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女孩之殇

一 八月——女孩之殇

阴山莽苍,千年以降,

卧羊台畔草青,锦绣小江南。

岁月风烟静,无声日昏黄。

我在二十二年前这个八月的早晨,来到山中。

八月的炎夏在当时我记忆中的不远处,仍然会在我学习过的古老南京城肆虐,然而在遥远的蒙古高原,所谓的骄阳如火如荼,在伴着我时时要踏上的这趟客车,穿越林山,经过山里人家檐头屋角的拉扯,不过是给深浅山脉穿了一件温暖的衣裳。一路随我衣袂轻扬,走入深山。

从依山而建的小小站台走下,穿越几户人家,还有两处铁路相关部门的独立院落,就会在人家屋后找到我们的卫生院。算我们两个下放锻炼的姑娘在内,外加一个狡诈大叔面貌的男医生,共三个医生,一个像卖假药的药师,还有一个老院长,这个几分怪异的五人组,就是这个卫生院的人事结构了。以前的同事看到我写的那篇文后,特意向我指出那个不是老院长,人家只有不到四十岁嘛。可是为什么在我当年青春的小眼睛里他会是个老爷爷样的怪叔叔,一直流传于我经年累月的回忆中?看来气质,真的很重要咯。我只好对朋友耍赖说,那他也是叔叔啦,难道叔叔不是老爷爷的胚胎前期?

于是,我在这座小站的一隅角落,安顿下来。

三个医生,一个就生活居住在当地的老头(原住民,老院长介绍说也是医生,还是主治医师,是我们的上级医师),常常一脸高深,鹰目深耸,脸泛潮红,模糊记得他有一个邈一目的丰美婆娘?据后来他对我们两个一同去的女医师说,他的老婆是他天天守着她做工的作坊门口,坏了她的名声后娶过来的。我不由得很是不安错愕了一番,原来娶老婆还可以这样?又惊诧于他对一目老婆的厚爱,心里悄悄把一目医娘唤作了“一目西施”。

沿山麓而下,公路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国营粮站,院长告诉我们可以去那里买粮。于是邻居人家的新媳妇,穿着她的红衣裳,热情地带着我们去看看。在粮站沿街的门市里看到了一个黄黄头发的年轻妇人。唇色鲜红,杏眼含春。一烟在手,傲视众人。三分天姿,在妆容里成功搅拌成七分。确实还是有理由高冷的。邻家媳妇在妇人微昂的脸下亲热地介绍着我们,在我们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夸奖着妇人,盛赞她家的玉米茬子,煮粥如何新鲜香糯温软。于是我悄悄在心里又补充了一下:哦,玉米西施咯。

回来的路上,新媳妇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神秘地告诉我这个妇人是粮站主任的姘妇,所以有钱。说到有钱时眉眼尚有三分不甘。哦,我心里悄悄地觉得,有点对不起西施娘娘哎。

眼前大山,身后大山,左手大山,右手大山。无数个大山。记得有个十万大山吧?如果那个桂西南的大山可十万,我觉得我们的大阴山,最少是一百万。

于是,一百万大山中的我,开始了给各种原住民和铁路员工看病的职业医师生涯。

卫生院小到除了一间诊室、一间处置室、一间药房外,再无可以用作医疗的地方,连给病人进行静脉输液治疗都做不到,最大的治疗就是清创缝合和肌肉注射。老院长不放心地问我,你会打针吗?本姑娘实习第一天就跟着护士婶婶打针挂水啦,可以同时两个针一起打!小瞧人。什么?清创?本姑娘大四就跟着外科男朋友在铁轨下拎着飞了八丈远的断腿,淡定地抬人救人啦。缝人?小菜咯!又小瞧本姑娘!

于是穿着淡青色白色领口连衣裙的瘦小女子,在穿上她雪白工作服的一瞬间,就和这些陌生又从未接触过的人群开始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相识。社会在这个才出象牙塔,生就玲珑心,阳春白雪的女孩面前,开始展露真容。

牙疼头疼肚子疼,胸痛腰痛腿脚痛?脸痒脚痒皮也痒,失眠健忘饭后瘟?口歪眼斜手也抖,多尿狂吃还很瘦?心悸气促路难走,半夜三更还咳嗽?便血呕血还咯血,头晕目眩还晕厥?小儿夜哭孕妇吐,无缘无故还抽搐?……

各种各样的人穿梭,各种各样的病不同。一个才出医学院校门的年轻女医生,就在这里开始了她内外妇儿的职业生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突然有一天她无意中在药房发现,怎么每逢她上的那个二十四小时班的处方,是别人的几倍?一同前去的另一个女医生嫌环境艰苦,很快干脆利落地请了两年事假,而接替她的那个三十岁的男大夫,猥琐地笑着说,人家都是挑你值班的那天来看病喽!

