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司令员到农民

从司令员到农民

口述|金文元 整理|宋晓红

我跟老伴说,这沟里有5道岭、7座峰、4条沟,3600多亩,栽上树,不出30年,你就是千万富婆了。

我18岁入伍,从战士一直干到延边军分区副司令员,2004年,离岗退休了。

脱了军装,浑身不得劲儿。我才55岁,还不到吃老米饭的时候,离死就更远了。再说我在部队折腾惯了,闲着比啥都难受。

请我出山的人当然不少,都让我挡回去了。有人叫我给他当顾问,年薪十万,他说你啥也不用干,挂个名儿就成。我最烦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事儿,啥叫挂个名儿就行?你有那闲钱不如买张年画贴墙上,还能养养眼,我的名儿挂着不好看也不好使。

其实我早给自己规划好了,啥也不干,回家乡包山育林去。

这个规划可不是脑袋发热整出来的。这些年,没少外出开会,别人开完会喜欢去雾里看看花水里望望月,欣赏欣赏异地的好风景。我喜欢去看山,看看人家山上栽的是啥树,那树是咋栽的?树是永远的财富,你想啊,黄山要是没了迎客松,那得减多少风水。

我们安图县有的是山,就是缺树,光秃秃的。山上没树就像人没穿衣服,丑。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有朝一日能上山栽树,让安图的山绿起来。以前在部队忙着带兵,没工夫去干想干的事。安图是我的家乡,乡亲们对我有恩,余热不往家乡使,往哪儿扔?

我把回乡包山育林的事儿一说,家里家外没一人支持。

主意是我拿的,腿在我身上,我想干的事,没人挡得住。我选中了石门镇大成村的大成沟,作为我的新战场。

寻了个万里无云的日子,领着老伴去视察。

我指手划脚地跟她说,你看,这沟里有5道岭、7座峰、4条沟,3600多亩,现在它们全是我的地盘,你别看现在荒山野岭的,不出30年,这儿就是金山银山,到那时,你就是百万富婆、千万富婆。老伴抹着眼泪数落:金文元,你就会编瞎话唬我。

女人忒爱记仇,你看你看,20多年前的事儿,她还记着呢。

我当营长那会儿,在石家庄高级陆军学院学习,临毕业,正赶上中越战争。当时上级明确规定参战有三个不准,边防军人不准上,独生子女不准上,少数民族军人不准上。三个不准我占了俩,虽然不是独生子女,可两个哥哥都是残废,上级不批我的请战书。

我当然要去争取,凭啥呀?我是优秀营长,干过炮兵、侦察兵,会开车,前线的各种轻重武器我都会用,别人可以不去,金文元咋能不去?领导勉强同意了,但还得征求家属的意见。

部队通知家属来学院见面。我到车站去接老伴,一见面就跟她说,上前线的名单已经定了,没我的份儿,老伴一听放心了。我说反正咱去不了前线,你干脆表现得积极一些,领导要是找你谈话,你就说家里啥困难也没有,坚决支持金文元上前线杀敌立功。

老伴不经骗,当真了,领导找她谈话的时候,她一字不差地照着我教的说了,我这才顺利地去了老山前线。后来,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气得追着我打。

那天我从延吉回村,听见哗啦哗啦麻将响,我抬脚进了那屋,屋里有6个人,4个人在玩,两人在看。

我提着20万元现金去大成村承包荒山。

村支书问,你不在城里待着,到这儿干啥。我说来包山栽树。他一听,笑得见牙不见脸,栽树?你当司令当傻了吧。

当地百姓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官,更没见过我这么傻了吧唧的人,人家花钱买官当,他花20万元买个农民干,脑子进水了。

我到那儿快俩月了,还天天有人去看我,他们就是去瞅瞅司令长得啥样儿。别村的百姓也赶着来看新鲜。有个外村的老乡问村主任,你们的司令在哪儿啊?村主任手一指,沟口那旮旯呢。他来转了一圈走了,又去找村主任,没瞅见司令啊,就一老头在刨地。村主任说,你傻呀,刨地的老头就是司令。

乡亲们把我琢磨了好些日子,还没整明白,有人偷着问我老伴,你家老头真的是司令吗,咋不像呢?后来延边自治州开“两会”的时候,我作为人大常委穿着军装坐在主席台上,他们从电视里看见了,这才相信,哎呀妈呀,那老头还真是司令呐。

我刚到大成村的时候,那天上午我从延吉回村,听见哗啦哗啦麻将响,我抬脚进了那屋,屋里有6个人,4个人在玩,两人在看。我抓起桌上那堆皱巴巴的零钱朝他们砸过去。瞅瞅你们那点出息,就这么三毛两毛的也值得你们输赢,有能耐整几局大的也让我开开眼呐!

