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滦阳消夏录四

卷四
滦阳消夏录四

【题解】

纪昀将家庭伦理道德作为评判是非曲直至关重要的标准。正因为如此,本卷中,一个堂堂朝廷大员,却着眼于家长里短,写了一堆鸡毛蒜皮、婆婆妈妈的故事,涉及了夫妻、父(母)子、婆媳、兄弟长幼等等。纪昀热烈称赞那些忠于丈夫的贞妇烈女,在推崇贞烈守节的同时,更多赞颂婚姻关系中的责任感。纪昀注重家庭伦理秩序,更多强调孝道的自然亲情,体现的是“孝”的原始朴素的人伦关系含义,即善事父母,宣扬在身处危难之时,哪怕只是动了尽孝之念也得以绝处逢生。作品极力赞扬对婆婆无条件服从的媳妇,婆婆的尊严甚至超过了天地鬼神。作品更多地赞扬了长辈的责任心,赞扬长辈亡灵对家庭的牵挂、对后代的关怀爱护。伦理评判毕竟是抽象的、观念的,个人的判断与抉择则是具体的、实际的,涉及个人内在修养与自我实现时,涉及人格尊严时,涉及社会利益家国利益时,固然首先应当考虑“该不该”;当涉及个人欲望、个人生存危机、生存需求时,就应当正视“能不能”的问题了。纪昀从人性的角度出发,研究家庭关系协调的各个方面,为全社会最基本的人际关系,为社会生活的温情化,为社会秩序的和谐化提供了最为合理的策划,作品的伦理评判显得更加符合世俗社会生活。

卧虎山人降乩于田白岩家,众焚香拜祷。一狂生独倚几斜坐,曰:“江湖游士,练熟手法为戏耳。岂有真仙日日听人呼唤?”乩即书下坛诗曰:“imagesimages惊秋不住啼[1],章台回首柳萋萋[2]。花开有约肠空断,云散无踪梦亦迷。小立偷弹金屈戌[3],半酣笑劝玉东西[4]。琵琶还似当年否?为问浔阳估客妻[5]。”狂生大骇,不觉屈膝。盖其数日前密寄旧妓之作,未经存稿者也。仙又判曰:“此笺幸未达,达则又作步非烟矣[6]。此妇既已从良,即是窥人闺阁。香山居士偶作寓言[7],君乃见诸实事耶?大凡风流佳话,多是地狱根苗。昨见冥官录籍,故吾得记之。业海洪波,回头是岸。山人饶舌,实具苦心,先生勿讶多言也。”狂生鹄立案旁[8],殆无人色。后岁馀,即下世。余所见扶乩者,惟此仙不谈休咎,而好规人过,殆灵鬼之耿介者耶!先姚安公素恶淫祀,惟遇此仙必长揖曰:“如此方严,即鬼亦当敬。”

【注释】

[1] imagesimagestí jué):即杜鹃鸟。

[2] 章台:汉时长安城有章台街,是当时长安妓院集中之处,后人以章台代指妓院赌场等场所。

[3] 屈戌:门窗、屏风、橱柜等的环纽、搭扣。一般由铜制成。

[4] 玉东西:酒杯名。

[5] 浔阳估客妻:典出唐代白居易《琵琶行序》:“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白居易感慨,为之作长诗《琵琶行》,首句有“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6] 步非烟:唐代皇甫枚所著传奇《非烟传》中的主人公,因与林家少年幽会,被丈夫发现后打死。

[7] 香山居士:唐代诗人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年又号香山居士。

[8] 鹄立:伸长脖子站着。

【译文】

卧虎山人在田白岩家扶乩时降临,大家都焚香拜谒祈祷。唯独一个狂傲的书生斜靠几案坐着,说:“走江湖的练熟了手法,不过戏弄大家而已。哪有真仙天天听人使唤的?”卧虎山人随即写了一首乩诗在坛上:“imagesimages惊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开有约肠空断,云散无踪梦亦迷。小立偷弹金屈戌,半酣笑劝玉东西。琵琶还似当年否?为问浔阳估客妻。”狂生大惊,不觉屈膝下拜。原来这首诗是他几天前偷偷地寄给过去交往的妓女,并没有留存底稿。卧虎山人又下判词道:“这首诗幸亏没有寄到,寄到的话又将出一个步非烟了。这个女子既然已经从良,你这样做就是勾引良家妇女。白居易只是偶然写一首情诗以寄托情怀,你难道见到实事了?风流佳话,大多是进地狱的根源。昨天偶然看见阴官记录在籍册,所以我抄了下来。孽海无边,回头是岸。山野之人多嘴多舌,实在是出于一番苦心,先生不要怪我多说了几句。”狂生呆呆地立在几案旁,几乎面无人色。后来这个书生过了一年多就死了。我见过的扶乩者,只有这位不谈吉凶祸福,而喜欢劝人改错,差不多算是灵鬼中耿直的正人君子吧!先父姚安公一直讨厌乱祭祀,唯有遇到这种神仙,则必定恭敬作揖,说:“这样方正严直,就是鬼也应当敬重。”

姚安公未第时,遇扶乩者,问有无功名,判曰:“前程万里。”又问登第当在何年,判曰:“登第却须候一万年。”意谓或当由别途进身。及癸巳万寿恩科登第[1],方悟万年之说。后官云南姚安府知府,乞养归,遂未再出。并前程万里之说亦验。大抵幻术多手法捷巧,惟扶乩一事,则确有所凭附,然皆灵鬼之能文者耳。所称某神某仙,固属假托;即自称某代某人者,叩以本集中诗文,亦多云年远忘记,不能答也。其扶乩之人,遇能书者则书工,遇能诗者即诗工,遇全不能诗能书者,则虽成篇而迟钝。余稍能诗而不能书,从兄坦居能书而不能诗。余扶乩,则诗敏捷,而书潦草;坦居扶乩,则书清整而诗浅率。余与坦居实皆未容心,盖亦借人之精神始能运动,所谓鬼不自灵,待人而灵也。蓍龟本枯草朽甲,而能知吉凶,亦待人而灵耳。

【注释】

[1] 癸巳:康熙五十二年(1713)。万寿恩科:恩科是古代封建统治者为了笼络士子在国家庆典时于正科以外的加科,也就是额外增加一次科举考试;万寿一般指为皇帝、太上皇或皇太后庆祝寿辰。这里的万寿恩科是因庆祝康熙帝六十大寿而设。

【译文】

姚安公没有登第的时候,遇到扶乩的人,问有无功名,判道:“前程万里。”又问能在哪一年登第,判道:“登第却须要等候万年。”姚安公以为自己也许会从别的途径进身。等到康熙癸巳年万寿恩科登第,才领悟“万年”的说法。后来官居云南姚安府知府,请求回家奉养父母而归,就没有再出仕。连前程万里的说法也应验了。一般说来,幻术大多是手法快速灵巧,只有扶乩一件事,倒是的确有所凭借依附,但都是灵鬼当中擅长诗文的。自称某神某仙,自然属于假托;就是自称某代某人的,真的问到本人集子中的诗文,也往往说年代久远忘记了,回答不上来。那扶乩的人,碰到字好的就书写工整,碰到能诗的就作诗工巧,碰到完全不善于作诗、书写的,则虽能成篇却很缓慢。我稍稍能写诗而字写得不好,堂兄坦居字写得好而诗却不怎么好。我扶乩时,就作诗敏捷而书写潦草;坦居扶乩时,就书写清整而诗意浅近粗率。我和坦居其实都没有留心,大概也是借人的精神活动,才能够动起来,就是通常所说的,鬼不能自己灵验,依仗人才能灵验。用来占卜的蓍龟本来是枯草和腐朽的甲壳,却能够让人知道吉凶,也是靠人的操作才能灵验的。

先外祖居卫河东岸,有楼临水傍,曰度帆。其楼向西,而楼之下层门乃向东,别为院落,与楼不相通。先有仆人史锦捷之妇缢于是院,故久无人居,亦无扃钥。有僮婢不知是事,夜半幽会于斯。闻门外窸窣似人行[1],惧为所见,伏不敢动。窃于门隙窥之,乃一缢鬼步阶上,对月微叹。二人股栗,皆僵于门内,不敢出。门为二人所据,鬼亦不敢入,相持良久。有犬见鬼而吠,群犬闻声亦聚吠。以为有盗,竞明烛持械以往。鬼隐,而僮仆之奸败。婢愧不自容,迨夕[2],亦往是院缢。觉而救苏,又潜往者再。还其父母乃已。因悟鬼非不敢入室也,将以败二人之奸,使愧缢以求代也。先外祖母曰:“此妇生而阴狡,死尚尔哉,其沉沦也固宜。”先太夫人曰:“此婢不作此事,鬼亦何自而乘?其罪未可委之鬼。”

【注释】

[1] 窸窣(xī sū):形容轻微细碎之声。

[2] 迨(dài):等到,趁着。

【译文】

先外祖家住在卫河东岸,家中有座楼临水建在河旁,名叫“度帆”。度帆楼面水向西,楼的下层门朝东,是另外一个院子,与楼上不通。原先有个叫史锦捷的仆人,他妻子缢死在院子里,因此这里一直没人住,平时也不上锁。有一个僮仆和一个婢女不知道院子里曾经有人缢死的事情,半夜里在这个院子里幽会。他们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有人走动,怕被发现,伏着身子不敢移动。偷偷从门缝向外看,只见一个缢鬼正在台阶上走动,对着月亮轻轻叹息。两个人吓得双腿颤抖,都瘫在门里不敢出来。门被这两个人堵着,鬼也不敢进去,相持了好长时间。忽然有只狗看见了鬼,狂叫起来,群犬闻声也狂吠起来。人们以为有贼,争相打着灯笼举着棍棒拥进院子。鬼立即隐形而去,僮仆婢女的奸情彻底败露。婢女羞愧得难以自容,等到夜晚也到院子里去上吊。人们发现后,将她救活,可她又偷偷到院子里上吊,这样折腾了两次。后来把婢女交送给她的父母才算了结。因此人们醒悟,并非鬼不敢进屋,而是故意要暴露僮婢二人的奸情,迫使婢女羞愧自缢,这样来给自己找替身。先外祖母说:“这个女人活着时就阴险狡诈,死后还是这样,她沉沦在鬼界是活该。”先太夫人说:“这个婢女如果不做这种事,鬼又怎么能趁机而入呢?所以这事的罪过不能推在鬼的身上。”

辛彤甫先生官宜阳知县时,有老叟投牒曰:“昨宿东城门外,见缢鬼五六,自门隙而入,恐是求代。乞示谕百姓,仆妾勿凌虐,债负勿逼索,诸事互让勿争斗,庶鬼无所施其技。”先生震怒,笞而逐之。老叟亦不怨悔,至阶下拊膝曰:“惜哉,此五六命不可救矣!”越数日,城内报缢死者四。先生大骇,急呼老叟问之,老叟曰:“连日昏昏,都不记忆,今乃知曾投此牒。岂得罪鬼神,使我受笞耶?”是时此事喧传,家家为备,缢而获解者果二:一妇为姑所虐,姑痛自悔艾;一迫于逋欠,债主立为焚券,皆得不死。乃知数虽前定,苟能尽人力,亦必有一二之挽回。又知人命至重,鬼神虽前知其当死,苟一线可救,亦必转借人力以救之。盖气运所至,如严冬风雪,天地亦不得不然。至披裘御雪,墐户避风[1],则听诸人事,不禁其自为。

【注释】

[1] 墐(jìn)户:涂塞门缝。墐,用泥土涂塞。

【译文】

辛彤甫先生任宜阳知县时,有个老人递了一份状子说:“昨天宿在东城门外,看见五六个吊死鬼从门缝进来,恐怕是找替身。请告示百姓,不要虐待仆妾,不要追逼债务,诸事都互相让着,不要争斗,那么鬼就没办法了。”先生大怒,把老人打了一顿赶走了。老人不怨也不悔,走到阶下,抚着膝盖说:“可惜呵,这五六条命不能救了!”过了几天,报告城里有四个人上吊。先生大惊,急忙找来老人问话,老人说:“连着几天迷迷糊糊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今天我才知道曾经递过这个状子。莫非是得罪了鬼神,叫我挨打么?”当时这事便传扬开来,于是家家防备,果然有两人上吊而得救:一个妇人被婆婆虐待而上吊,婆婆深为后悔;一个是欠债被迫上吊,债主当即烧了债券,于是两人都没有死。可知命运虽然在事前都已注定了,但如果能尽人力争取,也必然能挽回十分之一二。又可知人命关天,鬼神虽然事前就知道某某该死,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也必会转借人力救助。气数到了,就像严冬刮风下雪一样,大地也不得不是一派酷寒景象。至于穿着皮袄,或者堵了门缝避风雪,就由人想办法,老天并不禁止。

献县史某,佚其名,为人不拘小节,而落落有直气,视龌龊者蔑如也[1]。偶从博场归,见村民夫妇子母相抱泣。其邻人曰:“为欠豪家债,鬻妇以偿。夫妇故相得,子又未离乳,当弃之去,故悲耳。”史问:“所欠几何?”曰:“三十金。”“所鬻几何?”曰:“五十金,与人为妾。”问:“可赎乎?”曰:“券甫成,金尚未付,何不可赎!”即出博场所得七十金授之,曰:“三十金偿债,四十金持以谋生,勿再鬻也。”夫妇德史甚,烹鸡留饮。酒酣,夫抱儿出,以目示妇,意令荐枕以报。妇颔之,语稍狎。史正色曰:“史某半世为盗,半世为捕役,杀人曾不眨眼。若危急中污人妇女,则实不能为。”饮啖讫,掉臂径去,不更一言。

半月后,所居村夜火。时秋获方毕,家家屋上屋下,柴草皆满,茅檐秫篱[2],斯须四面皆烈焰。度不能出,与妻子瞑坐待死。恍惚闻屋上遥呼曰:“东岳有急牒,史某一家并除名。”剨然有声[3],后壁半圮。乃左挈妻,右抱子,一跃而出,若有翼之者。火熄后,计一村之中,爇死者九[4]。邻里皆合掌曰:“昨尚窃笑汝痴,不意七十金乃赎三命。”余谓此事见佑于司命,捐金之功十之四,拒色之功十之六。

【注释】

[1] 蔑如:微细,没有什么了不起。

[2] 秫(shú):高粱。

[3] 剨(huò)然:哗啦的声音。剨,破裂的声音。

[4] 爇(ruò):烧。

【译文】

献县的史某,不知叫什么名字,他为人不拘小节,而且豁达正直,对卑鄙肮脏的事情不屑一顾。有一次他从赌场回来,看见一家村民夫妻孩子相抱着哭泣。村民的邻居说:“因为他欠了富人的债,卖了妻子偿还。他们夫妻平时相处恩爱,孩子又没有断奶,就这么扔下走了,所以很伤心。”史某问:“欠了多少债?”邻居说:“三十两银子。”史某又问:“卖了多少钱?”邻居说:“五十两银子,卖给人做妾。”史某问:“可以赎回么?”邻居说:“卖身契刚写好,钱还未付,怎么不能赎?”史某当即拿出刚从赌场赢的七十两银子交给村民,说:“三十两还债,四十两用来过日子,不要再卖老婆了。”村民夫妇感激不尽,杀鸡留他喝酒。酒至三巡,村民抱了孩子出去,并向妻子使眼色,意思是让她陪史某睡觉作为报答。妻子点头,之后说的话就有点儿挑逗的味道了。史某严肃地说:“史某当了半辈子强盗,半辈子捕吏,也曾经杀人不眨眼。要说趁人之危,奸污人家妇女,我史某实在不会这么做。”吃喝完毕,甩开胳膊掉头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半月之后,史某的村子夜里失火。当时刚刚秋收完,家家屋前屋后都堆满了柴草,茅草的屋檐,高粱秆的篱笆,转眼间四面都是烈火。史某估摸出不了屋了,只有与妻子儿女闭上眼睛坐着等死。恍惚间听见屋上远远地呼喊:“东岳神有火急文书到,史某一家除名免死。”接着一声轰响,后墙倒塌了一半。史某左手拉着妻子,右手抱着儿子,一跃而出,好像有人在身后推了他一把。火灭后统计,全村共烧死九人。邻里都合掌祝福他说:“昨天还笑你傻,不想七十两银子买了三条人命。”我认为史某得到司命神的保佑,其中赠金之功占十分之四,拒绝女色之功占了十分之六。

姚安公官刑部日,德胜门外有七人同行劫,就捕者五矣,惟王五、金大牙二人未获。王五逃至漷县[1],路阻深沟,惟小桥可通一人。有健牛怒目当道卧,近辄奋触,退觅别途,乃猝与逻者遇。金大牙逃至清河桥北,有牧童驱二牛挤仆泥中,怒而角斗。清河去京近,有识之者,告里胥,缚送官。二人皆回民,皆业屠牛,而皆以牛败。岂非宰割惨酷,虽畜兽亦含怨毒,厉气所凭,借其同类以报哉?不然,遇牛触仆,犹事理之常;无故而当桥,谁使之也?

