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莎士比亚书店转交詹姆斯·乔伊斯
现在乔伊斯成了莎士比亚书店的一名会员,而且是最著名的一位,你时常可以看到他出现在店里。显然,他很高兴与我的同胞们待在一起,他说过他喜欢我们,也喜欢我们的语言,而他的确在写作中运用了大量美国方言。
在莎士比亚书店,他还碰到了很多日后相交甚深的年轻作家:罗伯特·麦卡蒙、威廉·伯德(2)、欧内斯特·海明威、阿奇博尔德·麦克利什(3)、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还有作曲家乔治·安太尔。在他们心目中,他拥有神一样的崇高地位,但他们对他都抱着友好的态度,而不是顶礼膜拜。
乔伊斯则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管是作家、儿童、服务员、公主还是打杂女工。谁说的话他都觉得有意思,他从没说过遇到什么无聊的人。有时我会发现他一边坐在店里等我,一边全神贯注地听我的门房讲那些长篇大论的故事。如果是坐出租车来,他准一时半会儿下不了车,因为得听完司机的话。而他也让每个人着迷,没有人可以抗拒他的魅力。
我喜欢看他转动着梣木手杖走上我们这条街,脑后罩着帽子。我和艾德里亚娜叫他“忧伤的基督”,这个说法还是从他自己那儿听来的,还有“驼背的基督”(他读成“驼哦背”)。
他皱着脸的样子让我发笑,那时候的他看起来还真像只猴子。而他的坐姿,我只能称之为“被折断了”。
乔伊斯常常发出惊叹(他女儿管他叫“惊叫者”),但他用语非常柔和。他从来不说粗话,从不骂人,最喜欢的感叹词是意大利语的“嘎(Gia)!”他还时不时会叹口气。
他表达自己想法的方式非常克制,从来不用极端的词。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也只是说“糟糕”——不是“非常糟糕”,只是“糟糕”。我想他不喜欢“非常”这个词,“为什么要说‘非常漂亮’?”有一次我听到他在抱怨,“说‘漂亮’就足够了。”
对于他人,他一律表现出礼貌和体贴。我那些大大咧咧的美国同胞总是一声不吭地进进出出,即使打招呼,也只是说声“嗨”和“嗨,鲍勃”而已。在这种大家都随随便便的气氛中,只有乔伊斯一个人恪守礼节——简直称得上客套。在法国文学圈,作家习惯用姓氏称呼彼此。尽管作品中的人会相互尊称“泰斯特先生”、“夏吕斯先生”,但是你不必费神称其作者为“瓦雷里先生”和“普鲁斯特先生”。如果你是个信徒,也只要称一声“老师”就好。 瓦雷里一直管艾德里亚娜叫“莫尼耶”,管我叫“西尔维亚”,其他法国朋友也这么叫。我想这种习惯让乔伊斯非常吃惊,他称我们为“莫尼耶小姐”和“比奇小姐”,但示范作用几乎为零。不过,除了“乔伊斯先生”,没有人敢用别的方式称呼他!
有女性在场时,“乔伊斯先生”对提及某些事情的反应也非常老派有趣。莱昂-保罗·法尔格常在艾德里亚娜的书店给各种各样的听众讲故事,乔伊斯往往会听得满面通红,那些女士们反而安之若素,毕竟在她们的国家,男人们可不是自己脱衣服的。我敢肯定,乔伊斯一定很遗憾那些优雅的编辑女士不得不忍受这些困窘,不过我恐怕已经对法尔格的风格习以为常了。
但是,乔伊斯并不反对将《尤利西斯》交到女士们的手中,也不反对让女士们出版他的大作。
尽管乔伊斯天天来店里,我还是会另找时间拜访他,看望他的家人。我爱他所有的家人:乔治欧总是板着脸试图掩饰情感;露西亚幽默感十足——但在那种不一般的环境中长大,他们都不快乐。既是妻子也是母亲的诺拉,总是在训斥家人,连自己的丈夫也不放过,因为她觉得他们优柔寡断。乔伊斯喜欢诺拉骂自己“窝囊废”,这于他是一种解脱——别人都对他太过尊敬了。被她推搡时,他总是乐呵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