”,那出落得如莲花一般的女子便已跃然纸上了。接着写到“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心旌不禁摇动,分明是寻常字却句句如簪花,婉约清素,不见半分杂质。深色的秋光短,日暮的桥头渡口,伯劳纷飞,凉风有信,霜天乌桕,默然静侍,该是有多美呢?汉文学中写得清新脱俗的,除了《诗经》里的国风之外,当属乐府诗。例如“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郞亦坏人心”,写得清新而自然,随意又洒脱,“竹叶坏水色”,看看,多么好,那竹色,那水色仿佛就在眼前。相较之下,楚辞、汉赋太过庄雅肃穆,唐诗宋词又稍嫌太认真,元曲与明清的小说便都是俗套了。而乐府诗中,相较于北朝,南朝乐府更胜一筹,像是时光深处采摘的新鲜记忆,温暖而清润,适合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用吴侬软语来演唱。
黄昏时下了一场急雨,满天的云光都变凉,世界在暮色中沉静,在窗前独坐,能够听见风声,真是寂寞。却也到了秋天,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写到夏秋相继过渡的情景:“果然如数退后,秋雨淅沥,到县城去的道路几处涨水,断绝行人,山风溪流,荒荒的水意直逼到窗前。亦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然后秋色正了,夜夜皓月。有晚窗前月花无声,只觉浩浩阴阳移,无有岁序甲子,好比是炎樱的妙年。”寥寥几笔,由夏入秋的倏忽被写得浩大空明。从晨市上买来的莲花插在瓶中正在慢慢开满,罗裙曼丽,眉目温婉,好似江南的女子。王昌龄在《越女》里写到:“湖上水渺漫,清江不可涉。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叶,将归问夫婿,颜色何如妾。”人面花面,交相辉映,怕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吧。独自坐于窗前,手剥莲蓬,用新鲜的莲子与荷叶煮粥,文火慢熬,不一会儿,满室芳香四溢。想到《红楼梦》里有小莲叶儿小莲蓬的汤,借的就是这荷叶的清香,用精致的模具做出来,和着鸡汤煮,吃起来怕远不如这素煮的粥清淡香甜。
九月授衣
秋日的天光短,去得疾。《诗经》里写时光的更渡,最好的一句就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清和,一定是形容九月最好的词了。梧桐叶子老到沧桑。淡紫色的雏菊花开成墙。阳光正好,不缓不急。适合读书,白天和夜里。适合思想,睡着和醒着。
阳光漫过窗台的午后,天空湛蓝湛蓝的,秋天的迟暮,倦飞的日影和银杏的落叶,整个世界是寂然的没有声息的,像透明的风吹散开来,唯听得时光眠。年幼时总觉得长日漫漫,从窗子里漏进来的日光照在白墙上,一寸一寸落得那样缓慢,望着望着就睡着了,再睁开眼天已黑了,漫天的星光与灯火阑珊,恍恍惚惚地以为这便是天荒地老了。
和煦的秋,天高云浅,远山矮下来。晴窗临帖,雨夜烹茶都是旧时光中的寻常事。而今我常饮普洱,心血来潮时,也拟写花笺,只是一提笔便趣味索然了。也渐渐懂得持寄白云的好处。若某日收到云白笺,怕也只有灵犀的人才能会心一笑吧。
毓秀湖边,几株桂花团团簇簇开着,花枝低扫,从树下经过,一阵风来,落花纷纷,不由得香雪满身。在秋天到来之前,曾盼扫桂子上的清露来润笔,可现已无暇再做那样的清雅事。幼年时读王维的诗,有一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心中疑惑,又不是秋天,怎生桂花。后来,听说是一种常开的四季桂,至今也没有见过。这几日阳光始终晴朗,桂子的香气淡淡的,不像雨天那样浓郁,天气温凉得体。从前听说过桂花蒸,大意是指桂花开放的时候,天气闷热不堪,如炎樱所写:“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是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现在看来,这样的天气怕也只在江南才有。