【注释】

[1] 漷(huǒ)县:在今北京通州。

【译文】

姚安公在刑部做官时,德胜门外有七个人合伙抢劫,捉到了五个,只有王五、金大牙两人跑了。王五逃到漷县,面前一条深沟阻挡,沟上有座小桥,只能走一个人。有一头健壮的牛怒瞪着眼当道而卧,靠近它就奋力顶撞,只好退回寻找别的道路,却突然撞上了巡逻的人。金大牙逃到清河桥北,有牧童赶着两头牛过来,把他挤倒在泥里,金大牙发火和牧童打了起来。清河离京城近,被人认出,告诉了里长,里长把他捆绑起来送官。王五、金大牙二人都是回民,都以宰牛为业,都因为牛而败露。莫非牛遭到残酷屠宰,即使是兽类也怀着怨恨,凭着恶毒之气,借助同类来报复么?要不然,碰到牛顶撞扑倒,这是常事;而牛无缘无故挡在桥上,是谁指使它这样的呢?

宋蒙泉言:孙峨山先生,尝卧病高邮舟中。忽似散步到岸上,意殊爽适。俄有人导之行,恍惚忘所以,亦不问。随去至一家,门径甚华洁。渐入内室,见少妇方坐蓐[1]。欲退避,其人背后拊一掌,已昏然无知。久而渐醒,则形已缩小,绷置锦襁中。知为转生,已无可奈何。欲有言,则觉寒气自images门入[2],辄噤不能出。环视室中,几榻器玩及对联书画,皆了了。至三日,婢抱之浴,失手坠地,复昏然无知,醒则仍卧舟中。家人云,气绝已三日,以四肢柔软,心膈尚温[3],不敢殓耳。先生急取片纸,疏所见闻,遣使由某路送至某门中,告以勿过挞婢。乃徐为家人备言。是日疾即愈,径往是家,见婢媪皆如旧识。主人老无子,相对惋叹,称异而已。

近梦通政鉴溪亦有是事[4],亦记其道路门户。访之,果是日生儿即死。顷在直庐[5],图阁学时泉言其状甚悉[6],大抵与峨山先生所言相类。惟峨山先生记往不记返;鉴溪则往返俱分明,且途中遇其先亡夫人,到家入室时见夫人与女共坐,为小异耳。

案,轮回之说,儒者所辟。而实则往往有之,前因后果,理自不诬。惟二公暂入轮回,旋归本体,无故现此泡影,则不可以理推。“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7],阙所疑可矣。

【注释】

[1] 坐蓐:即临产。因古代产妇临产有坐在草蓐上分娩的,故名“坐蓐”。

[2] imagesxìn)门:又叫“顶门”,婴儿头顶骨未合缝的地方。images,同“囟”。

[3] 膈(ɡé):体腔中分隔胸腹两腔的膜状肌肉,亦称“膈膜”、“横膈膜”。

[4] 通政:明代时设通政使司官署,简称“通政司”,长官为通政使,辅佐官分别为左、右通政,是朝廷的喉舌,主要职能是预防恶弊、下情上达。清代沿袭这种设置,主要负责收发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的文件。

[5] 直庐:旧时侍臣值班时住宿的地方。

[6] 阁学:“内阁学士”的别称。在朝廷直接为皇帝服务,负责传达敕命,呈送奏章。从二品,通常兼任礼部侍郎或其他部的副长官。

[7] “六合之外”二句:出自《庄子·齐物论》。大意是天地之外的事物,圣人知道其存在但不讨论。六合,指上下和四方,泛指天地或宇宙。

【译文】

宋蒙泉说:孙峨山先生,有一次旅行到高邮时,在船上卧病不起。忽然觉得就像散步上了岸一样,觉得轻松爽适。不一会儿有人领他向前走,他恍恍惚惚忘记了为什么要向前走,也没有问。接着来到一户人家,门庭豪华,院落清洁。渐渐走进内室,见一个少妇正在分娩。他想退避,被领他来的人从背后拍了一掌,就昏迷不省人事了。等过了好久他慢慢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形已经缩小,被裹在锦绣的襁褓里。心里明白这是已经转生,也无可奈何。他想说话,觉得一股寒气从囟门灌进,就说不出来了。环视室中,室中的几案床榻器物摆设和对联书画,都看得十分清楚。到了第三天,婢女抱着他洗澡,失手掉在地上,他就又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发现仍旧在船上。家人说,他已经气绝三天,只是因为四肢柔软,心窝还温热,才没敢入殓。孙峨山先生急忙要了一张纸,写出自己的见闻,派人沿他所走的路线去找那户他曾经转生的人家,告诉主人不要过分责打婢女。然后,才慢慢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告诉家人。当天他的病就彻底好了,于是亲自前往他曾经转生的人家,见到婢女老妇等人,仿佛都相识。这家主人年老无子,与孙峨山先生相对惋惜叹息,都说太奇怪了。

近些年,通政梦鉴溪也遇到类似的事情,也记得走过的路和转生那家的门户。事后前去访问,果然这一家生的儿子当天就死了。不久前在值班的地方,内阁学士图时泉讲得很详细,大抵与峨山先生经历的相类似。唯一不同的一点是峨山先生记得前往转生的情景,不记得返回时的情况;梦鉴溪则来去都记得很清楚,而且途中还遇见了他先前已经去世的夫人,到家进房间时见到夫人与女儿一起坐着。

按,我认为,佛家关于轮回转生的学说,是儒家一直排斥批判的。但实际上往往有转生的事,前因后果,按道理说没有错。只是峨山、鉴溪两位先生,短时间进入轮回,随即又返归本体,无缘无故地现出了这么个轮回转生的泡影,按佛家通常的轮回之说就解释不通了。“对于天地上下四方之外的疑问,圣人存而不论”,那么,这个问题就存疑吧。

再从伯灿臣公言[1]:曩有县令,遇杀人狱不能决,蔓延日众。乃祈梦城隍祠。梦神引一鬼,首戴磁盎[2],盎中种竹十馀竿,青翠可爱。觉而检案中有姓祝者,祝、竹音同,意必是也。穷治无迹。又检案中有名节者,私念曰:“竹有节,必是也。”穷治亦无迹。然二人者九死一生矣。计无复之,乃以疑狱上,请别缉杀人者,卒亦不得。夫疑狱,虚心研鞫[3],或可得真情。祷神祈梦之说,不过慑伏愚民,绐之吐实耳。若以梦寐之恍惚,加以射覆之揣测,据为信谳,鲜不谬矣。古来祈梦断狱之事,余谓皆事后之附会也。

【注释】

[1] 再从伯:与父同祖而长于父者。次于至亲而同祖的亲属关系叫“从”;又次一层,同曾祖的亲属关系叫“再从”。

[2] 盎(ànɡ):古代的一种盆,腹大口小。

[3] 鞫():审问犯人。

【译文】

远房伯父灿臣公说:从前有个县令,遇到一个杀人案件不能判决,拖延下来,牵连的人越来越多。于是他到城隍庙向神求祷梦示。他梦见神带来一个鬼,鬼头上顶着个小口大肚的磁盎,盎里种着十几根竹子,青翠可爱。醒后他查到案子里有姓祝的人,心想,祝、竹同音,凶手必定是他。但用尽酷刑审讯,也没审出证据来。又查到案子里有个人名“节”,他暗想:“竹有节,凶手必定是他。”于是又用尽酷刑,也没有找到线索。而这两个人都被审得九死一生了。实在没有办法再按这种线索查下去,还是作为疑案上报,请求另外追捕杀人凶手,最终也没有捉到。疑难案子,如果虚心研究审讯,也许能得到真情。请神梦示的说法,不过是吓唬愚民,哄骗他们吐露实情而已。若将梦中恍惚的情景,加以射覆式的猜测,作为定案的依据,就没有不错的。自古以来求梦断案的事,我认为都是事后的牵强附会。

雍正壬子六月[1],夜大雷雨,献县城西有村民为雷击。县令明公晟往验,饬棺殓矣。越半月馀,忽拘一人讯之曰:“尔买火药何为?”曰:“以取鸟。”诘曰:“以铳击雀,少不过数钱,多至两许,足一日用矣。尔买二三十斤何也?”曰:“备多日之用。”又诘曰:“尔买药未满一月,计所用不过一二斤,其馀今贮何处?”其人词穷。刑鞫之,果得因奸谋杀状,与妇并伏法。或问:“何以知为此人?”曰:“火药非数十斤不能伪为雷。合药必以硫黄。今方盛夏,非年节放爆竹时,买硫黄者可数。吾阴使人至市,察买硫黄者谁多。皆曰某匠。又阴察某匠卖药于何人。皆曰某人。是以知之。”又问:“何以知雷为伪作?”曰:“雷击人,自上而下,不裂地。其或毁屋,亦自上而下。今苫草屋梁皆飞起[2],土炕之面亦揭去,知火从下起矣。又此地去城五六里,雷电相同,是夜雷电虽迅烈,然皆盘绕云中,无下击之状。是以知之。尔时其妇先归宁[3],难以研问,故必先得是人,而后妇可鞫。”此令可谓明察矣。

【注释】

[1] 雍正壬子:雍正十年(1732)。

[2] 苫(shàn):用席、布、草等遮盖。

[3] 归宁:回家省亲,多指已嫁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

【译文】

雍正壬子年六月,一天夜里下大雷雨,献县城西有个村民被雷击死。县令明晟公去查看了现场,命令把尸体装进棺材埋葬。半个多月后,县令忽然抓了一个人,问:“你买火药是想干什么?”这人说:“打鸟。”县令反驳道:“用枪打鸟,火药少不过用几钱,至多也不过一两多就足够用一天,你买二三十斤干什么?”这人说:“准备用许多天。”县令说:“你买药不到一月,算算用过的不过一二斤,其馀的都放在哪里?”这人答不上来了。拷打审问,果然审出了因奸谋杀的情状,于是和姘妇一起伏法。有人问:“怎么知道凶手是他?”县令说:“不用几十斤火药伪装不成雷击现场。配药必用硫黄。如今正是盛夏,不是年节放爆竹之时,没几个人买硫黄。我暗中派人到市场,查问谁买得最多。回答说是某匠人。又暗查某匠人把药卖给了什么人,都说是某人,所以知道凶手就是他。”又问:“怎么知道雷击是假装出来的?”县令说:“雷击人,从上而下,不会炸裂地面。也许有毁坏房屋的,也从上而下。现在茅草顶屋梁都飞了起来,土炕的炕面也揭了去,知道火是从下面起来的。另外,这儿离城五六里,雷电应该一样,那天夜里雷电虽然很厉害,但都在云层中盘绕,没有下击。因此知道是伪造了现场。那时,死者的妻子已先回娘家,难以审问,所以一定要先捉到这个人,然后才能审讯那个女人。”这个县令可谓明察秋毫。

戈太仆仙舟言:乾隆戊辰[1],河间西门外桥上,雷震一人死,端跪不仆;手擎一纸裹,雷火弗爇。验之皆砒霜,莫明其故。俄其妻闻信至,见之不哭,曰:“早知有此,恨其晚矣!是尝诟谇老母[2],昨忽萌恶念,欲市砒霜毒母死。吾泣谏一夜,不从也。”

【注释】

[1] 乾隆戊辰:乾隆十三年(1748)。

[2] 诟谇(suì):辱骂。诟,辱骂。谇,斥责。

【译文】

太仆寺卿戈仙舟说:乾隆戊辰年,河间西门外桥上,雷电击死了一个人,这人死后还端端正正跪着不倒;手里还举着个纸包,没有被雷火烧着。查看纸包,包的是砒霜,没人知道是什么缘故。不一会儿他的妻子听到消息来了,见了死者并不哭,说:“早知道有今天,只恨他死得晚了!他曾经辱骂老母,昨天忽然萌生恶念,要想买砒霜毒死母亲。我哭着劝谏了一夜,他也不肯听从。”

再从兄旭升言:村南旧有狐女,多媚少年,所谓二姑娘者是也。族人某,意拟生致之,未言也。一日,于废圃见美女,疑其即是。戏歌艳曲,欣然流盼,折草花掷其前。方欲俯拾,忽却立数步外,曰:“君有恶念。”逾破垣竟去。

后有二生读书东岳庙僧房,一居南室,与之昵;一居北室,无睹也。南室生尝怪其晏至,戏之曰:“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耶[1]?”狐女曰:“君不以异类见薄,故为悦己者容。北室生心如木石,吾安敢近?”南室生曰:“何不登墙一窥?未必即三年不许。如使改节,亦免作程伊川面向人[2]。”狐女曰:“磁石惟可引针,如气类不同,即引之不动。无多事,徒取辱也。”

时同侍姚安公侧,姚安公曰:“向亦闻此[3],其事在顺治末年。居北室者,似是族祖雷阳公。雷阳一老副榜[4],八比以外无寸长,只心地朴诚,即狐不敢近。知为妖魅所惑者,皆邪念先萌耳。”

【注释】

[1] 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东晋文学家郭璞与许逊同游西山时,在他游仙诗中有“左把浮邱袖,右拍洪崖肩……”的连句,是想象中神仙的生活和意态。其中“浮邱”指的是福建紫清山上的仰面释迦牟尼睡佛。“洪崖”,传说中仙人的名号。

[2] 程伊川:程颐(1033—1107年),字正叔,北宋洛阳伊川(今属河南)人,人称“伊川先生”。北宋理学家和教育家。

[3] 向:以前。

[4] 副榜:科举考试中的一种附加榜示,亦名“备榜”,即于录取正卷外,另取若干名。

【译文】

远房堂兄旭升说:村南过去有个狐女,媚惑了不少年轻人,人们所说的“二姑娘”,就是这个狐女。族里有个年轻人,立意要活捉狐女,但对谁都没有说。有一天,他在一个废弃的菜园子里见到一个美女,怀疑就是狐女二姑娘。就嘻皮笑脸对她唱起调情的歌曲,高高兴兴地用眼神挑逗她,还采了野花扔到她的面前。美女正要俯身去捡花草,忽然退后几步,说:“你有恶念。”随即就越过破墙走了。

