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弹子的故事

石头弹子的故事

自我的孩子小喆长到四五岁,开始与左邻右舍的孩童结伴玩耍起,不知从哪里来的聪明,学会了许多男孩子流行的玩耍法,就说打扑克,也有他们的打法。今年上小学以来,兴趣又转到拍洋画上。以前每次我出差,他要我带好吃的。现在唯一要求是多带些洋画片,最好是有关三国故事的。我在上海、天津的几位好友,知道了孩子的这种兴趣,竟也帮着代找代寄。每当我下班回家,孩子开门头句话就问:“爸爸,小吴叔叔寄给我的画片收到了吗?”看着他那股急切的认真劲儿,猜想十之八九又输了。人大了,视孩童的情趣,有时抿嘴可笑。但谁又不是从这幼稚可笑的孩童时期走过来的呢?谁没有过着迷于某种游戏,梦里也惦念着输赢的乐趣?我小时玩过铜板(现在的孩子们绝少见过),清朝使用的硬币,虽是数九寒天,晚上睡觉身子蜷缩成一团,也将这些生冷的东西带进被窝里,生怕到手的丢失了,捏在手心里睡觉踏实,仿佛一觉醒来两个会变成三个、四个……人到中年,有时想想自己,对孩子的一点业余爱好,也就不那么责怪了。但最近,我却动了想干预的念头。天气冷,见他一双小手红肿得皮都皴了,这是往年没有的。孩子妈怕这样下去,心玩野了,要影响功课。有一次竟破天荒地对着孩子和我发起火来,说以后不准家里再有洋画了,不知是说不准孩子玩了,还是不准我这个爸爸再帮他采购了呢?

这次我去东非访问,七岁的孩子懂事,知道爸爸远行,他的心似乎也重起来,反倒没提过要我带东西的事。但我却牢牢惦记着。我走入海关检查的通道时,回头见他摆着小手,我就下狠心,一定为他找到好礼物,让他一见到就高兴。我算准了回来的日子恰巧是个星期日。

到那个陌生的地方去,能为孩子带回什么合适的礼物呢?我在飞机上就盘算起来。虽然听说非洲盛产水果,但海关不让进;皮货,真正的动物皮件,比如上学背的书包,听说价值昂贵,而我手上的钱是有数的一点。不管怎样,我得设法替儿子带件好礼品。虽然不指望能引起他的强烈兴趣,以致转移他对洋画的迷恋,但至少可以使他粗略知道,世界这么大,孩子们感兴趣的,岂止是洋画。

我就带着这心愿,漫步在坦桑尼亚首都繁华的大街上。商店的橱窗里陈列着各色高级自动玩具和精细制作的工艺玩具,价码之高使我不敢问津。在达累斯萨拉姆市工艺美术工厂,我兴致勃勃地参观了乌木雕生产车间之后,来到一间小木板房,只见两个青年人正在用半自动的工具琢磨一块块花色石头,我还没来得及思索是在加工什么,桌面上木盆里一颗颗滚动的圆珠,突然使我惊奇,惊奇得使我激动、兴奋起来!

啊,这不是石头弹子!

我顾不得请翻译去问主人这小东西在坦桑叫什么,就自言自语地叫起来:石头弹子,石头弹子!

多么亲切熟悉的圆球,我童年时代的伴侣。

现在北京的孩子也玩弹子,我的孩子也玩过,但那是玻璃做的,不贵,好买。用彩石磨制的弹球别说他们,就连大人也多年不见了。想不到在这座印度洋之滨的东非名城见到石头弹子,那一颗颗色彩不一、光泽耀眼的小球,在滚动,在辉映,使我的记忆思绪也跟着滚动起来,辉映起来。

