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骚 第五

辨骚 第五

[提示]本篇疑点主要有二:一是刘勰对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的看法,二是《辨骚》篇的归属。

[辨疑]

一、刘勰对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的看法

对于这个问题,学术界有两种看法:一种观点认为,刘勰“四异”之说,尽属贬义,进而得出崇经抑骚的结论。另一种则认为《辨骚》篇乃至《文心雕龙》全书高度赞扬了屈原及其作品,刘勰称得上是屈原的“知音”。

《辨骚》篇作为“文之枢纽”的最后一篇,其理论重心就在一个“辨”字上,为什么要辨?辨什么呢?刘勰列举了前代五位学者关于屈原及其作品的评价,然而刘勰对此并不信服。他认为五家的评价“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并没有准确把握住楚辞的主要特征,这就是要“辨”的理由。

综观五家的评论,刘安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并称其“与日月争光可也”。王逸指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及汉宣帝以为“皆合经术”和扬雄“体同诗雅”。四家明显基于儒家立场,以是否合乎《风》、《雅》精神为标准,四家均持肯定态度。班固持相反观点,其理由有二:一是他认为屈原“露才扬己,忿怼沉江”不符合儒家“明哲保身”的处世原则;二是认为屈原之文“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这与经典之文不合。尽管班固与前几家对屈原及其作品的理解不同,但是在评判的标准上实际是一致的。五家的评论,或从作品出发,或论作者的品质和人格出发,都设置了一个前提,那就是是否合乎儒家立场和《风》、《雅》精神。

刘勰提出自己的看法,即“四同四异”。

所谓“四同”,即指“陈尧、舜”、“称禹、汤”的“典诰之体”;“讥桀、纣”、“伤羿、浇”的“规讽之旨”;“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的“比兴之义”;“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的“忠怨之辞”。

所谓“四异”,乃是指“托云龙,说迂怪,驾丰隆求宓妃,凭鸩鸟媒娀女”的“诡异之辞”;“康回倾地,夷羿毙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的“谲怪之谈”;“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的“狷狭之志”;“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的“荒淫之意”。

刘勰认为“四同”是“同于风雅者也”,而“四异”就是“异乎经典者也”。单从这一点来看,他仍然没有摆脱汉儒“依经立论”的思想。就全文主旨言,这“四同”,实际上就是《离骚》“取镕经意”的具体内容。它与《风骨》篇“镕冶经典之范”、《定势》篇“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等说,可相互参证,表明刘勰论文,总是把能否“依经立义”放在第一位的。

但是,刘勰提出的“四同四异”是从作品的内容和表现形式出发。这与前人的评论有着很大的不同。依照“依经立论”的思想,“四同”显然是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褒扬,在这一点上龙学家们均无异议。实际上,对屈原及其作品评价,关键在对“四异”的理解。

有的学者认为,“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是明显的贬义,刘勰对此严肃批评。对这一问题的考虑不应仅仅局限于“四异”的字面意义,要从刘勰的出发点考虑。

刘勰所谓“四异”,“诡异之辞”和“谲怪之谈”是从作品内容的角度出发,指屈原把神话传说和土风民俗引入诗歌创作。“狷狭之志”是孤高和褊狭。“荒淫之义”是指《招魂》作品所呈示的生活画面,至于隐藏其后的作者主观态度则是相当复杂的,因此很难说刘勰对屈原的作品的所谓“荒淫之义”就是否定的。且刘勰只是说明了不同,并没有表现出褒贬的态度。

刘勰的态度主要见于后面一句:“故论其典诰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关键就在“夸诞”二字,刘勰对此是什么态度呢?在《时序》篇他论述:“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固知暐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可见其对楚辞中的“夸张”“怪诞”是不否定的。之后刘勰给楚辞下了一个很重要的结论:“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到了“自铸伟辞”比起前面的“夸诞”已经是明显的褒扬了,而且“四异”中就包括着屈原的“自铸伟辞”。

再从对《辨骚》影响和作用来看,刘勰将《辨骚》篇列入“文之枢纽”部分。《序志》篇:“盖文心之作,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变乎骚”就是为了借鉴楚辞进行创新。所以,“四异”中的“异”不仅仅有最一般的“不同”、“不一样”的意思,而且包容着“变化”“发展”创造、革新的内涵。针对经典著作的典雅、正统,“异”,往往被视为“诡异”“谲怪”“狷狭”“荒淫”,事实上也确有这种情况,所以刘勰要纠正当时讹滥、诡异之文风,但就《离骚》的具体内容来看,这只是局部的缺点,是“异”的某些具体表现,而不是作品的主要倾向。因此,才有所谓“博徒”和“英杰”之称及“轹古”、“切今”之誉,“异”中有缺点,才有背离正统的“浪子”,“异”中有变化、发展、创作、革新,才能产生超越古人、横绝当代的“英才”。只肯定“四同”,而否定“四异”,那“自铸伟辞”又将从何而来呢?它只是以“取镕经意”为前提,而不包括在“取镕经意”的范围之内。黄侃曾说:“‘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二语最谛。异于经典者,固由自铸其辞;同于风雅者,亦再经镕湅,非徒貌取而已。”这是深得刘勰所论之旨。《辨骚》篇虽然在“四异”中用了几个在今天理解颇有贬义的事例和词语,但全篇的主旨是赞扬、肯定《离骚》,而不是贬斥它。