后来,有两个书生在东岳庙僧房里读书,一个住在南屋,跟狐女亲亲热热;另一个住在北屋,就像没看见狐女。南屋的书生曾经责怪狐女来晚了,怀疑她是从北屋来,开玩笑地说:“你这是左手拉住仙人浮邱的袖子,右手又拍着仙人洪崖的肩膀,同时还和另一个人相好吗?”狐女说:“你不因为我是异类而轻视我,所以我要为悦己者容。至于北屋的书生,心如木石,我哪敢靠近呢?”南屋书生说:“你何不勾引勾引他?他未必就能做到三年不动心。若能让他动了心,也就免得他在人前摆出程伊川一样的道学家面孔了。”狐女说:“磁石只能吸引铁针,如果气质品类不同,就吸引不动。别多事了,免得自讨羞辱。”

当时我和堂兄旭升一起在先父姚安公身旁,姚安公说:“以前我也听人讲过这件事,事情发生在顺治末年。居住北屋的书生,好像就是族祖雷阳公。雷阳公一个老贡生,除了八股文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本事,只是他心地朴实诚挚,就是狐妖也不敢靠近。由此可知,凡是被妖魅蛊惑的人,都是因为自己先萌生了邪念。”

先太夫人外家曹氏,有媪能视鬼。外祖母归宁时,与论冥事。媪曰:“昨于某家见一鬼,可谓痴绝。然情状可怜,亦使人心脾凄动。鬼名某,住某村,家亦小康,死时年二十七八。初死百日后,妇邀我相伴。见其恒坐院中丁香树下,或闻妇哭声,或闻儿啼声,或闻兄嫂与妇诟谇声,虽阳气逼烁,不能近,然必侧耳窗外窃听,凄惨之色可掬。后见媒妁至妇房,愕然惊起,张手左右顾。后闻议不成,稍有喜色。既而媒妁再至,来往兄嫂与妇处,则奔走随之,皇皇如有失。送聘之日,坐树下,目直视妇房,泪涔涔如雨[1]。自是妇每出入,辄随其后,眷恋之意更笃。嫁前一夕,妇整束奁具[2],复徘徊檐外,或倚柱泣,或俯首如有思;稍闻房内嗽声,辄从隙私窥,营营者彻夜。吾太息曰:‘痴鬼何必如是!’若弗闻也。娶者入,秉火前行。避立墙隅,仍翘首望妇。吾偕妇出,回顾,见其远远随至娶者家,为门尉所阻。稽颡哀乞,乃得入。入则匿墙隅,望妇行礼,凝立如醉状。妇入房,稍稍近窗,其状一如整束奁具时。至灭烛就寝,尚不去,为中霤神所驱[3],乃狼狈出。时吾以妇嘱归视儿,亦随之返。见其直入妇室,凡妇所坐处眠处,一一视到。俄闻儿索母啼,趋出,环绕儿四周,以两手相搓,作无可奈何状。俄嫂出,挞儿一掌。便顿足拊心,遥作切齿状。吾视之不忍,乃径归,不知其后何如也。后吾私为妇述,妇啮齿自悔。里有少寡议嫁者,闻是事,以死自誓曰:‘吾不忍使亡者作是状。’”

嗟乎!君子义不负人,不以生死有异也;小人无往不负人,亦不以生死有异也。常人之情,则人在而情在,人亡而情亡耳。苟一念死者之情状,未尝不戚然感也。儒者见谄渎之求福,妖妄之滋惑,遂龂龂持无鬼之论[4],失先王神道设教之深心,徒使愚夫愚妇,悍然一无所顾忌。尚不如此里妪之言,为动人生死之感也。

【注释】

[1] 涔涔(cén):形容泪不断流下的样子。

[2] 奁(lián):女子梳妆用的镜匣。

[3] 中霤(liù)神:古时传说中主管人们生活的五神之一,有的地方称之为“地基主”、“地灵公”。

[4] 龂龂(yín):争辩貌。

【译文】

先太夫人的娘家姓曹,曹家有个老妈子说她能看见鬼。外祖母回娘家时,和她说起阴府的事。老妈子说:“前些天在某某家见到一个鬼,可真是痴到极点。但是那情状可怜,也叫人内心凄然神伤。鬼名叫某某,住在某村,家道也算小康,死的时候有二十七八岁。刚死百天后,他妻子请我去做伴。我看见他常坐在院里丁香树下,有时听见妻子的哭声,有时听见儿子的哭声,有时听见兄嫂和妻子的吵骂声,虽然他怕阳气烘逼而不能靠近,但一定守在窗外侧耳细听,满脸露出凄楚的表情。后来看见媒人进了妻子的房间,他愕然惊起,张着两手东张西望。后来听说没有谈成,脸上稍稍有高兴的样子。过后媒人又来了,来往于兄嫂和妻子之间,他则奔走着跟随在后面,惶惶然若有所失。送聘礼那天,他坐在树下,眼睛直盯着妻子的房门,泪落如雨。此后每当妻子进进出出,他就跟随在后面,眷恋的情意更加浓烈。婚礼前一晚,妻子在收拾嫁妆,他又在院子里徘徊,有时倚着柱子哭泣,有时低着头若有所思;听到屋里有一点儿咳嗽声,他就从窗缝往里看,就这么折腾了一夜。我长叹道:‘痴鬼何必这样!’他好像没有听见。第二天,男方进来迎娶,拿着烛火往前走。他躲在墙角站着,仍然翘首望着妻子。我陪同他妻子出来,回过头去,看见他远远地随着来到男方家,被门神挡住了。他叩头哀求,才能跟着进来。进了屋就躲在墙角,看着妻子举行婚礼,呆呆站着像是喝醉了酒。妻子进了洞房,他稍稍靠近窗户,那情状和头天晚上妻子在屋里收拾妆具时一样。一直到洞房里吹灯就寝,他还不离开,结果被宅神驱赶,才狼狈地出来了。当时他妻子嘱托我回去看看孩子,他也随着我回来了。只见他直接进到妻子的屋里,凡是妻子坐过、睡过的地方,他都一一看过。随即听到孩子哭着找妈妈,他跑出去,在孩子的周围打转,两只手搓来搓去,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不一会儿,他嫂子出来,打了孩子一巴掌。他在远处跺着脚捂着胸,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来。我看不下去,便回去了,不知后来怎样了。后来我偷偷地告诉他的妻子,她痛苦地咬着牙,后悔了。村里年轻的寡妇原本有商量着再嫁人的,听了这件事,赌咒发誓道:‘我不忍心让死去的人做出这种样子。’”

呜呼!君子仗义不背负人,不会因为生死有什么区别;小人没有不辜负于人的,也不因为活着或死去而有所不同。一般人的情分,是人在情分也在,人死情分也就不存在了。但是一想起那个死者的情状,仍时时感到心酸。有些人轻慢圣贤的教诲却谄媚烦扰神灵求福,还制造了怪异荒诞的说法,儒者见到这种现象就振振有词地坚持无鬼论,忽视了上古贤明君王以神道设置道德教化的深切用心,这样做只会使愚夫愚妇们无所顾忌地我行我素。还不如这位老妈子说的事,能够触动人们对生者死者的感念。

王兰泉少司寇言:胡中丞文伯之弟妇[1],死一日复苏,与家人皆不相识,亦不容其夫近前。细询其故,则陈氏女之魂,借尸回生。问所居,相去仅数十里。呼其亲属至,皆历历相认。女不肯留胡氏。胡氏持镜使自照,见形容皆非,乃无奈而与胡为夫妇。此与《明史·五行志》司牡丹事相同[2]。当时官为断案,从形不从魂。盖形为有据,魂则无凭。使从魂之所归,必有诡托售奸者,故防其渐焉。

【注释】

[1] 中丞:巡抚的兼衔。

[2] 《明史·五行志》:《明史》是一部纪传体明代史,记载了自朱元璋洪武元年(1368)至朱由检崇祯十七年(1644)二百多年的历史,共三百三十二卷,包括本纪二十四卷、志七十五卷、列传二百二十卷、表十三卷。《明史·五行志》,专记各种妖孽、怪异、灾祸。司牡丹:《明史·五行志》记:“洪武二十四年八月,河南龙门妇司牡丹死三年,借袁马头之尸复生。”

【译文】

刑部侍郎王兰泉说:巡抚胡文伯的弟媳,死了一天又苏醒过来,但家里人她都不认识了,也不让丈夫亲近。细问才知是陈家的女儿借尸还魂。问她的住处,离这儿仅十几里地。找来她的亲戚,她都能一一相认。她不肯留在胡家。胡家的人拿镜子给她照,她见相貌完全变了,只好无可奈何做了胡家的老婆。这事和《明史·五行志》中记载的司牡丹一事相同。当时官府宣判,依从相貌而不依从所凭借的灵魂。因为相貌是实在的,灵魂却是虚无的。假如依照灵魂来断定归属,必然有假托的人借机实施奸计,所以要防患后来有人使坏。

有山西商,居京师信成客寓,衣服仆马皆华丽,云且援例报捐。一日,有贫叟来访,仆辈不为通。自候于门,乃得见。神意索漠,一茶后,别无寒温。叟徐露求助意,咈然曰[1]:“此时捐项且不足,岂复有馀力及君!”叟不平,因对众具道西商昔穷困,待叟举火者十馀年[2];复助百金使商贩,渐为富人。今罢官流落,闻其来,喜若更生。亦无奢望,或得曩所助之数,稍偿负累,归骨乡井足矣。语讫絮泣,西商亦似不闻。

忽同舍一江西人,自称姓杨,揖西商而问曰:“此叟所言信否?”西商面images曰:“是固有之,但力不能报为恨耳。”杨曰:“君且为官,不忧无借处。倘有人肯借君百金,一年内乃偿,不取分毫利,君肯举以报彼否?”西商强应曰:“甚愿。”杨曰:“君但书券,百金在我。”西商迫于公论,不得已书券。杨收券,开敝箧,出百金付西商。西商怏怏持付叟。杨更治具,留叟及西商饮。叟欢甚,西商草草终觞而已。叟谢去,杨数日亦移寓去,从此遂不相闻。

后西商检箧中少百金,images锁封识皆如故,无可致诘。又失一狐皮半臂,而箧中得质票一纸,题钱二千,约符杨置酒所用之数。乃知杨本术士,姑以戏之。同舍皆窃称快。西商惭沮,亦移去,莫知所往。

【注释】

[1] 咈()然:不高兴的样子。咈,同“怫”。

[2] 举火:生火做饭。

【译文】

有个山西商人,居住在京城的信成客店里,衣服仆从和车马都很华贵,说是准备按惯例申报买个官位。有一天,有个贫穷的老人来寻访,仆人们不替他通报。老人自己在门口等着,才见到山西商人。山西商人表情冷漠,送上一杯茶之后,连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老人渐渐表露了请求帮助的意思,山西商人就不高兴地说:“我这时捐官的钱还不够,哪里再有馀力顾及到你呢!”老人意下不平,就对着众人一一讲述山西商人过去穷困时,十多年一直依赖老人才活下来;老人又曾资助百两银子,让他经商贩卖,他渐渐成为富人。现今自己罢了官,漂泊不定,听说他到来,心里很高兴,以为有了救星了。也没有什么奢望,只是想得到过去帮助他的那些钱,稍稍还掉一点儿债务,这把老骨头能返回家乡就足够了。说完抽抽搭搭哭了起来,但山西商人好像不曾听见。

同屋有一个江西人,自称姓杨,忽然向山西商人作揖问道:“这个老人所说的确实吗?”山西商人红着脸说:“这事是有的,但遗憾实在不能报答。”杨某说:“您马上要做官了,不愁借不到钱。倘若有人肯借给您百两银子,一年内偿还,不取一分一毫的利息,您肯拿来报答老人吗?”山西商人勉强答应说:“愿意。”杨某说:“您只要写个借据,一百两银子我借给您。”山西商人受到公众议论的压力,不得已写了借据。杨某收了借据,打开一个破旧的箱子,从中拿出一百两银子付给山西商人。山西商人不情不愿地接过银子,交给老人。杨某又置办了酒席,留老人和山西商人喝酒。老人很高兴,山西商人敷衍着陪到散席。老人谢过就走了,杨某几天后也搬往别处,从此就不通音信了。

后来山西商人检点箱子,发现少了一百两银子,但箱子上的扣锁封皮标识都像原样,无处可以查问。又少了一件狐皮背心,而在箱子里找到一张当票,写着钱二千,大约与杨某办备酒席的钱相当。山西商人这才知道杨某本来是一个术士,这是跟他开了个玩笑。同住的人都暗暗称快。山西商人又惭愧又沮丧,也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蒋编修菱溪,赤崖先生子也。喜吟咏,尝作七夕诗曰:“一霎人间箫鼓收,羊灯无焰三更碧[1]。”又作中元诗曰:“两岸红沙多旋舞,惊风不定到三更。”赤崖先生见之,愀然曰[2]:“何忽作鬼语?”果不久下世。故刘文定公作其遗稿序曰:“就河鼓以陈词[3],三更焰碧;会盂兰而说法[4],两岸沙红。诗谶先成[5],以君才过终军之岁[6];诔词安属[7],顾我适当骑省之年[8]。”

【注释】

[1] 羊灯:是指做成羊形状的灯具,民间常在七夕张挂。

[2] 愀(qiǎo)然:因为悲伤等原因变严肃,忧愁貌。

[3] 河鼓:指牵牛星。

[4] 盂兰:农历七月十五日为盂兰节,主要是祭祀祖先及阴曹无祀孤鬼。

[5] 谶(chèn):指将要应验的预言、预兆。

[6] 终军(约前133—前112):字子云,西汉少年外交家,以博闻强记、能言善辩、文笔优美闻名于郡中,殉国时才二十多岁。

[7] 诔(lěi):古代叙述死者生平,表示哀悼的文章。

[8] 骑省:指潘岳。出自晋代潘岳《秋兴赋序》:“寓直于散骑之省。”当时潘岳三十二岁。

【译文】

编修蒋菱溪,是赤崖先生的儿子。喜欢吟诗,曾经作过一首七夕诗:“一霎人间箫鼓收,羊灯无焰三更碧。”又作中元节诗:“两岸红沙多旋舞,惊风不定到三更。”赤崖先生见了,脸色一下子变了,说:“怎么忽然说起鬼话来?”果然不久蒋菱溪就去世了。所以刘文定公在他的遗稿序中说:“借着牵牛星来陈述辞赋,三更天发出青绿颜色的火焰;遇到盂兰盆节而演说佛法,两岸边有着凶星当值的沙红舞。诗中已出现征兆,而您才超过终军的年岁;悼念的文字嘱托谁来写?看来就是相当于潘岳寓直散骑之省时年龄的三十多岁的我了。”

农夫陈四,夏夜在团焦守瓜田。遥见老柳树下,隐隐有数人影,疑盗瓜者,假寐听之。中一人曰:“不知陈四已睡未?”又一人曰:“陈四不过数日,即来从我辈游,何畏之有?昨上直土神祠,见城隍牒矣。”又一人曰:“君不知耶?陈四延寿矣。”众问:“何故?”曰:“某家失钱二千文,其婢鞭箠数百未承。婢之父亦愤曰:‘生女如是,不如无。倘果盗,吾必缢杀之。’婢曰:“是不承死,承亦死也。’呼天泣。陈四之母怜之,阴典衣得钱二千,捧还主人曰:‘老妇昏愦,一时见利取此钱,意谓主人积钱多,未必遽算出。不料累此婢,心实惶愧。钱尚未用,谨冒死自首,免结来世冤。老妇亦无颜居此,请从此辞。’婢因得免。土神嘉其不辞自污以救人,达城隍,城隍达东岳。东岳检籍,此妇当老而丧子,冻饿死。以是功德,判陈四借来生之寿于今生,俾养其母。尔昨下直[1],未知也。”陈四方窃愤母以盗钱见逐,至是乃释然。后九年母死,葬事毕,无疾而逝。

