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经 第三

宗经 第三

[提示]本篇疑点主要有三:一是对刘勰宗经思想的认识和评价,二是如何理解“六义”命意和性质,三是“六义”的所指。

[辨疑]

一、对刘勰宗经思想的认识和评价

对刘勰宗经思想的评价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综括而言,主要有两种代表性意见。其一认为,刘勰“盲目地崇拜孔丘和儒家经典”,“表现出了他对经书的迷信和吹捧”,“从而也表现出了他阶级的、儒家思想的局限性”,“对当代文学已失掉指导作用”。另一种意见则截然相反,认为刘勰“倡征圣、宗经为中国文学之本源,可说是能见其大,能知其本,为中国文学理论进程,树立了一块空前未有的丰碑”。应该说,刘勰的宗经思想贯穿于《文心雕龙》全书每一个篇章中的精髓,否定了刘勰的宗经思想,事实上也就从根本上否定了《文心雕龙》全书的价值和意义。而完全肯定了刘勰的宗经思想,又必然看不到其宗经思想给全书带来的负面影响。故对刘勰的宗经思想,要立足于《宗经》篇原文以及《文心雕龙》全书之宗旨和影响,实事求是、囿别区分,做出“惟务折衷”的客观评价。

刘勰的宗经思想,出于他著述《文心雕龙》的宗旨。在刘勰“道——圣——文”的思想逻辑中,“道”是只有圣人才能认识的,而圣人对“道”的认识都体现在“圣文”中,“圣人之文”是指“五经”。这是“体乎经”据以提出的最根本的理论基础,也是贯穿《文心雕龙》全书的指导思想。那么,在学术思想纷涌争锋、各种著作汗牛充栋的宋齐时代,刘勰何以独奉儒家经典作为自己论著的理据呢?这主要是由于他对经典的认识和尊崇。

刘勰认为“五经”都是“文质彬彬”、“符采相济”的典范。在《征圣》篇中,他赞誉圣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在《宗经》篇中,评价“五经”皆“根柢盘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他以“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说明“五经之含文”,称易“旨远辞文,言中事隐”;诗“摛风裁兴,藻辞谲喻”;礼则“采掇片言,莫非宝也”。总之,“五经”文辞雅丽、内容充实,“文质相称”、“衔华而佩实”,是后世一切文体的渊源,所谓“百家腾跃,终入环内”。故刘勰盛赞“五经”为“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是“性灵镕匠”、“文章奥府”、“群言之祖”;进而明确提出“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的主张,认为“文能宗经”,就会获得“体有六义”的优长。这为他“正末归本”的宗经思想确立了合乎逻辑的依据。据此对刘勰的宗经思想再作进一步分辨。

首先,刘勰并非作为经学家而是从文论家的角度提出宗经主张的。由《宗经》篇内容可知,刘勰虽然对儒家经典推崇备至,但《宗经》篇主要并不是宣扬儒家的伦理、道义,而自始至终围绕“言为文之用心”,从写作的角度阐释经典的有关内容、意义、价值。如在阐发经典的内涵时,侧重于从文辞雅丽、文质相胜、文体渊源等方面言明经典的价值;在阐述“五经”的重要性时,着重从义“埏乎性情”和辞“匠于文理”,即从“五经”内容和形式的表达技巧和艺术性上强调经典“开学养正,昭明有融”的作用;在分析经典的特点时,也突出赞赏“五经”论文辩理“一字见义”、“详略成文”、“先后显旨”、“摛风裁兴”、“婉章志晦”等艺术方法和创作技巧。因此,他主张“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学习经典华实相扶、繁简隐显等作文的方法和艺术经验,以达到像经书那样“体有六义”的高度。故刘勰虽推崇儒家经典,给予了至高无上的评价,但并不是从经典所承载的政治伦理观念出发,或从经典著作的语言结构、用词造句上刻板地去模拟“五经”,而是从写作上确立正式,建言修辞,以经书为准则。清代李家瑞说:“刘彦和著《文心雕龙》……谓有益于词章则可,谓有益于经训则未能也。”此言颇中肯綮,比较客观地揭示出刘勰宗经的目的所在。基于刘勰宗经思想的这一倾向,不加分析地说刘勰的宗经思想“表现出了他阶级的、儒家思想的局限性”,就失之偏颇了,进而也就影响了《宗经》篇的文论价值和意义。