我的童年不是在异邦而是在异乡度过的。我落地的那年,抗日的烽火就燃烧到我的家乡。母亲带着哥哥和我,逆长江而上,来到南昌。母亲在江西抗战第一儿童保育院教书,我就成了院童了。这里有数百名大小不一的少年儿童,大多是孤儿,或因战争与父母一时失去联系。赣江,那文静、清澈的赣江,那一排排竹筏,缓慢地顺江而下或溯江而上,好像运走了我们稚嫩的年华。后来我们落户到了井冈山一带。生活是艰苦的、颠簸的,但那一带的崇山峻岭给我们带来过无穷的欢乐,这些美好的记忆至今仍珍藏在我的心底。挖竹笋,采野果,不光是玩,也是为改善油水缺少的伙食。谁要是能得到一小包,哪怕一二十粒花生,那就美极了。比我们大的孩子,小学毕业后,陆续进了当地的初中。他们是大哥大姐,比我们能干,挑粪、种菜、养猪,还不时从附近山岩捡回斑斓的彩石。先是展览这些彩石,相互比美,渐渐地他们学会了用手将各种彩石磨成圆球。我们年小,不会磨,只好蹲在一边看他们磨,有时一蹲几个小时,眼看一块石头变成一个圆球。手被磨破了,鲜血欲滴,圆球大凡都有鲜红的一块。我们那时愿意用天上的彩虹来比喻,希望圆球上能印下彩虹。将石头磨成弹丸,可讲究手艺,不高明的,往往磨成鸭蛋式的椭圆形;手巧的,首先会选石,会去留,不仅磨得圆溜溜的,而且斑彩鲜明突出。我们将这些石头弹子按其花纹起了许多名字,每年院里要作为工艺劳作展出,年假期间又是大人孩子们一项重要的玩耍活动。特别好的,浸入菜油里泡,拿出来就越发有光泽。我们一群小鬼,自己做不了,只好向大哥大姐们乞讨。一般得到的,均是他们不甚满意的,也有例外,新年、作为礼物得到的,都是上好的佳品。我们那时不会用它来赌输赢,只是积攒着:今天又多了一个什么名的,晚上睡觉前,连同原有的一起数一遍。自己慢慢大了,拾起哥哥们扔下的废料,也学着磨,小手往往被磨得鲜血直滴。哥哥们见我们磨得不圆不光滑,帮着加工,只几下,也就成了一颗不错的石丸子。这是自己劳动所得,格外心爱,给它起上名字,弄点菜油泡上,一天天多起来,用一个不算太小的铁盒装着。

1945年秋天,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传到永丰县城,我那时七岁了,晚上突然听到街上鞭炮声四起,接着我们院里敲打面盆声也响起来,我早已脱衣上床,急忙起身,跟着大哥哥大姐姐们拥向街头。只见那狭窄的街心挤满了人,平日早是打烊的时刻,店门仍开着,汽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激动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流向街心,有的振臂高呼口号。我记得,卖芝麻杠子糖的商铺,拿出了一堆糖,免费招待。人们为抗战胜利狂欢,尤其对我们这些来自他乡的孩童,还意味着不久将会回到家乡,会见亲人,情绪更为激烈。不少大哥哥将自己收藏多年的精致的石头弹子拿出来送给不相识的行人,我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也情不自禁地将口袋里的七八颗石丸撒向街心……

不久,我们保育院沿赣江经吉安回到南昌。我也似乎长大了。一个多月的木筏生活,使我更清晰地观看了美丽的赣江和两岸哺育我童年的土地。10月,我跟华芳姐从南昌搭乘一只运载夏布去南京的木船回安徽当涂老家。行前,那些亲眼看我长大的哥哥姐姐和我的那群小伙伴,送了我不下100粒好弹子,他们还特地给我找到一个陈旧的铁皮糖桶,泡上菜油,叫我带回家,留作纪念。我虽然还是孩子,但经历多年磨难,也渐渐懂事了,我心疼这些弹子,珍惜这些弹子,这融注了多少儿时美妙梦想的弹子。我坐在船头,经常打开铁桶,饱看这些浸在菜油中的色彩鲜艳斑斓的石丸,天空四周的景色也没有那么赏心悦目。

半月后,我们进入安徽境内。大人说,远远见到的迎江塔就是安庆了。父亲前些年在家乡病逝,母亲留下了我匆匆赶回,哥哥也上学在外。眼下木船的移动,使我的心愈来愈贴近亲人,我兴奋。谁知,快到江边时,风浪大作,这只船本是破旧的,临行时稍加修缮,但由于船主贪财,装载过重,经不起风浪的拍击,船底漏水,眼见船在下沉,好不容易待江边小船来搭救,船身已大半淹没了,船上的人被一一救出,衣物全部抢救不及。船主坐在江边号啕大哭,为他即将到手的巨额金钱。我也坐在江边哭泣,为失落我那一铁桶心爱的石头弹子……

回到家乡,母亲在乡村小学教书,我随她上小学。解放后,进初中、高中、大学。我说不上是顽皮的学生,但我也有不少业余爱好,我曾是一个捉蟋蟀的好手。不过兴头再大,也赶不上童年时对石头弹子的迷恋了。

时代不同了,世界又东南西北这么大,地球两半的人都会制作这种玩具,真有意思。在达累斯萨拉姆市工艺美术工厂车间见到石头弹子后,我便决心买几颗给孩子带回去,他准喜欢。后天我们将离开这里,去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明天是星期天,从今天下午起商店停业,市面显得格外拥挤。我走进工艺美术工厂门市部,看见一个精致的乌木雕盒,内装10颗石丸,标价贵得出奇。我突然想起,这里是市场,不是童年浪迹的村落,这里的石丸是欧洲人喜爱收藏的坦桑高级工艺品,不是孩子可以随意玩耍的。看来,回去后我只好将我记忆中的有关石头弹子的故事告诉我的儿子,权当一份礼品,希望他高兴地听。

1983年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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