【注释】

[1] 下直:在宫中当值结束,下班。

【译文】

农夫陈四,夏夜在草棚里守瓜田。远远望见柳树下,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影,他疑心是偷瓜的,就假装睡觉听着。其中一个人说:“不知陈四睡了没有?”另一个人说:“用不了几天,陈四就和我们在一起了,怕他什么?昨天我去土神祠值班,看见城隍的公文了。”又一个人说:“你不知道么?陈四延寿了。”大家问:“怎么回事?”这人说:“有人丢了二千文钱,婢女挨了几百鞭子也不承认是她偷的。婢女的父亲很生气,说:‘生了这样的女儿,不如没有。如果是她偷的,非勒死她不可。’婢女说:‘我承认也是死,不承认也是死。’呼天抢地大哭。陈四的母亲同情她,偷偷地把衣服当了两千文钱,还给主人说:‘我这个老婆子糊涂,一时见利偷了这些钱,以为主人钱多,未必能马上发觉。不料牵连了这个婢女,心中实在惶恐。钱还没有花,我冒死自首,以免结下来生的冤恨。我也没脸住在这儿了,从此请求离开。’婢女因此得救。土神称赞她不惜坏了自己的名声而救人,将此事报告给城隍,城隍报告了东岳神。东岳神查阅名册,发现这个老妇本该晚年丧子,冻饿而死。因为有这个功德,判决借陈四来生的寿命,让他在今生赡养母亲。你昨天值完班走了,不知道这个变化。”陈四本来心里正因为母亲偷钱被赶走愤恨不已,听到这番议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过了九年,母亲去世,料理完母亲的丧事结束后,陈四没得什么病,也去世了。

外舅马公周箓言[1]:东光南乡有廖氏募建义冢[2],村民相助成其事,越三十馀年矣。雍正初,东光大疫。廖氏梦百馀人立门外,一人前致词曰:“疫鬼且至,从君乞焚纸旗十馀,银箔糊木刀百馀。我等将与疫鬼战,以报一村之惠。”廖故好事,姑制而焚之。数日后,夜闻四野喧呼格斗声,达旦乃止。阖村果无一人染疫者。

【注释】

[1] 外舅:岳父。《尔雅·释亲》载,妻之父为外舅,妻之母为外姑。

[2] 义冢:旧时收葬无主尸骨的公共坟地。

【译文】

岳父马周箓公说:东光县南乡有个姓廖的,募捐建造埋葬无主尸骨的义冢,村民一起帮忙完成这件事,坚持这么做三十多年了。雍正初年,东光瘟疫流行。廖某梦见有一百多个人站立在门外,其中一个上前说:“疫鬼将要来了,恳求您焚烧十多面纸旗、一百多把用银箔纸糊的木刀,我们将同疫鬼战斗,以报答全村人的恩惠。”廖某本来是一个好事的人,就按照嘱托制作了纸旗木刀焚烧。几天之后,夜里听到四周旷野里嘈杂的呼叫和格斗的声音,直到清晨才停止。全村果然没有一个人染上瘟疫的。

沙河桥张某商贩京师,娶一妇归,举止有大家风。张故有千金产,经理亦甚有次第。一日,有尊官骑从甚盛,张杏黄盖,坐八人肩舆[1],至其门前问曰:“此是张某家否?”邻里应曰:“是。”尊官指挥左右曰:“张某无罪,可缚其妇来。”应声反接是妇出。张某见势焰赫奕[2],亦莫敢支吾。尊官命褫妇衣,决臀三十,昂然竟行。村人随观之,至林木荫映处,转瞬不见,惟旋风滚滚,向西南去。方妇受杖时,惟叩首称死罪。后人问其故,妇泣曰:“吾本侍郎某公妾,公在日,意图固宠,曾誓以不再嫁。今精魂昼见,无可复言也。”

【注释】

[1] 肩舆:轿子。

[2] 赫奕:显赫的样子。

【译文】

沙河桥张某在京城里经商,娶了一个妇人回来,这个女子一举一动都有名门大族人家的风度。张某本来有千两银子的产业,经营得也很有章法。一天,有一个尊贵的官员带着众多随从,张着杏黄色的伞盖,坐着八抬大轿,到了张某的门前,问道:“这是张家吗?”邻里回答说:“是。”大官指挥左右的人说:“张某没有罪,把他的妻子绑来。”随从应声进门把张某妻子反绑出来。张某见到那么显赫的声势,也不敢随便多说话。大官命令扒了女人的衣服,打了三十下屁股,昂昂然径自走了。村里的人跟随在后面观看,到了有林木遮蔽的地方,一转眼间,这群人就不见了,只有旋风滚滚向西南方向刮去。女人受责打时,只是叩头口称死罪。后来人们问其中的缘故,女人哭着说:“我本来是某侍郎的妾,他在世的时候,为了一直让他宠着,我曾经发誓不改嫁。现在他的魂魄在白天显现,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王秃子幼失父母,迷其本姓。育于姑家,冒姓王。凶狡无赖,所至童稚皆走匿,鸡犬亦为不宁。一日,与其徒自高川醉归,夜经南横子丛冢间,为群鬼所遮。其徒股栗伏地,秃子独奋力与斗,一鬼叱曰:“秃子不孝,吾尔父也,敢肆殴!”秃子固未识父,方疑惑间,又一鬼叱曰:“吾亦尔父也,敢不拜!”群鬼又齐呼曰:“王秃子不祭尔母,致饥饿流落于此,为吾众人妻。吾等皆尔父也。”秃子愤怒,挥拳旋舞,所击如中空囊。跳踉至鸡鸣,无气以动,乃自仆丛莽间。群鬼皆嬉笑曰:“王秃子英雄尽矣,今日乃为乡党吐气。如不知 悔,他日仍于此待尔。”秃子力已竭,竟不敢再语。天晓鬼散,其徒乃掖以归。自是豪气消沮,一夜携妻子遁去,莫知所终。此事琐屑不足道,然足见悍戾者必遇其敌,人所不能制者,鬼亦忌而共制之。

【译文】

王秃子的父母早早去世,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他从小被养在姑家,就跟着姑家姓王。他凶狡无赖,走到哪里,哪里的孩子们就都跑着躲了起来,连鸡犬也不得安宁。一天,他和一帮人从高川喝醉了酒回来,夜里经过南横子坟地,被一群鬼拦住了。同伙们都吓得趴在地上,王秃子一人奋力与鬼撕打,一个鬼叱道:“秃子不孝,我是你爸爸,你敢乱打!”王秃子当然不认识父亲,正在疑惑间,又一个鬼叱道:“我也是你爸爸,敢不下拜!”群鬼又一齐呼道:“王秃子不祭祀你的母亲,以致她饥饿流落到这儿,成了我们大伙儿的妻子。我们都是你爸爸。”王秃子恼怒极了,挥拳转着圈儿打了起来,明明打中了鬼却像打在空布袋子上。他跳来跳去地打到鸡叫,使尽了力气,瘫倒在乱草丛里。群鬼都嬉笑道:“王秃子这回英雄到头了,今天才为乡亲们出了口气。如果不知悔改,以后还在这儿等你。”王秃子的力气已经用完了,不敢再说什么。天亮后鬼散去,同伙把他架了回来。从此他豪气全消,一天夜里竟带着妻儿悄悄地走了,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这事琐碎得不值一提,但足以说明,那些凶悍的人,肯定会碰到对头,人不能治他,鬼神也会忌恨他而一起制服他。

戊子夏[1],京师传言,有飞虫夜伤人。然实无受虫伤者,亦未见虫,徒以图相示而已。其状似蚕蛾而大,有钳距,好事者或指为射工[2]。按,短蜮含沙射影[3],不云飞而螫人,其说尤谬。余至西域,乃知所画,即辟展之巴蜡虫。此虫秉炎炽之气而生,见人飞逐。以水噀之[4],则软而伏。或噀不及,为所中,急嚼茜草根敷疮则瘥[5],否则毒气贯心死。乌鲁木齐多茜草,山南辟展诸屯,每以官牒取移,为刈获者备此虫云[6]

【注释】

[1] 戊子:乾隆三十三年(1768)。

[2] 射工:传说的毒虫。晋代张华《博物志》卷三:“江南山溪中有射工虫,甲虫之类也。长一二寸,口中有弩形,以气射人影,随所着处发疮,不治则杀人。”

[3] 短蜮():即前文所述“射工”。晋代葛洪《抱朴子内篇·登涉》:“又有短狐,一名蜮,一名射工,能伺影射,其实水虫也。”

[4] 噀(xùn):含在口中喷出。

[5] 瘥(chài):病愈。

[6] 刈():割。

【译文】

乾隆戊子年夏天,京城里传说,有一种飞虫夜间伤人。然而实际上并没有受到虫伤的人,也没有人见到过伤人的虫,人们只是相互传看画出的虫的图样而已。虫的形状与蚕蛾相似,比蚕蛾大,有带倒刺的钩钳,好事者有人指称为射工。按,常说的射工即短狐,传说能含沙射人影,但是并没说它能飞能刺人,说是射工大错特错。我到西域后,才知道京城所画的飞虫,就是辟展一带的巴蜡虫。巴蜡虫秉受炎热之气生长出来,见人就会飞着追逐。用水去喷巴蜡虫,巴蜡虫就软软地趴下了。如果来不及喷水,被巴蜡虫所伤,可立即嚼一口茜草根,敷在疮口上就能治好,否则会毒气贯心,导致死亡。乌鲁木齐有很多茜草,南山辟展一带的屯垦区,每年都发官文来要这种草,为从事耕作的人防备虫伤。

乌鲁木齐虎峰书院,旧有遣犯妇缢窗棂上。山长前巴县令陈执礼[1],一夜,明烛观书,闻窗内承尘上窸窣有声[2]。仰视,见女子两纤足,自纸罅徐徐垂下,渐露膝,渐露股。陈先知是事,厉声曰:“尔自以奸败,愤恚死,将祸我耶?我非尔仇,将魅我耶?我一生不入花柳丛,尔亦不能惑。尔敢下,我且以夏楚扑尔[3]。”乃徐徐敛足上,微闻叹息声。俄从纸罅露面下窥,甚姣好。陈仰面唾曰:“死尚无耻耶?”遂退入。陈灭烛就寝,袖刃以待其来,竟不下。次日,仙游陈题桥访之,话及是事,承尘上有声如裂帛,后不再见。然其仆寝于外室,夜恒呓语,久而渐病瘵[4]。垂死时,陈以其相从两万里外,哭甚悲。仆挥手曰:“有好妇,尝私就我。今招我为婿,此去殊乐,勿悲也。”陈顿足曰:“吾自恃胆力,不移居,祸及汝矣。甚哉,客气之害事也[5]!”后同年六安杨君逢源,代掌书院,避居他室,曰:“孟子有言:‘不立乎岩墙之下[6]。’”

【注释】

[1] 山长:历代对书院讲学者的称谓。五代蒋维东隐居衡山讲学时,受业者称之为山长;宋元书院皆设山长。明清沿袭前制,乾隆时曾一度改称院长,清末仍叫山长。废除科举之后,书院改称学堂,山长的称呼废止。

[2] 承尘:天花板。唐代以前没有天花板,房梁横木之上用遮布挡灰,名曰“承尘”。

[3] 夏楚:古代学校两种体罚越礼犯规者的用具,后亦泛指体罚学童的工具。夏,木棍,板子。楚,荆条,鞭子。

[4] 瘵(zhài):慢性病,多指痨病。

[5] 客气:这里指一时的意气,偏激的情绪。

[6] 不立乎岩墙之下:出自《孟子·尽心上》:“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意为君子要远离危险的地方。

【译文】

乌鲁木齐虎峰书院曾有个流放犯人的妻子吊死在窗棂上。山长、前巴县令陈执礼一天夜里点灯看书,听见窗里天棚上窸窣有声。抬头一看,发现有女子的两只小脚,从纸缝里慢慢垂下来,渐渐露出膝盖,渐渐露出大腿。陈执礼知道内情,厉声道:“你因奸情败露,含羞而死,你想害我么?我又不是你仇人,你要诱惑我么?可我一生不干风流事,你也不能迷诱我。你敢下来,我就用戒尺打你。”于是,棚上的女人慢慢地把腿收了上去,之后听见轻轻的叹息声。不一会儿,她又从纸缝中露出脸来往下看,长相很漂亮。陈执礼仰脸唾骂:“你死了还无羞耻么?”于是女鬼退回去了。陈执礼吹灭灯火就寝,手握利刃等女鬼来,却没有下来。第二天,仙游的陈题桥来访,说及这件事时,听见棚上有声音像是撕布一样,此后女鬼再没出现。但陈执礼的仆人住在外屋,夜里常说梦话,时间一长得了痨病。临死时,陈执礼因为他相随到了两万里之外的地方,哭得很悲伤。仆从挥手说:“有个漂亮女人,曾经偷偷地来跟我在一起。现在招我做丈夫,我去了很快活,不要悲伤。”陈执礼顿足说:“我自信有胆量,没有迁居别处,却给你带来祸害。厉害啊,一时的愤激之气真能坏事!”后来,同年六安的杨逢源君代任院长,避开这间屋子住到了别的居室,他说:“孟子说过:‘不站在危墙之下。’”

德郎中亨,夏日散步乌鲁木齐城外,因至秀野亭纳凉。坐稍久,忽闻大声语曰:“君可归,吾将宴客。”狼狈奔回,告余曰:“吾其将死乎?乃白昼见鬼。”余曰:“无故见鬼,自非佳事。若到鬼窟见鬼,犹到人家见人尔,何足怪焉?”盖亭在城西深林,万木参天,仰不见日。旅榇之浮厝者[1],罪人之伏法者,皆在是地,往往能为变怪云。

【注释】

[1] 榇(chèn):棺材。

【译文】

郎中德亨,夏天在乌鲁木齐城外散步,到秀野亭乘凉。坐的时间稍微长了点儿,忽然听到大声说话道:“您回去吧,我要宴请客人。”德亨狼狈地奔了回来,告诉我说:“我将要死了吗?怎么大白天见鬼。”我说:“无缘无故见到鬼,自然不是好事。如果到了鬼聚集的地方见到鬼,就像到了人家见到人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因为秀野亭在城西幽深的树林里,万木高耸于天空,抬头看不见太阳。客居他乡人的棺木暂时停放等待归葬的,罪人被依法处死的,都在这块地方,所以往往出现怪异之象。

武邑某公,与戚友赏花佛寺经阁前。地最豁厂,而阁上时有变怪。入夜,即不敢坐阁下。某公以道学自任,夷然弗信也[1]。酒酣耳热,盛谈《西铭》万物一体之理[2],满座拱听,不觉入夜。忽阁上厉声叱曰:“时方饥疫,百姓颇有死亡。汝为乡宦,既不思早倡义举,施粥舍药;即应趁此良夜,闭户安眠,尚不失为自了汉[3]。乃虚谈高论,在此讲民胞物与[4]。不知讲至天明,还可作饭餐,可作药服否?且击汝一砖,听汝再讲邪不胜正。”忽一城砖飞下,声若霹雳,杯盘几案俱碎。某公仓皇走出,曰:“不信程朱之学,此妖之所以为妖欤!”徐步太息而去。

