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哎呀,西娃

序 哎呀,西娃

沈浩波

我在飞快宰鱼

一刀下去

手指和鱼享受了,刀

相同的锋利

我“哎呀”了一声

父亲及时出现

手上拿着创可贴

我被惊醒

父亲已死去很多年

另一个世界,父亲

再也找不到我的手指

他孤零零地举着创可贴

把它贴在

我喊出的那一声“哎呀”上

——西娃《“哎呀”》

必须坦率交代,如果不是伊沙主持的“新世纪诗典”,我压根儿,从来,就没有想过,我很多年前就认识的西娃会是个好诗人。而我此刻对西娃的评价,已远远超出一个“好诗人”,她已是一个好的、令我心生敬意的诗人。

这种感觉令我惶恐——我自忖对中国当代诗歌的阅读量已经很大,但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错失?那些在黑暗中写作的诗人中,还有多少美好的灵魂被我们错失?扪心自问,如果不是“新世纪诗典”的推举,我有可能会去认真阅读这位我早就认识的,觉得不可能是个好诗人的诗人的诗吗?答案令我觉得恐怖——除非命运推我一把,否则不会。

“新世纪诗典”迄今推荐了西娃十来首诗,每首都好,甚至有一首比一首好的感觉。西娃因此轰鸣着,越来越快地驶向我——作为一个同行和阅读者的心灵。我因此想知道,西娃到底有多好?我还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中国诗歌界,包括我在内,会在如此漫长的时间中,错失这位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的诗人?

正好,西娃在编辑自己的诗集。我向她要来了初编的全稿。我花了很长时间,一首一首地阅读,把其中我觉得写得好的诗歌,随手复制保存到另一个文档中,最后的结果令我既错愕,又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当代中国诗歌的阅读者,还不算太失职和丢人——西娃诗歌有一个明显的转折点:2010年。2010年之后的西娃,如同鸟儿刚刚学会飞翔,一发不可收拾,一路往高里写,往高处飞。情感、灵魂、命运,越来越动人。

而西娃的第一首被“新世纪诗典”推荐的诗歌《画面》,正是写于2010年:

中山公园里,一张旧晨报

被缓缓展开,阳光下

独裁者,和平日,皮条客,监狱,

乞丐,公务员,破折号,情侣

星空,灾区,和尚,播音员

安宁地栖息在同一平面上

年轻的母亲,把熟睡的

婴儿,放在报纸的中央

2010年5月18日

这当然是一首好诗,来自一次微妙的发现,有微妙中的惊心动魄。熟睡的婴儿,沉睡在混乱世界的中央。若只是这首诗,远不足以让我重新认识这位名叫西娃的诗人。很多诗人都有灵光一现时的杰作,这首《画面》看起来太像是灵光一现了。

但紧接着,“新世纪诗典”又推出了西娃写作于2012年的一首诗《吃塔》。这首诗令我动容。西娃在诗中详细地描述了在南方的某个餐桌上,上了一道菜,是用油亮亮的猪肉做成的一座塔。西娃出生于西藏,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遭遇了一座猪肉做的塔,人们正在动箸吃掉它。这道菜和吃这座塔的过程,足以在西娃心中掀起轩然大波,而要将这么具体而现实的场面和感受写成诗,以我的写作经验而论,其实是挺难的。这意味着某种正面强攻,一点都取不得巧,要把现实和内心都摁进一首诗中,而情感又不能失控。西娃写得非常好,从手法来讲,甚至显得有些稚拙和粗糙,但这恰好增加了那种现实对灵魂的摩擦感。在诗的结尾,西娃写道:

当他们举箸,分食着

这猪肉做成的

红亮亮的塔

我没听到任何的声音

却仿佛看到尘烟滚滚

我们的信仰与膜拜

正塞满另一人类的食道里

他们用百无禁忌的胃液

将之无声消解

非常朴素的写作,完全是内心推动着在写,现实摩擦着灵魂,她诚实地写下那被磨损的部分。如果说《画面》还没有足以让我重视西娃的写作的话,那么《吃塔》的出现,迅速地刷新着我对西娃的认识。在这首36行的诗中,我读到了一些我私心推崇的品质:正面强攻的写法,耐心而朴素的内心描述,坦诚的态度,以及更重要的,发自内心的虔诚与敬畏。我非常喜欢这首诗,在心中对自己说:这个西娃,有成为一个好诗人的品质和内心。

