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之“”
平静的生活出现了不祥的预兆。从遥远的大海上驶来了大船,在上下川岛海域游弋。有的渔民突然失踪了。亲人们痛哭不已,以为是被海盗害了。又有一些村庄的青壮年被人掳了去。这时,人们才醒悟,这一切不是海盗所为,他们是被“猪仔头”和土匪当奴隶赎卖到遥远的美洲大陆去了。
一条只容得三百人的三桅帆船,塞进了六百人。船舱内黑暗一片,空气中腥臭味弥漫。有闷死的,有病死的,还有自杀的,他们被不断地从船舱内抬出来扔进大海。昼夜航行在似乎永无尽头的太平洋上,七千海里的航程,数月漂浮,船板上饭和咸虾酱都长出了虫子。抵达美洲大陆时,船舱内的人胡子长有几寸,眼睛深陷发黑,见人犹如隔世。他们中有近半的人已经葬身鱼腹。
这些男人,被运到美国、秘鲁、古巴、加拿大、智利等国。巴西的茶工、秘鲁和圭亚那的鸟粪工、古巴的蔗工、美国的筑路工和淘金工、哥伦比亚的矿工、巴拿马的运河开挖工、加拿大的筑路工……都出现了他们的身影。
一八四八年、一八五一年和一八五八年,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先后发现金矿,随后美加两国开始修建连接东西部的铁路,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一八五一年维也纳会议提议废除“黑奴买卖”,黑人劳工减少,中国人便成了最廉价的替补。“契约华工”(即“猪仔”)名是自由身,因雇佣者无须顾及其衣食与生死,比作为资本家庄园主私有财产的黑奴命运更为悲惨,他们死不足惜,在工头皮鞭下,一天劳动十四到二十小时,报酬却极低。有的地方针对华工订有“十杀令”“二十杀令”。秘鲁一地,四千华工开采鸟粪,十年之后,生存下来的仅一百人。他们死于毒打、疾病、自杀、掉落粪坑……巴拿马运河开掘,又不知有多少华工丧命。加利福尼亚的铁路、古巴的蔗林、檀香山的种植园等处,都埋下了华工的白骨。
深重的苦难,源头无疑来自那场影响东西方格局的战争——鸦片战争。国家的衰败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
当年的开平,人口快速增长,“地不足以容人”,粮食供不应求。加之土客械斗,战乱频仍,死伤、外逃者无数。美国、加拿大的矿主和铁路公司委托华侨回国招工,有的人为了家族、家庭的生存,为求得一条生路,不惜离乡背井,从香港、澳门出洋到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淘金”。有的新婚数日即与新娘离别,白发苍苍才回来团聚;有的甚至一去不回。开平有领“螟蛉子”的风气,“螟蛉子”即空房独守的女人所领养的子女。开平超过一半的人跑去海外谋生,赤坎司徒氏、关氏族人自然也不例外。鸦片战争后三十多年间,美洲的华工达五十万人,仅美国就有二十五万之多。其时赤坎去海外的人数有四点六一万人,去港澳的人数有二点五万人。
司徒乔是著名油画家,他是赤坎镇塘边村人。一九五〇年他从美国搭乘威尔逊邮船回国,船上他遇到了李东号、汤心海、郑进禄三位华工,从他们身上,司徒乔知道了一个人间惨剧。他为三位老人画了一幅速写,在画上写下了他们的遭遇:“四邑农民六百人于一八九七年被美帝资本家骗至檀香山高威岛垦荒。在汽船枪手的警戒下被逼与外界完全隔绝。五十三年中备受严酷之压榨,至一九五〇年已死亡殆尽,只余李东号、汤心海、郑进禄等九人,血枯力尽,耳聋眼瞎,始被中华公会遣送回国……”
这段华侨痛史也被司徒美堂写进了《我痛恨美帝》一书中。司徒美堂也是赤坎人。这六百人就是被“猪仔头”骗去的。他们在高威岛种甘蔗、稻谷。九位华工是夏威夷中华公会给每人募了一张船票和四十八美金,才踏上了归国之途。
华侨在饱受歧视与欺凌的同时,也目睹了西方先进的文明。西方国家进入工业化时期,社会变化巨大。华侨中有人站稳了脚跟,赚了一些钱,他们首先想到让亲人过上好日子,其次想到自己没有文化,才吃尽了苦头,因此家乡要发展教育。