一日,在“不器家”看见一副素美的桌旗深得我心,靛蓝色的粗麻草木染拥有某种特质,沉静又安稳。一如近日我迷恋的《万叶集》,里面有一首咏叹鸭跖草的和歌:“愿用月草花,染我白衣裳。哪怕朝露后,变色亦无妨。”蓝色的鸭跖草,又名月草、露草,花汁染出的颜色极易褪去,这样易逝的美好,清清淡淡,惹人怜惜。
又一日,在秋雨里听见蝉鸣,觉得凄切,心中漫起清淡的忧愁。雨歇之后独自去图书馆,毓秀湖边的阶前积水里,落满细小的桂米,飘着疏疏的香气。有阿姨在细细清扫,积水聚拢,又散去。湖中莲花凋谢,结着很小的莲实。天际云层薄淡,微微透出落日的余晖,远山青翠如黛,云雾缭绕,有些缥缈。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发现天色已黑,看见香樟碧青的叶子在风里飘摇,背后是玉盘的月,清辉镶满叶缘。突然想到一句诗:“萧疏桐叶上,月白露初团”,竟不知是何人所写。初见此句时,只道是寻常诗。再仔细看时,方才懂得其间的韵味来。觉得“团”字写得极好,不是“生”,不是“浓”,偏偏就只是“团”,还带着清露的凉,那露的润,珠的圆便皎然已出了。
又一日,读哲学简史,看到道家的时候,便想起秋骊。秦时明月中讲秋骊是一把道家的名剑。想来也并不奇怪,秋水、骊龙皆出自《庄子》。然而,此词给人的感觉到底是明净清朗的。所谓骊者,一解为黑色的骏马,一解为黑色的蟠龙。我更欣然于前者,山川秋妆渐浓,草木半枯,若见黑马疾驰,当顿觉天地开阔。
又一日,与久未谋面的同门谈及读博之后的生活。我笑他日日宴饮,夜夜笙歌,一点也无一灯瘦影客京华的落寞。他也只是笑,平日与导师吃饭,必要饮酒,直至大醉而归。我好奇为何令人敬仰的前辈如此嗜酒,他反问,自古哪个文人不嗜酒?想想也是,大家风范不一定都称儒雅,还可能是真名士自风流。
在“不器家”看见一副素美的桌旗深得我心,靛蓝色的粗麻草木染拥有某种特质,沉静又安稳。一如近日我迷恋的《万叶集》,里面有一首咏叹鸭跖草的和歌,“愿用月草花,染我白衣裳。哪怕朝露后,变色亦无妨。”蓝色的鸭跖草,又名月草、露草,花汁染出的颜色极易褪去,这样易逝的美好,清清淡淡,惹人怜惜。
十月女泽
十月,山城的桂子开得正盛,平日里花香隆重,下雨的时候最清,碎花簌簌,落一地极碎的桂米,忍不住蹲身抚一抚,香气散淡。湿润的流光错落有致,拂过桂树时候沙沙作响,像风的声音。想起蒋坦在《秋灯琐忆》中写:“虎跑泉上有木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余负花癖,与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攒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捎乱,余为蘸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口,欲人知新秋消息也。”初读时觉得十分美好,她是宋词婉约,他如唐诗清朗,在清简的光阴里彼此映衬出相同的姿态,果然美好终须交付给同等的美好。后来知秋芙夫人不幸早逝,这样好的景色竟就此落寞了罢,木樨花十里锦香,后来不知奉在谁的妆台上,将猩红胭脂漂染成床前的月光。
清寂的午后,光线细密温柔,独自看完一场电影《分手合约》,是清新而又凄婉的爱情,心中有些难过,并没有掉下泪来,只是淡淡地想着一段极美的对白。李行挑选婚纱的时候问俏俏,喜欢什么颜色,什么味道。俏俏回答说,桂花香,十月初秋的桂花,雨后落花带水的味道,米白色,不要纯白,不要米黄,要接近百合的颜色。童年起就憧憬的美好爱情,实现的概率往往是微乎其微,倘若没有遇见,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如果遇见了,也未必都是幸事。
《西洲曲》中有一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入秋的莲荷,总给人一种气数将尽的残落。偏这阙乐府写得极清极美。某天,看见几支枯褐色的莲蓬插在白瓷瓶中,那形态竟也惹人怦然心动。如此,便也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句子来了,雨中满塘的残花对影最勘赏,花尽蓬枯,也未尝不是好景致。江南采莲的女子,足够美丽,于是,这样的晚秋,我绻在毯子里,看着外面的冷雨寂寂,想象“莲叶何田田”的江南,开始我一点清香的冬眠。