可见,《辨骚》篇是刘勰通变观的体现,“辨”的目的是求“异”,求“异”的目的是为了“通变”。刘勰对屈原及其作品给予很高的评价是为了学习楚辞“惊采绝艳”的长处,以做到“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

二、《辨骚》篇的归属

关于《辨骚》篇的归属问题,学术界也有两种看法:一种意见认为《辨骚》篇应该属于文体论部分,理由就是《辨骚》篇的内容主要是对“楚辞”这一文体特征的认识,与“论文叙笔”部分内容相近。另一种意见则认为,《辨骚》应属于“文之枢纽”。

首先从刘勰对全文的结构安排来说,《序志》篇已经明确说明《辨骚》篇应属于“文之枢纽”部分:“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其次,从刘勰的写作体例上看,自《明诗》到《书记》的“论文叙笔”二十篇,其内容上的安排都是以“原始以表末”、“释名以彰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为原则,而《辨骚》篇并没有遵循这一体例。

其次,就魏晋六朝时代看来,楚辞和《诗经》一起被奉为“诗赋之祖”。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论述汉魏以迄南朝诗赋的发展时,就说过“源其飙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的话。钟嵘《诗品》评论汉魏六朝诗人,指出他们的作品的源流分别是《国风》、《小雅》、《楚辞》三者,实际上与“同祖风骚”的意思基本相同。刘勰把《辨骚》篇列入“文之枢纽”,实际上也是反映了南朝文人对楚辞的历史地位的重视,认为它与《诗经》同为后代诗赋之祖。而且,楚辞以其“惊采绝艳”的特点,对后世文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刘勰对于楚辞的价值与影响,具有较深的认识,倘若仅仅把《辨骚》篇放在文体论部分,停留在对楚辞文体特征的认识上,则大大低估了《辨骚》篇的价值,也违背了刘勰的本意。

实际上,关于《辨骚》篇的归属问题,已经有学者从多个角度进行了辩驳和论证。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段熙仲在其论文《<文心雕龙·辨骚>的重新认识》一文中,提出:“作者分明地提出前五篇是文之枢纽”,且“文体论的一般结构分四部分”,而《辨骚》篇“并不如此结构”。因此,他认为“《辨骚》篇的分组,似应服从原作者的自序,归属于论文之枢纽,而不必属于《明诗》篇以下的文体论”。后来王元化在其《文心雕龙讲疏》一书中,进一步肯定并阐明了段的观点,明确表示:“我认为《辨骚》篇应列入总论,而不应该划归文体论,除根据《序志》篇所述外,还可以从《辨骚》篇的体制方面推出同样的结论。”

以上是学者从篇章结构安排和体例考虑,得出的结论。

王运熙在《刘勰为何把<辨骚>列入“文之枢纽”》一文指出:“刘勰把《辨骚》列入‘文之枢纽’,不但说明他对于《楚辞》历史地位的尊重,而且还表明了他的一个重要的文学观念,即创作必须以经典为准则,对《楚辞》的奇变的文风,必须加以批判地吸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钟子翱、黄安祯在《刘勰论写作之道》一书中,发挥王运熙的观点,解析说:“在创作中如何继承,如何革新,才可能纠正当时淫靡奇诡的形式主义风气,把文学创作引上正确的轨道,这就很难找到比《辨骚》更适合的办法了。”

詹福瑞《望今制奇,参古定法——学习<文心雕龙·辨骚>篇的札记》认为,“变乎骚”之“变”即《通变》之“变”,就是探讨继承和创新的原则和方法。

这些都是从《辨骚》篇在《文心雕龙》中的特殊作用考虑的,展现其中蕴涵的通变思想。

此外,还有学者从“文之枢纽”五篇的关系,论证《辨骚》篇归属问题。如刘永济在《文心雕龙校释》一书中所持的见解:“舍人自序,此五篇之中,前三篇揭示论文要旨,于义属正。后二篇抉择真伪同异,于义属负。负者箴贬时俗,是曰破他。正者建立自说,是曰立己。”可见“文之枢纽”部分是一个完整的体系,不容分割。

上述各家虽有角度、分寸的不同,但在《辨骚》篇的归属问题上,大家是一致的。

“根柢无易其固,裁断必出于己。”“根柢”不知,岂敢“裁断”于己?基于《辨骚》篇在《文心雕龙》中的特殊的地位,关乎全书的指导思想,应深刻体会刘勰的用意。(黄伯 执笔)

[原文]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翳,则时乘六龙;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可谓鉴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将核其论,必征言焉。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禹汤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恕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至于托云龙,说迂怪,驾丰隆求宓妃,凭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毙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慧巧,招魂大招,耀艳而采华;卜居摽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苑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眄可以驱辞力,欬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

赞曰:不有屈平,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采云高。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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