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账
太阳才一竿子高,柴庄的老柴就骑上他那辆扔到哪里都放心的破车子上路了。临出门,女人拽着车子叮嘱他,回来时别忘了捎瓶“久效磷”,这棉花再不打药就被虫子吃光了。他嘴里应着,不耐烦地推开女人的手,就上了车子。老柴去的村子叫后马屯。后马屯的老马欠老柴五百块钱,已欠了三四年。老柴下决心今天一定把这笔钱要回来。老柴一边骑着车子一边编织着见了老马后要说的话。老柴是个一说谎就脸红的人,所以老柴决定实话实说,就说娃考上了初中要交学费,就说自个和女人已借遍了村子没借到钱,请老马无论如何发发慈悲把钱还了。想到这里老柴就觉得今天这事很有把握。其实老柴昨天已去了一趟,和老马约好了今天去拿钱,老马也是爽爽快快地答应了的。
七八里路,老柴还没怎么着急赶就到了。老马的家就在村头上,院子是用秫秸围成的,没大门,老柴就熟门熟路地骑了进去。进了院老柴心里就忽悠了一家伙,屋门竟是上了锁的。老柴心里就有些生气,这个老马,咋又打听不住了呢?
天色还早,老柴就支好自行车,坐在北屋的门台上吸烟。老柴想反正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就早晚等着你。老柴一边抽着烟,一边暗暗计算他来这里要钱的次数。第一次来老马说卖了猪后一定还。第二次老马说他的猪半夜让狗日的给绑架了,下来庄稼卖了粮食一定给你。第三次老柴一进门老马就哭了,老马说老柴你今天一定要钱的话就把我的头割下来当猪头卖了吧,我的粮食交了公粮就剩下这点了。说着话老马顺手从屋子角上拎过半口袋麦子……算着算着老柴就记不清来过多少次了。日头暖洋洋地晒在身上,老柴就有些犯困。
老柴刚想迷糊过去,老马急三火四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进门就诈唬,哟!大哥来了!瞧你,怎么不进屋?老柴刚想说你锁着门我怎么进去的话,就见老马抓住锁,咔吧一拽打开了门,老马笑嘻嘻地说咱这锁是糊弄洋鬼子的玩意儿。说着话极热情地把老柴往屋里让。
进了屋,老柴在冲门一把旧椅子上刚坐下,老马就开始问好,问老柴的爹老柴的娘老柴的老婆老柴的孩子都好吗?老柴一叠声地说着好,心想老马这人还是不错的,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老柴很警惕,及时地收起了那份不好意思,想谈钱的事。他刚张了张嘴,老马便使大劲“咳”了一声,老马说你看这事,怎么忘了给大哥拿烟。就手忙脚乱地拉抽屉开橱子,忙了半天却一根烟也没找到。老柴只好拿出自己的烟,递了一根给老马,老马极恭敬地用双手接过,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才小心翼翼地点着,吝啬地吸了一小口。一根烟抽到半截,老柴刚想说话,老马已先开了口。老马说大哥今天来一定是为那笔钱的事吧。老柴心想这还用说吗,昨天说好了的。老马的脸上顿时愁云密布,老马说刚才我出去就为这事,你猜我去给谁借钱了?老柴说我猜不到。老马说我给狗日的陈虎借钱了。老柴一惊,说你不是和陈虎翻脸了吗?老马说是呀,我实在没了别的法子才进了他家的门,可你猜这狗日的怎么说?老柴摇了摇头。老马一拍大腿说这狗日的说只要我给他跪下磕仨头,五百元立马拿出来。老柴又一惊,问,你磕了吗?老马说你猜呢?老柴说这头万万不能磕。老马说谁说不是呢?可我一寻思大哥您今天来拿钱,不磕头拿什么给您?我就磕了。老柴“忽”地站起来,惊问,你竟真磕了?老马说真磕了。老柴一急竟不知说什么好,围屋子转了个圈说你呀你呀,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老马说大哥你也别瞧不起我,这还不是为了还您的钱。老柴忽然就觉得挺内疚,老柴说,老马,真难为你了。老马说只要能还大哥的钱,磕几个头也没什么,可那狗日的又反悔了,说磕得不响,钱不借了。老柴气急道,他这不是不讲理吗?老马说这狗日的就是不讲理了,我和他讲理,他三拳两脚就把我打了出来,你看看你看看。说着老马就指着脸让老柴看。老柴一看老马的脸上真有一块青紫的伤痕,心越发软了,老柴说,老马兄弟,这全怪大哥,大哥对不起你了。老马听了,竟趴在桌子上呜呜哭了起来。
老柴见天已近晌,老马又哭个不停,就起身告辞。老马却“噌”的一声蹿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说,大哥走就是瞧不起人,我老马穷是穷一点,饭还是要管的。老柴见他这样说,就觉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老马却已忙活着翻腾那只脏兮兮的菜橱子,翻了半天没翻出什么,就一把拽住老柴道,走,咱去饭馆吃,我请你的客。老柴说你没钱怎请客?老马说这年头请客还用钱?谁不是赊着?说着话拽着老柴就走。
饭馆在村子中央的街面上,不大,只三张饭桌。两人在靠墙角的一张桌前坐下来,老马就张罗着点菜。老柴不断地说简单点简单点,老马还是点了四个菜。酒是当地生产的“禹王亭佳酿”,味道很纯正。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对饮起来。老马不断地给老柴斟酒倒茶,老柴越觉得老马这人除了穷点,其他都好,就说了一些安慰体贴的话。两人越谈越投机,一瓶酒很快见了底。于是又要了一瓶,喝到一半,老马就撑不住眼皮,一边让着老柴“喝喝喝”,一边打起盹儿来。老柴也有了醉意,觉得再喝就回不去了,便放下酒杯说,老马,我喝足了,咱走吧。老马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两人刚出了饭馆的门,老板就追了出来。老板抓住老马说,你还没算账呢。老马斜了老板一眼,醉态十足地说,记上账吧,赊着。老板一瞪眼说,你以前赊的还没还呢,这次不赊了。老马一用力甩开老板的手说,老子没钱,不赊又怎样?老板说你们没钱还喝什么酒?听见吵闹,就有人围上来看热闹。老柴见越围人越多,觉得这样下去怪丢人的,就一手掏出口袋里女人让买“久效磷”的三十元钱,塞给饭馆的老板,另一只手拽了老马就走。
老柴将老马送回家,安顿他睡下,就骑上自己的破车子上了路。风一迎,老柴就觉得胸腔间有一股火直往上蹿,渐渐地双眼迷糊起来。终于打了个盹儿,连人带车闯进沟里。冰凉的水一激,老柴清醒了些,他爬起来,看着满身的泥水,心想,老马这五百块钱是万万要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