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明词研究,是词学研究中的冷门。人们愿意不遗馀力地对唐宋词左顾右盼,上下端详,评头论足,却不太愿意瞥一眼瞧瞧明词究竟是什么模样,总是相信前人“明词不振”、“词亡于明”的定性判断。在20世纪以来百馀年明词研究的寂寞旅途中,有两位拓荒探路者,特别令人瞩目。一位是前辈学者赵尊岳先生,一位是本书的作者张仲谋先生。
研究词学,最基础的文献是词籍。唐宋金元词籍,明清以来多有汇辑的丛刊,明末毛晋的《宋六十名家词》、清王鹏运的《四印斋所刻词》、吴昌绶和陶湘辑刻的《景刊宋金元明本词》、朱孝臧辑校的《彊村丛书》等大型词籍丛刊,都只收唐宋金元词籍而不收明词。明人词集,知见者少;明人的词作究竟存有多少,更无从知悉。晚清词学大家况周颐撰《历代词人考鉴》,写到明代,就难乎为继。除了有限的几部明词选本之外,有关明词文献的整理几乎是空白。于是况周颐建议门人赵尊岳搜罗整理明人词集。赵尊岳自1924年开始,遵循乃师嘱托,尽力搜寻,或过录旧藏,或友朋寄赠,“前后十年,益以冷摊残肆之所得,舟车辙迹之所经”,至1936年汇辑成《明词汇刊》(又称《惜阴堂汇刻明词》、《惜阴堂明词丛书》),凡收录明人词别集二百五十八种、词话一种、词谱二种和词选七种,共计二百六十八种。赵尊岳在《惜阴堂汇刻明词记略》中不无自得地说:“执此以观,则明词非不繁富。惟因多附见诗文集,且有清一代,绝少搜辑之者,故未易获其全豹。即此不图,后更无及。充愚公移山之愿,竟精卫填海之功,亦谈兹道者所谬许乎!”先师唐圭璋先生也热情称赞道:“叔雍先生方汇刻明词,逾二百家,珍本秘籍,重见人间,寻三百年前词人之坠绪,集朱明一代文苑之大观。呜呼盛矣!”(《梦庵词跋》)的确,有了这部明词丛刊,明词的研究才有了比较坚实的文献基础,才会有后来《全明词》的编纂和《明词史》的书写。赵尊岳除了对明词文献进行收集整理之外,还对明词作了一番理论思考和分析。在编纂《明词汇刊》的同时,他陆续撰写并在报刊上发表了《惜阴堂汇刻明词提要》、《惜阴堂汇刻明词记略》、《惜阴堂明词丛书叙录》等系列论文,不仅考察了所收明词别集的版本源流,也描述了明词发展的概貌,分析了明词的成就得失,勾画出明词研究的基本框架。
赵尊岳,是20世纪于明词整理研究用力最深、成就最高的第一人。可惜《明词汇刊》辑成之后,只有校样,而未及印行,以至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内束之高阁,不为人知。直到199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后,《明词汇刊》才广为传布,发挥出应有的学术影响。此后,明词研究逐渐受到关注。
赵尊岳之后,致力于明词研究并取得突出成就者,当首推张仲谋。赵尊岳对明词研究的贡献,主要是文献整理;张仲谋对明词研究的贡献,则主要是词史建构和词学文献的考释。上世纪,赵尊岳辑成了第一部大型明词丛刊;本世纪初,张仲谋出版了第一部《明词史》,都是筚路蓝缕之作。《明词史》在2008年获得词学界的最高奖——夏承焘词学奖一等奖,给寂寞冷清的明词研究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如今,仲谋兄又一鼓作气,推出《明词史》的姊妹篇《明代词学通论》。如果说《明词史》如王谢子弟,风神俊逸;那么,《明代词学通论》则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文笔更老到,学问更精纯,考订精而确,诠释精而微。《明代词学通论》不仅标志着作者的学问达到了一种新的境界,也标志着明词研究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明代零散纷乱的词学史料得到了有序化的盘点清理,一批真伪杂陈、正误莫辨的词谱、词话和词选等词学文献得到了正本清源、去伪存真的严密考辨。明代词学,由此而自具面目,自成格局。
