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人

峨眉山人

10月的峨眉,像一壶鼎沸多时的开水突然冷息下来。炎夏盛暑过去了,秋意袭来。在阴雨蒙蒙的日子里,我们来到峨眉山脚下,抬头望去,似云,似雾,似烟,似气,模糊一片。这是个容易挑人思绪、引人遐想的所在。

同行的是一群中青年作家,有的熟悉,有的初识。平日读他们的作品,脑子里活跃着一连串人物,留存着一个又一个悬念。我读作品有点积习,总爱用自己的想象去联结作者和作品,有意给自己造就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有人说,欣赏文学作品就得有点模糊感。

我们兴致勃勃地爬行在崎岖陡峭的山道上。沿途说笑,不时住脚眺望远近的山景,偶尔从山的这边或那边,传来寺庙的钟声。走着,走着,望着同行的伙伴,我会禁不住失声笑起来。一身江南老农装束、脚着草鞋的高晓声,使人莫名其妙地想起他的那个“陈奂生”。一米九个头的冯骥才,伫立在空荡的山谷里,不由得使人想到他的那篇关于高个子的女人和矮个子男人的近作,他才是高个子呢,还说别人!

这些只是眼前即兴收集起来的一些印象。而峨眉山在我的心里,却从来就是一个神秘的仙境。我用童年稚嫩的幻想去想象她,几十年后,当我第一次不远千里来到她的身边,我又渴求从她那里充实、丰富我童年的想象。我的家乡属于长江下游平原,没有高山峻岭,离城五里有座凌云山,李白的诗中好像提到过。每当春秋假日,少年好友,少不了结伴冶游。每次我们下山,都能遇见满载而归的樵夫,迈着稳健轻快的步子,哼着当地的山歌,松涛的呼啸声常常使人听不清他们在哼些什么。

我想拾起童年的记忆,在上山的路上寻找樵夫。失望,失望,两天中没有遇见一个,不,遇见了,不止一个,但不是樵夫,是背夫,背的不是柴,是煤;不是满载下山,而是负重上山,一步,一步。

我是个意志薄弱者,没有勇气爬上三千多米的顶峰——金顶,到一千多米时,就同几位年老体弱者止步了,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从洪椿坪向上,是一路险途,能见到戏人甚至恶作剧的猴子。我和两位同伴,向前走一段,去迎接将要从金顶胜利归返的伙伴,心想说不定还能见到逗乐的猴子,在成都时为猴子准备的食物还不曾打发,一直放在手提包里。渐渐听到了脚步声。走近了,才知道不是我们的伙伴,是两个背空篓筐的汉子,他们步履稳健轻快,使人想起家乡的樵夫。在洪椿坪庙子大门口,他们停下来小憩。一个年近六十,一个五十,额角都沁满着汗珠。他们是山下的社员,每天背一百三十斤煤上金顶,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往返多年了。他们开玩笑说,几代猴子都认识他们了,从不打扰他们,向他们讨食。望着他们悠然抽烟的神情、健壮的气色,我脱口问道:每天这样上下,不累吗?那位年纪大的漫不经心地说:习惯了,跑熟了;另一位补充说:山上天天要烧煤。当他们启程下山时,暮色降临了。

晚上,我们这些从山顶下来的和从山下上来的全会聚在庙子里,没有一个不感到疲劳。我们用热水烫脚,美美地躺在洁净的客房里休息,回想。

我在未上山之前,甚至在北京,就听去过峨眉山的人说,山上用水,尤其是热水很不方便。但此行我们住过的几处,食用水都方便,因为山上有成堆的煤,有一个一个老年、中年、青年的背煤人。

次日清晨下山,将近十时来到一线天,这是峨眉山中风景极秀丽奇特的地方,瀑布直泻而下,山涧泉水汩汩,两岸险峰不绝,游人无不在此停脚观赏。我不由得拿起自带的比俗称“傻瓜”略好的相机,当我对准镜头,反复寻找角度时,从远处山下,稳健轻快地上来三个人,近了才知道,打头的两个,就是昨天傍晚分手的背夫,还是背的煤,多了一个年轻的,一点没少背。他们停步,用手棍支撑背篓,问我们累不累。我反问他们累不累,怎么这么早又上山。他们说:睡一觉就缓过来了,天凉了,山上要储备煤过冬。说罢,又拾级而上。我突然强烈地感到,他们才是这如画风景里的主人,我猛然拿起相机,顾不得对焦距,将他们的背影摄下。

前些天报载,上峨眉山的汽车正式通了,早上从峨眉县出发,到洗象池,走七八里地上金顶,下午返回。过去上金顶要爬两三天。真是现代化建设的好处,使更多中外游客,尤其是年老体弱者能有幸攀上祖国名山峨眉山的顶峰。我下决心,再去,一定要上金顶,看佛光。不过这样,也许见不到那负重而行的背煤人,那令人怀念、崇敬的峨眉山人啊,哪怕是见见他们模糊的背影也是好的!

198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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