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蒿和面条棵

早春的野菜,要数名头之大,可能说荠菜的最多,可河南人还喜欢带着感情说白蒿和面条棵。白蒿是茵陈的小名:“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拔下当柴烧。”话这么说,可茵陈在今天的城市里真不容易吃到。我母亲还在的时候,每年正月过了元宵节,她就唠叨着说这句口头禅。十多年前,郑州市区出了北环离黄河近了,连绵着的还是农村和野地,每年的雨水节气一过,遇到暖和的日子,我们就带着孩子去野外的梨园里找茵陈。这一刻,冻土已酥软了,但茵陈的幼苗细如丝,暗暗埋伏于粗糙的枯草下面,紧紧抱在上一年老死的茎秆周围,颜色灰白类似霉菌,择一捧茵陈蒿是很需要耐心的。我没有在漠北的沙土里采过发菜,可这时节在一地寂寥中拨草见蛇般认真地择白蒿,一丝一缕,揣摸着大体和采发菜用心与费力相当。后来,市区一天天变大,女儿也远走高飞,没有亲手采蒿的环境了,我只得在单位附近小街的菜摊上找茵陈。也不是菜摊,是郊区的妇女和上了年纪的老头儿,骑着自行车或小三轮边走边卖,车后挂个篮子或平放着编织袋,只有三两样应时的野菜和小青菜,面条棵和白蒿是主角,全都加起来也不过五六斤。我常常觉得,他们这样卖菜也是行为艺术,其实和市民晨练的游戏差不多。但是,兔年的开春,我再也没有吃茵陈的口福,连天在早市上跑,黄委会一带曲里拐弯的小街道,全被城管严加治理,游走卖菜的农民不可以在小区的门口自由往来了!城市很森严,楼房和汽车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规矩越来越复杂,而许多条条框框,好像专门是针对那过去的风俗和生活来的。

吃白蒿是旧年农村和小城人的一种福气。淮河以南的大别山里也有,那里叫白蒿为米蒿,农家在清明的时候,采得已经变大变绿的白蒿,和了面粉蒸食曰粑粑。主人欣喜又得意地说,可以就此把不吉利的小鬼带走。

白蒿虽然早生,可它和荠菜一起长大变绿,迟在农历二月间。“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起生。”白居易的诗,至今还是黄河两岸一岁新绿的真实写照。而冬冻未尽的时候吃野菜,人们爱吃的野菜,正月里只有那面条菜。面条棵就是面条菜,最后一个字“棵”的发音,接近于阔气的“阔”。在现代分类里,春天的野菜,大多归在冬性杂草或麦田杂草的行列,其中,就数这面条棵是麦姊妹,甘于服帖地和麦苗同步生长。春节前后,麦苗翻身,面条棵闪闪跟进,是野菜里最先变绿的。它绿的时候,白蒿难找,荠菜还是褐红色僵死状,似夏日雨后半干的地皮菜。面条棵比小麦的叶子略厚,一轮一盏地生;荠菜是花边有刻缺,面条棵似柳叶而微毛。它最好的吃法,在我的老家,是随锅下在玉米糁和小米粥里,一大碗热气腾腾,碧绿盈盈,在《红楼梦》里找不到对应的美称。但郑州和豫东人爱吃蒸菜,春来先于荠菜而绿的面条棵,便是首选。郊区的农家乐,春节前后的生意很冷清的,这几年又发明了炒面条棵,蒜瓣拍开兼干红椒,大油一炒,有色有味,这就吸引了不少食客。

然而,好事如我者,怎么在周王的《救荒本草》里,竟也找不到面条棵?

周王是朱元璋的儿子名朱橚,被封藩到开封,政治上很狼狈,就在王府里辟了一爿试验田曰“龙窝”,专门种植和移植河南各地的植物与杂草,鉴别出可食用的,分门别类地插图编辑,成书曰《救荒本草》。时光流转,杨柳翻新,我们用今天的眼光看,这无异是一册中原地区的野菜指南。和这部有名的古书相对应有续接,河南农业大学的两代专家所编写,一本《河南农田杂草志》,一本《河南野菜野果》,都记载有面条棵,它别称“米瓦罐”和“麦瓶草”,是其开花结果的形象叫法。记得当年,春天的麦田管理还很讲究很细发,麦苗得新雨之后要锄两三遍,麦子拔节起莛的时候,面条棵拔节开花后结出小罐子一样的果,撕开了皮,里面的细嫩米也可以吃。但周王笔下石竹科的野菜共有四种,分别是石竹子、麦蓝菜、女娄菜和王不留行,名字到今天也没变,到底找不到面条棵。白蒿和茵陈都有,独没有面条棵!就是大名鼎鼎的荠菜,周王是最后才增补的,差点儿也成漏网之鱼。

面条棵腴软碧绿,透着清香,古来于黄河两岸,都是人们早春最先食用的野菜。早几天我问书画院的院长谢冰毅,怎么一正月就找不到陈天然老人呢?冰毅笑着说,我们春节搞慰问,也跑到巩义他老家去了。是了,版画家和书法家陈先生,暮年一直以愚公移山精神,在他的老家北邙岭上修建自己的“天然山庄”。他八十大寿的前一年,也是个杏花才开的日子,专门带我和两位年轻的朋友去那里参观了一次。巩义离郑州不过百里,中午回来在市区的饭店里,老人做东待客,特地先点了一品蒸面条菜。店家有窍门,面粉拌得讲究,蒸好了,菜绿糯软可口,外表好像柿饼蒙了一层细腻的白霜,码了盘,再浇了小磨香油和醋蒜汁,真是人间美味!天然先生以其彩色木刻《套耙》和《山地冬播》为代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外誉他是“中国华北农村的歌手”。后来又以书法扬名。传说陈先生的字,其书法结体和用笔,是受冬日邙山上老柿树枯茁而虬曲的姿态影响的,我没听他亲口说过。但是,他却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最爱吃柿饼,这次亲见他还好吃这面条棵。正如他自己吟诗道:“寻觅画意不辞远,海域内外常游览。风韵万殊来回比,乡土才是铁饭碗。”原来,他贪恋的是浓浓的乡情和故土的风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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