正是种瓜点豆育苗插秧的时季,大白天躲家里赌钱,这要搁从前,非把他们踹得上不了炕。你还别不信,我当排长的时候,“八一”建军节会餐,战士要求喝点酒,我心一软就同意了,反正放假三天,喝点就喝点吧。谁成想几个东北兵喝高了,干起仗来了,气得我啪啪啪啪啪,挨个儿扇了他们一大嘴吧。唉,脾气多大,吃的亏就有多大,就那几巴掌,把我升连长的事儿打黄了。

哪能让他们再这么懒散下去?得让他们干活。

把手摊得像张饼,村里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项目没项目,你让我干什么,怎么干?我攮了他一拳。

树苗买来了,我去找村主任,让他给安排一些人帮着种树,来的人不管男女,一天给50元钱。

村主任叫李明灿,早就听说他是出了名的“白手”,在朝鲜语里,“白手”就是懒汉。果不其然,他把人给带过来以后,别人都在干活,他站在一边抽烟望风景儿。我说别人都干你咋闲着,他说露水太大,干不了。我毛了,是你的官大还是我的官大,我能干你干不了?这要在战场上,我非毙了你。他没辙,装模作样地比划了几下,趁我不注意,立马溜走了。

晚上,我把他堵家里好一通训,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家选你当村主任,就是希望你带着他们往好日子奔,你呢,一身懒肉,游手好闲,像个干部么?干活干活,只有干才能活,大成村的穷根儿就在你这个村主任身上!

他把手摊得像张饼,村里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项目没项目,你让我干什么,怎么干?我攮了他一拳,只要你想干,我来给你支招儿。

后来我一上山就把李明灿拽上,外出参观也捎带着把他领着,去部门谈事让他跟着,让他去认识认识那些部门的领导,农民要见局长难,我领着就容易了。

去林业部门买树苗,给李明灿也捎回几百棵,逼着他栽,栽活了奖,栽死了罚。人都一样,你给他脸,他哪能往地上摔。再说了,天天跟着我混,他想懒也懒不成,有我这杆鞭子赶着呢,赶着赶着就把他赶上道儿了,他跟着种了好几万棵树,还建了一个年产50万袋的木耳加工厂,为40多人提供了就业岗位。

你不知道,他现在干活可上瘾了,也是,一年能挣十来万,能不上瘾吗?再说他现在是吉林省劳动模范了,哪敢不干,那么大的荣誉管着他呢。

就他们那胆子,没人朝他们瞄准都得匍匐前进呢,让他们干从没干过的事儿,还不得拱到土里去?

改造一个人容易,改造一群人难。

一边刨坑栽树,一边和乡亲们唠嗑,唠栽树的好处。他们根本听不进去,哎呀金司令,你连一棵草都活不过,还费劲扒啦的栽啥树啊,一棵树几十年以后才能见着钱,到时候,树还在,人没了,冤不冤哪。

我说草能一岁一枯荣,人不能,就一辈子,完了就完了,所以咱才得栽树。你栽棵葱栽棵蒜当年就吃了,沤成了粪,啥也剩不下。树就不一样了,等你人没了,树还在替你活着,结籽结果,为后人造福。后人享着你的福,能不想着你,念着你?死了还能让人想着念着,多美的事儿啊。

我说的在理儿吧?可是没戏,在他们那儿全一风吹了。

跟他们掰扯这些精神上的事儿太远大了,得整点物质的。

整物质的也不能光送鱼给他们,鱼再大,也有吃完的时候,要送就得送钓鱼竿,教他们怎么钓鱼,这才长远。

种树来钱慢,咱就整点来钱快的,养牛、种药材、种木耳,以短养长,什么来钱整什么。

光用嘴动员乡亲们整这些事儿肯定不好使,就他们那胆子,没人朝他们瞄准都得匍匐前进呢,让他们干以前没干过的事儿,还不得拱到土里去?