再紧接着,我忘记了是“新世纪诗典”的第几次推荐,我在这篇文章前面作为题引的《“哎呀”》就出来了,西娃又一次刷新了我对她的认识。这是一首经典杰作!具备了成为一首经典杰作的全部理由。在所有写“亡父”的诗歌中,古今中外,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比这首更好的。这首诗的每一段,每个细节,都完美地指向了西娃心底浓郁的情感。若不是这份爱和思念的真实、诚挚,哪怕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和夸大,都不可能成就此诗。在诗中,西娃在宰鱼,刀切破了手指,父亲举着创可贴,及时出现。这是多么常见的经验和细节,因为常见而实现了真实。没有什么抒情,比建立在事实上的抒情更可靠。宰鱼,割破手,父亲举着创可贴,及时出现,构建了这首诗情感真切的基础。但是父亲,已经去世了呀。后面的写作,才是因情感的真挚而产生的生花妙笔,动人心弦:

另一个世界,父亲

再也找不到我的手指

他孤零零地举着创可贴

把它贴在

我喊出的那一声“哎呀”上

建立在事实和诚实基础上的动人,才真的能动人。《吃塔》和《“哎呀”》,都足以让我知道,西娃是一个真挚的诗人,是一个情感浓度很高的诗人。这太重要了。女诗人往往是天生的抒情者。但在我们今天这样一个时代,还能葆有强烈情感的写作者,已经很少了。诗人们的心灵也在被冷漠、干燥、世故的现实不断磨损着,心灵日渐干涸而不自知;又或者,受困于各种艺术和写作理念的说教,不再忠实于情感。但在黑暗中,这位名叫西娃的、已进入中年的女诗人,依然强烈地忠实于自身的情感。

在阅读西娃自选诗集的初编稿时,我也意识到,在2010年之前很长的时间中,西娃之所以没有能够成为一名好诗人,也是因为其强烈的抒情感。浓郁的情感,这真是一件令诗人左右为难的事情,化不开,对写作的理解不够深刻时,就会变成负担、掣肘。西娃90年代和新世纪头十年的很多诗歌,或枝蔓丛生,或语焉不详,或烦琐芜杂黏稠,或闪避躲闪晦涩。而2010年之后,仿佛突然开了窍,如《画面》般微妙,如《吃塔》般凝重专注,如《“哎呀”》般干净清晰灵巧,《吃塔》和《“哎呀”》,都是建立在浓度很高的情感基础上,会写了之后的西娃,其多情,情感之浓、之重,就一下子成了绝对的优势。关键还在于,西娃敢面对自己的这些情感啊。在她最好的抒情诗中,有几类写得特别好的,一类是写爱情,爱而不得;一类是写亡父,斯人已逝;一类是写个人的命运,忠实于失败;一类是写灵魂,挣扎、无奈、扭转、痛苦。她敢于直面。当诗人敢于直面,这些痛苦、失败、脆弱和挣扎就成为其生命中的财富。天生有这种财富,并且敢写,并且写得诚实,并且又会写了,并且越写越高级——这就不得了啦。

西娃还有一首写亡父的诗,《前世今生》:

我在院子里散步,一个正在学步的小女孩

突然冲我口齿不清地大喊:“女儿,女儿。”

我愣在那里,一对比我年轻的父母

愣在那里

我看着这个女孩,她的眼神里

有我熟悉的东西:我离世的父亲的眼神

年轻的母亲对我说:别在意,口误

纯属小孩子的口误

随即在小女孩屁股上拍了拍

小女孩哭起来,她望着我,那眼神

让我想到父亲在我上初中时,与我谈起

想与我妈离婚又不忍割舍我们兄妹时的眼神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在我面前落泪哭泣)

这是前三段,看起来写得挺笨的,毫无机巧,但写得耐心,写得诚挚,写得专注,像在一锹一锹耐心地挖土,往自己的灵魂深处挖,挖出疼痛,关于小女孩的眼神与父亲不忍割舍诗人兄妹时的眼神的对比,这种生活本身的细节感,直接写出来,足以动人。西娃有这种直接去写的能力,也有这种将具体的叙述与强烈的抒情结合的能力,她把抒情夯到了“实处”:

