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名家说红楼

辑一 名家说红楼

张新之

有谓此书止八十回,其余四十回,乃出另手……但观其通体结构,如常山蛇首尾相应,安根伏线,有牵一发全身动之妙,且词句笔气,前后全无差别……虽重以父兄命,万全赏,使闲人增半回不能也。何以耳以目,随声附和者之多?

——《〈石头记〉读法》

王国维

若《红楼梦》之写宝玉,又岂有以异于彼乎!彼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胠箧》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则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渐决。然尚屡失于宝钗,几败于五儿,屡蹶屡振,而终获最后之胜利。读者观自九十八回以至百二十回之事实,其解脱之行程,精进之历史,明了精切何如哉!且法斯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

——《〈红楼梦〉评论》

陈独秀

全书有一百二十回,这一百二十回,却是脉络贯串,一丝不乱。从第一回到第九十七回,全书的进行,是向上的(rising action)。从第九十七回到末回,全书的进行,是向下的(falling action)。中间“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一回,便是全书最高的一点(climax)。全书的层次,错综变化,是自然的,不是机械的;而秩序却极整齐。相传这书出于两人之手,后面四十回,是后人所添。很有许多评点家,说是不足信的。但是以全书结构看,这书万万不是出于两人。作者写第一回的时候,全书结构,已了然在胸;不是随随便便,一回一回的写下去的,所以才有这样精密的结构。

——《〈红楼梦〉新评》

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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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平心而论,高鹗补的四十回,虽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确然有不可埋没的好处。他写司棋之死、写鸳鸯之死、写妙玉的遭劫,写凤姐的死,写袭人的嫁,都是很精采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这些人都写作悲剧的下场。还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了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悲剧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

我们试看高鹗以后,那许多续《红楼梦》和补《红楼梦》的人,哪一人不是想把黛玉晴雯都从棺材里扶出来,重新配给宝玉?哪一人不是想做一部“团圆”的《红楼梦》的?我们这样退一步想,就不能不佩服高鹗的补本了。我们不但佩服,还应该感谢他,因为他这部悲剧的补本,靠着那个“鼓担”的神话,居然打倒了后来无数的团圆《红楼梦》,居然替中国文学保存了一部有悲剧下场的小说!

——《〈红楼梦〉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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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印出的程乙本就是那“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的本子,可说是高鹗、程伟元合刻的定本。这个改本有许多改订修正之处,胜于程甲本。……程乙本流传甚少……现在汪原放标点了这本子,排印行世,使大家知道高鹗整理前八十回与改订后四十回的最后定本是个什么样子,这是我们应该感谢他的。

——《重印乾隆壬子本〈红楼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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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民十六亚东排印壬子程乙本行世以来,此本就成了《红楼梦》的标准本。近年台北远东图书公司新排的《红楼梦》,香港友联出版社新排的《红楼梦》,都是根据此本。大陆上所出各种排印本,也都是程乙本。

——《与胡天猎书》

陈寅恪

《故宫博物院画报》各期载有曹寅奏摺。及曹氏既衰,朝旨命李榕继曹寅之任,以为曹氏弥补任内之亏空。李曾任扬州盐政。外此尚有诸多文件,均足为考证《石头记》之资,而可证书中大事均有所本。而后四十回非曹雪芹所作之说,不攻自破矣。又曹氏有女,为某亲王妃。此殆即元春为帝妃之本事。而李氏一家似改作为王熙凤之母家。若此之线索,不一而足,大有可研究之馀地也。

