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余烬再温读者家

序 余烬再温读者家

李天扬

1994年盛夏,那天我生日,28周岁。

中学同学萧颐新婚,我去他家小坐。他租了一间小屋,在老北站,是间阁楼,进屋要手足并用爬极陡的梯子,屋子有小半间直不起腰来。

那时,距邓小平南方谈话,两年半;那时,是邓小平希望上海“三年大变样”的第三年。

那时,我也住在蜗居里,且无所事事。

坐在阁楼里,喝茶聊天,萧颐翻着当天的报纸,突然说:“人民日报来上海招人了,你要不要去试试?”

我接过报纸一看,是一条朴素的招聘广告,心里一阵激动,似乎看到了回归新闻业的光。

很幸运,我被录取了。

青浦路50号,人民日报社华东分社最初社址。这年10月,我到这里上班。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个地方。

保育钧、贾安坤、周瑞金、吴长生、曹焕荣、戴玉庆、吴芝麟、凌志军、钱江、高海浩、刘士安、陈颂清、吴焰、高渊……这是怎样的一份名单啊。夸张一些说,将来要研究近二十年的中国新闻史,恐怕是绕不开华东分社这群人的。

对,还有李泓冰。

刚进分社,听到最多的两句话,一是“要像总书记、总理一样思考问题、策划选题”;一是“稿子要比别人高出一筹”。这两句话,既震住了我们,也逼着我们在思路上、行动上跟上说这话的人。

还记得见到李泓冰的第一面。因为采访广岛亚运会,她比总社别的同事晚一个月到分社。那天,开会讨论选题,李泓冰坐在下面,并不起眼,我们也不认识她。总编辑吴长生说:“李泓冰,你说说。”她一开口,就不同凡响。这个看上去跟我们差不多大的人,水平比我们高出何止一筹。当年有这个感觉,不奇怪,我们毕竟是刚进社的新人么。但直到今天,面对李泓冰,仍是这个感觉。所谓碾压,大抵如此。

关于李泓冰,夸她才华横溢文笔超群,就像夸梅西球踢得好一样,是正确的废话……

关于李泓冰,她的古道热肠、快人快语,圈子里也几乎尽人皆知。同事评职称、同事考研读博、同事的孩子升学,她会比人家自己还着急,盯着不放……

关于李泓冰,她的迷糊、丢三落四,也是一大特色。她请我们去她北京家玩,到了楼下,竟问:“我家几楼?”好不容易来到家门口,还找不到钥匙,叫了开锁师傅来……

华东分社的故事,将来应该有人来写。这里不再说下去了。直接跳到2008年。

这年年初,我奉命调评论部工作,3月初,全国两会前,开出新民晚报第一个时评版。一到评论部,我第一个想到的作者,就是李泓冰。

李泓冰其实从来没有专门从事过评论工作,但她却是好几家媒体的“首席评论员”。人民日报、人民网先后开设“人民时评”专栏,人民日报组建“任仲平”写作队伍,京华时报创办评论版,李泓冰总是被委以重任,率部担纲。而那年考进华东分社的“小朋友”们,也在李泓冰的率领下,成为享誉评论界的“华东野战军”,其中三人后来分别出任过人民日报评论部副主任、解放日报理评部主任、新民晚报评论部主任。

李泓冰是个仗义的人。我做了20多年编辑,“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刚到评论部,两眼一抹黑,评论圈子一点不熟。约李泓冰写稿,其实是求助。她一口答应,一炮打响。只一两篇,就引起了同行的注意。《新闻记者》主编吕怡然先生跟我说:“有李泓冰,侬笃定了。”

李泓冰的评论,什么风格?李泓冰的关注点,在哪里?让我们看看她为晚报写的第一篇评论——

这是2008年1月14日,题为《最重要的不是追认魏文华为烈士》。说的是在湖北天门,路人魏文华因用手机拍摄城管与村民冲突,而遭城管暴打致死。政府部门拟追认魏为烈士。对此,李泓冰想起了她不止一次写过的孙志刚,她写道:“当年,在广州打工的大学生孙志刚因未带身份证,在收容所中被毒打致死,这一事件经过无数人的奔走呼号,终结了收容遣送制度。而无辜者魏文华的惨死,是否也能成为终结城管人员践踏法律行径的契机呢?”文章结尾,李泓冰说:“重要的,不仅是追认魏文华为烈士,也不仅是对施暴者的依法惩处,这还安抚不了公众的安全感。除非,我们确信,永远不会有在‘自己人’手中成为‘烈士’的可能……”

窥一斑,可见全豹。这篇文章,可谓开门见山。

2008年,最令国人揪心、难忘的,是汶川大地震。李泓冰为新民晚报撰写的一系列评论,也令我难忘至今——

5月13日:《第一时间公开信息是减震良方》;

5月14日:《先救废墟中的孩子》;

5月16日:《请为地震死难者降半旗》;

5月19日:《五星红旗为苍生而降》。

李泓冰,是写评论呼吁为地震死难者降半旗的第一人。她的这篇评论,自然意义非凡。这里,不妨透露一点细节。其实早在几年前,李泓冰已撰文提出,因灾害和事故造成重大伤亡,应该为遇难的普通公民降半旗。在5月12日地震发生的当晚,我俩商量选题时,她就提了这个观点,我也深表赞同。只是,我们觉得在第一天说这个话题为时稍早,故选择两三天后发。此篇发人未发之言,其影响之大自不待言。遇重大事件,我对李泓冰的仰仗和倚重,亦不待言。