其次,刘勰的宗经思想为“救弊”而发,也确对挽救文坛时弊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在《序志》篇,刘勰批评“去圣久远,文体解散”,“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的浮靡文风;《宗经》篇又言明,造成不良文风的原因是后世作者“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故刘勰提出在“建言修辞”上宗法经典,以“正末归本”。而宋齐时代浮靡文风的主要表现是:诗文写作刻意追新求奇,形成“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等内容空洞、繁采寡情、新奇轻靡的风气和“失体成怪”的弊端。故刘勰提倡在体制上宗法古人,以儒家经典的“衔华而佩实”挽救“文丽义暌”的颓势,鲜明地提出“六义”作为“宗经”的目标。有针对性地以合乎经典的“情深、风清、事信、义直、体约、文丽”之“本”,匡正“诡、杂、诞、回、芜、淫”之“末”,表现了刘勰的批判和变革精神,具有积极的实践意义,并非只是出于“对经书的迷信和吹捧”。

再次,刘勰宗经思想的产生不可能超越他所生活的时代。刘勰生活的齐梁时代,有较大影响的学术思想,主要是儒、道、佛、玄四家。道虚无、佛唯心、玄清谈,只有提倡“经世致用”的儒家学说尚能联系社会生活,并积累了较丰富的著述,作为论文的根据。且自魏晋以来,释老并兴,儒学消沉,所谓“以黄老为宗而黜六经”,“尚玄虚之学”,“三德六艺,其废久矣”。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刘勰力倡宗经,以之与当时各家之说相竞争,并与浮诡讹滥的文风相抗衡,应当说这种思想是自觉的、有识见、有选择的,绝非“盲目”、“迷信”之举。扩而言之,儒家“五经”作为中国文化的原初形式,作为最早的语言成熟的完整论著,其影响确乎有着与古希腊神话、《圣经》相似的作用。刘勰主张继承、借鉴传统文化中优秀的表现手法和艺术技巧,要求酌取经典雅正的语言,吸取其写作的经验,这种“古为今用”的原则,不仅在当时大有裨益,即使在今天也并没有“对当代文学失掉指导作用”,而依然具有其理论价值。

最后,从《文心雕龙》全书来看,刘勰虽然强调宗经,在实际论述中却不唯经是从,因宗经而排他。在“弥纶群言”、“惟务折衷”思想的指导下,刘勰既主张“镕冶经典之范”,也要求“翔集子史之术”。他称诸子为“入道见志之书”;怪南齐作者“多略汉篇”(《通变》);肯定历代笑话有“会义适时,颇益讽诫”的作用(《谐讔》)。对于纬书,刘勰虽然赞成古人指责其“虚伪”、“浮假”、“僻谬”、“诡诞”,但也承认其“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正纬》),主张放言遣辞,必“酌乎纬”(《序志》)。他认为楚辞虽有“异乎经典”之处,却也盛赞楚辞“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既崇尚“模经为式”的“典雅”,也赞赏“效骚命篇”的“艳逸”。进而把“倚雅颂”、“驭楚篇”作为他论文指导思想的两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再进一步说,刘勰对“五经”以后的新创造,也并不笼统地加以排斥。他提倡师心独造,盛赞屈原赋《离骚》“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辨骚》),可为宗经的典范。他认为“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是文学发展的规律,提出“参古定法,望今制奇”(《通变》)。可见,刘勰的宗经思想,并不是僵化的、狭隘的、停滞不变的。刘勰所反对的不是“执正驭奇”的变化和革新,而只是“逐奇失正”、“玩华坠实”、“跨略旧规”、“驰骛新作”的“讹新”。

在《文心雕龙》中,宗经思想虽然居于主导地位,但“文律运周,日新其业”的“通变”思想,也同样贯穿、主宰全书。刘勰继承与革新、会通与适变的理论主张,是相互融纳、补充为用的,且具有朴素的辩证观点。就此而言,也就不宜绝对地说他“盲目”地“迷信”经书了。

刘勰的宗经思想也有局限性。例如:刘勰对儒家经书极力推崇,奉为“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实则“五经”中既有精华,又有糟粕,应具体分析,区别对待。

二、如何理解“六义”命意和性质

在《文心雕龙》研究中,与《宗经》篇相关的另一重要歧疑,是对“六义”命意和性质的认识。对于“六义”,无论是它总整体意义,还是各部分的具体含义,研究者皆有不同的理解。对其命意和性质的理解,综括而言,为两种意见:一种观点认为,“六义”是刘勰提出的文学批评标准;另一种则认为,“六义”是写作上的原则和要求,是诗文写作的标准。