夜凉如水。失眠的时候总会念起更漏。其状如莲花,滴水计时。想古人也常失眠的,才会制此莲花漏,点滴数到明。也有唤作“更漏子”的词牌,所写皆是愁容之物,惨淡之境,如玉炉香、红烛泪,让人不忍读,所以并不十分喜欢。然而,我却不讨厌更漏,于山中夜,听更漏声是极为清雅的事,世界静了,心也静了,自然而然便易安眠。倘若换作闹钟,怕只是另一番境地了。现在当然并无更漏可听,所以,失眠就兀自清醒,秋风白露,仿佛置身孤城。
古人形容山水,写:“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小时候总是记成“眼是水波横,眉是山峰聚。”祖父纠正,说是错了。现在想来,觉得并没有错,山水与眉眼原本就是互相比拟的,而这眉眼必定不是普通的,当是十六七岁少女的清水眉目,才能配得上那样的春山与春水。
曾有人在还来的书中写这句话,说你的眼神清澈。我知那还是素面朝天的年岁。而今,世事寥落,眉眼盈盈处,倒映的全是尘世潦倒的深欢与长悲。渐渐懂得低眉的好处,低眉的姿态是清素的婉约,是令山河悸动的慈悲。一低眉,所有惊涛骇浪的悲喜都会隐在垂映的睫眸里,简白得波澜不惊。无法面对的时候,不如低眉罢,那些使我们的心刚硬和受苦的,也必然会在某时,使我们的心再度澄净软如春水。
突然想写封信给你。素白信笺上以笔蘸墨,写几行长歌。小林一茶写:“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如此。”这一生短暂,不如早早相逢。
如此,便也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句子来了,雨中满塘的残花对影最勘赏,花尽蓬枯,也未尝不是好景致。
十一月乘衣归
入夜,读陈顾远先生的《中国法制史概要》,竟觉秋寒频动。忽然想起宋代李好古的“嫩凉故故著征衣,江风吹雨过楼西”的句子来了。觉得这嫩字用得是最好的,仿佛清风含绿,细雨携烟一般,与“凉”字和在一起,甚是雅致。唐彦谦的《咏葡萄》中说:“西园晚霁浮嫩凉,开尊漫摘葡萄尝。”应法孙《霓裳中序第一》词中也说:“乍庭户嫩凉,阑干微月,玉纤胜雪。”想着此词便是用在秋天了,序属当下,倒也应景。想来读书也是需要心境适时的,枕月姑娘写及张恨水先生的《苔前偶忆》,说张写青苔,写毛竹,写隔墙的一支蔷薇作嫣然视。于是弃《资治通鉴》而读《随园诗话》,便觉得老先生的可爱。此景此心此境,若是读史,便是当真枉顾这些灵秀风物了。只是,时光紧凑,身不由己,如果有朝一日,不必再为烦琐的事务所累,再逢见这样的时节天气,微露湿裙裾,嫩凉侵罗衣,选了最好的绿茶和着桂花煮,手中素卷清茶,灯下慵棋闲话,便是最好的安稳景境了。
近日,为了完善毕业论文,常常在图书馆,穿梭于书架之间,十指敏捷,仿佛采撷花枝。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抱着厚重的书籍走过绝望坡,等到达寝室的时候,才发现早已发丝凌乱,薄汗微微。一日,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踏空,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强忍着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却看见斜阳正好。温柔的光线凝在楼道里,轻轻地落在睫毛上,那一瞬间,泪水涌出一半却又戛然而止,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书籍,兀自傻笑了好久。真是泥沙俱下地生活。待我老成传说,大概回归来捡拾此刻,好比松鼠捡拾它的坚果,以此慰藉荒凉岁月。
一些事情接踵而来,让我应接不暇,一直忙碌着,心中并不觉得难过。某天,在罗马广场上,看见夕阳,轻薄如蝉翼,突然停下脚步,才明白过去的时日里,发生过什么。远山含翠,世界静默如斯,大好山河,真的想要伏在某个人的膝上温存地大哭一场,可还是忍住了。“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伤心连画都不能入,又怎么能用语言描摹说与人听呢?