我先干,干成了再招呼他们。

自己还没整明白,就虎了叭叽地干上了,不碰壁有鬼。种了15亩穿地龙和水飞蓟,眼瞅着能收了,一场暴雨全淹了;从山东买回来66头黄牛犊,冬天没过完就冻死了5头;种木耳,一万多袋菌袋,一个木耳也没结,倒长出一些“蘑菇”。

没下酒菜,我跟专家说,现在村里穷,你只能有啥吃啥,等乡亲们都赚上钱了,你就吃啥有啥了。

不怕,我是谁,金虎子。

知道“金虎子”这个名号是怎么来的吗?我刚入伍不久,部队在梨树沟石垃子山上建瞭望塔。往塔顶铺第一块木板的时候,遇到难题了,木板长4米,重100多斤,人扛不上,用绳子往上拉。塔架是空的,人要在大风中站在18米高、只有8厘米宽的角钢上把木板接住,拽到钢架上铺好。这事儿太危险太难,三个连里的好汉都拉出来练了,不成,又从全营挑了18名身体强壮的战士组成“勇士队”,还是不成。团首长急眼了,谁还敢上?我说我敢。

我往身上绑了两副保险索,一副从头到腰,一副从脚到腰扣紧,两腿夹住绳子,倒悬在空中去接木板,这招儿管用,风把木板吹过来的时候,我一把接住,使劲儿地拽上塔架铺瓷实了,在场的干部战士都为我鼓掌。有这件事垫着,入伍不到一年我就入党了,团里还给了我“小老虎”的称号,我姓金,时间一长,“小老虎”就成了“金虎子”。

老虎再能也上不了树,我金虎子也有干不了的事。

去请专家,一般人请不动,我的官大,我请他得来。

专家来了,先领到炕头上喝酒。没下酒菜,我跟他说,现在村里穷,你只能有啥吃啥,等乡亲们都赚上钱了,你就吃啥有啥了,他听了直笑,我也笑。

酒一喝,就有感情了,有了感情就好说话。晚上跟我睡一炕上,给木耳菌棒灭菌的大锅支在门口,我烧火,他看温度计,喝几口酒,出去看看几度了,再喝几口,再出去看看,嗯,够100度了,得保持10小时。就这么着,我跟他喝了一宿酒,半小时出去添一回柴。

专家一指点,木耳种成了,照着专家支的招儿,我还试种了五味子、桔梗、黄苓和其他一些药材,林地里种了70斤籽的林下参,还利用山涧溪水,建了8个林蛙孵化池,春天的时候你来大成沟听听,那真叫蛙声一片。

家乡盛产大米,每年都为卖大米犯愁,有乡亲来找我,金司令,咱也成立合作社吧。这正合我意。

我干成了,不用招呼,乡亲们就跟着干上了,我种啥他们种啥,李明灿靠种木耳,一年能挣十万八万,那些跟着我种木耳和药材的乡亲都挣上钱了,我就势帮着成立了木耳和药材种植协会。

大成村总共有256户,除了朝鲜族,还有部分山东人,三分之二的人家在外打工,留在村里种地的不足百户。现在不管栽树还是种别的经济作物,乡亲们的热情高得很,除了我和村主任的,他们栽的树不下20万棵,还种了不少中药材。我刚来的时候,他们的年收入还不到3000元,现在能有6000多了。

东北盛产大米,每年乡亲们都为了卖大米犯愁,推着小车,走街串巷地吆喝,弄不好还得出这样的事:去六楼送完米回来一看,车上的米让人扛走了。我来了以后,哪年都得帮着乡亲们推销大米。前年,有些乡亲来找我,金司令,咱也成立合作社吧。把乡亲们组织起来一起闯市场,这事儿正合我意。

再合意我也得摆谱,不干不干,就一户两户的整个什么劲儿啊?没个三五十户不要找我。办事得用脑子,这叫策略,我这么一说,那些想办社的乡亲哪能憋得住,还不得可着劲地去联络动员其他人?果然,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好消息就来了,40多户愿意入社。

行,通知下去,晚上六点开会,学习枟合作社法枠。

六点开会七点人还没到齐。这怎么行,得给他们立规矩。我开口骂人,就你们这熊样能干个球,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干脆别干了!