这是什么意思呢?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都不太懂。

山居,岁月静好。

日子在踏踏实实的工作和如歌如诗的美景中静静流淌。大阴山张开壮阔的胸怀,以她万古的豪情和千百年来的神秘传奇,滋养着我的秀丽情怀,让我在每个迎接朝阳勃发的早晨,踏露而行的月夜,都恍若行走在一场泼墨山水的梦中,美轮美奂。眼前美好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一切的美好。

陶然于山水的日子安宁欢欣,每一个绽露的初晨,从静谧破旧的小站传来的汽笛声,撕裂山岚,在恍若实质的云雾拉扯下踽踽而行,粗嘎的声音挣扎不远便得消停,仿佛一个爬山累到不行的老人,害怕峥嵘。

一个黎明,我被一群人的聚集吸引,看着人们从附近向小站和卫生院之间的一处涵洞小桥靠拢,不免好奇和惴惴。一丝不安让我守着只有我一个人在的卫生院,没有太过靠近,静静地注视着人们的反应。十几个人在靠拢后并保持距离地疏散站立着,铁路工人特有的棕黑粗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三两个附近的女人好像嘀咕着什么。涵洞处只有三五个男人,也看不出他们在做什么,感觉和不远处观望的那些工人或原住民也没啥不同,后来知道他们是连夜赶来的刑警,也没有电视里用作警戒的拉起来的黄色带子,也没有警车停在附近。旁边人群错落随意站着,只观不围,也没有看到故事里的那种亲人号啕痛不欲生。一切都在一场宁静中进行,桥下山涧依旧水流无声,水色动人。桥后延山而上的人家也是炊烟渐起,炊烟散入晨曦山雾,晨曦山雾炊烟便会在朝阳下很快融散无踪。没有多久,邻家的女人因为惦记着灶上的粥饭回转,告诉我涵洞里有一个死去的姑娘,头被石头砸碎了被拖入涵洞的,“不用你救了,早就死了,没你什么事,吃早饭没,要不来我家吃吧……”

后来在我上第二个二十四小时班时,几家之隔的铁路派出所的年轻刑警阿索,一个从部队进入警校学习两年后毕业的酷帅男神,特地来卫生院告诉他的女神姐姐,那个女孩十八岁,住在小河对岸的自然村,没有父母,有一个二十二岁的出嫁了的姐姐。两人都在我们旁边的小作坊做工,那天做完工是夜晚了,在这条穿越山涧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被奸杀。就是我飞奔扑去的那处山涧那处流水那处山径。记得当时我是欢快地吟唱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现在涧水清涧水蓝只是涧水已染血腥……

他说,你不要怕,有我呢,记住这个派出所的内部号码,记住晚上你一个人在这里值班,看清了来的人像病人后再开门,记住尤其是后半夜的急诊更要小心……为什么他说了那么多的不要怕,我还是越听他的叮咛越怕……

随后的日子我才发现山里的夜是如此的黑,没有明月的深夜几乎不见五指不闻人声。只有我一个人的卫生院每到静夜,除了一间诊室里的一处微光,和一处微光照亮的年轻脸庞,其余,几乎完全被暗黑吞没,在远山的魅影重重下显得孤苦伶仃。每当不得不去百米外的公厕,我都是心虚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又看,绝不肯把自己的背影丢给未知的黑暗。后来男神兄弟知道了,说下次等我过来再去吧,这不是要本姑娘丢人现眼嘛,怎么可以让男神把门……哎,救救姐姐我可怜的自尊心吧。我本是医学院不多见的女解剖课代表,如今却过上了不怕死人怕活人的日子。

战战兢兢地过了半月,然而抵挡不住山川河流的美色诱惑,我看山看水看人的眼睛,又再次温软欢欣。现在想来原来我是有颗真文艺的心呐。以此为证。男神看这个姑娘这么快就打鸡血般复活成功,不知该喜该悲该忧心,只是陪着我下山涧玩耍的时候突然多了,默默看着我很傻地坐在溪边濯我缨濯我足的自哼自唱,一米八的英武制服男神,一米六的秀丽姑娘,又开始在夕阳下黄昏旁,在涧溪的浅浅清清淡蓝深蓝中,谈笑自若,看晚霞绝尘,叠山而去,看日月在深山里,从容穿行。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人们早已被接二连三发生的新事物重新吸引了眼球。已是来年一个四月风暖的午后,我在卫生院的门口拖了一条小板凳静坐,眼前大山,身后大山。大山和我各自默默无语,也无人可语。老院长可能在上午就搭着那唯一的一班通勤火车,回到包克图了。至于原住民主治老头和伪药师,更是回家午饭后要接着午睡养生造娃种菜等各路繁忙。于是经过了八个月锻炼,已经由九十二斤被锻炼到八十二斤的我,一手拿着大红章,一手拿着药房钥匙,搬着小板凳,守着我的医院我的山,在山风里继续醉风梦诗。风吹鬓边发,飞飞扬扬,仿佛在心中吹就了一段苍凉。