细读此书,我觉得有六大贡献:
一曰辑佚。沈璟曾撰《古今词谱》,然鲜为人知,仲谋兄不仅考索出其书的踪迹概貌,并辑录出相关佚文。俞彦的《爰园词话》,多有独见,今仲谋兄又辑出佚文若干。明人词籍序跋、评点资料,多散见于群籍之中,仲谋兄尽力搜罗,既指示寻检的途径,又指陈分析其得失,大大丰富和扩展了明代词学研究的资源。
二曰辨伪。曾经风行一时的程明善《啸馀谱》、历来受人推崇的杨慎《词品》,原来是剽掠而成,数百年被遮掩的真相一经仲谋兄发覆,直让人拍案惊奇。明代书坊刻的诸多《草堂诗馀》评注本,也多出于书坊依托,并非出自名家手笔。
三曰正误。因为明代词学文献多未经整理,故前贤今哲、古籍今著的论述、征引,时有错误,或郢书燕说,或张冠李戴,或臆断,或妄改,或以讹传讹,所在多有。诸如潘游龙《古今诗馀醉》选词,冯金伯《词苑萃编》引俞彦的《爰园词话》,就常犯张冠李戴之误。拙著《词学史料学》将《古今诗馀醉》的明崇祯十年胡氏十竹斋刻本误作“崇祯九年初刻本及清十竹斋刻本”,也被仲谋兄细心发现和善意指出,读罢我既感到面红耳赤,又感激莫名。如果他不指正,我还不知要错到何时。
四曰释疑。从前诸多不明,都被仲谋兄考订落实。张綖《诗馀图谱》的初刻本,知之者不多,见之者更少,其中所言词分婉约、豪放二体之说,常为人引用,但多不明其来历。王水照先生曾在文章中注明张綖之说见于万历二十九年游元泾刻本中的《凡例》附识,虽然有了明确的依据,但不免让人怀疑此说究竟是张氏原创,还是游氏刻本所“附识”。仲谋兄寻找到嘉靖十五年《诗馀图谱》的原刻本之后,疑团就涣然冰释。原来《诗馀图谱》的《凡例》正文中即有此说。《草堂诗馀续集》的编者“长湖外史”,历来不详何人,仲谋兄考证出原是常州武进人徐常吉,从而对其书的编纂背景和得失有了新的认识。日本著名汉学家神田喜一郎曾怀疑有“关中金銮”所著《诗馀图谱》,事实上“关中金銮校订”本《诗馀图谱》,并不是金氏所著,而是书贾假托金氏之名的冒牌书。仲谋兄从中国国家图书馆发现此本后,终于弄清其书的真相。
五曰考源。明人词谱、词话和词选,多为拼凑杂糅之作,各书的来历和依据,向来无人过问。仲谋兄特别注意探索各书的来历渊源,以明其因袭或创获之处。经仲谋兄的表微,亦词选亦词谱的《词学筌蹄》,原来是据《草堂诗馀》而改编;程明善的《啸馀谱》更是照搬徐师曾的《词体明辨》。博学多识的杨慎,所著《词品》,其实也多有抄袭拼合之处,仲谋兄一一揭示其来源和偷梁换柱的手段,如老吏断案,凿凿可信。
六曰指瑕。学术研究,一般说好不说坏,多言正面的优长而少言负面的缺失。仲谋兄则实事求是,既充分挖掘和总结明人词谱、词话、词选等词学著作的成就与贡献,也不回避其缺失与不足。《词学筌蹄》的不足,《诗馀图谱》的瑕疵,《词品》的缺失,《花草粹编》的讹误,都有专节予以分析。明代各种词学文献的得失优劣,读罢此书,便了然于心。
一本书有“三”点贡献即可“不朽”,何况倍之有六乎!
明词研究虽然寂寞,但前有赵尊岳的词集汇刊,后有张仲谋的词史建构和词学考诠,明词研究就不再寂寞。
是为序。
王兆鹏
2012年国庆节于香城泉都咸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