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知人论世:黄宗羲的生平与时代
第一节 早年学思
中国古代思想史上,晚明以降以至于明清之际可以说是继先秦、两宋之后的又一座高峰,而黄宗羲(字太冲,号南雷,又称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无疑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农历八月初八,黄宗羲生于绍兴府余姚县黄竹浦,为家中长子,其父黄尊素(1584-1626),字真长,号白安,母姚氏。黄宗羲七岁时,父亲黄尊素中进士,次年授安徽宁国府推官,后任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他的少年时代,基本在宁国、京师等地的随父外任中度过。少年时期的黄宗羲并没有在事关举业的“正经功课”上表现出太多过人之处,相反倒是对小说演义等“闲杂之书”表现出浓厚兴趣。黄宗羲晚年回忆,其时年十四随父在京时,“课程既毕,窃买演义,如《三国》《残唐》之类数十册,藏之帐中,俟父母熟睡,则发火而观之。”孩子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细心父母的眼睛,“一日出学堂,忠端公见其书,以语太夫人,太夫人曰:‘曷不禁之’?忠端公曰:‘禁之则伤其迈往之气,姑以是诱其聪明可也。’”父母的开明,给了少年黄宗羲充分发展自身才智兴趣的空间,而这也对他未来的思想性格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无忧无虑的少年岁月转瞬即逝,黄宗羲十七岁时,重大的家庭变故在风雨如晦的时代中骤然来袭。明天启五年(1625),东林党人在与魏忠贤阉党的政治斗争中失势,作为东林重要成员的黄尊素亦被削籍罢归,次年被捕入京,下诏狱,六月被害。天启家难,虽是黄宗羲一生难以磨灭的痛苦记忆,却也在无形中对其学术路向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黄尊素被执入京前,遗言嘱咐黄宗羲须多读史书。天启六年(1626),黄尊素罹难于诏狱,门生徐石麒渡江来吊,教以读史之法,曰“学不可杂,杂则无成,毋亦将兵农礼乐,以至天时地利、人情物理,凡可以佐庙谟、备掌故者,随其性之所近,并当一路,以为世用张本。”父亲与师长的教诲,使得黄宗羲改变少年时代泛滥驳杂的读书习气,开始系统研读历代史书,“自明十三朝《实录》,上溯《二十一史》,每日丹铅一本,迟明而起,鸡鸣方已,两年而毕。”
天启家难带来的另一学术因缘是黄宗羲与刘宗周的结识。黄尊素被逮临行前,命其师事同乡挚友、理学大师刘宗周(1578—1645,字念台,号蕺山)。这段师生缘,将对黄宗羲后来的学思历程产生深刻塑造。刘宗周的学术思想一方面深受王阳明心学影响,另一方面也对阳明后学末流的玄虚、情肆之弊深有反思,主张以慎独、诚意之学修正良知之教,在挺立个体精神的同时维系道德价值。不过,心性之学的深微显然不是初谙世事的少年黄宗羲所能充分领会的,只有在经历了人生的磨砺之后,老师的道德性命之教在他那里才完成了从“闻见之知”向“德性之知”的转化。不过,刘宗周对其思想潜移默化的影响,却并不是在桑海之后方才发生的。
崇祯七年(1634),黄宗羲服侍刘宗周从嘉禾经水路返回杭州,在这段旅程中,发生了一件令他终生记忆深刻的故事:
陈幾亭以《与绍兴守书》呈先生,先生览毕付羲。其大意谓:“天下之治乱在六部,六部之胥吏尽绍兴。胥吏在京师,其父兄子弟尽在绍兴。为太守者,苟能化其父兄子弟,则胥吏亦从之而化矣。故绍兴者,天下治乱之根本也。”羲一笑而置之,曰:“迂腐。”先生久之曰:“天下谁肯为迂腐者?”羲惕然无以自容。
少年意气的黄宗羲,此刻对于道德性命之教当然难有深刻体认,故不免对此付之一哂。陈氏之论固不乏迂阔,然而刘宗周的用心显然不在就事论事,而是意在点拨青年弟子留意天下治乱兴亡背后的道德人心之本。作为在崇祯一朝三起三黜、位列七卿的重臣,刘宗周对于大明王朝社会积弊的复杂性显然有着深刻认知。此番提点对于年轻气盛的黄宗羲而言实有棒喝之效,以至我们看到,这段故事在多年之后仍被其反复提及。
- (明)黄宗羲:《家母求文节略》,《黄宗羲全集》第1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4页。
- (明)黄宗羲:《家母求文节略》,《黄宗羲全集》第1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4页。
- (明)黄宗羲:《思旧录》,《黄宗羲全集》第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51页。
- (清)黄炳垕:《黄宗羲年谱》,中华书局,2006年,第15页。
- (明)黄宗羲:《明儒学案》卷62《蕺山学案》,《黄宗羲全集》第8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9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