【注释】

[1] 夷然:态度镇定,像平常一样。

[2] 《西铭》:原名《订顽》,为《正蒙·乾称篇》中的一部分,作者张载。张载,宋六儒之一。张载曾将《正蒙·乾称篇》录于学堂双牖的右侧,题为《订顽》,将篇中的另一部分录于左侧,题为《砭愚》。后程颐将《订顽》改称为《西铭》,《砭愚》改称为《东铭》。至朱熹又将《西铭》从《正蒙·乾称篇》中分出,加以注解,成为独立的篇章,向来被视为张载的代表著作。

[3] 自了汉:《晋书·山涛传》:“帝谓涛曰:‘西偏吾自了之,后事深以委卿。’”后来把只顾自己、不顾大局的人称为“自了汉”。

[4] 民胞物与:民为同胞,物为同类,一切为上天所赐。泛指爱人和一切物类。

【译文】

武邑县某公,与亲友在一所寺院的藏经阁前赏花。阁前场地非常豁亮宽敞,可是阁上时常发生怪异事情。一到夜晚,人们就不敢坐在阁下。某公自命信奉道学,神情坦然,不信有什么鬼怪。他趁着酒酣耳热,大谈《西铭》所说万物一体的道理,满座亲友拱手恭听,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忽然藏经阁上厉声呵斥:“眼下正闹饥荒,瘟疫流行,百姓死了很多。你是个乡宦,既然不想早点儿倡导义行,施粥舍药,就应该趁此美好夜晚,关起门来去睡觉,还不失为一个自己管好自身的人。可是你却在这里空谈高论,讲什么世人都是我的同胞,万物都是我的同辈,不知讲到天明,是可以拿来做饭吃呢,还是可以当药服?暂且击你一砖,听你再讲什么邪不胜正。”忽然飞来一块城砖,声响好似霹雳,杯盘几案全被打得粉碎。某公仓皇跑出寺院,说:“不信奉程朱道学,这就是妖物成为妖物的原因啊!”他放慢步子,叹息着走开。

沧州画工伯魁,字起瞻,其姓是此“伯”字,自称伯州犁之裔[1]。友人或戏之曰:“君乃不称二世祖太宰公?”近其子孙不识字,竟自称白氏矣。尝画一仕女图,方钩出轮郭[2],以他事未竟,锁置书室中。越二日,欲补成之,则几上设色小碟,纵横狼藉,画笔亦濡染几遍,图已成矣。神采生动,有殊常格。魁大骇,以示先母舅张公梦征,魁所从学画者也。公曰:“此非尔所及,亦非吾所及,殆偶遇神仙游戏耶?”时城守尉永公宁,颇好画,以善价取之。永公后迁四川副都统,携以往。将罢官前数日,画上仕女忽不见,惟隐隐留人影,纸色如新,馀树石则仍黯旧。盖败征之先见也,然所以能化去之故,则终不可知。

【注释】

[1] 伯州犁:春秋时期楚国政治人物,姬姓。原为晋国贵族,因父亲伯宗遭迫害被杀,亡命楚国,历仕楚共王、楚康王、楚郏敖、楚灵王。

[2] 轮郭:即轮廓。

【译文】

沧州画工伯魁,字起瞻,他的姓就是这个“伯”字,自称是伯州犁的后代。朋友中有人同他开玩笑说:“你怎么不称说第二代祖先太宰公?”近年来他的子孙不识字,竟然自称姓白了。曾画一幅仕女图,刚勾出轮廓,因为有别的事,就搁下锁在书房里。两天之后要补画,却见几案上调色的小碟里,一片狼藉,画笔也几乎濡染了个遍,图已经画成了。图上的仕女神采生动,非同一般。伯魁大惊,拿给我的先母舅张梦征公看,他是伯魁学画的老师。张公说:“这不是你能画出来的,也不是我能画出来,莫不是神仙偶然来玩了几笔吗?”当时城守尉永宁公很爱画,出高价买走了。永公后来升任四川副都统,带着画上任去了。他要被罢官的前几天,画上的仕女忽然不见了,只隐隐留下原来的身影,纸色像新的一样,其馀树木石头则像原先一样,颜色暗旧。这可能是永公衰败的兆头,但它究竟怎么化去的,最终仍是个谜。

佃户张天锡,尝于野田见髑髅,戏溺其口中。髑髅忽跃起作声曰:“人鬼异路,奈何欺我?且我一妇人,汝男子,乃无礼辱我,是尤不可。”渐跃渐高,直触其面。天锡惶骇奔归,鬼乃随至其家。夜辄在墙头檐际,责詈不已。天锡遂大发寒热,昏瞀不知人[1]。阖家拜祷,怒似少解。或叩其生前姓氏里居,鬼具自道。众叩首曰:“然则当是高祖母,何为祸于子孙?”鬼似凄咽,曰:“此故我家耶?几时迁此?汝辈皆我何人?”众陈始末。鬼不胜太息曰:“我本无意来此,众鬼欲借此求食,怂恿我来耳。渠有数辈在病者房,数辈在门外。可具浆水一瓢,待我善遣之。大凡鬼恒苦饥,若无故作灾,又恐神责。故遇事辄生衅,求祭赛。尔等后见此等,宜谨避,勿中其机械。”众如所教。鬼曰:“已散去矣。我口中秽气不可忍,可至原处寻吾骨,洗而埋之。”遂呜咽数声而寂。

【注释】

[1] 昏瞀(mào):目眩,眼花。

【译文】

佃户张天锡,曾经在田野里看见一个骷髅头,就开玩笑往骷髅嘴里撒尿。骷髅头忽然跳起来发出声音说:“人和鬼各走各的路,为什么欺侮我?况且我一个女人,你一个男人,这么无礼污辱我,这就更加不可以。”骷髅越跳越高,一直碰到张天锡的脸面。张天锡惊惶地奔逃回来,鬼竟也跟随着到了他家。夜里就在墙头屋檐间责骂不已。张天锡于是大发寒热,神志昏乱,连人也认不出来。全家跪拜祷告,女鬼的怒气好像稍稍缓解一些。有人询问她生前的姓名、乡里、居处,鬼一一自己道来。众人叩头说:“这样说起来,应当是高祖母了,为什么要祸害子孙呢?”鬼像是悲凉地呜咽着说:“这里原是我的家吗?几时搬迁到这里?你们都是我的什么人?”众人讲了事情的始末。鬼忍不住叹息说:“我本来无意来到这里,众鬼要想借这件事求食,怂恿我来的。他们有几个在病人的房里,有几个在门外。可以准备一瓢羹汤,等我好好地打发他们。大凡是鬼,经常苦于饥饿,如果是无缘无故地兴祸作灾,又恐怕神责备。所以遇到事情,就生出事端,要求祭祀酬谢。你们以后见到这种情况,要谨慎回避,不要中他们的圈套。”众人照她说的办了。鬼说:“他们已经散去了。我嘴里的污秽之气实在难以忍耐,可以到原处寻找我的骨头,洗净之后埋掉。”说完呜咽了几声,就沉寂了。

又,佃户何大金,夜守麦田,有一老翁来共坐。大金念村中无是人,意是行路者偶憩。老翁求饮,以罐中水与之。因问大金姓氏,并问其祖父。恻然曰:“汝勿怖,我即汝曾祖,不祸汝也。”细询家事,忽喜忽悲。临行,嘱大金曰:“鬼自伺放焰口求食外,别无他事,惟子孙念念不能忘,愈久愈切。但苦幽明阻隔,不得音问。或偶闻子孙炽盛,辄跃然以喜者数日,群鬼皆来贺。偶闻子孙零替,亦悄然以悲者数日,群鬼皆来唁。较生人之望子孙,殆切十倍。今闻汝等尚温饱,吾又歌舞数日矣。”回顾再四,丁宁勉励而去。先姚安公曰:“何大金蠢然一物,必不能伪造斯言。闻之,使之追远之心,油然而生。”

【译文】

又,佃户何大金,夜间看守麦田,有个老翁来和他坐在一起。何大金想村里没有这么个人,可能是过路的偶然来歇歇脚。老翁向他讨水喝,他就把水罐递给了老翁。老翁问何大金的姓氏,并且问到他的祖父。有些伤感地说:“你不要害怕,我就是你的曾祖父,不会害你的。”他向何大金仔细询问了许多家事,忽而高兴,忽而悲伤。临别时,老翁嘱咐何大金说:“鬼除了在祭祀时节等待供品求口饭吃外,没有别的事情,唯有对子孙念念不忘,年代越久思念越切。只是苦于幽明阻隔,不通音讯。有时偶尔听说自己的子孙兴旺发达,就会手舞足蹈,高兴好几天,群鬼都来祝贺。如果偶尔听闻到自己的子孙零替衰败,也会闷闷不乐,伤心好几天,群鬼都来安慰。比起活着的人对子孙的期望,大概还要殷切十倍。今天我得知你们生活温饱,就又可以歌舞高兴几天了。”老翁一边走着,还几次回过头来再三叮咛勉励,这才离去。先父姚安公说:“何大金这么一个粗笨东西,肯定不能编出这么一番话来。听到这番话,使人敬祖追远的孝心油然而生。”

乾隆丙子[1],有闽士赴公车[2]。岁暮抵京,仓卒不得栖止,乃于先农坛北破寺中僦一老屋。越十馀日,夜半,窗外有人语曰:“某先生且醒,吾有一言。吾居此室久,初以公读书人,数千里辛苦求名,是以奉让。后见先生日外出,以新到京师,当寻亲访友,亦不相怪。近见先生多醉归,稍稍疑之。顷闻与僧言,乃日在酒楼观剧,是一浪子耳。吾避居佛座后,起居出入,皆不相适,实不能隐忍让浪子。先生明日不迁,吾瓦石已备矣。”僧在对屋,亦闻此语,乃劝士他徙。自是不敢租是室。有来问者,辄举此事以告云。

【注释】

[1] 乾隆丙子:乾隆二十一年(1756)。

[2] 公车:汉代官署名。后代指举人进京应试。

【译文】

乾隆丙子年,福建一个举人赴京城参加会试。年末到了京城,仓猝间找不到住处,就在先农坛北的破庙里租了一间老屋。过了十几天,半夜里,有人在窗外说道:“先生且醒醒,我有几句话。我住在这儿很久了,当初因为你是读书人,从几千里外辛苦奔来求功名,因此让给你住。后来发现你天天外出,以为你刚到京城,应该去寻亲访友,也没有怪你。近来发现你常常喝醉了回来,便有些怀疑。刚才听你跟和尚说话,才知道你天天在酒楼看戏,原来是一个浪子。我避居在佛座后面,起居出入,都很不方便,实在不能暗自忍着自己的不舒服把房子让给浪子住。先生明天不迁走的话,我已经准备好了瓦片石头。”和尚在对面屋,也听到了这些话,就劝这个人搬到别处。从此和尚不再敢把这间屋子租给别人,有人来问,就举出这件事来告诉对方。

申苍岭先生,名丹,谦居先生弟也。谦居先生性和易,先生性豪爽,而立身端介则如一。里有妇为姑虐而缢者,先生以两家皆士族,劝妇父兄勿涉讼。是夜,闻有哭声远远至,渐入门,渐至窗外,且哭且诉,词甚凄楚,深怨先生之息讼。先生叱之曰:“姑虐妇死,律无抵法,即讼亦不能快汝意。且讼必检验,检验必裸露,不更辱两家门户乎?”鬼仍絮泣不已。先生曰:“君臣无狱,父子无狱。人怜汝枉死,责汝姑之暴戾则可。汝以妇而欲讼姑,此一念已干名犯义矣。任汝诉诸明神,亦决不直汝也。”鬼竟寂然去。谦居先生曰:“苍岭斯言,告天下之为妇者可,告天下之为姑者不可。”先姚安公曰:“苍岭之言,子与子言孝;谦居之言,父与父言慈。”

【译文】

申苍岭先生,名丹,是谦居先生的弟弟。谦居先生性情温和,苍岭先生个性豪爽,然而为人处事表里如一,两人都是一样。乡里有个媳妇受婆婆虐待上吊了,苍岭认为两家都是官宦人家,就劝媳妇的父兄不要告官。这天夜里,他听见有哭声,哭声自远而近,渐渐进了门,到了窗外,并且边哭边说,语词极为凄楚,大概是埋怨苍岭先生劝说媳妇的父兄不告官一事。先生怒斥说:“婆婆虐待媳妇致死,法律中没有规定抵命的条文,即使诉讼也不能叫你满意。况且,诉讼必定要检验,检验必定使你身体裸露,这不是更辱没了两家门户的名声么?”鬼仍然啼哭诉说不已。先生说:“君臣之间没有讼案,父子之间没有讼案。人们同情你死得冤枉,责备你婆婆凶残,这就可以了。你作为媳妇却要告婆婆,这就大逆不道了。不论你告到哪个神那里,也都不会告赢的。”鬼竟然无声地离去了。谦居先生说:“苍岭这些话,说给天下当媳妇的听未尝不可,说给天下的婆婆听则不可以。”先父姚安公说:“苍岭的话,是教儿子们尽孝;谦居的话,是教父辈慈爱。”

董曲江游京师时,与一友同寓,非其侣也,姑省宿食之赀云尔。友征逐富贵,多外宿。曲江独睡斋中。夜或闻翻动书册,摩弄器玩声,知京师多狐,弗怪也。一夜,以未成诗稿置几上,乃似闻吟哦声,问之弗答。比晓视之,稿上已圈点数句矣。然屡呼之[1],终不应。至友归寓,则竟夕寂然。友颇自诧有禄相,故邪不敢干。偶日照李庆子借宿,酒阑之后,曲江与友皆就寝。李乘月散步空圃,见一翁携童子立树下。心知是狐,翳身窃睨其所为[2]。童子曰:“寒甚,且归房。”翁摇首曰:“董公同室固不碍,此君俗气逼人,那可共处?宁且坐凄风冷月间耳。”李后泄其语于他友,遂渐为其人所闻,衔李次骨。竟为所排挤,狼狈负笈返[3]

【注释】

[1] 屡:接连,不止一次。

[2] 睨():斜着眼睛看。

[3] 负笈():背着书箱。

【译文】

董曲江游历京城时,和一个友人同住一个寓所,并不是志同道合的伙伴,而是为了节省一点儿住宿饮食的费用。友人追逐富贵,多半在外面住宿。董曲江独自睡在房舍里。夜里有时听到翻动书册、摩弄器玩的声音,知道京城里狐精多,也不奇怪。有一夜,他把未完成的诗稿放在小桌上,又好像听到吟诵的声音,董曲江问是何人,却听不到回答。等到天亮一看,稿子上已经被圈点过几句了。但是多次呼喊发问,始终不应声。到了友人回到寓所,就一夜寂静无声。友人颇感惊奇,以为自己有福禄的命相,所以妖邪不敢来侵犯。一次,日照的李庆子偶然来借宿,饮酒尽兴以后,董曲江同友人都已经睡觉。李庆子趁月色在空园子里散步,看见一个老翁带着一个童子站立在树下。李庆子心里知道是狐,于是躲藏起来,偷看他们做些什么。童子说:“冷得厉害,还是回房去。”老翁摇头说:“与董公同一个房间固然没有妨碍,但是这个先生俗气逼人,怎么可以共同相处?宁可坐在凄风冷月之中。”李庆子后来把这话泄露给别的朋友,结果渐渐被这个人听说了,这个人因此对李庆子恨之入骨。李庆子最终被这个人排挤,狼狈地背着书箱回去了。

余长女适德州卢氏[1],所居曰纪家庄,尝见一人卧溪畔,衣败絮呻吟。视之,则一毛孔中有一虱,喙皆向内[2],后足皆钩于败絮,不可解,解之则痛彻心髓。无可如何,竟坐视其死。此殆夙孽所报欤!

