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做起看铺郎

海边做起看铺郎

打鱼的人四海为家,每到一处就用苇席搭个简易的渔铺。每个生产队一个渔铺,每个渔铺都要有个看铺人。看铺人要以铺为家,在日夜坚守岗位的同时,还要为打鱼的做饭。

像我这样无家可归的人、没处做饭的流浪汉看渔铺是最合适的了,一则可以渔铺为家,有了睡觉的地方;二则给渔民做饭时也给自己做了饭,又有了吃饭的地方。为此,当队长要派我去海边给渔民看铺时,我自然是欣然前往了,但队长却再三提醒说:“让你去看铺,你有地方吃,又有地方住,一日三餐还吃海鲜物,当然对你有好处,但你是北山来的小王老师,恐怕不懂得渔家的规矩,开始只怕是受不了,你要做到‘大、忍、勤、诚’四个字。”

我不解其意,忙问何故,队长掰着手指头逐一讲来:“大,就是胆儿大。看铺人经常要一个人单独睡在海边沙滩,海边闹神闹鬼的事儿很多,你要是怕鬼怕神胆子小,有事儿扔下铺就跑,看铺的活儿你可干不了。”

我赶忙向队长表白:“队长,你放心好了,我上学时住过坟堆儿旁的小鬼屋,活人都敢住阴宅,看铺还怕鬼神胡来么?”

队长乐了,接着说:“第二就是能忍。因为打鱼的人整天在风浪里拼命,人人都有一股打山骂海的脾气,稍不顺心就发火,但发过火就会雨过天晴没事儿了,看铺人一定要会忍气吞声。”

我又忙表态说:“队长,我是个缺爹少娘的人,总是寄人篱下,早就学会了逆来顺受,他们发多大的火我都能忍住。”

队长点点头又说:“这第三就是勤。手勤多干活儿,腿勤肯跑路,嘴勤多问事儿,眼勤会自己找事儿干。”

我又忙着解释:“队长,你别看我家里没人管,但我一点也不懒,年轻人干活不惜力,打个滚睡一觉这劲儿又来了。”

队长说:“勤快就好,但最主要的还是一个‘诚’字,也就是人品要可靠。看铺要像看自己的家一样,尽心尽力日夜坚守在岗位上,不许外人拿东西,更不能自己偷拿东西。”

队长还没说完,我就抢着说:“队长,也许别的我做不到,保证人品最可靠,我上小学时就是‘人品金不换’,上中学时更是饿死不当贼,人穷志不短,保证不会当贼丢人现眼。”

队长点点头乐了:“你样样都行,看铺准行。现在咱们的渔船都在戴河口一带打鱼,咱们队还急缺一个看铺人,明天我就带你去北戴河。”

第二天,队长就带我走马上任去看渔铺了。先是坐队里的大马车到了秦皇岛,又改乘公共汽车到了北戴河汽车站,下车后背着行李卷儿,顺着东经路,过了平水桥,到了河东寨,向南一拐弯儿就到了戴河边。河边的海滩上搭着四个渔铺。

我们钻进四队的铺里,渔民们都出海打鱼去了,我放下行李卷儿就留心打量起我要住的新家。只见这个渔铺和瓜棚差不多,只是稍大一些,在铺前铺后竖起两根木柱,两根立柱之间横搭一根长梁,梁上每隔二尺九搭着用两根竹竿儿铺成的人字架,这就是铺肋。有几领苇席搭在人字架上,铺里的沙滩就是睡觉的炕,铺上一个草袋,人就席地而睡。前铺门旁就是用石头码起的灶台,灶台上堆满了锅碗瓢盆,旁边有个吹风助燃的风箱,看来这里就是我工作的地方了。

我探出头向四处张望,两边是清清的戴河水,南边是白白的细沙滩,北边是绿绿的杨树林,东边是高高的红楼房。听说这里是中央直属疗养院,院里住的都是中央一级的大干部。

当天晚上,我一觉醒来感到内急,便钻出渔铺到广阔的海滩上去小便,看到河边渔船旁有几个当兵的人陪着一位老人在钓鱼,我看罢并没理会,又钻进渔铺倒头便睡。第二天有人问我,半夜起来撒尿时看到了什么,我如实说完,那人一笑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夜是朱德委员长到海边来钓鱼,我闻言倍感惊奇,心想那么大的干部竟到渔铺门口来钓鱼,如今的大领导可真是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了。