…… ……

那以后,我常常站在窗口

看着我的变成小女孩的“父亲”

被她的父母,牵着

牙牙学语,练习走路。多数时候

跌跌撞撞

有时会站稳,有时会摔倒……

我欣慰又悲伤,更为悲伤的是:

她长大后,会把叫我“女儿”的那一幕

忘记,或者会像她母亲一样

把那当成口误

即便是在诗歌界的一些传说中,我也知道,西娃是一个多情的女人。因此,她当然有足够好的、关于爱情的诗篇,那些通往失败和痛苦的诗歌:

…… ……

我的前面不仅有明天

还有死亡

明天和死亡都不是我的终点

我的左边不仅有你

还有心跳

有你时,我的心跳会加快一点

没你时,也不曾停止

由此我活得如愿望一样独立

跟失落一样无所依持

——节选自《跟失落一样无所依持》

…… ……

而此刻,我看到7月6日

深夜的自己

像一只试图通过夹鼠板的老鼠

却仍被夹鼠板

死死地卡住

整夜流泪不止,挣扎,痉挛

是的,这跟爱情有关

我从未顺利通过

这个关口

——节选自《关口》

亡父之爱,爱情之痛。在这些诗中,西娃体现出了她的抒情能力。在中国现代诗歌的范畴中,男诗人之杰出,往往体现于高拔的现代理性精神,如严力、姚风、侯马者皆如是;女诗人中,如王小妮者,是能将理性与情感的纯度结合得非常好的诗人。但像君儿和西娃这样的女诗人的出现,体现了新的可能性。君儿这些年的写作,精神纯度越来越高,我甚至觉得,她可能会成为,或者已经是中国精神纯度最高的女诗人。而西娃诗歌的拔地而起,则完全可能再次让我们意识到情感浓度的重要,浓郁、醇厚,会如酒般在岁月中越写越香。

但西娃进一步令我惊叹的还不仅仅是这些。甚至于,西娃越来越体现出的现代性与传统抒情的结合能力,也不是最令我惊叹的。她那些经得起挑剔的,写得很现代和高级的单首杰作,比如《缠中禅》,比如《墙的另一面》,也不是最令我惊叹的。所有这些,都体现了其情感的浓度与现代性因素在其诗歌中的上升,体现了她的天赋与会写之后越来越高级的写作态势。但这些,都不是最令我惊叹的。

最令我惊叹的,是我在阅读西娃的更多诗歌时,发现其浓郁情感中,还有更深刻的部分,更悲怆的部分,更坚决的部分,更锐利的部分,更讥诮的部分。这才是更致命的。

这意味着,在西娃的情感中,藏匿着一颗更高级的灵魂。这还意味着,西娃的情感,不仅醇厚,而且深刻;不仅浓郁,而且现代;不仅有身体,而且有命运;不仅有匍匐,而且有高拔。因此,这就更将意味着,这位名叫西娃的诗人,有更丰富的灵魂支撑,足以让她走向更高远的漫漫长路:

每当我的女儿

用软软的声音问我:

西娃娃,我们什么时候住大房子

西娃娃,我能不能开上保时捷

西娃娃,我什么时候能当富二代

…… ……

我就拼命喝水

有时呛出鼻涕,有时呛出眼泪

有时,呛得什么都出不来

我不忍心告诉她

在我还是文学少女的时候

就看到作家赵枚写的一篇文章

大意是:她领了一笔稿费

去商场买一条渴望已久的裙子

她站在橱窗前,把手中的钱

拧出水来

也没能买起那条裙子

如今的我,正走在这条

买不起裙子的道路上

——《在一条买不起裙子的道路上》

一个遥远地方的诗人

进京办事

说顺便来见见我

酒至半酣他告诉我

他炒过垃圾股,亏了

做过钢材生意,垮了

种过西红柿,烂了一地

写过浪漫剧本,没通过

…… ……

我本想安慰他

说出口的却是:

如今的底层人,怎么活

都难得活出一条路

“你,那你,是哪层人?”

他突然如牙痛

僵直的脖子扯动着牙神经

“还用问吗,我就是底层人啊。”

“哦”,他向我频频举杯

松懈自如的神情

像我没见过的上层人

——《底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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