【注释】

[1] 适:嫁。

[2] 喙(huì):嘴。

【译文】

我的大女儿嫁给德州卢氏,居住的村庄叫纪家庄,曾经看见一个人躺在小溪旁,身穿败絮痛苦呻吟。仔细一看,全身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中都有一个虱子,虱子的嘴伸进毛孔,后足钩在败絮上,不能解开衣服,解开就会痛彻心髓。人们束手无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死去了。这大概是夙孽的报应吧!

汪阁学晓园,僦居阎王庙街一宅。庭有枣树,百年以外物也。每月明之夕,辄见斜柯上一红衣女子垂足坐,翘首向月,殊不顾人。迫之则不见,退而望之,则仍在故处。尝使二人一立树下,一在室中,室中人见树下人手及其足,树下人固无所睹也。当望月时,俯视地上树有影,而女子无影。投以瓦石,虚空无碍。击以铳,应声散灭;烟焰一过,旋复本形[1]。主人云,自买是宅,即有是怪。然不为人害,故人亦相安。夫木魅花妖,事所恒有,大抵变幻者居多。兹独不动不言,枯坐一枝之上,殊莫明其故。晓园虑其为患,移居避之。后主人伐树,其怪乃绝。

【注释】

[1] 旋:不久,很短的时间。

【译文】

内阁学士汪晓园,租住阎王庙街一处房子。庭中有棵枣树,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东西了。每到月光明亮的晚上,就能看见斜枝上面,有一个红衣女子垂着腿坐着,翘首望月,一点儿也不怕人。可是靠近去看就不见了,退后望去,又仍在原处。曾经叫两个人一个站在树下,一个呆在屋里。屋里的人看见树下人手能够到红衣女的脚,树下人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当红衣女坐在树上望月时,地上有树的影子,红衣女却没有影子。用瓦块石头投去,就好像打在虚空一样。用鸟枪打,她随声而灭;硝烟一过,又恢复了原形。主人说,自从买了这座房子,就有这个怪物,但她不害人,所以人和她相安无事。木魅花妖,是常见的,大多数都会变幻。而这位红衣女却不动也不说话,呆坐在树枝上,实在不知什么原因。汪晓园担心她为害,搬到别处避开了,后来主人伐了树,这个怪物才绝迹了。

廖姥,青县人,母家姓朱,为先太夫人乳母。年未三十而寡,誓不再适,依先太夫人终其身。殁时年九十有六。性严正,遇所当言,必侃侃与先太夫人争。先姚安公亦不以常媪遇之。余及弟妹皆随之眠食,饥饱寒暑,无一不体察周至。然稍不循礼,即遭呵禁。约束仆婢,尤不少假借,故仆婢莫不阴憾之。顾司管钥,理庖厨,不能得其毫发私,亦竟无如何也。尝携一童子,自亲串家通问归[1],已薄暮矣。风雨骤至,趋避于废圃破屋中。雨入夜未止,遥闻墙外人语曰:“我方投汝屋避雨,汝何以冒雨坐树下?”又闻树下人应曰:“汝毋多言,廖家节妇在屋内。”遂寂然。后童子偶述其事,诸仆婢皆曰:“人不近情,鬼亦恶而避之也。”嗟乎,鬼果恶而避之哉?

【注释】

[1] 亲串:有血统或夫妻关系的亲属。

【译文】

青县人廖姥姥,娘家姓朱,是先太夫人的奶妈。没到三十岁就守了寡,发誓不再嫁人,跟了先太夫人一辈子。去世时享年九十六岁。她性情严正,遇到该说的话一定理直气壮地和太夫人争辩。先父姚安公也不把她看作普通的老妈子。她照顾我和弟弟妹妹睡觉吃饭,饥寒饱暖,都无微不至。但如果看到我们稍微有一点儿不守规矩,她就要责骂。她管教奴婢尤其严格,所以奴婢们心里都恨她。这样一来掌管库房钥匙的,管理庖厨的,都得不到一点儿私利,但是也对她没办法。一次,她带着一个小孩走亲戚串门回来,已是傍晚时分。骤然遭遇风雨,她赶紧躲到废园子的破屋里。雨下到夜里也没有停,隐约听到墙外有人说:“我正要到你的屋子避雨,你怎么冒雨坐在树下?”又听到树下有人说:“你不要多说,廖家的节妇在屋里。”于是再没有声音了。后来小孩偶然说起这事,奴婢们都说:“人不近情理,鬼也厌恶而躲避她。”呜呼,鬼真的是因为厌恶而躲避她么?

安氏表兄,忘其名字。与一狐为友,恒于场圃间对谈。安见之,他人弗见也。

狐自称生于北宋初。安叩以宋代史事,曰:“皆不知也。凡学仙者,必游方之外,使万缘断绝,一意精修。如于世有所闻见,于心必有所是非。有所是非,必有所爱憎。有所爱憎,则喜怒哀乐之情,必迭起循生,以消烁其精气,神耗而形亦敝矣。乌能至今犹在乎?迨道成以后,来往人间,视一切机械变诈,皆如戏剧;视一切得失胜败,以至于治乱兴亡,皆如泡影。当时既不留意,又焉能一一而记之?即与君相遇,是亦前缘。然数百年来,相遇如君者,不知凡几,大都萍水偶逢,烟云倏散,夙昔笑言,亦多不记忆。则身所未接者,从可知矣。”

时八里庄三官庙,有雷击蝎虎一事。安问以物久通灵,多婴雷斧[1],岂长生亦造物所忌乎?曰:“是有二端:夫内丹导引,外丹服饵,皆艰难辛苦以证道,犹力田以致富,理所宜然。若媚惑梦魇,盗采精气,损人之寿,延己之年,事与劫盗无异,天律不容也。又或恣为妖幻,贻祸生灵,天律亦不容也。若其葆养元神,自全生命,与人无患,于世无争,则老寿之物,正如老寿之人耳,何至犯造物之忌乎?”

舅氏实斋先生闻之,曰:“此狐所言,皆老氏之粗浅者也。然用以自养,亦足矣。”

【注释】

[1] 婴:遭受,触犯。

【译文】

安姓表兄,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他曾经有一个狐精朋友,经常在场院和菜园子里相遇交谈。安表兄能看见狐精,别人就看不见。

狐精自称生于北宋初年。安表兄问到宋代的历史事件,它回答说:“都不知道。凡是学仙的,必定游历于世外,隔断一切因缘,专心专意精心修炼。如果对世事有所见闻,心里就必定会有孰是孰非的分析。有了是非判断,必定就有爱有憎。有了爱憎,那么喜怒哀乐之情必然接连交替而生,这样就消减精气,精气神被耗费,身体也就凋敝了,哪能活到现在呢?等到大道既成,来往于人世间,看一切阴谋机诈都像是戏剧,看一切得失胜败乃至治乱兴亡,都像虚幻的泡影。当时既然没有留意,又怎么能一一记得呢?就是同您相遇,这也是有前缘。但是几百年来遇到像您这样的,不知道有多少,大都是像浮萍随水漂泊偶尔相逢,像烟云那样忽而散去,过去的言谈笑语也大多记不得。要说那些我未曾接触的,由此也可以想见了。”

当时八里庄三官庙,发生了一件雷击蝎虎的事。安表兄问起物久通灵,多半遭到雷劈,难道长生也是造物主所禁忌的吗?狐精回答说:“这有两个方面:如果炼成内丹导气引体,或者服食金石烧炼的外丹,都是经历艰难辛苦得以悟道,就像努力耕种田地得以致富,是理所当然的。若是诱惑梦魇,盗采精气,损别人的寿数,延自己的年龄,这同抢劫偷盗没有什么区别,天上的律令也是不容的。又有或者任意兴妖作幻,给百姓造成祸害,天上的律令也是不容的。如果他保养精神,完善自己的生命,不给人带来祸患,于世无所争竞,那么长久存在的事物,正如同年老有寿的人那样罢了,何至于触犯造物主的禁忌呢?”

舅父实斋先生听到这话后说:“这个狐精所说的,都属于老子学说中粗浅的一类。但是用来自身修炼,也足够了。”

浙江有士人,夜梦至一官府,云都城隍庙也。有冥吏语之曰:“今某公控其友负心,牵君为证。君试思尝有是事不?”士人追忆之,良是。俄闻都城隍升座,冥吏白某控某负心事,证人已至,请勘断。都城隍举案示士人,士人以实对。都城隍曰:“此辈结党营私,朋求进取。以同异为爱恶,以爱恶为是非。势孤则攀附以求援,力敌则排挤以互噬。翻云覆雨,倏忽万端。本为小人之交,岂能责以君子之道?操戈入室,理所必然。根勘已明,可驱之去。”顾士人曰:“得无谓负心者有佚罚耶?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之相偿也;花既结子,子又开花,因果之相生也。彼负心者,又有负心人蹑其后,不待鬼神之料理矣。”士人霍然而醒。后阅数载,竟如神之所言。

【译文】

浙江有个读书人,夜里梦到了一处官府,说是都城隍庙。有个阴间小吏对他说:“现在某公控告他的朋友对他负了心,说要请你来作证。你想一想,是否曾经有这样的事呢?”读书人回忆,的确有这样的事。不一会儿听到都城隍升堂,冥吏上前禀报某公控告某友负心的事,证人已经带到,请都城隍审讯判断。都城隍向读书人询问案情,书生如实作了回答。都城隍说:“这些人结党营私,互相拉拢合伙钻营。他们以是否站在自己一边衡量爱或憎,以自己的爱憎态度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势力孤单时就攀附求援,势均力敌就互相排挤并吞。翻云覆雨,变化无常。本来就是小人之交,怎么能用君子的标准之道来要求对方呢?操戈入室,窝内自反,这是合乎道理的必然结局。原由已勘察清楚,把他们都赶走吧。”都城隍又看着书生说:“你是不是认为对于负心人处罚不当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就是因果相偿;花结了籽儿,籽儿又开花,这就是因果相生。那个负心人身后,又会有另一个人对他负心,不需要鬼神去料理了。”书生猛然醒来。过了几年以后看发生过的事情,竟然像神说的一样。

闽中某夫人喜食猫。得猫则先贮石灰于罂,投猫于内,而灌以沸汤。猫为灰气所蚀,毛尽脱落,不烦挦治[1];血尽归于脏腑,肉白莹如玉。云味胜鸡雏十倍也。日日张网设机,所捕杀无算。后夫人病危,呦呦作猫声,越十馀日乃死。卢观察images吉尝与邻居[2]images吉子荫文,余婿也,尝为余言之。因言景州一宦家子,好取猫犬之类,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观其孑孓跳号以为戏[3],所杀亦多。后生子女,皆足踵反向前。又余家奴子王发,善鸟铳,所击无不中,日恒杀鸟数十。惟一子,名济宁州,其往济宁州时所生也。年已十一二,忽遍体生疮如火烙痕,每一疮内有一铁子,竟不知何由而入。百药不痊,竟以绝嗣。杀业至重,信夫!

余尝怪修善果者,皆按日持斋,如奉律令,而居恒则不能戒杀。夫佛氏之持斋,岂以茹蔬啖果即为功德乎?正以茹蔬啖果即不杀生耳。今徒曰某日某日观音斋期,某日某日准提斋期,是日持斋,佛大欢喜;非是日也,烹宰溢乎庖,肥甘罗乎俎,屠割惨酷,佛不问也。天下有是事理乎?且天子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礼也。儒者遵圣贤之教,固万万无断肉理。然自宾祭以外,特杀亦万万不宜。以一脔之故,遽戕一命;以一羹之故,遽戕数十命或数百命。以众生无限怖苦无限惨毒,供我一瞬之适口,与按日持斋之心,无乃稍左乎?东坡先生向持此论[4],窃以为酌中之道。愿与修善果者一质之。

【注释】

[1] 挦(xián)治:谓拔毛整治。挦,扯拔毛发。

[2] 观察:清代对道员的尊称。道员,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长官,有时也尊称“道台”。images:音huī。

[3] 孑孓(jié jué):这里形容肢体屈伸颠踬的样子。

[4] 东坡先生: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文学家、书画家。

【译文】

福建某位夫人喜欢吃猫。捉了猫就先在小口坛子里装进生石灰,把猫扔进去,然后灌进开水。猫的毛被石灰气蒸腾得全都掉光了,就用不着一点儿一点儿麻烦地拔毛;猫血都涌进腑脏之中,猫肉洁白似玉。她说这样,猫肉的美味胜过鸡雏十倍。她天天张网设置机关,捕杀的猫不知有多少。后来这位夫人病危,“嗷嗷”发出猫叫的声音,过了十几天才死了。道员卢images吉曾经是这位夫人的邻居。卢images吉的儿子叫荫文,是我的女婿,对我讲了这件事。接着又说起景州一个官宦子弟,喜欢把猫狗之类小动物的腿弄断,扭向后面,然后看它们扭来扭去地爬行、哀嚎,以此取乐,这样弄死不少。后来他的子女生下来后,脚后跟都反着往前长。还有我家奴仆王发,擅长打鸟枪,弹无虚发,每天都能打死几十只鸟。他只有一个儿子,叫济宁州,是在济宁州出生的。已经十一二岁了,忽然全身长疮,好像是烙痕,每一个疮口里都有一个铁弹,不知是怎么进去的。用了各种药都不见效,最后王发竟然绝了后。杀孽的报应最重,确实如此呵!

我不明白的是,那些修善果的人都在特定的日子里吃斋,好像遵奉着律令,但平时并不能戒杀生。佛家吃斋,难道吃蔬菜水果就算是功德么?正是以吃蔬菜水果来避免杀生。如今的佛教徒说:某天某天,是观音斋期;某天某天,是准提斋期,在这一天吃斋,佛极高兴;如果不是这一天,在厨房里大宰大烹,案板上堆满了肥美的肉,残酷地屠宰,佛也不管。天下有这个道理么?况且天子不无故杀牛,大夫不无故杀羊,士不无故杀狗、杀猪,这是礼法规定的。儒者遵奉圣贤的教义,当然万万没有不吃肉的道理。但是除了宴客和祭祀以外,如果时时杀生,也万万不妥。为了一块肉,骤然间杀害一条命;为了一顿羹汤,骤然间杀害几十条命或者几百条命。以许多生灵无限的恐惧痛苦,无限的悲惨怨愤,供我享受瞬间的口福,这与在特定的日子吃斋,不是有点儿自相矛盾么?苏东坡先生一向坚持这种看法,我认为这是比较中肯的观点。我愿意和那些所谓修善果的人辩一辩这件事。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然六合之中,实亦有不能论者。人之死也,如儒者之论,则魂升魄降已耳;即如佛氏之论,鬼亦收录于冥司,不能再至人世也;而世有回煞之说[1],庸俗术士,又有一书,能先知其日辰时刻与所去之方向,此亦诞妄之至矣。然余尝于隔院楼窗中,遥见其去,如白烟一道,出于灶突之中,冉冉向西南而没。与所推时刻方向无一差也。又尝两次手自启钥,谛视布灰之处,手迹足迹,宛然与生时无二,所亲皆能辨识之。是何说欤?

祸福有命,死生有数,虽圣贤不能与造物争。而世有蛊毒魇魅之术,明载于刑律。蛊毒余未见,魇魅则数见之。为是术者,不过瞽者巫者,与土木之工。然实能祸福死生人,历历有验。是天地鬼神之权,任其播弄无忌也。又何说欤?