一日,迟暮的秋,午后的阳光明灿耀眼,空气素淡安静,融在手指上,像新鲜的泉水,带着些许凉。却原来绕指柔是这样清晰可触。阳台外总有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它骄傲地昂着头,迈着翩然的舞步,踏在枯黄的草地上,一步一朵梅花痕,曼妙而空灵。无意间又读《项脊轩志》,文章温雅叙着平常事。待到最后一句时,不觉之间泪眼婆娑,他写:“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又一日,灯下翻了一夜李渔的《闲情偶寄》,怕只怕,自此之后也只能闲情偶寄了。看窗外的月色,便想起月下的关山,恰如前路一样渺茫遥远。
十二月,风雪客。
有故人打马从北方来,我素手筑起无字的藏书阁。
——题记
蓝雪科的勿忘我
午后的天空阴郁得像一张忧伤的脸。
我背着包,走在行人稀少的长街,习惯性地低头数着地上的格子。远处,有人在放着熟悉的英文歌,名字叫作Heartbeats。
学校对面天桥下的花店,依旧将花摆在门外。那些花颜明亮,便也有了和光同尘的机会,大可以与“尘土与烟霞,其间十馀步”的意境相媲美。柔和的光波缓缓荡漾,穿过稀薄空气,抵达我的睫毛,条件反射地停步,驻足,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
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
丛花之中,有一大束散着的轻碎小花,斜插在盛满清水的水桶里,深紫深紫的颜色,最能吸引人的目光的。
我知,那是蓝雪科的勿忘我,花语是永恒。
南粉北面
与“南粉北面”的相遇,是一场久别的重逢。在长街的琳琅里,目光的流连处。像是遇故人,那种波澜不惊的欢喜,一点一点唤醒心中的小鹿,直到最后,才发现是大喜过望。向来就知道它在那里,而最后终于遇见,好半天,才凝住神,幽幽地说:“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啊。”
当“南粉北面”的招牌消失在车后镜,我又想起以前骑单车带着林夕颜恣意穿过A大的林荫道,路过人频频回头,夕颜调皮地说,齐晨齐晨,快看桃花开了。我说,又不是春天怎生桃花。夕颜说,你的桃花运呢,哇,好多美女都在看你。我得意地笑,人长得帅没办法。夕颜说:啧啧,难怪天下蟋蟀这么多。
这是米小苏师姐写的《南粉北面》,里面有我永远也写不出的灵动与轻快。
写作永远都是有关自我的修行,你是什么样子,你的文字就是什么样子。
风雪客
我现在又一无所有了,只剩下一腔孤勇,双眼血红地挣扎在这兵荒马乱的城池,依稀旧时模样。我只道是,不消几日,腊梅花就要苏醒了,现在是只争朝夕的年月。
那日,去见导师,他的笑容一如平日的温慈。
他说,你要好好努力。
我拼命点头。
他不曾有一语责怪,我转身眼泪掉下来。
从开始到现在,他始终都是相信我。
三年一梦,开完这季梅花,我就要走了。
我想,我就快要长大了。
与“南粉北面”的相遇,是一场久别的重逢。在长街的琳琅里,目光的流连处。像是遇故人,那种波澜不惊的欢喜,一点一点唤醒心中的小鹿,直到最后,才发现是大喜过望。向来就知道它在那里,而最后终于遇见,好半天,才凝住神,幽幽地说:“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啊。”
