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号

大号

老三在十岁那年爹娘因病去世。老三无兄弟姐妹,“老三”一称是村人的戏谑,爹为老大娘为老二。

其实,老三本来有大号的,他的大号是村里最有学问的“老学究”给取的,可村里人只对值得尊重的人称呼大号。老三当然没有资格享受被人称呼大号的“待遇”了。久而久之,老三的大号就被人忘记了。

老三的劣迹是从看青开始的。村长可怜他是个孤儿,就安排他专门看青,春天看麦苗,夏天看玉米。老三虽然年龄小,但他却懂得利用自己的职权为自己谋私利。每看见有鸡吃青苗,他就拿着砖头往死里砸,砸死了就提回家煮着吃。久之,他的“砸鸡”技术竟练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地步,到了砖无虚发的境界。那年月庄户人都穷,都视鸡屁股为小银行,自然对老三恨之入骨,但因为他有看青这一“公务”做掩护,也没人敢对他怎么样,因为如果你找他的麻烦,不就是等于承认自己的鸡吃了庄稼吗?所以人们只能加着小心看好自己的鸡。这样一来,老三就好长时间吃不上鸡肉了。老三就整天盼着有鸡来吃青苗。这一天,他终于看见“老学究”的一只鸡到了地边上了,心里便一阵狂喜,盼着那只鸡赶快往地里跑。这时候他也顾不得“老学究”的取名之恩了。但那只鸡却好像很有觉悟,有热爱集体财产的观念,在地边上磨蹭了半天,就是不肯越雷池半步。后来老三实在没耐心等了,就跑过去将鸡赶到地里,然后拿砖头给砸死了。不想,这事正好让“老学究”那壮牛般的二小子看见,就将他狠狠地揍了一顿。

几天后,“老学究”的柴火垛莫明其妙地失了火,而且老三还不在失火现场。一家人虽然知道是老三捣的鬼,但苦于没抓住把柄,只能打破门牙往肚里咽。自此之后,村里再也无人敢惹老三,只是在谈论他时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了三个字,称“狗日的老三”,略表愤慨之情。

几年之后,村里就分了地。老三因为多年来只潜心研究“砸鸡”技术,从未摸过锄头把,所以他的地里就光长草不长庄稼。庄户人看重的是庄稼把式,称种不好地的人是懒汉二流子或“无浪混”,因而老三混到三十多仍是懒汉一条。

多年的光棍生活使老三养成了两个毛病。一个毛病是唱荤歌,另一个毛病是蹭酒喝。

老三不务农事,整天围着个村子瞎转悠。看到谁家垒个茅房、猪圈什么的,他便自告奋勇地脱下身上那件四季不换的破夹袄,搭上手就干。干到晌午,他就心安理得地坐在人家家里等着上酒上菜。如果他转悠了一圈仍然找不到蹭酒的差事,他就采取另一条策略。他找到以前曾给干过活的人家,拍拍他给人家垒的墙问,这墙还结实不?意在提醒他曾给人家垒过墙。有这点事做话头,他就坐在人家家里天南海北地胡吹一通,直到人家端上饭,他才咽口唾沫问,有酒吗?喝点。

老三蹭酒喝和唱荤歌是流水作业,逢喝了酒,他就倚里歪斜地在大街上逛荡,碰见大闺女小媳妇就开始唱:“姑娘有块田呀,荒了十八年呀,实行了责任制呀,谁种谁拿钱……”直唱得大闺女小媳妇脸红红的,逃也似的往家跑,老三便得意地“哈哈”大笑。

老三真正臭名昭著是从赵大寡妇身上开始的。赵大寡妇是村里最俊的媳妇,身条儿脸皮儿都没得说。她男人死一年多了,不知为什么她一直没“走路”。老三便整天计划着填补她的空缺。那一天,老三在街上碰见了她,就大着胆子说,嫂子,晚上给俺留个门,俺陪陪你。赵大寡妇瞟了他一眼,扔下一句“俺给你留着窗户”就走了。老三想好事心切,没咂摸出话里的滋味,当即冲着她的背影说,窗户也中,俺一准去。

晚上,老三如约而至。他轻轻敲了敲窗户,窗户便“刷”的一声打开了。老三心头一阵狂喜,正想往里爬,一盆水兜头倾泻了下来,把他淋成了落汤鸡。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听一声娇呼“抓贼呀”,七、八个彪形大汉好像从天而降,棍棒齐抡,把老三砸了个半死。

这件事使老三好长时间没敢出门。伤好后,他实在耐不住寂寞,又厚着脸皮游荡到街上。

老三刚游荡到街上就发现了一个蹭酒喝的差事。“老学究”的儿子正在扒房,准备扒了旧房盖新房。老三就义无反顾地扒了那件旧夹袄,正想上阵,在旁边搂着孙子坐镇的“老学究”冷冷地说,人手够了!老三抖了一下身子,极尴尬地收住了脚步,讪讪地退到一边。

旧房已经扒下房顶,人们正在放墙。几个汉子拿镢头在墙根处“嗵嗵”地刨了一阵,然后都转到另一边去推。汉子们叫着号子,一二三!那墙便剧烈地晃动起来,并且幅度越来越大。忽然,从墙顶上“扑啦啦”掉下一只羽毛未丰的小麻雀。“老学究”的孙子眼尖,欢叫一声就跑了过去。他刚跑到墙根处,那墙就在汉子们的号子声中倒了下来!“老学究”绝望地惨叫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轰!”墙倒了。“老学究”睁开眼睛,见小孙子完好无损地趴在自己怀里,疑是做梦。环顾四周,才发现少了老三。他打了个愣神,随即疯了般扑到墙土上,用两只枯瘦的老手拼命扒起来。

当人们把老三扒出来时,老三已经咽了气。“老学究”热泪盈眶,猛然长哭一声“志远哪——”就扑倒在老三的身上。

人们这才知道老三的大号叫“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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