其中必有理焉,但人不能知耳。宋儒于理不可解者,皆臆断以为无是事,毋乃胶柱鼓瑟乎[2]?李又聃先生曰:“宋儒据理谈天,自谓穷造化阴阳之本;于日月五星,言之凿凿,如指诸掌。然宋历十变而愈差。自郭守敬以后[3],验以实测,证以交食,始知濂、洛、关、闽[4],于此事全然未解。即康节最通数学[5],亦仅以奇偶方圆,揣摩影响,实非从推步而知。故持论弥高,弥不免郢书燕说[6]。夫七政运行[7],有形可据,尚不能臆断以理,况乎太极先天、求诸无形之中者哉?先圣有言:‘君子于不知,盖阙如也。’”

【注释】

[1] 回煞:也叫“归煞”。古代一种迷信的说法,阴阳家按人死时年月干支推算魂灵返舍的时间,并说返回之日有凶煞出现,故称。

[2] 胶柱鼓瑟:比喻拘泥成规,不知灵活变通。柱,瑟上调节声音的短木。瑟,一种古乐器。用胶把柱粘住以后奏瑟,柱不能移动,就无法调弦。

[3] 郭守敬(1231—1316):字若思,元代天文学家、数学家、水利专家和仪器制造专家。1276年,郭守敬修订新历法,经4年时间制订出《授时历》,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一种历法。通行三百六十多年。

[4] 濂、洛、关、闽:指宋朝理学的四个重要学派。濂指周敦颐。因其原居道州营道濂溪,世称“濂溪先生”,为宋代理学之祖,程颐、程颢的老师。洛指程颐、程颢兄弟。因其家居洛阳,世称其学为“洛学”。关指张载。因其家居关中,世称“横渠先生”,故称其学为“关学”。闽指朱熹。朱熹曾讲学于福建考亭,故称“闽学”,又称“考亭派”。

[5] 康节:邵康节(1011—1077),名雍,字尧夫,康节为谥号。宋朝时的著名卜士。《梅花易数》是他发明的占卜方法。

[6] 郢书燕说:比喻牵强附会,曲解原意。郢,春秋战国时楚国的都城。书,信。燕,古诸侯国名。说,解释。

[7] 七政:有两种含义。其一,古天文术语。一说指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亦称“七曜”、“七纬”;一说指北斗七星。其二,指春、秋、冬、夏、天文、地理、人道。

【译文】

“天地上下四方之外的事,圣人搁置一边不去讨论。”然而,天地四方之内的事也确实有无法解释的。比如人死后,按儒家的说法就是魂升天、魄降地;即便是按照佛家的说法,也是说人死后,鬼魂被收录在地府,不能再到人间了;但是民间却有回煞的说法,庸俗的术士,还有一本书,说能事先知道鬼魂回来的时辰和离去的方向,这真是荒诞之极。不过,我曾经在隔院的楼窗里,远远望见鬼魂离去,像一道白烟,从烟囱里出去,冉冉地向西南方飘散不见了。这和术士所推算的时间、方向丝毫不差。又曾经两次亲自开锁,仔细查看落满灰尘的地方,上面留下的死者手迹脚印,和活着时的一模一样,亲人们都能辨认出来。这又如何解释呢?

祸福命中注定,生死自有天数,圣贤也抵抗不了命运的安排。但世上有用药物迷人和用梦魇控制人的法术,对于用这种法术害人的行为,刑律明明白白记载着惩戒条例。用药物迷人我没见过,用魇术控制人,我多次见过。施用这种法术的,不外乎瞎子、巫师以及土木工人。这种法术真的能控制人的生死祸福,常有灵验。这是天地鬼神的权力,却任由这些人胡乱操纵,这又如何解释呢?

这其中必有道理,不过是至今人们还不知道罢了。宋儒对于在道理上说不通的,就一概断定为没有这种事,是否有点儿像胶柱鼓瑟,一味拘泥而不知变通呢?李又聃先生说:“宋儒依理学来谈论天文,自以为弄明白了阴阳造化的实质;对于日月及五大行星说起来有根有据,似乎了如指掌。但是宋代的历法经过十次变化,越来越不准确。自从郭守敬以后,通过实际测算,利用日食加以验证,才知道周敦颐、程颢程颐兄弟、张载、朱熹四个流派对天文一无所知。即使是邵雍这样有名的数学家,也只是根据奇、偶数和方圆的运算来揣摩大概的轮廓,而不是根据天体运行规律来推算历法。所以,他们立论越高,就越免不了牵强附会。日月及五大行星的运行,有实在的形体作依据,尚且不能推理臆断,何况是从没有形体的时空之中推求太极宇宙呢?先圣说:‘君子对于不明白的事情,还是不说话为好。’”

女巫郝媪,村妇之狡黠者也。余幼时,于沧州吕氏姑母家见之。自言狐神附其体,言人休咎。凡人家细务,一一周知。故信之者甚众。实则布散徒党,结交婢媪,代为刺探隐事,以售其欺。尝有孕妇,问所生男女。郝许以男,后乃生女。妇诘以神语无验,郝瞋目曰:“汝本应生男,某月某日,汝母家馈饼二十,汝以其六供翁姑,匿其十四自食。冥司责汝不孝,转男为女。汝尚不悟耶?”妇不知此事先为所侦,遂惶骇伏罪。其巧于缘饰皆类此。一日,方焚香召神,忽端坐朗言曰:“吾乃真狐神也。吾辈虽与人杂处,实各自服气炼形,岂肯与乡里老妪为缘,预人家琐事?此妪阴谋百出,以妖妄敛财,乃托其名于吾辈。故今日真附其体,使共知其奸。”因缕数其隐恶,且并举其徒党姓名。语讫,郝霍然如梦醒,狼狈遁去。后莫知所终。

【译文】

女巫郝老婆子,是村妇当中那种狡猾诡诈的人。我小的时候,在沧州吕氏姑母家里见到过她。她自己说狐神附在她的身上,能断定别人的吉凶祸福。凡是人家琐碎的家务事,她也都一一知道得很详细。所以相信她的人很多。实际上是她分派同伙到各处,结交婢女老妈子这样一类人,刺探别人家隐秘的事情,以便达到她欺诈行骗的目的。曾经有一个孕妇,问郝氏自己怀的是男是女。郝氏应许是个男孩,后来女人却生了个女孩。女人责问郝氏,为什么神的话不灵验,郝氏瞪着眼睛说:“你本来应该生男孩,某月某日你娘家送来二十个饼,你拿出六个供奉公婆,藏起十四个自己吃。阴司责怪你不孝,所以转男成女。你还不醒悟吗?”这女人不知道这是事先已经被郝氏打探到了,惊恐万分服服帖帖认罪。郝氏巧于牵扯的掩饰就类似这样。有一天,正在烧香招神,郝氏忽然端坐朗声说道:“我是真狐神。我们虽然和人混杂住在一起,其实各自吐纳修炼形体,怎么愿意与乡间老妇结缘,干预人家的琐事?这个老妇诡计多端,用妖术骗钱,却冒用我们的名义。所以今天我真的附在她身上,让大家都知道她的奸恶。”接着,狐精一一数落郝氏暗地里的丑恶的行为,还一一列举她的同伙姓名。说完,郝氏像是忽然从梦中醒来,狼狈逃走了。后来就不知道她的下落了。

侍姬之母沈媪言:高川有丐者,与母妻居一破庙中。丐夏月拾麦斗馀,嘱妻磨面以供母。妻匿其好面,以粗面溲秽水,作饼与母食。是夕大雷雨,黑暗中妻忽噭然一声。丐起视之,则有巨蛇自口入,啮其心死矣。丐曳而埋之。沈媪亲见蛇尾垂其胸臆间,长二尺馀云。

【译文】

我侍妾的母亲沈老太太说:高川县有个乞丐,和母亲、妻子住在一座破庙里。夏天乞丐拾了一斗多一点儿的麦子,叫妻子磨面给母亲吃。妻子藏起了好面,把粗面用馊了的脏水和了,做饼给母亲吃。这天晚上下大雷雨,黑暗中,妻子忽然“噭”地叫了一声。乞丐起来一看,是一条大蛇从妻子的嘴进去,吃她的心,把她咬死了。乞丐把妻子拉出去掩埋了。沈老太太亲眼看见蛇的尾巴垂在乞丐妻子的胸部,有两尺多长。

有两塾师邻村居,皆以道学自任。一日,相邀会讲,生徒侍坐者十馀人。方辩论性天,剖析理欲,严词正色,如对圣贤。忽微风飒然,吹片纸落阶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视之,则二人谋夺一寡妇田,往来密商之札也。此或神恶其伪,故巧发其奸欤。然操此术者众矣,固未尝一一败也。闻此札既露,其计不行,寡妇之田竟得保。当由茕嫠苦节[1],感动幽冥,故示是灵异,以阴为呵护云尔。

【注释】

[1] 茕嫠():寡妇。

【译文】

有两个私塾先生邻村住着,都宣称把继承和宣扬道学作为自己的责任。有一天,两人约定集合一处讲学,十几个学生门徒陪坐一旁。两个人辩论人性和天命,剖析天理人欲,都神态严肃,一本正经,如同面对圣贤讲话一般。忽然一阵微风,将纸片刮起,在讲坛的台阶下不停地旋转飞舞。生徒们捡起一看,原来是两位老师的往来密信,内容都是策划夺取一个寡妇的田产。这也许是神灵厌恶他们的虚伪,才用巧妙手段揭露他们的奸诈阴谋。然而,这样干的人多了,并没有一一败露。听说两位塾师的私信暴露后,诡计无法实施,寡妇的田产得以保存下来。这应当是那位孤独的寡妇苦苦守节,感动了鬼神,所以才显现灵异暗中保护。

李孝廉存其言[1]:蠡县有凶宅,一耆儒与数客宿其中[2]。夜闻窗外拨剌声,耆儒叱曰:“邪不干正,妖不胜德。余讲道学三十年,何畏于汝!”窗外似有女子语曰:“君讲道学,闻之久矣。余虽异类,亦颇涉儒书。《大学》扼要在诚意,诚意扼要在慎独。君一言一动,必循古礼,果为修己计乎?抑犹有几微近名者在乎?君作语录,龂龂与诸儒辩,果为明道计乎?抑犹有几微好胜者在乎?夫修己明道,天理也;近名好胜,则人欲之私也。私欲之不能克,所讲何学乎?此事不以口舌争,君扪心清夜,先自问其何如,则邪之敢干与否,妖之能胜与否?已了然自知矣,何必以声色相加乎?”耆儒汗下如雨,瑟缩不能对。徐闻窗外微哂曰:“君不敢答,犹能不欺其本心。姑让君寝。”又拨剌一声,掠屋檐而去。

【注释】

[1] 孝廉:汉武帝时设立的察举考试,以任用官员的一种科目,孝廉是“孝顺亲长、廉能正直”的意思。明时用作对举人的雅称。

[2] 耆()儒:年老博学的读书人。

【译文】

举人李存其说:蠡县有一处凶宅,一位老儒生和几个客人住在里面。夜里窗外“扑棱”响了一声,老儒叱骂道:“邪不能侵正,妖不能胜德。我讲道学三十年了,还怕你么!”窗外好像是一位女子的声音说:“你讲道学,我早就听说了。我虽然是个异类,但也读过不少儒家的书。《大学》的要义在于诚意,诚意的要领在慎独。你的一言一行,必定要遵循古礼,果真是为了自己修身么?也许是有点儿为了名声好听吧?您著书立说,振振有词地同诸位儒者争辩,果然是为阐明道理打算吗?也许是还有一点儿好胜的心思吧?修炼自身、宣扬道学,是天理;为了名声而争强好胜,则是人欲的自私。你连自己的私欲也抑制不了,还讲什么学?这事儿我不跟你争论,你在寂静的夜里扪心自问,你自己怎么样,那么邪敢不敢侵犯你,妖能不能胜过德?你应该完全明白,何必对我这样声嘶力竭呢?”老儒汗流如雨,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听见窗外嘲笑道:“你不敢回答,说明你还能不欺骗你的本心。我暂且让你睡吧。”又是“扑棱”一声,怪物掠过屋檐离开了。

某公之卒也,所积古器,寡妇孤儿不知其值,乞其友估之。友故高其价,使久不售。俟其窘极,乃以贱价取之。越二载,此友亦卒,所积古器,寡妇孤儿亦不知其值,复有所契之友效其故智,取之去。或曰:“天道好还,无往不复。效其智者罪宜减。”余谓此快心之谈,不可以立训也。盗有罪矣,从而盗之,可曰罪减于盗乎?

【译文】

某先生死后,生前收集的古董,寡妇孤儿不知道价值,就请他的朋友估价。这个朋友故意把价格估得高高的,古董好久也卖不出去。等孤儿寡母穷得过不下去时,这个朋友趁机以低价买下了古玩。两年后,这个朋友也死了,收集的这些古董,孤儿寡妇也不识货,于是又有生前好友照搬亡友的计谋,把古董都弄到自己手里。有人说:“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没有往而不返的。所以仿效亡友计谋的,罪责应当减轻。”我认为这话不过是说说痛快而已,却不可以定为公理。小偷有罪,如果有人再偷小偷的,能说这人的罪过就比小偷轻么?

屠者许方,即前所记夜逢醉鬼者也。其屠驴先凿地为堑[1],置板其上,穴板四角为四孔,陷驴足其中。有买肉者,随所买多少,以壶注沸汤沃驴身,使毛脱肉熟,乃刳而取之[2]。云必如是始脆美。越一两日,肉尽乃死。当未死时,拑其口不能作声[3],目光怒突,炯炯如两炬,惨不可视,而许恬然不介意。后患病,遍身溃烂无完肤,形状一如所屠之驴。宛转茵褥,求死不得,哀号四五十日,乃绝。病中痛自悔责,嘱其子志学急改业。方死之后,志学乃改而屠豕。余幼时尚见之,今不闻其有子孙,意已殄绝久矣[4]

【注释】

[1] 堑(qiàn):陷坑。

[2] 刳():从中间破开再挖空。

[3] 拑(qián):夹住,限制。

[4] 殄(tiǎn)绝:灭绝的意思。殄,尽,绝。

【译文】

屠夫许方,就是前面记载的夜里碰到醉鬼的那个人。他杀驴,先在地上挖个坑,在坑上放一块板,板的四角穿四个孔,把驴的脚插进去。有来买肉的,按照要买多少,用壶往驴身上浇滚开的水,这样毛褪肉熟,然后把肉割下来,说是必定要这样驴肉才爽脆鲜美。要过一两天,肉被割尽,驴才死去。驴还没有死时,嘴被夹住出不了声,眼珠愤怒地向外凸起,目光炯炯地像两盏灯,惨状没法看,而许方满不在乎不当回事。后来许方患病,遍身溃烂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形状就像他屠宰的驴一样。他在病床辗转反侧,求死不得,哀号了四五十天才死去。他在病中发自内心悔恨自责,嘱咐他的儿子志学赶紧改行。许方死后,志学改行杀猪。我小时候还见过他,如今没听说他有子孙,想来已经绝嗣很久了。

边随园征君言:有入冥者,见一老儒立庑下,意甚惶遽。一冥吏似是其故人,揖与寒温毕,拱手对之笑曰:“先生平日持无鬼论,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诸鬼皆粲然。老儒蝟缩而已。

【译文】

边随园征君说:有个走无常的到了阴间,看见一位老儒生立在廊庑下,神情非常惶恐。一个冥间小吏好像是他的老相识,向他作揖寒暄,拱手对他笑着说:“先生平日坚持无鬼论,不知先生今天该算是什么?”群鬼听了都笑。老儒生蜷缩在一边,什么都说不出来。

