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文?(代自序)
20世纪以来,散文一再被低估,到20世纪末,竟有“轻骑兵”之说。
散文是一种最基本的写作,从小学生的作文到《论语》《左传》……它民族也是如此,《圣经》就是散文集。
尤其在汉语中,一切写作都自文发端,甲骨上的铭文就是散文。散文就是写一切。感觉、时间、事件、观点,记录,叙述、思辨、感叹,兴观群怨,迩远,多识……写一切。
诗有两层含义,兴观群怨,迩远,多识,这里说的诗,是一切文的核心。另一层指分行形式。最初的文,其间杂有后来在形式上独立的诗、小说、戏剧甚至绘画。
文在开始的时候,散乱无章,怎么都行,只是要说出、记下。“文,错画也”。
比如,“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郭沫若《卜辞通纂》第375片)。这就是散文。卜辞早于《诗经》。
散文就是文。散文是写作走向专科化后出现的名字。诗这个字也是后来出现的。小说、戏剧更晚。
文是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这种世界观的产物。“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大块是混沌的,不分的,触类旁通。所以杂乱无章是文的本源性的章法。
形散而神不散,神是什么,元亨利贞。《说文解字》:章,乐竟为一章。元亨利贞,起承转合,是为竟。《礼记·乐记》:“乐者,天地之和也。夫乐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饰喜,就是文。所以苏轼在《答谢师民》书中说写作要“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他指的不仅是分行的诗而是“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一切。
文就是以文照亮精神世界的黑暗,饰喜,就是文明。为世界文身,以文明之。文不是分类的写作。写一切,文是动词,也是名词。文是写作的根基,文来自远古与诸神沟通的祭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就是文。文是对身体的解放,人从物的黑暗世界去蔽,立心,成为“仁者人也”。修辞立其诚,文是对人的解放,立心,对人的理解、阐释。“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孔子早就告诫,文是自由,也是束缚。
存在未经过文,就不是人的存在。仁者人也。文就是将仁置于世界中。
文是开端的写作,也是终极的写作。
古人理解的文与今天不同,文是一种“此在”(海德格尔语)。
人通过文的出场,在世。
人通过文才成其为人。
在很长的时间里,中国的写作就是文,李白、杜甫、苏轼都是伟大的文人。
文是祖国最古老的写作。
何以为文?在20世纪的写作中晦暗不明,
文在我们时代隐匿在黑暗里,文人声名狼藉。
文与人分裂。文成为专业技术,不仁愈演愈烈。
重返文。今天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这几天在读《左传》,真是高妙之极。例如:
“北戎伐齐,齐使乞师于郑。郑大子忽帅师救齐。六月,大败戎师,获其二帅大良、少良,甲首三百,以献于齐。于是诸侯之大夫戍齐,齐人馈之饩,使鲁为其班,后郑。郑忽以其有功也,怒,故有郎之师。”
“公之未昏于齐也,齐侯欲以文姜妻郑太子忽。太子忽辞,人问其故,太子曰:‘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诗》云:“自求多福。”在我而已,大国何为?’君子曰:‘善自为谋。’及其败戎师也,齐侯又请妻之,固辞。人问其故,太子曰:‘无事于齐,吾犹不敢。今以君命奔齐之急,而受室以归,是以师昏也。民其谓我何?’遂辞诸郑伯。”
有故事,有记叙,有诗,有论,有抒情,这就是散文。
更重要的是“修辞立其诚”“遂辞诸郑伯。”诚也!
此书,是我最近几年的散文集,泥沙俱下,内在的冲动,来自这种思考:
何以为文?
2016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