华侨回乡,叶落归根,有人模仿西方建筑砌房,有人把西方的生活方式带回家乡,成功者衣锦还乡的冲动与改变家乡面貌的愿望混合着,带动开平生活风尚的变化。于是,融合中西建筑风格的碉楼、骑楼大量出现,赤坎街道一栋栋楼房比肩而起,俨然广州十三行的缩影。
堤西路、堤东路变成了商业一条街,米饼铺、米店、金铺、烧鹅店、洋布洋服店、杂货店、副食店、酒店、笔庄、染布店、茶楼、书局、电影院等纷纷开张。在中华西路、中华东路、塘底街、河南路、圩地街、牛圩路,铁铺、藤器店、钟表修理店、油漆店、木屐店、木材店、石材店、洗衣馆、当铺、妓院、中西医诊所、医馆、药材铺、邮政局、侨批局相继营业。
商埠慢慢形成专业化分工,从建材、纺织、粮油、牲畜等各行业,到各商会成立,一座具有浓郁欧洲风味的小城出现了。
小城是一座罕有的家族之城,由两大家族竞争与合作得来,两大家族主导着宗族传统文化向现代城市文明的转型,充满着血缘的气息,也充满了血缘的力量。
赤坎镇突变的历史就这样开始了:一九〇一年镇里出现了中西医诊所;一九〇二年出现了邮局;一九〇八年成立了商会;一九一四年有了西医产科诊所,并形成了“医生街”;一九一四年小火轮开始航行于赤坎与外埠;一九二三年第一家金银专营店汇通银号开张;一九二四年百赤茅公路建成通车,美国福特牌公共汽车开行在乡间公路上;一九二四年“发明”电灯公司成立;一九二六年百赤茅公路公司开通电话;一九二五年、一九二九年司徒氏图书馆、关族图书馆相继建成;一九二六年全镇统一进行规划;一九三三年第一家电影院东升影画院落成;一九三六年两族合力兴建开平第一县立中学……
赤坎汇聚起人才,仅“医生街”医馆里的高学历医学人才就有北京协和医学院毕业的司徒梓居,广东光华医学院毕业的关梓权、关公度,广东医学院毕业的司徒珙,上海国防医学院毕业的张景辉,上海同济医学院毕业的余锡洪,上海医科大学毕业的余严等。毕业于芝加哥大学电讯工程系的司徒植楠在镇里开办了“美孚”汽油贸易公司,还与美商合营,在赤坎镇东堤开设了夏巴洋行,经营福特长途汽车及零配件。
小镇居民的生活也越来越新奇了,男人流行戴礼帽、穿西装、打领带、穿进口牛皮鞋。最时尚的是抽雪茄、喝咖啡、饮洋酒、吃牛排、看电影,出门骑自行车、摩托车。女人则喜欢穿“玻璃丝袜”,喷法国香水,抹“旁氏”面霜,涂英国口红。在造型各异的骑楼、碉楼里,人们开始使用暖水瓶、座钟、留声机、收音机、柯达相机、三支枪牌单车、风扇、打印机、浴缸、抽水马桶、抽水机……
赤坎人不再节俭,日渐奢侈,好浮夸、斗富,贪慕虚荣。“无论男女老幼,都罹奢侈之病。昔日多穿麻布棉服者,今则绫罗绸缎矣;昔日多住茅庐陋巷者,今则高楼大厦矣。至于日用一切物品,无不竞用外洋高价之货。就中妇人衣服,尤极华丽,高裤革履,五色彩线,尤为光煌夺目。甚至村中农丁,且有衣服鞋袜俱穿而牵牛耕种者。至每晨早,潭溪市之大鱼大肉,必争先夺买。买得者视为幸事……其余宴会馈赎,更为数倍之奢侈。”“衣食住行无一不资外洋。凡有旧俗,则门户争胜;凡有新装,则邯郸学步。至少宣统间,中人之家虽年获千金,不能自支矣。”(见民国时期《开平县志》)
“衣服重番装,饮食重西餐”成为时尚的同时,连说话也混入了英语,外来词汇这一时期纷纷进入开平方言,男女老少自觉不自觉,见面叫“哈罗”,分手说“拜拜”,称球为“波”,饼干叫“克力架”,奶油叫“忌廉”,夹克叫“机恤”,杂货店叫“士多”,对不起叫“疏哩”,好球叫“古波”,球衣叫“波恤”,冰棍叫“雪批”,奶糖叫“拖肥”,蛋糕叫“戟”,沙发叫“梳化”,护照叫“趴士钵”,帽子叫“喼”,商标叫“麦头”,面子叫“飞士”……
生活方式变化了,赤坎人的精神世界也在变,“婚姻讲自由,拜跪改鞠躬”,西方的国家意识、民族意识和民主意识也在民众中传播,很多家庭竖起了旗杆,重大节日挂出了国旗,他们不用“國”,而用一个独创的“囻”,意思是以民为主、以民为中心的国家。西方民主原则与公司股份制管理方式进入家族事务管理,多种自治性民间组织成立了,实行股份制管理。乡规民约被章程取代,章程成了处理事情的依据,譬如宅基地分配、转卖,建筑物高低、排水系统铺设、厕所位置、垃圾处理等等,村务管理的各个环节都追求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