我一骂,再开会的时候,就没人敢迟到了。我扯着嗓子问,村东头人到没到齐?村西头人到没到齐?到齐了?好,开会。我一喊完,乡亲们就乐,一乐,心就近了,我这个司令跟他们成了一个坑里的泥,不分你我了。

合作社成立了,买耙地机我拿3万,村里拿1万,买大型收割机的时候,都拿不出钱来了,我去化缘,整回30多万,把大型收割机开回来了。那玩意儿好使,一天能割好几垧地,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早,幸亏咱有大型收割机,粮食全抢回来了,没冻地里。

合作社有好几百亩地,一年打下的粮食近百万斤,大米再好也卖不上个好价,也就2元一斤。我琢磨着办个粮食加工厂,生产精制大米。

儿子要抬我去延吉医院养伤,我跟儿子说,老子是个兵,哪儿死哪儿埋,这辈子就埋在大成沟了。

去年9月,加工厂建到一半,我去巡山的时候摔了一跤,我咬着牙爬起来,自己开车去医院,一拍片,腰骨骨折。医生问,你是怎么来的,我说自己开车来的,医生说你就是个铁人,也得让人把你抬回去。上哪儿找人抬啊,我还是自己开车回到沟里,在炕上躺着。

躺着也清闲不了,成天有人来请示这个事咋办,那个事咋办,我不张罗不行。农民认识谁啊,请个师傅来调试机器都请不动,我一个电话人家就麻溜地来了。建粮食加工厂是去年年初就跟乡亲们承诺的事,说过的话就得算数,拉出来的屎哪能再坐回去。

儿子带着几个战士跟着救护车赶来了,要抬我去延吉医院养伤,我不去,儿子气得哭,哭我也不走。我跟儿子说,老子是个兵,哪儿死哪儿埋,我这辈子就埋在大成沟了。

在炕上躺了20天,硬撑着下炕了,腰软得像面条,得用腰带勒着。

粮食加工厂建好了,一样的米,经过筛选、真空包装,那叫一个好,能卖6元钱一斤,一垧地能多卖3000多元钱。你回去看看杭州的超市有没有我们“大成贡坊”牌子的米,要是没有,我得去公公关。

去北京推销大米,拿着军官证去窗口买票,售票员把军官证当成了残疾证,给买了半票。火车上遇到查票,要补交188元。合作社的钱,能省一分是一分,我耍赖,说自己真的是残疾人,不信,你们看看我的腰,我掀起后襟,把护腰带亮给他们看。列车长来了,见我是个农村老头,脸晒得比牛屎蛋子还黑,手上的老茧厚得针都扎不出血,动了恻隐之心,没让我补票。

到了北京,我直奔总参总政,找战友和过去的老领导,见了面,掏出带去的大米样品,看看这米多好,一粒碎的都没有,你们上哪儿去淘这么好的米?就这么着,我花180元路费,带回了26万元的大米订单,乡亲们高兴得直蹦高儿,说明年都得入社。这就对了,农民嘛就得组织起来才有出路。

我在这儿待8年了,跟乡亲们栽的树加起来约有30多万棵,用不了多少年,大成村的山就能绿了。

乡亲们把大成沟改名“司令沟”,对我可迷信了。别看我辈分不大,威望老高了,谁家办红白喜事,只要我去了,主人就觉得特有面子。不管谁家盖房子,都要找我去看风水,我哪懂这个,买几本风水的书看看,现学现卖。

前年村里有个媳妇生孩子,非得叫我取名儿。起名儿这么大的事儿我哪敢胡乱整,去找市文史办主任,合计了半天,整了8个备选名儿,她选了那个“书婷”。她倒真有眼光,书婷,这名儿多好,女孩子书读多了,自然就婷婷玉立了。

我住的这个屋,离村里最近的人家还有两公里,屋里不通电,靠太阳能发电,遇上阴天下雨,有灯也点不亮。天一黑我就上炕,看不成电视,拿个半导体听听新闻,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吃的就更简单了,冬天煮一锅饭吃两天,夏天买一大袋锅巴,用水泡着吃。老伴每回来看我,都是笑着来哭着走,心疼。

我在这儿待8年了,栽了11万棵红松,4万棵落叶松,还种了几十亩药材,乡亲们也跟着我栽了不下20万棵树。有这30多万棵树站着,用不了多少年,大成村的山就能绿了。

去年底村主任问我,司令,咱明年还栽树不,我说栽,当然栽了。

栽树栽到80岁,活到90岁,留10年时间享福,是我给自己订的计划,没有特殊原因,我的后30年就按这个计划整了。

眼下要做的是上一个新项目,用苞米秆、黄豆秆、灌木和一些废料研制颗粒燃料。这东西好,变废为宝。北方冬天要供暖,用煤有污染,要是用这玩意儿取暖做饭,不光环保节能,还能让城里人不出门就能闻到炊烟味儿,对乡亲们当然就更有利了,又是一挣钱的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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