十三月,飞花逐人面
十二月已度完,时间失去标记。我的城池,雨水沛然。
十三月,东风隔断春山,飞花逐人面。
我在青山绿水处继续长途跋涉,有时候,觉得世界太安静,一阵风,就吹落了花瓣和旧时光。
南方没有暖气的教室,滴水成冰。我坐在四教五楼大教室的角落里,眼中凝雪,麻木而艰难地做着法律英语翻译。我已不太习惯讲过多的话语,日色陷入沉默。显然忘记想要攻读博士的初衷,也记不起是哪一日启程上路。没有结绳记事,没有文字,时光的简牍,在某次峰回路转中遗失,现在的我仿如失忆的行人,坚持着一场必要的朝圣。路太漫长,多艰辛,渐渐衣衫褴褛,渐渐头脸蒙尘,余下的虔诚支撑着残破而沉重的身躯,习惯性前行,仍然满怀希望,希望在某个泛着血色云的黎明抵达终点。
毓秀湖边的梅花开得正好,云蒸霞蔚,花枝冉冉。花树底下行来,只觉淡淡的胭脂在眉颊,在靥上,在若有若无的风中晕开。一阵风过处,汉唐渐远,急红入衣,一照面之下,彼此都知道双方是过眼的繁华,至于那乱落入书的,与诗行互相映衬之余,终都成了书本上的朱砂手批。
雨天,撑着伞在路边看一朵绽放又凋零的花,天地都安静。雨水下得均匀,不急也不缓。对面迎来一把素淡的伞,伞下的女子眉眼端然,有好看的青丝鬓角,像是山水画里的彩墨装点。目光凝在繁华摇曳的梅梢,纷飞的落瓣正缓缓落入春水的波面,像是到了春天。
季风转了方向,我在回忆里画地而居,不辨来处,不知归路。那些书架上的泛黄纸卷,隐约提醒我即将到来的行程,我的心却还在旧日的烟尘中安眠。梅花开在春天是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解开的谜题,千年或者更遥远的斗转星移,踏雪寻梅的风雅,终是封存在古书中,难以再现。又或者是,我得以安身居住的巴南,根本见不到雪花半片,梅花却长得茁壮盎然。湿润的气候使得植物茂盛安谧,焕发出的生命力让人赞叹。幼年识图时,梅花的折枝,极清极瘦,要插在极细的古铜瓶中,才算得美。而在此处,梅树花枝繁盛妖娆,可整枝整枝地斫下来,一点也不必吝啬,插在注满水的大瓷瓶中,日日清供,却是丰腴的美。巴蜀人家仰仗上天造化赐予的山水与土地,为人潇洒慷慨,就连梅花也跟着豪气起来。
长街空空,行人寥落,街边有人捡来松柏枝子,燃起微火,熏制香肠。
周梦蝶的《九行》中写,一片枯叶对一匹孤飞的名字叫梅花的麋鹿说:“高处太冷了,不如结伴,及早回故乡过冬吧。”想象那匹叫作梅花的麋鹿带着那片枯叶一起回故乡的场景,一时间,山朗水润,岁月悠长。
花树底下行来,只觉淡淡的胭脂在眉颊,在靥上,在若有若无的风中晕开。
幼年识图时,梅花的折枝,极清极瘦,要插在极细的古铜瓶中,才算得美。而在此处,梅树花枝繁盛妖娆,可整枝整枝地斫下来,一点也不必吝啬,插在注满水的大瓷瓶中,日日清供,却是丰腴的美。巴蜀人家仰仗上天造化赐予的山水与土地,为人潇洒慷慨,就连梅花也跟着豪气起来。
给未来的诗
幼承祖父庭训,夏日的微风庭院,他教我工笔正楷写宋词。庭中两棵香椿树是他亲手所植,凉荫蔚然,亭亭如盖。他书房中常燃白檀,他枯瘦的双手能优雅地弹奏古琴。他抚琴的时候,喜欢燃沉香。这些记忆里的寻常事,想来浮光碎影温柔。他言传身教给予我的启蒙,是贯穿我一生久久不能消散的宫音。他愿芝兰玉树,并生堂阶,是对我与幼弟的期许。我写《诗经》的法意诗情,实际上是承继了他的遗韵流风。