“六义”究竟是文学批评的标准,还是诗文写作的标准,如果不究其本体性质,只从“六义”的内容来看,二说皆可成立。因为在《文心雕龙》一书中,所谓“批评论”与“创作论”是密切结合在一起的。如在《文心雕龙》结构的划分中,大都将《时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五篇冠名为“批评论”,几乎成为一种通说。在“文体论”中,刘勰花费了大量笔墨,评论了各种文体的发展状况及历代作家、作品的妍媸美丑,从“论文叙笔”的词语概括上,即可看出其中具有评文的内容。而“创作论”中的许多篇章,其所论述的指导诗文写作的理论原则,很多也都贯注于其批评理论与批评实践之中。如《通变》篇评论了诗文从“黄唐淳而质”至“宋初讹而新”的变革、发展。《情采》篇说:“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这虽是从写作角度提出来的要求,但作为批评的理据也是恰当而必要的。《宗经》篇提出的“六义”说,更是《文心雕龙》“批评论”中不可或缺的关键性内容。是故,有的学者认为:“从刘勰在论文叙笔、剖情析采中的文学批评实践看,刘勰对文学现象的评论,无不体现了‘六义’的要求。”这一见解无可厚非,但据此认为“六义”是批评标准,论据并不充分。正如《史记》虽具有很强的文学性,但其本来面目却是一部史书;《文心雕龙》中虽包含着大量批评论的内容,但究其本体性质却是一部写作理论专著。同样的道理,“六义”在《文心雕龙》中虽然具有批评标准的作用,但其本体性质并不是“批评标准”。作用可以是多重的,但本体性质是唯一的。“六义”是评文标准,还是作文标准,必须考察“六义”说由以产生的基础和提出的主观意图,才能取得客观实际的认识。一则“六义”性质的评判须结合《文心雕龙》本体性质来考察。《文心雕龙》就其宗旨和本体性质而言,是一部写作理论专著,它虽然论及许多文学理论问题,但根本目的在于“言为文之用心”,多侧面、多层次地阐发各体诗文的写作理论。所谓的“批评论”,是依附、从属于“创作论”,为“创作论”服务的。以“论文叙笔”论,刘勰在论述每种文体时确实评论了大量的作家、作品,其中自然包含和贯穿着“六义”的批评标准。但刘勰著述《文心雕龙》的目的是“言为文之用心”,纠正文弊。故其“论文叙笔”的终极目的不是评论作家、作品,而是意图通过“敷理以举统”,以“曲昭文体”,“确乎正式”。故王运熙认为,应当把“论文叙笔”部分“称为各体文章写作指导,因为其宗旨是阐明写作各体文章的基本要求”。这是很有道理的。因此,在以阐明文体规格和写作特点为指归的“文体论”中,“六义”主要的不是作为批评标准,而是作为写作的原则、要求,从属于所论文体的“敷理以举统”部分。在多数学者通称为“批评论”的五篇中,实际上也是从不同角度丰富、补充、强化诗文写作理论的。如《时序》、《物色》论述时代、政治、自然景物与写作的关系;《才略》、《程器》强调作者的才识、品行等主观因素对写作的影响;《知音》则从受众的角度反观写作,以提供有益的启示和参考。基于此,一些学者认为,把这五篇冠名为“批评论”是值得商榷的。如范文澜认为《文心雕龙》下篇总体上是在“商榷文术”;王运熙也认为《文心雕龙》“第三部分(指下篇)是打通各部分谈文章作法”;还有的学者认为《文心雕龙》篇次错乱,《物色》、《时序》应提至今之所谓“创作论”部分,也从反面说明了这一问题。其实,刘勰本把所谓“批评论”包括在“剖情析采”之中的。因此,把《文心雕龙》下篇统视为“商榷文术”,似乎更贴近刘勰以“剖情析采”命名下篇的原意。在一部总体以阐发写作理论为指归的著作中,“六义”作为在“文之枢纽”中提出的经纬全书的指导思想,必然与全书“写作理论”的性质、主旨相契合,作为各体诗文写作的原则、要求、标准,贯穿、指导全书,它理应是属于总体的,而不只是属于局部的。