东光马大还,尝夏夜裸卧资胜寺藏经阁。觉有人曳其臂曰:“起起,勿亵佛经。”醒见一老人在旁,问:“汝为谁?”曰:“我守藏神也。”大还天性疏旷,亦不恐怖。时月明如昼,因呼坐对谈。曰:“君何故守此藏?”曰:“天所命也。”问:“儒书汗牛充栋,不闻有神为之守,天其偏重佛经耶?”曰:“佛以神道设教,众生或信或不信,故守之以神;儒以人道设教,凡人皆当敬守之,亦凡人皆知敬守之,故不烦神力。非偏重佛经也。”

问:“然则天视三教如一乎?”曰:“儒以修己为体,以治人为用。道以静为体,以柔为用。佛以定为体,以慈为用。其宗旨各别,不能一也。至教人为善,则无异;于物有济,亦无异。其归宿则略同,天固不能不并存也。然儒为生民立命,而操其本于身;释道皆自为之学,而以馀力及于物。故以明人道者为主,明神道者则辅之,亦不能专以释道治天下。此其不一而一,一而不一者也。盖儒如五谷,一日不食则饥,数日则必死;释道如药饵,死生得失之关,喜怒哀乐之感,用以解释冤愆、消除怫郁[1],较儒家为最捷;其祸福因果之说,用以悚动下愚,亦较儒家为易入。特中病则止,不可专服常服,致偏胜为患耳。儒者或空谈心性,与瞿昙、老聃混而为一[2];或排击二氏,如御寇仇,皆一隅之见也。”问:“黄冠缁徒[3],恣为妖妄,不力攻之,不贻患于世道乎?”曰:“此论其本原耳。若其末流,岂特释道贻患,儒之贻患岂少哉?即公醉而裸眠,恐亦未必周公、孔子之礼法也。”大还愧谢。

因纵谈至晓,乃别去。竟不知为何神。或曰狐也。

【注释】

[1] 怫()郁:忿怒的样子。

[2] 瞿昙:释迦牟尼的姓。一译“乔达摩”。亦作佛的代称。老聃:即老子(约前571—471),字伯阳,谥号聃,又称李耳。哲学家和思想家之一,道家的创始人,被道教尊为教祖。

[3] 黄冠缁()徒:僧侣道士。黄冠,道士所戴束发之冠,用金属或木类制成,其色尚黄,故曰黄冠,因此也作为道士的别称。缁,黑色,这里指黑衣。僧侣穿黑色衣服,故称“缁徒”。

【译文】

东光的马大还,夏天一个夜里在资胜寺藏经阁光着身子睡觉。忽然觉得有人拉他的胳膊说:“起来起来,不要亵渎了佛经。”马大还睁开眼,看到一个老人在身旁,问:“你是谁?”老人答道:“我是守护藏经阁的神。”马大还天性豁达,也不觉得害怕。当时月明如昼,请老人坐下对谈。问老人:“您为什么来守护藏经阁?”老人说道:“这是上天的指令。”马大还问:“儒家经典汗牛充栋,没听说有神守护,上天为何单单偏重佛经呢?”老人说道:“佛家以神道来实施教化,百姓有的信有的不信,所以安排神灵来守护;儒家以人道来实施教化,一般人都应当恭敬守护它,一般人也都知道恭敬守护,所以不用烦劳神灵之力。并非偏重佛经啊。”

马大还问道:“那么上天看待三教都一样吗?”老人说道:“儒家以修养自身为本位,以治人治国为功用。道家以清静为本位,以柔和为功用。佛家以安于现状为本位,以慈悲为功用。三教的宗旨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至于三教的最高目标都是教人为善,这没什么不同;对于万物都有所助益,也没什么不同。因为目标归宿大致相同,上天自然不能不让三教并存。可是儒家为百姓立命,而强调修炼自身道德;佛家道家都讲究修炼自身,而以馀力惠及万物。所以上天以彰显人道的儒教为主,以彰显神道的道教佛教作为辅助;也不能专以佛家道家来治理天下。这就是三教的不一致而一致,一致而又不一致的原因。大致说来,儒家好比五谷杂粮,一天不吃饭就会觉得饥饿,几天不吃饭一定就饿死了;佛家道家像是药物,用于生死得失的关头、喜怒哀乐的情感,用来宽解冤仇罪过,消除愤恨,比儒教来得快;佛教道教祸福因果的说法,用来打动无知的人,也比儒教更容易接受。只是要适可而止,不能把药当饭来吃,否则就会导致偏于一方,留下祸患。儒者有时空谈心性,把自己的主张与释迦牟尼和老聃混为一谈;有时排斥打击佛道二家,如同对付仇家敌寇,这都是小家子气的片面见解。”马大还问:“佛道之流,往往有道士僧徒恣意兴妖作怪,如果不努力攻击它,不是在人间留下了祸患吗?”老人说道:“我刚才谈论的是三教的根本。若是从细枝末节来说,岂止佛家道家会遗留祸患,儒家遗留的祸患难道还少吗?就是你喝醉了酒裸身而睡,恐怕也未必是周公、孔子的礼法吧。”马大还惭愧谢罪。

两人又畅谈到天亮,老人才辞别而去。究竟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有人说,是狐精啊。

百工技艺,各祠一神为祖。倡族祀管仲[1],以女闾三百也[2];伶人祀唐玄宗,以梨园子弟也[3]。此皆最典。胥吏祀萧何、曹参[4],木工祀鲁班,此犹有义。至靴工祀孙膑[5],铁工祀老君之类[6],则荒诞不可诘矣。长随所祀曰钟三郎,闭门夜奠,讳之甚深,竟不知为何神。曲阜颜介子曰:“必中山狼之转音也。”先姚安公曰:“是不必然,亦不必不然。郢书燕说,固未为无益。”

【注释】

[1] 管仲(约前723或前716—前645):名夷吾,谥曰敬仲,春秋战国期间齐国的政治家、军事家。

[2] 女闾三百:《战国策·东周策》云:“齐桓公宫中女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由于管仲在历史上最早公开大规模设娼,所以被后世妓女奉为祖师与神明。

[3] 梨园子弟:原指唐玄宗时梨园宫廷歌舞艺人,后泛指戏曲演员。

[4] 胥吏:胥和吏都是指代官府的各类办事人员和差役,后世遂有人将胥、吏并称。萧何(前257年—前193年):西汉初期的政治家。曹参(?—前190年):字敬伯,泗水沛(今江苏沛县)人,西汉开国功臣、名将,是继萧何后的汉代第二位相国。

[5] 孙膑:生卒年不详,战国时期军事家,兵家代表人物。

[6] 老君:中国道教对老子的神化称呼,又称“太上老君”。

【译文】

各行各业的艺人,都各自供奉一位神灵作为祖师。妓女祭祀管仲,是因为他建议齐桓公设三百处女闾作为淫乐场所;伶人祭祀唐玄宗,是因为他首设梨园教习歌舞子弟。上述祭祀历史都比较长。官府小吏祭祀萧何、曹参,木工祭祀鲁班,这都有些根据。至于靴匠祭祀军事家孙膑,铁匠祭祀道学家老子之类,就荒唐得无法追究根据了。长班这一类人祭祀的叫钟三郎,祭祀时在夜里关着门,神秘莫测不愿意说,竟不知祭祀的是什么神。曲阜的颜介子说:“钟三郎一定是中山狼的同音。”先父姚安公说:“这个看法不一定对,也不一定不对。牵强附会,曲解原意,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先叔仪庵公,有质库在西城中[1]。一小楼为狐所据,夜恒闻其语声,然不为人害,久亦相安。一夜,楼上诟谇鞭笞声甚厉,群往听之。忽闻负痛疾呼曰:“楼下诸公,皆当明理,世有妇挞夫者耶?”适中一人,方为妇挞,面上爪痕犹未愈。众哄然一笑曰:“是固有之,不足为怪。”楼上群狐亦哄然一笑,其斗遂解。闻者无不绝倒。仪庵公曰:“此狐以一笑霁威,犹可与为善。”

【注释】

[1] 质库:亦称“质舍”、“解库”、“解典铺”、“解典库”等,中国古代押物放款收息的商铺,即后来典当的前身。

【译文】

先叔父仪庵公,有个当铺在西城。他有一座小楼被狐精占据,夜里经常听到它们说话的声音,但是不害人,长期彼此相安。一天夜里,楼上传出很响的责骂声、鞭打声,大家都到楼下去听。忽然听到楼上忍痛高呼:“楼下诸公都应当是明白事理的,世上有妻子打丈夫的么?”恰巧楼下人群中有一人刚刚被妻子打了,脸上的抓痕还没有好。众人哄然一笑说:“当然有这种事了,不值得大惊小怪。”楼上的群狐也哄然一笑,争斗因此消解了。听到这件事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仪庵公说:“这个狐精用一笑冲淡怒气,还是可以好好相处的。”

田村徐四,农夫也。父殁,继母生一弟,极凶悖。家有田百馀亩,析产时,弟以赡母为词,取其十之八,曲从之。弟又择其膏腴者,亦曲从之。后弟所分荡尽,复从兄需索。乃举所分全付之,而自佃田以耕,意恬如也[1]。一夜自邻村醉归,道经枣林,遇群鬼抛掷泥土,栗不敢行。群鬼啾啾,渐逼近,比及觌面[2],皆悚然辟易,曰:“乃是让产徐四兄。”倏化黑烟四散。

【注释】

[1] 恬如:安然,泰然。

[2] 觌()面:见面,当面。觌,面对面。

【译文】

田村的徐四,是个农夫。父亲死后,继母生的弟弟,极为凶横不讲道理。家里共有一百多亩田地,分家时,弟弟以供养母亲为由,分去了十分之八,徐四委曲求全,没有争执。弟弟又挑选肥沃的田地,徐四也依了他。后来,弟弟把分得的田产荡卖干净,又向徐四要田。徐四就把自己分得的田地全部给了弟弟,自己租田耕种,看上去泰然平静。一天夜里,他从邻村喝醉了酒回家,途中经过一片枣树林时,遇到一群鬼朝他抛掷泥土,吓得不敢走了。群鬼“啾啾”地叫着,渐渐逼近了徐四,等看清徐四的面孔,都惊得倒退,说:“原来是谦让田产的徐四兄。”群鬼忽然化作黑烟四下散开。

白衣庵僧明玉言:昔五台一僧,夜恒梦至地狱,见种种变相。有老宿教以精意诵经,其梦弥甚,遂渐至委顿。又一老宿曰:“是必汝未出家前,曾造恶业。出家后,渐明因果,自知必堕地狱,生恐怖心。以恐怖心,造成诸相。故诵经弥笃,幻象弥增。夫佛法广大,容人忏悔,一切恶业,应念皆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汝不闻之乎?”是僧闻言,即对佛发愿,勇猛精进,自是宴然无梦矣。

【译文】

白衣庵和尚明玉说:从前五台山有一个和尚,夜里常梦见自己到了地狱,看见种种可怕的景象。有位老先生教他一心一意诵经,结果做梦更加厉害,以至于身体渐渐衰弱下来。又有一位老先生说:“这肯定是你在没出家时,曾经造下了罪孽。出家后,渐渐懂得了因果报应,自知死后必会堕入地狱,生出了恐怖心,由恐怖心而产生了梦里的种种可怕相状。所以越是一心诵经,心中的幻象也越多。佛法宽宏广大,容许人忏悔,一切罪孽,只要诚心悔过便全都消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没有听过这句话么?”这个和尚听了,马上对佛发下誓愿,幡然忏悔改过,坚决锐意求进,弃旧图新,从此就夜间安然不再做梦了。

沈观察夫妇并故,幼子寄食亲戚家,贫窭无人状[1]。其妾嫁于史太常家,闻而心恻,时阴使婢媪,与以衣物。后太常知之,曰:“此尚在人情天理中。”亦勿禁也。钱塘季沧洲因言:有孀妇病卧,不能自炊,哀呼邻媪代炊,亦不能时至。忽一少女排闼入,曰:“吾新来邻家女也。闻姊困苦乏食,意恒不忍。今告于父母,愿为姊具食,且侍疾。”自是日来其家,凡三四月,孀妇病愈,将诣门谢其父母。女泫然曰[2]:“不敢欺,我实狐也,与郎君在日最相昵。今感念旧情,又悯姊之苦节,是以托名而来耳。”置白金数铤于床,呜咽而去。二事颇相类。然则琵琶别抱[3],掉首无情,非惟不及此妾,乃并不及此狐。

【注释】

[1] 贫窭():贫穷,贫寒。

[2] 泫然:流泪的样子。

[3] 琵琶别抱:引白居易《琵琶行》诗意,指改嫁。

【译文】

沈观察夫妇一同去世后,幼子寄养在亲戚家,吃不饱穿不暖没个人样。沈观察的妾嫁到史太常家,听说了这事后,生出恻隐之心,常悄悄叫婢女、老妈子送些衣物去。后来太常知道了,说:“这还在人情天理当中。”也不禁止她做这些。钱塘人季沧洲说:有个寡妇卧病不起,不能做饭,哀求邻居老太太给做点儿饭,但老太太也不能按时来。忽然有个少女推门进来,说:“我是新搬来的邻居家女儿。听说姐姐困苦吃不上饭,心里常常不忍。今天我禀告过父母,愿意为姐姐做饭,并且侍奉你养病。”从此少女天天来,过了三四个月,寡妇的病渐渐好转,打算登门感谢少女的父母。少女流着泪说:“我不敢骗你,其实我是狐狸精,你丈夫在的时候,我和他很相爱。如今我感念旧情,又同情姐姐辛苦守节,因此冒名而来。”然后在床上放了几块银子,呜咽着走了。这两件事很相似。改嫁之后便转脸无情的女人,不但不如这个妾,甚至连这个狐狸精也不如。

吴侍读颉云言:癸丑[1],一前辈偶忘其姓,似是王言敷先生,忆不甚真也。尝僦居海丰寺街,宅后破屋三楹,云有鬼,不可居。然不出为祟,但偶闻音响而已。

一夕,屋中有诟谇声。伏墙隅听之,乃两妻争坐位,一称先来,一称年长,哓哓然不止[2]。前辈不觉太息曰:“死尚不休耶?”再听之,遂寂。夫妻妾同居,隐忍相安者,十或一焉;欢然相得者,千百或一焉。以尚有名分相摄也。至于两妻并立,则从来无一相得者,亦从来无一相安者。无名分以摄之,则两不相下,固其所矣。又何怪于嚣争哉!

【注释】

[1] 癸丑:乾隆五十八年(1793)。

[2] 哓哓(xiāo)然:激烈争辩的样子。

【译文】

侍读吴颉云说:癸丑年,有一个前辈,偶尔忘了他的姓,好像是王言敷先生,记不大清楚了。前辈曾经在海丰寺街租房子住,住宅后面有三间破屋,说是有鬼,不能住人。但是鬼不出来作怪,只是偶尔听到声响而已。

一天晚上,屋里有责骂声。前辈伏在墙角倾听,却是两妻争坐牌位,一个说我先来,一个说我年长,争辩个不停。前辈不觉叹息说:“死了还争个不停吗?”再听,就没有声音了。妻妾住在一起,能够克制忍耐相安无事的,十对当中也许有一对;关系融洽互相投合的,千百对当中或许有一对,因为还有名分约束着。至于两个妻并立,却从来没有一对融洽的,也从来没有一对相安无事的。没有名分约束,那么双方不肯互相谦让,就在情理之中了。因此两个鬼妻争位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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