从此,我就在这优美的环境中开始了看渔铺的生活。每天凌晨公鸡一叫,打鱼的人们就驾着小船出了戴河口,到大海里去打鱼了,渔铺里只剩下我和卖鱼的队长。早饭虽没鲜鱼活虾,但昨晚上吃剩下的鱼汤被冷风一吹就凝成了透明的鱼冻,这种鱼冻味道好极了,真是下饭的美味佳肴。吃罢早饭,我就急忙要给出海打鱼的人们做午饭,队长说:“不要着急,你留心看海里的篷帆。就是渔船升篷了,船要回到岸边也还得一两个钟头,看到船在海里升篷,再做饭还来得及。”

从此我就养成了常向海里看篷的习惯。看的时间长了,一看到篷的形状和颜色,就知那只船是本队的船了,我这才是如歌词中所唱:“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每当我看到船升篷,就开始拉风箱生火做饭。船一靠岸,饭早就做好了,我的第一任务就是跳到船上,挑选一些好吃不贵的鲜鱼活虾,再到河边对鱼虾开刀问“宰”,用河水清洗干净,放到锅里清炖,立刻满铺鱼香,最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开餐。

自从我独立流浪生活以来,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很少放开肚皮吃饱吃好,肠胃一直受着委屈,如今环境这么好,一日三餐有鱼虾。据说鲜鱼活虾比大肥肉营养价值还高,渔民们对我这小王老师还很客气,我的心情也很愉快,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我的体重就由不足百斤猛增到一百三十多斤,改变又干又瘦的形象,成了身强力壮的棒小伙。身体好了,精神足了,在看篷等船的时候,我经常跳进大海里畅游起来。

我虽是北山长大的旱鸭子,但生性酷爱游泳,在北山的小河沟里就练会狗刨、仰泳,如今到大海里畅游,可真是宽余,于是在波浪中练就了一身好水性。据说游泳是全方位的锻炼,不仅练四肢,还练内脏肺活量,为此在年过花甲之后,我还能在大海里潇洒游一回。

一次我正在大海里游得兴起,忽觉手臂和大腿上总碰到一些浮游的物体,皮肤上也感到火辣辣的生疼。我一边游,一边用眼睛的余光向海面上扫描,发现海水中有许多白色蘑菇状的浮游物,大的像锅盖,小的似盘子,成群结队地伴着波浪涌来。我不知此为何物,慌忙跑上岸向队长讨教,队长说:“这东西名叫海蜇,你身上生疼是让海蜇蜇了,这么多的海蜇,你先不要下海游泳了。”

由于海蜇铺天盖地般涌来,当地的渔船都不远海打鱼了,而开始大捞海蜇了。海蜇可真多呀!小船到海里时间不长,船船都是满载而归。村里的男女社员都赶来帮忙加工,他们把大缸并排在戴河边,把海蜇的内脏切除后,放在大缸里用明矾腌制海蜇片儿。我站在大缸边不住地问:“腌制的海蜇片儿好吃吗?”

一位老渔民笑道:“傻小子,这满大缸都是腌好的海蜇,全摆在渔铺的门口,你可以随便捞着吃嘛!”

我忙说:“你们的海蜇,我们咋能随便吃呢?”

老渔民乐了:“我们都是打鱼人,水不亲海也亲哪!打鱼人有个老规矩,吃喝不分你我。你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

但我还是不敢捞他们的海蜇吃。渔船回来,老船长一看到满缸的海蜇便说:“打鱼人吃喝不分你我,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说着就从缸里捞了一大盆海蜇皮,放点酱油醋,拌了拌就大吃起来。嘿,味道好极了!我不仅品尝了海蜇,也深深体会到渔民的豪爽气派。

我在戴河口看渔铺,简直是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不久,天冷了,我们就把渔铺从北戴河的戴河口,搬回沟渠寨海边的沙河口。海滩的渔铺距村里才一里多路,打鱼人吃了饭都回家去睡觉,公鸡叫后才赶到河口提船出海。空荡荡的渔铺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实在寂寞难熬,人们不知是真心关怀我,还是故意吓唬我,一看渔铺就剩我一个人,就给我讲海边神鬼的传说。

有人说,海里经常淹死人,为此多有淹死鬼,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从海里爬上岸来。在海底冷啊,他穿着水淋淋的衣裳找取暖的地方,一看到渔铺就往铺里爬,一看到有被窝就往被窝里钻。有人说,丈夫被风浪淹死了,媳妇就到海边来哭,越哭越伤心,就投海死了,但她的哭声却在海边留下了,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传来小媳妇的哭声,伴着哭声四处寻找她的丈夫,她看到渔铺里有人,就用手摸摸他的脑袋,看看是不是她的丈夫。