二则据《宗经》篇看“六义”指归写作原则、要求、标准如前所述,《宗经》篇是从诗文写作的角度强调宗经的意义和必要性。刘勰在谈到经典的价值时,侧重于强调它是“性灵镕匠”、“文章奥府”、“群言之祖”。经籍深富,宗法经典如“煮海而为盐”一样,可以在其中“任意渔猎”、“斟酌浓淡”。这显然是立足于写作实践提出的。而“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的理论主张,也显然是从写作要取法经典的角度强调宗经。此外,刘勰认为,造成文坛时弊的主要症结是当时作者“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故他提出在“建言修辞”上“还宗经诰”,来“矫讹翻浅”、“正末归本”。“建言修辞”四字更加明确了《宗经》篇的立言主旨是写作,而从“建言修辞”角度宗法经典的具体内涵便是“六义”。故刘永济说:“此篇‘六义’之说,实乃通夫众体,文之枢纽,信在斯矣。”牟世金也认为:“刘勰的‘征圣’、‘宗经’,就都可谓‘装点门面’。”“信在斯矣”与“装点门面”均揭示出刘勰的“宗经”只是一种建言的手段,其真正的目的是提出“六义”标准。因此,“六义”作为《宗经》篇的实质内涵,与《宗经》全篇围绕诗文写作强调“宗经”的主旨相一致,乃是刘勰赖以矫正浮靡、讹滥的文风,指导诗文写作实践的标准。

综上所述,从《宗经》篇的立意,乃至《文心雕龙》全书的本体性质来看,“六义”是各体诗文的写作标准,而非单纯的批评标准。有时两者可以通用,但不可混淆“六义”的命意和性质。

三、“六义”的所指

“六义”作为各体诗文写作的标准,具体是指哪方面的标准呢?学者对此也说法不一。主要有三种意见:第一种看法认为指风格而言。周振甫指出:六义“是对作品提出写作上的要求,主要是风格上的要求”。詹锳认为,所谓“六义”是指“六种不同的风格”而言。第二种观点认为指艺术标准。如李庆甲认为,六义是刘勰“对文学创作在艺术方面所提出的基本要求”。穆克宏则具体指出“六义”的前四项“是从艺术表现的角度来谈思想内容方面的问题”。第三种意见认为,“六义”是思想内容和形式上的标准,但究竟哪几项是内容标准,哪几项是形式标准,意见也并不统一。

“六义”是不是写作上的风格要求呢?这首先要结合“六义”的内蕴考察。《宗经》篇说:“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以“情深而不诡”而言,“情”是文学作品内容的要素。刘勰的诗文发生观是“人秉七情,应物斯感”,“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依他看来,诗文审美活动本身是作者情感生发的过程和情志活动的产物,诗文的本质是“五性发而为辞章”,它犹如“五音比而成韶夏”一样,是“神理之数”,符合“自然之道”。故在刘勰的诗文观里,诗文作品作为创作主体的性情陶冶之具,本质上要求“吐纳英华,莫非情性”,即要抒写蕴于内心、发自肺腑的真情。因此,他赞赏“志思蓄愤”、“要约而写真”的“为情而造文”,反对“心非郁陶”、“采滥忽真”的“为文而造情”。认为“志足情信”是“圣文”可勘宗法的金玉定律;把“情深而不诡”定为创作的规范和首要标准,并贯穿于《文心雕龙》整体论文思想中。故“情深而不诡”之“情深”,即要求作品感情真实、诚挚,发自内心,仅是写作中对作品内容上的一项基本要求,并不具有什么“风格”。即使是“风清而不杂”的“风”,也非“风格”之意,它相当于“风骨”之“风”,是接“情深”而提出、源发于作品内容的、基于“情深”而生发的艺术感染力,非指“风格”而言。再如“事信”、“义贞”强调写作中事料真实而不荒诞,义理正确而不隐晦歪曲,显而易见,也并不涉及“风格”问题。詹锳认为“风格论”贯穿了《文心雕龙》全书,并把“风骨”论、“定势”论、“隐秀”论等都称为“风格论”,也许是基于这种宏观认识的影响,才把“六义”视为风格要求。实际上,考察《文心雕龙》“风格论”的专篇《体性》篇可知,“六义”说的内涵与《体性》篇所论的“风格”是完全迥异的。“六义”并不是诗文写作上的风格要求。

“六义”是诗文写作的艺术标准吗?从“事信而不诞”、“义贞而不回”两条标准看,这里的“事”犹事料、事例,“信”指真实可信。“事信而不诞”是就作品题材方面提出的要求。“义”则指“义理”,“贞”即“正”。“义贞”是强调作品的题材(或言内容)意义的正确。刘勰在文中往往“事”“义”并举。如“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性》),“事义”代指作品内容而言;“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据事以类义”(《事类》),“事义”指诗文中的事料及其所包孕的理论意义;“事义为骨髓”(《附会》),意思是以事料、文义作为文章的躯干。这些篇章中的“事义”类同于“六义”中的“事”与“义”,即指作品的“质”的方面而言。而要求“事义”的真实、正确、可信,是对写作中内容方面提出的基本规范和要求,并非强调要达到何种艺术效果或“从艺术表现的角度来谈思想内容方面的问题”。以此可证,“六义”虽涉及作品的艺术方面,如“文丽而不淫”,但总体上亦非写作上的艺术标准。