——《吴宓日记》,记陈寅恪谈《红楼梦》

林语堂

一九六三年上海影印的《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即所谓“高鹗手定本”。我怀疑这稿本,高鹗是“阅过”,但不像是普通编辑略加修补字句的加工而已。其所添补,是真用功夫,绘形绘声,添出许多故事情节和细末的描写,似是原作者用心血写的,而不是高鹗在七十多天所写得出来的。倘是这抄本里面所改的不是出于高鹗,而是出于曹雪芹的手笔,其价值更不待言了。我们还得慢慢的研究一下,若真出于曹氏手笔,这手稿可使我们研究这伟大作者易稿、改稿的功夫,其宝贵自不必说。现在我们所知可能是曹雪芹的笔迹,只有“空空道人”四字(吴恩裕所藏,是题篆书“云山翰墨,冰雪聪明”八字的署名,见吴恩裕《有关曹雪芹十种》,上海中华书局一九六四年)。吴注此四字是否雪芹所写“不能十分肯定”。此笔迹与“高鹗手定本”添改的字笔迹很相似。我们希望再有雪芹的笔迹可以发现。这稿本卷前题又是高鹗题“阅过”,又不是高鹗在程甲本与程乙本相差七十多天中间所能为力添补的,那么,这添补出于何人,就成为不能不求解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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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红楼梦》之所以成为第一流小说,所以能迷了万千的读者为之唏嘘感涕,所以到二百年后仍有绝大的魔力,倒不是因为有风花雪月咏菊赏蟹的小品在先,而是因为他有极好极动人的爱情失败,一以情死,一以情悟的故事在后。初看时若说繁华靡艳,细读来皆字字血痕也。换言之,《红楼梦》之有今日的地位,普遍的魔力,主要是在后四十回,不在八十回,或者说是因为八十回后之有高本四十回。所以可以说,高本四十回作者是亘古未有的大成功。

《红楼梦》这本小说不但能为少数雅人一时所赏识,而能为百代后世男妇老幼所共赏,是因为有高本。

——《平心论高鹗》

俞平伯

甲、乙两本皆非程高悬空的创作,只是他们对各本的整理加工的成绩而已。这样的说法本和他们的序文引言相符合的,无奈以前大家都不相信它,据了张船山的诗,一定要把这后四十回的著作权塞给高兰墅,而把程伟元撇开。现在看来,都不大合理。

——《谈新刊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红楼梦〉稿》

夏志清

没有后四十回我们便无法估价这本小说的伟大,那么,对后四十回进行批评攻击并且仅仅根据前八十回来褒奖作者,我认为这是文学批评中一种不诚实的做法……任何一个公正的读者,只要在读这部小说时没有对其作者问题抱持先入之见,那他就不会有任何理由贬低后四十回,因为它们提供了令人折服的证据证明了这部作品的悲剧深度和哲学深度,而这一深度是其他任何一部中国小说都不曾达到的。

——《中国古典小说史论》

鲁迅

《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偏碍。然而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玉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但在作《红楼梦》时的思想,大约也止能如此;即使出于续作,想来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

——《集外集拾遗补编·〈绛洞花主〉小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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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知道雪芹自己的境遇,很和书中所叙相合。雪芹的祖父,父亲,都做过江宁织造,其家庭之豪华,实和贾府略同;雪芹幼时又是一个佳公子,有似于宝玉;而其后突然穷困,假定是被抄家或近于这一类事故所致,情理也可通——由此可知《红楼梦》一书,首尾大部分为作者自叙,实是最为可信的一说。 ……

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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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四十回虽数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与所谓‘食尽鸟飞独存白地’者颇符,惟结末又稍振。

——《中国小说史略》

高阳

我一向不以为高鹗是后四十回的作者……后四十回既非高鹗所续,更非另一“满人”改写,那么当然是曹雪芹的原著了。不过不是“增删五次”之稿,更不是定稿。事实上恐怕永无定稿。脂批有一条:“书未成而芹逝矣。”可证。当然,这不是说初稿未成,而是指照此最后的构想,重新改写的全书未成。

——《曹雪芹对〈红楼梦〉的最后构想》

王蒙

我相信大多数学者认同的一些观点是有根据的,《红》的前八十回为曹氏原作,后四十回由高氏续作,曹氏运用了自家盛极而衰、晚境凄凉的经验,书中内容在很大程度上属于自况。

然而,从理论上、从创作心理学与中外文学史的记载来看,真正的文学著作是不可能续的。有些情节性强的凑合着还能续一下,但也要另起炉灶,有时是从书中寻找一个原来不被注意或尚未长成的人物作续作的主角,名为续作,实乃新篇。

续作者语言基本上与前八十回风格一致,情节大致上“无一字无出处无一字无来历”,续作者是下了大功夫死功夫的。按常理,能达到这一步也是不可能的。除了曹雪芹的《红楼梦》之外,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雨果的《悲惨世界》,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请问,谁敢谁能为之续上不是四十回而是四个页码?所以,我宁愿设想是高鹗或某人在雪芹的未完成的原稿上编辑加工的结果,而觉得完全由另一人续作,是完全不可能的,没有任何先例或后例的,是不可思议的。