恍惚迷离间有人到来,已懒得警惕的我头也不抬地继续迷离,眼角余光看着是我的男神走近,制服合体合身,倒三角的身影让人安稳安心。稔熟已不需要捏花假笑的两人,一个托腮傻傻看春,一个静立默默听风。立影在我的深浅回忆中,至今。

他来告诉我,那个姑娘的案子破了。我很惊讶,在这个刑事案件破案率估计一小半也达不到的深山,难道发生了什么奇迹?

后来我才知道,一个背负命案的亡命之徒,在途经小站向南徒步逃窜的时候,就在不足我百米的涧沟无意看到了她,因为那是一个满月之夜,月光将她的身影暴露,于是歹徒临时起意将她杀害。作案时间是晚上八点半左右,那时的我,可能正在不远处写一篇诗文,或看一个病人。而她,在我门前挣扎求生。或许她临死前最后看见的,就是我门窗里漏出的一线光明。

作案后此人将她拖行塞入离我五十米的涵洞,然后继续从容南行。我初来时问过一个猎人,如果我徒步向南回城,要走多久?他上下打量我一眼,说,两天。那时候我惊叹于我们入山,原来这么深。猎人说,如果向北……哎,我知道了,大叔,更深,不要说了,我走不出去得饿死在山中,对吧?而此人,第二天就向南走出深山,进入人群,一路而去,无影无踪。

半年后,他在南京玄武区落网,供罪时顺便供出了这起案件。哦,玄武区,我的大学我的区,没想到在我离开后,你还能如此慰安我心灵。于是在无数年后因为彭宇案因为砍梧桐而让我越来越不喜南京时,却绝不厌倦容纳我们青春的城,还有因这件事而起的感激之情。真是应了那句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好孩子你沉冤得雪,不是奇迹,是神迹。

于是在这个黄昏,我悄悄一个人走上了那个涵洞。自从出事后,这是我第一次又走到这里,那以后,也没有再去走过了。这半年多来,即便是每次下车后从车站走到卫生院的途中,无论我的脚步还是我的眼睛,都不愿去碰触那一处土地那一片天际。那处山径流水大山星空,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在我的记忆里经年累月地继续狰狞。

站在四月的风中,不知它是否吹来我遗落在南国的青春,我的青春,已经残破在古城,锈成一处布满霜白的青瓷了吗?女孩,你的红颜,也已被那一夜的清月染成离殇,你恨那一夜的满月吗?它漫天光华照风烟,成就了千年的闲愁歌吟,风月佳人,为什么要在那天,却照引罪徒的眼睛?女孩,你那一夜恨吗?恨我在百米外茫茫然无知无觉,或许正是惆怅天凉,强说秋风与轻愁。你在生命的最后,看到的可是我无动于衷的灯下身影?女孩,你在十八岁的满月凋零成一粒尘,就是在这里,你的姐姐,仍然每日还要走过的山径。你灵魂荒落的地方,她可是每过心伤,最后却会不得不输给时光?而我,终于在这个黄昏来了,我的脚下是你遇害的地方,我的眼前是你回家的方向,我的身后是你曾离得最近的灯光,那一夜后,这处天空与星月堕入暗黑,在我心中将终生不再有光能够照亮。从今后,你流年已逝,我岁月成伤,我用一生记住你,记住我曾和你,共过你生命中最后的月光。

今夜除夕,万家灯火,我在许多年后,异乡归来。此刻于寒月案头,写下你我的大山青春与过往。

新春的喜乐若花开,夹裹着春意漫漶北上,会在不久后的天暖,融软我们的大阴山深处的枯寒,融软我们记忆中的深痛浅伤。我此刻一人一身,一己一心,一路一程,行走在岁月悠悠的孤独与盛开中。

佛说,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我们行走世间,一叶一花观照了一个春天。我们纵深岁月,一语一言道尽了悲喜人生。

离世觅菩提,宛如寻兔角。于是,笔意走过今夜后,我会将你我曾经,从此散入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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