还有人讲起可怕的夜叉神。据说海龙王为惩罚在海边做坏事的恶人,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派一个夜叉神在海边巡逻。夜叉神非常高大,脚上穿的大鞋比小船还大。有人看过夜叉神坐在卸粮口村头的大槐树上歇着,屁股坐在树尖上,双脚踩在地上,根本看不清脑袋有多大。走起路来步子也大,一步就能迈过沙河滩。夜叉神两眼像灯笼,发现谁在干坏事,一大巴掌就把坏人打个大前趴子,让他头拱沙滩,这叫“黑牛拱地”。所谓“黑牛拱地”,就是把做坏事的人拍了个嘴啃沙滩,脑门子拱地,罪孽深重的人还会把脸皮和鼻子擦平。就是好人,也不许惊动夜叉神,所以看铺人半夜起来到渔铺外撒尿,也要先咳嗽一声,千万别尿在夜叉神的身上。

我虽然在红瓦店中学上学时曾住过盖在坟地里的阴宅小鬼屋,练就了不怕鬼的胆量,但听了这些恐怖的神鬼传说,有时也犯琢磨。特别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躺在渔铺里,一觉醒来这些传说总爱在脑海里演电影,两眼不由自主地向铺外扫描,看看是不是有水淋淋的淹死鬼爬进渔铺向被窝里钻,侧耳听听是不是传来可怕的小媳妇儿的哭声,她会不会伴着哭声用手来摸我的脑袋,特别是总想看到高大的夜叉神。

说实话,对于夜叉神我并不害怕,一则我心里明白,为了让人们别做坏事恶事,为了教育人才编出了夜叉神;二则我生来不做亏心事,何必害怕夜叉神,夜叉神的大巴掌再厉害也不会拍在我的头上。我虽然这样想,但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起来到铺外海滩上去撒尿,还是按渔家习俗先咳嗽一声,就是不为敬神,还是为警人哩。就这样我一个人在海边看铺,虽说夜间有点恐怖感,更有难熬的孤独感,但我还是日夜坚守渔铺。人们看到这般光景,不论是关心我的人,还是有意吓我的人,都一致夸我胆子大,是个可靠的看铺人。

很快就到了中秋节,全体渔民在渔铺吃了团圆饭。老船长一边吃饭一边往天空看,他说:“漫天都是风狗子云,恐怕要变天了,过几天就是八月二十一黑虎悬天暴了,小王千万可要多加小心哪!”

我忙问什么是黑虎悬天暴?老船长说:“听老人讲,每年到了八月二十一这天,山神爷赵公明就骑着黑老虎下山来,虎行生风啊,所以就会有大风刮得飞沙走石,人称黑虎悬天暴,它常把渔铺刮到大海里去呀。”

我有几分害怕,忙问:“我该咋办呢?”

有人说:“多找一些大石头来,用几条绳子两头拴上大石头,绳子耷拉在渔铺顶上,将石头坠在渔铺两边的席子上,大风就吹不动了。”

有人说,在渔铺两边多堆些沙子,大风要来了,用沙子把席子着地的地方埋起来,席子就撅不起来了;还有人说,用船上的小篷把铺门堵严,铺里没有过堂风,大风就吹不跑渔铺。

听了大家的话,我就来个未雨绸缪,提前做准备。我找来了许多大石头,用绳子一头先拴牢,然后在渔铺两边堆起了沙子堆,船上的小篷一直撑在铺口。果然不出老船长所料,到了二月二十一日的半夜时分,我就被沉闷的雷声惊醒,慌忙钻出渔铺,借着闪电雷声向东北方向一看,只见北山顶黑云翻滚,看来黑虎悬天暴真的要来了。我赶忙把拴好石头的绳子坠在席子的中间,双手又黑狗扬沙一般,把堆在铺两边的沙堆埋在席子着地的地方,又用小篷堵严了铺口。还没容我把小篷子的绳子系牢,伴着电闪雷鸣,随着飞沙走石,大风直向渔铺扑来,钢镚大的雨点也噼里啪啦地砸下来,铺上的席子好像要展翅高飞的鸟儿,拼命地呼哒起来,整个渔铺都颤抖起来。我暗自庆幸,幸得我用石头坠住了席子的中间,又用沙子埋住了席角,要不渔铺早就被刮跑了。

突然,堵在铺口的小篷被狂风吹开一角,风雨“呼”的一声钻进渔铺来。可怕的穿堂风就要把渔铺从内部掀起,我猛扑过去,用身子压住篷肋,忙用双手把篷绳拴牢在铺柱上,风越刮我越压,人和风展开了殊死的搏斗。风雨来得急,过去得也快,不到一个时辰,雨渐渐小了,风也慢慢地住了,但我还不敢放松警惕,依然死死地压着小篷不敢松劲儿,不知不觉中竟趴在小篷上睡着了,两手还紧紧抓着篷绳。

渔民们起早出海来了,看看渔铺安然无恙,又看看我这套防风的准备,都点了点头,想进渔铺看个究竟,小篷却拉不开,后来发现我竟在小篷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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