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成了他的文学起飞场

“五小”成了他的文学起飞场

1926年秋,在幼稚园学习一年后的汪曾祺,正式进入一年级读书。这一年,汪曾祺6岁。

虽然幼稚园就设在“五小”之内,但平时,孩子们在幼稚园新盖的房子里唱歌跳舞,对“五小”并不熟悉。他们年龄太小,加之工作负责、照顾周到的王文英老师对他们看管很严,不让他们到学校其他地方去玩。这些孩子在“五小”生活一年了,直到成为“五小”的正式学生,才开始真正了解“五小”,因此,照样对“五小”的一切感到新鲜。

关于“五小”,留在汪曾祺脑海中的突出印象有两个:一是“慢坡”,二是学校门房的校工詹大胖子。

“五小”门外的地势比校内高,进大门,要下一个慢坡。慢坡是“站砖”铺的,不是笔直的,而是有点弯。这或许是设计者有意为之,如果“慢坡”是笔直的,小孩子好动,一进门就跑,又是由高处向低处跑,收不住脚,很容易摔跤。父亲第一次领汪曾祺到“五小”进幼稚园,就特地关照过:“到‘慢坡’要慢慢走,千万不要奔跑……”

“慢坡”的东端是门房,同时也是斋夫詹大胖子的宿舍。那会儿,管校工、工友都叫斋夫,这是一个很古的称呼,后来才慢慢废除了。第一次到“五小”,父亲教导汪曾祺叫詹大胖子为“詹伯伯”,但“五小”学生都叫他詹大胖子。他的确很胖,而且很白。尤其是夏天,他穿件白夏布的背心,露出胸脯和肚子,浑身的肉一走一哆嗦,活像庙里的弥勒佛。汪曾祺是上一年级后,才改口叫詹大胖子的,好像上一年级了,就有叫詹大胖子的资格了。

汪曾祺忘不了詹大胖子,不单因为他胖,还因为他平时除打钟、剪冬青树、给校园的花浇水外,还偷偷地卖给小学生花生糖、芝麻糖。不只汪曾祺,凡在“五小”读过书的学生,有谁没有买过詹大胖子的糖呢?他的糖比外面摊子上的贵好多,但学生只好买他的,因为学校规定“不许私出校门”。张校长曾经把詹大胖子找到校长室训过话,不许他在学校卖糖,说他的糖不卫生,说他赚学生的钱不道德。詹大胖子诺诺称是,可他一转身依然卖糖不止。这是他生活的一个重要来源,怎么能停止呢?只不过改了方式,偷偷地卖;而小学生嘴馋,也总是趁先生不在意的时候,偷偷地向詹大胖子买。令汪曾祺弄不明白的是,在一年暑假之后,詹大胖子不再偷偷摸摸卖糖了,甚至敢当着张校长的面卖糖给学生,校长也只不过皱皱眉头,并不干涉。这个谜多年以后才慢慢揭开。原来,校长与学校里一位大龄女教师在暑假中发生私情,这事只有詹大胖子知道。可是,当一个纨绔子弟出身的教师风闻这件事,找詹大胖子核实,想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时,詹大胖子矢口否认:“没有!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不能瞎说。”其实,詹大胖子不是维护校长,他是维护那位自幼丧失父母、孤苦伶仃的女教师。这件事给汪曾祺的印象太深了,也使他改变了对詹大胖子的看法。差不多半个世纪以后,他终于以此事为素材,写了篇隽永别致的短篇小说,题目就叫《詹大胖子》。

自幼受过良好家庭教育,同时又是在浓浓的文化熏陶中成长起来的汪曾祺,进了“五小”,接受正规的课堂教育,进步是相当明显的。但由于出身于旧式的地主家庭,又是诗书人家,文学对他的影响太深了,进校后不久就显露出偏科现象。他的兴趣很快被语文课吸引,一些稍有文采的课文,总会逗引起他对文学的浓厚兴趣。一年级语文课本的开头是《大狗叫,小狗跳》,可后面却有《咏雪》这样的诗:

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飞入芦花都不见。

别的孩子读《咏雪》时,只觉得顺口、流畅、易记、有趣,汪曾祺却不然。他跟着同学们在老师指导下放开嗓子念“一片一片又一片”,但念着念着,特别是到最后一句“飞入芦花都不见”,小小年纪的汪曾祺居然慢慢感悟出一种宁静之美,含蓄之美。他仿佛看到满天飞扬的雪花,似白蝶乱飞,梨花狂舞;又好像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但后来都悄无声息地飞入芦花丛中,再也寻不见了。汪曾祺很重视自己小学一年级时对诗的领悟与美的发现,多年以后他在散文《我的小学》中特地提到这件事,并强调说:

我学这一课时才虚岁7岁,可是我已经能够感受到“飞入芦花都不见”的美。我现在写散文、小说所用的方法,也许是从“飞入芦花都不见”悟出的。

不仅对诗,就是对课文中的谜语,汪曾祺也兴趣盎然,并从中感受美和诗意。二年级课文中有两则谜语,其中一则是:

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这则谜语的谜底是画。它能够激发儿童想象力,给汪曾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逢新学期开始发课本,汪曾祺总是迫不及待地把课本从头翻一遍。虽然一些课文的字还不完全认识,但这丝毫也不减弱他对语文的兴趣。在对语文课的喜爱越来越深的同时,对算术课却不知不觉放松了。从三年级起,汪曾祺的算术成绩就差,一个学期下来勉强及格了事,语文(低、中年级叫“国语”,高年级叫“国文”)成绩却总是全班第一。

与语文相联系的是,汪曾祺的毛笔字在“五小”读书时也得到了较为正规的训练,从而为他日后的书法水平的提高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他有幸在读小学三、四年级时遇上一位敬业精神强、对学生要求严格、具有相当功力的周席儒先生。汪曾祺已经记不得这位先生当年教的课文了,但一直不忘周先生在毛笔字上给他的无穷教益,并认为自己的毛笔字稍具功力,是周先生夯下的基础。他清楚地记得,这位纯然儒者“判”大字极认真,不只在字上用红笔画圈,遇到笔画不正处,都用红笔矫正。有间架不平衡的字,则于字旁另书此字示范。由于汪曾祺从小曾在祖父、父亲指导下描过红,因此他的字就比一般学生要好得多,对周先生判的字他总是自觉地反复揣摩,不断加深领会,进步很快,这深得周先生的喜欢。

在“五小”,汪曾祺语文好,写字好,画画也好,这三好加在一起,就使他在全校才名大震。教图画课的是一位姓王的先生,他有一个口头语“譬如”,调皮的学生就偷偷地给他起了个外号:王譬如。汪曾祺最喜欢王老师带他和同学们出校去野外写生,常去的地方是运河堤,因为离学校很近。站在运河堤上看高邮湖,浩浩淼淼,大运河中船来船往,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他在王老师指导下画运河,画河堤上的柳树,画高邮湖中的船帆,他的作业经常得到王老师的好评。老师的夸奖总是能激发学生的学习热情,有一段时间汪曾祺还别出心裁地画过一阵子牛,他用大拇指蘸墨,在纸上一按,加几笔犄角、四蹄、尾巴,就成了一条牛。大拇指有脶纹,印在纸上有牛毛效果。一时间,同学们纷纷索取他画的牛。汪曾祺甚为得意,小小年纪已有了一种创作快感,但画多了又总是大同小异,兴趣慢慢消失,不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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