——《话说〈红楼梦〉后四十回》

宋孔显

《红楼梦》是一部一百二十回的大书,不是一时所能做成的,不是一次所能写完的,必然经过许多次的修改。曹雪芹自己说,他在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可知《红楼梦》是十年功夫做成的,而且经过五次修改的。但《红楼梦》中的许多矛盾,却因这五次的修改而发生了。何以呢?这因《红楼梦》前几次的修改本已流行了,而后几次的修改本又出来,自然有许多地方和从前的不同,或者竟有许多地方和从前的相反。但当时传抄的人,那能顾到这些呢,自然前次未曾写完的,就拿后来的修改本来抄,于是一本之中,前后自相矛盾,例如引言上说:“是书流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可见各种修改本是同时流行的。俞君平伯作《红楼梦辨》,不知这层理由,以为《红楼梦》除高鹗续本外,还有许多续本。其实他所认为续本的,都是曹雪芹先后的修改本。我们只要拿有正书局印行的八十回本,和现行的一百二十回中的前八十回比较,也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就可证明曹雪芹的修改了。我们明白这层理由,知道《红楼梦》中的矛盾,是传抄各修改本先后错误的缘故,高鹗哪能负这种责任呢!

——《〈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均曹雪芹作》

吴组缃

后四十回续书的作者,接替这样一位原作者之手,来续补这样一部残缺未完的巨制:他没有那样的生活体验,他没有那样的思想认识,他没有那样的艺术才能,相形之下,续书存在不小的差距,自为理所当然。可是,我们看到,在核心部分保持了悲剧结局;有不少的段落写得颇为动人;我们还能看到,字里行间,兢兢业业,亦步亦趋,认真临摹原作的规范,致使一般读者,以至电脑,发现不出它的借手痕迹。比起那些数不清的续作之书,这是何等难能可贵!我想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一个没有下肢的人,装上了橡皮腿;这腿没有神经血肉,掐掐不痛,搔搔不痒;但站得起来了,可以行动了,像个完人了。想到续书比装腿难,岂不教我们叹为不幸中之幸!若没有这个百二十回的本子,单凭那八十回,二百年来,这部书能如此为广大读者所传诵,那是无法设想的!

——《魏绍昌〈红楼梦〉版本小考代序》

吴宓

吾信《石头记》全书一百二十回,必为一人(曹雪芹,名霑,一七一九至一七六四,其生平详见胡适君之考证)之作。即有后人(高鹗或程伟元等)删改,亦必随处增删,前后俱略改。若谓曹雪芹只作前八十回,而高鹗续成后四十回竟能天衣无缝,全体融合如此,吾不信也。欲明此说,须看本书全体之结构,及气势情韵之逐渐变化,决非截然两手所能为。若其小处舛错,及矛盾遗漏之处,则寻常小书史乘所不免,况此虚构之巨制哉。且愚意后四十回并不劣于前八十回,但盛衰悲欢之变迁甚巨,书中情事自能使读者所感不同,即世中人实际之经验亦如此,岂必定属另一人所撰作乎?

——《〈石头记〉评赞》

吕启祥

今天对于后四十回之不可替代的认同,已经放在较过去更加开阔的学术视野和更加坚实的学理基础之上了。……天地之间,由于有了程、高二人这一番劳绩,《红楼梦》这样一部尚未完稿、在流传过程中处于不稳定状态的奇书,得以用活字摆印的物化形态存留下来,既保全了前八十回的基本面貌,使之相对稳定,又有了后四十回,“颠末毕具”,大体完整。这一功绩,怎样估计都不过分。

——《不可替代的后四十回及诸多困惑》

周绍良

“乾隆庚戌”是程甲本刊行前一年,就有人读到一百二十回本,则舒元炜在程甲本问世之前三年已有之说当是不诬,也足证明程伟元序里所称“原目一百二十回”也不是骗人的。周春并且提到八十回本《石头记》与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微有不同”,可见这位“雁隅”很留心地检阅过。难道早于程伟元第一次排印本的前三年,高鹗就会把后四十回续成流传在社会上吗?