2006年到2016年这10年左右的时间,是中国报纸时评从无到有、从兴到盛、从盛到衰的10年,也算是当代中国新闻史的重要一章。此前,中国的报纸上,言论大抵分三种:社论、短评和杂文,几乎是没有时评的。时评的出现并兴盛,刷新了报纸评论的话语体系,一改原来以官话为主、以颂歌为主的社论腔,讲究时效、重视监督,深受读者欢迎。这股时评热潮,也培养了一大批时评作者,不少人从“草根”走向主流媒体的中心舞台。与此同时,一批知名教授学者,也加入了时评写作队伍,他们的文章,学术性、专业性强,提升了报纸评论深度。但是,过了一段时日,报纸时评也形成了新的写作套路,我称之为“时评八股”,读多了,不免生厌。

李泓冰是报纸时评兴衰十年的全程参与者,她的时评,了无八股陈腔,清新明畅,痛快淋漓,自成一体。她对报纸时评的这份独特贡献,是值得好好研究的。作为博士论文题目,也是极好的。

也正是不满足于,或者说不满于时评八股腔,我在新民晚报评论版上,特意开设了“自由谭”专栏,请作者自由发挥。但是,人的习惯往往是很顽固的,不少朋友写的“自由谭”,仍然像时评。这时,我又想到了李泓冰。我跟她商议,请她写个人专栏。她又一口答应,并取了“余烬录”这么一个文气且旧气的名字。

这本书的文章,便来自这个专栏。

这个专栏,断断续续,写了五年多,差不多是“时评十年”的后一半。跟李泓冰的时评一样,专栏问世不久,便引发了圈内外、业内外的关注。颇有一些朋友,看了专栏,心生崇拜之意,并生出认识“生蛋的鸡”的念头来,想见一见传说中的李泓冰。

写了一段时间,我便对李泓冰说,这个专栏文章,可以结集。对于出书之类的事,李泓冰比我洒脱得多,她写过的文章,何止百万言,但似乎一本集子也没出过。我一直笑言,她不出书,是读者的损失。

如今,有识货的出版社领导相中这个专栏的文章,真是一件大好事。

我是这些文章的第一读者,所以李泓冰嘱我代为整理。按出书的惯例,文章集子,分几辑为好。我想了一想,拟分“吾土”“吾民”“吾道”“吾文”四辑,获李泓冰俯允,出版社编辑老师也表示赞同。概言之,忧国忧民也。

文章好坏,读者自有慧眼,不用我来饶舌。我就说说我的几点印象。概为三个“度”。

一曰速度。李泓冰是人民日报社上海分社的社领导,公务繁杂,还能写这么多的文章,如果有秘密,那就是一个字:快。我常常开玩笑说,你写一篇千字文,也就是我抽一根烟的功夫。这话略夸张,但她写文章之快,的确令人咋舌。这个专栏,是固定时间固定版面的,偶尔,李泓冰会忘写。我倒不慌,一个电话过去,她说:“哎呀,我在送女儿。”她把女儿送到学校,车停路边,半个多小时,稿子就过来了。你还真看不出来,这是一篇急就章。我想,快,自然是因为才思敏捷,更因为勤于思考。写的东西,正是她平时思考的,并不用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她的忧思,是沉入血脉,浸入日常的。这是李泓冰快的源泉。

二曰高度。人民日报同仁引以为豪的“高出一筹”,在李泓冰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从报纸的特性来看,人民日报需要高屋建瓴、大开大合,而新民晚报则需要亲民,接地气。但这一点儿也难不倒李泓冰,她在两副笔墨间切换自如。十几年来,人民日报上关于上海的深度报度,几乎都是李泓冰参与策划、采写的,为了上海的改革开放大计,她摇旗呐喊,建言献策,影响颇巨。在“余烬录”里,李泓冰同样常常会写到上海。她写过一篇《上海到底哪里好?》,从满城的桂花香写起,她说,上千网民说上海好,“居然都没说到桂花”。然后,她慢悠悠地细数上海的好处,连上海的“挤”,也好,因为挤而不乱。她还说到马云之前的“离开”和现在的“回来”,以解说上海规则意识之优长。李泓冰给晚报写的文章切口都很小,文字也清新浅近,但是,文章的思想高度,依然在。所谓“以小见大”,是为模范。

三曰温度。余烬二字,当然有自谦之意。但是,别忘了,燃余之烬,是有温度的。李泓冰的文章,也是如此。可以说,她是捧着一颗灼热的心,“只为苍生说人话”。这个感触,当年一篇一篇接读时,就有,现在借编书之机,重读一过,就更深了。这本书里,为人民大众、为弱势群体大声疾呼的篇章,远超半数。不夸张地说,书的目录,就是一首忧民诗。

在嘱我整理文章的同时,李泓冰还命我作序。按学历,她是师姐我是学弟;讲工作,她是领导我是小卒;论才华和见识,她与我,更是判若云泥。说写序,是不配、不敢的。以上拉杂写来,只是我的编辑体会和读后感罢。

最后,说说题目的来历。2012年端午假日,李泓冰游香格里拉,得诗一首。我闲坐家中,读之,有感,步韵和了一首。这是我写的第一首旧体诗模样的东西。我不通平仄不谙格律,诗就不抄了,以免贻笑大方。“余烬再温读者家”,是诗之末句。当时,“余烬录”开张不久,因工作原因,暂停了,我表达了作为编者的期盼。令人高兴的是,过了一小段时间,“余烬录”接续,并直至评论版关张大吉。如今,“余烬录”结集,以书的形式,再温读者家,故移来作题。自以为,甚好。

2019年5月4日五四百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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