学问之于我,恰是隔岸的花火,而我的导师陈锐教授是指点迷津的智慧长者,我则是他渡过的有缘人。三年前,我穿尘涉水客巴州,求学问道,始从先生习法理之经义。未效程门立雪,却得执经问难,现在想来是何其幸运。我常低坐于先生的道场,聆听教诲,如采灵气于心,如沐清风在怀。先生教我如何为天地立心,教我如何为往圣继绝学,教我如何做最纯粹的学术与精神。这明澈的商音,攒起泠泠心水声可接天月,却又是温慈无声的潜移默化,就好似黄昏庭院柳栖鸦,那人和月,折梨花。
在最美的流年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遇见一群正当好年华的人。我的那些同门,最初的相识,深深浅浅,深在欢欣飞上眉梢,却是无语的鹊,浅在次次旁观中的但送轻瞥。我懂音律,也拈得清这番相识的角音。那分明是一树樱开,恰逢身畔有一灯橘色,给彼此静静的小照,灯照樱颜清容似雪,樱照灯心些微旖旎色。我们那些宁愿被错过的曾经,便是长在廊桥之下的樱,只能仰首,只能攀着梁木呆望不能拾阶而上的宿命,所有看似静静的樱雪落瓣其实是不能开口的轰鸣。
同寝室友的情意,是朝夕的陪伴,是寒天的轻暖。那些清媚的笑颜,永不陈旧,永不。这个烟雨薄凉的城阙,有眉目安然,温言软语的韵脚,只差道听途说的春暖花开,不消几日,便也可柳色欣欣,杏帘在望。提笔勾勒出锦色流年,穿越过细碎的清风,依旧是如花笑靥。写不尽的素言清欢,唱不完的光阴未眠。我们一直在相聚里以淡泊为宜,调过无数的弦。当从前的时光都成为加了旧色的老照片,那连沧桑都已寂静的时光街角还伫立着一棵以叶唱歌的小叶榕,带着清美的暖颜,吹动温灿的声音。拎起当初的每一个音符,依然清晰掂得出,那个我们覆在叶间叠在风里不曾启唇的相念的徵音。我会以手轻拂其上,依然是昔日弹弦的指法,依然是曾经运墨的笔锋。
有时候,我不想再说故事,我喜欢坐在那棵花树下,看着那些旧诗集。总忆念,我踏过的三月的芳菲,穿尘涉水,步履春深过的南国江畔。我素衣浅笑,撷了桃花的清媚欢颜,在四月的海棠枝上,潋尽的一场北疆春暖。总顾盼,梨花袖口,疏字薄宣上写下的今世夙愿。转身之后,渐行渐远的蔷薇路途又成了谁的笑叹。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又细细地走了一遍春阴漠漠,又迟迟地逢见风清日和。光线淡淡地穿过一路上未及盛芳却已容姿无限的花影扶疏,在黄昏到来的时候,折射一眸的碧叶青青生机盎然的烟光草色。我坐在草丛间,听风从遥远的方向浩浩荡荡地穿过这片城池的森林,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肆意渲染的明亮笑颜忽而灼伤了来来往往的青春留念,刹那间空白,不曾伤感。习惯了收集每一朵开在春天的色彩,温暖安生,然后,用这颜色做将来。时光静默的好,就好在不惊不扰。这默然的羽音适合弹与自己听。
有时候,我不再想说故事,我喜欢坐在那棵花树下,看着那些旧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