从以上几个证据,还有裕瑞《枣窗闲笔》中一个更有力的证据,完全可以证明后四十回已经有了相当完整的初稿,所以才会有一百二十回的回目。因为,回目只可能在稿子写出以后才编出来,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而不可能是相反的情况。

——《论〈红楼梦〉后四十回与高鹗续书》

陶剑平

程甲本与程乙本先后问世,相距仅七十天,为什么“稿本”不是程甲本的底本而却是程乙本的底本?这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程甲本付印后,方始发现了“稿本”。但如这样,程、高何以只字不提及?相反地,在修订的《引言》中却明说后四十回“更无他本可考”,表示要“俟得善本,更为厘定”,看来情况不大像。另一是,“稿本”系程伟元、高鹗的整理稿之一。《程序》说,收集来的四十来卷,特别是鼓担上得的那十余卷稿子,虽“前后起伏,尚属接榫”,却已“漶漫不可收拾”。“漶漫不可收拾”,自是模糊难辨,而“尚属接榫”则其非一气连贯可知。所以,当程、高在作“细加厘剔,截长补短”,使之“前后关照,应接而无矛盾”的整理修辑中,可以想见该有他们的整理稿在。其间,程、高二人也可能各自整理了一个,当第一次付印时,因“急欲公诸同好”,两稿“未及细校”,用了其中的一个来印程甲本;刊刻后,发现留下未用的整理稿有胜于已印的本子之处,因之再由他们中的另一人参阅原稿,润色斟改后用来付印程乙本——即我们今天见到的“稿本”。这样,则这个整理稿都是依据那份“漶漫”的原始稿的,所以尽管有异,但总的内容大体相近。这与《引言》说的“复聚原本”(当然包括“漶漫”的原稿与两整理稿)“细加校阅,改订无讹”亦复相合。又,从修订的许多迹象来看,“稿本”的修订者乃是高鹗,那么它的原先整理者应为程伟元了,而那样的话,则印程甲本的那个整理稿的就自然应是高鹗整理的了。

——《〈红楼梦〉后四十回非高鹗续作》

萧立岩

胡适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作的“最明白的证据”,是来自俞樾《小浮梅闲话》中的一段考证:“《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注云:‘《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对于俞樾、胡适等人把“补”和“续”完全等同起来的错误意见,早已有人做了批驳,这里不打算再多作解释。但胡适却根据这一个“补”字竟进而断定高鹗是在“乾隆五十六至五十七年(一七九一至一七九二年),补作《红楼梦》后四十回,并作序例”(《〈红楼梦〉考证》)。这就更令人无法置信了。因为稍有写作常识的人都能够体会到,模仿别人的笔法续写小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许比自己另写一部小说还要费劲。因为这里面不但有创作思想不易一致的问题,而且还有表现手法不易一致的问题。特别是对于小说中人物性格的描写,续作者很难把自己生活中缺乏具体形象的人物摹写得和原作相一致。

——《高鹗续〈红楼梦〉后四十回说质疑》

舒芜

甲:你注意另一种“以乐景写哀”没有?自从“泄机关颦儿迷本性”,直到“苦绛珠魂归离恨天”,这三回之中,有三种笑,黛玉自从听了傻大姐的话,直至于死,没有一次哭,一直是笑,笑,笑。这是泪已还尽,痛恨宝玉,痛恨贾母、王夫人,痛恨人间的笑。宝玉自黛玉前来永诀,直至揭开宝钗的头盖,也一直是笑,笑,笑。这是受愚弄,作牺牲,不自知其可悲,甚至还自以为幸福,因而更使读者觉其可悲的笑。至于贾母、凤姐和袭人,也老是在笑。……这场惨痛无比的悲剧,就是在这一片笑声中演出的。

乙:那么,也可以说,这三种笑声之后,又来了三种哭声:宝玉、紫鹃、李纨三人哭黛玉,尽管性质和程度各不相同,但都是真哭。贾母、王夫人的哭,是虚伪、残忍的哭。而宝钗哭黛玉,则与以上两种都不同,另是一种复杂心情的哭。

甲:三种笑,三种哭,把一个悲剧结局写到这样丰富深刻的程度,特别是以笑声为主来写,愈是一片笑声,愈见其惨痛,真可谓“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了。后四十回有这一个结局真是有大功于读者,谁还要否定它,实在不大好理解。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一夕谈》

胡文彬

新红学考证派不论是开山泰斗还是其集大成者,在《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评价上和所谓程伟元“书商”说的论断,却是无法让人苟同和称善的。他们的错误论断和某些成见被一些人无限放大,其影响之深之广,简直成了一种痼疾,达到一种难以医治的程度。

——《历史的光影——程伟元与〈红楼梦〉》

郑铁生

怎么样认识和评价《红楼梦》庚辰本与程乙本的不同?其关键是如何正确地评价《红楼梦》后四十回。

胡适关于评价《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原则有两点:一是“外证”,另一是“内证”,而且强调“内证”比“外证”更重要。目前学术界关于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的原著的说法,大都是从“外证”的视角得出的结论,遗憾的是从“内证”视角研究还无法形成规模。胡适晚年亲自实践他自己提出的“内证”原则,是十分可贵的。