“六义”是刘勰就作品的内容与形式提出的写作原则、要求、标准。如前所述,“六义”之前四项是内容标准;而“体约”之“体”和“文丽”之“文”,则分别指“文体”、“体例”和“文辞”,显而易见,是写作上的形式标准。合而视之,“六义”提出了质、文两个方面的要求,它作为刘勰宗经思想的集中表现,是从内容与形式两方面规范“建言修辞”,以“矫讹翻浅”、“正末归本”的。是故,“六义”中的每一项都列出相反的两面,有破有立,以正确的写作标准匡正文坛时弊,以文质统一的原则经纬全文。如在“论文叙笔”中,刘勰要求写作“赋体”要“丽辞雅义,符采相胜”;“杂文”须“渊岳其心,麟凤其采”;“颂赞”应“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章表”当“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封禅文”则要“义吐光芒,辞成镰锷”。坚决反对“文丽而义暌”(《杂文》),“有实无华”(《书记》),或“华不足而实有余”(《封禅》)的作品。在下篇的“文术论”(即通说之“创作论”)部分,刘勰用“剖情析采”四字来概括其总的内容,更说明他有意着眼于“华”和“实”、“情”和“采”两方面的和谐、统一,来阐发写作原理和方法。故“舒华载实”的原则可谓贯穿着《文心雕龙》全书,“六义”正是作为写作上文质相衔的原则、要求、标准,在全书发挥作用。

“六义”是诗文写作的原则、标准、要求,似乎再无疑问。但在《文心雕龙·宗经》的具体语境中,“文”的内涵是什么,也即“六义”的标准是否能涵盖“论文叙笔”部分的所有文体,却具有很大的模糊性。多年来,诸多学者每以“文学”或“文学创作”来释“文”,实际上这是很不准确的。因而本文在论述中多用“诗文”和“诗文写作”这两个概念。众所周知,“文学”一词的内涵,古今异趣,具有广义、狭义之别。古代所谓的“文学”,其所包容的范围相当宽泛,既有后人所谓的“纯文学”,又有一般论说性、应用性的“杂文学”。刘勰不可能脱离历史条件的限制,因而《文心雕龙》中的“文”是就文学的广义内涵而言的“杂文学”,这是其一。其二,由于此前还没有“纯文学”与“杂文学”的明确区分,各体诗文作为“五性发而为辞章”的“人文”,都比较讲究“情采”。如李斯的《谏逐客书》是上行公文,但却情真意切,文辞华美,被视为秦代文学的代表作;诸葛亮的《出师表》只是臣子的一份奏表,但因其“志尽文畅”极富艺术的感染力,成为千古传诵的佳作;钟会《檄蜀文》也因理事俱契,气壮辞伟,被誉为“壮笔”。以此而观,刘勰撰述《文心雕龙》时,不仅没有文学与非文学的意识,并且是自觉地以“六义”的标准对各体诗文提出写作要求。如在《章表》篇中说:“表以致策,骨采宜耀。”在《诸子》篇中主张“理懿而辞雅”,“事合而言练”,“气伟而采奇”,“览华而食实”。还提出“颂赞”的写作要“约举以尽情,照灼以送文”;主张写作“哀吊”文须“隐心而结文”,以达到“情往会悲,文来引泣”的效果。至若诗、赋等文学性作品的创作更无须赘言了。

可见,刘勰当时提出“六义”,是把它作为一切诗文写作的标准,贯穿在《文心雕龙》全书之中,而不是特指狭义之文学。当然,以今天的观点来看,“六义”也可以说是文学(狭义)创作、鉴赏、批评的一个重要原则,但这与刘勰所谓的“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之内涵,是有所不同的。(运丽君 执笔)

[原文]

三极彝训,其书曰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坟,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暧,条流纷糅,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启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义既埏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高,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纪言,而诂训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代明,离离如星辰之错行,言照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片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备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谅已邃矣。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文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

至根柢盘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者也。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迈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赞曰:三极彝道,训深稽古。致化惟一,分教斯五。性灵镕匠,文章奥府。渊哉铄乎,群言之祖。

  1. 李家瑞:《停云阁诗话》(卷一),咸丰五年刊本。
  2. 周振甫:《从<时序>看刘勰的创作理论》,载《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丛刊》(第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67页。
  3. 詹锳:《刘勰与<文心雕龙>》,中华书局,1980年,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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