——《先有大众欣赏的普及,才有小众学术的可能
——论〈红楼梦〉程乙本的重要性》

周策纵

后四十回的情况比较复杂,从主观阅读的印象说,一部分好像笔调与前面的大不相同。不过这种主观印象也不完全可靠;贾家败落后,本来就只能写得凄凉平淡些,不能像以前那么富丽繁缛;再说,一部书写作修改了十年来(其实应该是二十年),这后面一部分又不知是隔断了多久才写的,前后风格如稍有不同,也可能是正常现象。作者观点也可能有些改变,情节前后如有不符,也常能发生。就是前八十回内也就有些自相矛盾之处,连首回的笔调风格,也就和下面几回颇有差别。更何况曹雪芹一生中是否会有一短时期从过政,也还不能十分肯定,万一他真是曹天佑,做过州同,后来潦倒,那情况又怎么样呢?

——《红楼三问》

朱眉叔

俞平伯先生勇于更新自己的观点、不断进步的一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榜样。一九五〇年在他的《〈红楼梦〉研究·自序》里曾说:“它(指《〈红楼梦〉辨》)底绝版,我方且暗暗庆幸呢,因为出版不久,我就发觉了若干的错误,假如让它再版三版下去,岂非谬种流传,如何是好!”一九五九年,《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红楼梦〉稿》出现后,俞先生受到很大震动,到了一九六二年,他在《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十六回·后记》里说:“程氏刊本之前,社会上纷传有一百二十回本,不像高鹗的创作。高鹗在程甲本序里不过说‘遂襄其役’,并未明言写作。张问陶赠诗意在归美,遂夸张之言耳。高鹗续书之说,今已盛传,其实根据不太可靠。”这番话说明他开始否定了当年他和胡适共同提出的高鹗续书说。

——《真假〈红楼梦〉大论战势必展开》

刘梦溪

对《红楼梦》后四十回评价不一的原因,固然由于与前八十回相比,补作在艺术风格上有明显的不一致处,但主要还在于史料不足,研究者不能提出有关续书的坚强有力的证据。至今仍有一部分研究者反对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系由两人所写的说法。还有的虽承认后四十回系别人续作,但倾向于其中不排除有雪芹的遗稿在内。而所有这些说法,大都带有猜测性质,缺乏实证,因而也是谁都说服不了谁,只好成为一桩公案,听凭红学家们反复聚讼。

——《百年中国〈红楼梦〉的两个公案》

孙伟科

俞平伯先生一生痴情红学,临终遗言反对“腰斩红楼”,成为他生命与学术合二为一的绝响。近十余年来,红学发展中的“腰斩”之势愈演愈烈,先不说从考证学角度论证后四十回的作者有存疑的问题,仅从历史和传播学角度看,所谓“探佚”、“续写”已经成为每况愈下的失禁想象,离《红楼梦》文本越来越远,名副其实地成为“红学反《红楼梦》”的样板,究其实是附骥攀鸿的博名炒作。梳理和重温当代部分作家(林语堂、王蒙、宗璞、李国文、白先勇、刘心武等)对《红楼梦》整体性和高鹗评价的激烈交锋,不难窥见出大多数当代作家对此二者的肯定倾向。

——《反对腰斩红楼
——维护百廿回〈红楼梦〉:来自当代作家的观点》

宁宗一

整个一百二十回的发展线索有条不紊,后四十回不同程度地继承了前八十回强大严密的诗意逻辑和美学趋势。比如“黛玉之死”这个最富悲剧性的片段就很精采,大家也愿意截取这一段进行改编。宝黛钗的纠结,一方将要告别人间,一方在锣鼓鸣天地结婚,戏剧性很强,不仅写出了黛玉悲剧性的命运,也铺垫了宝玉必将要出家的结局,这就是后四十回的艺术力量。

——《谈白先勇细说〈红楼梦〉》

刘再复

今天我则要表明:(一)我相信程伟元序文里说的话是真话。他说:“……然原本目录百二十卷……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二十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石头记》全书至是始告成矣。”相信此言,意味着:《石头记》八十回抄本之后还有遗稿,但散失于民间……除了相信程氏所言之外,(二)我相信程、高二人对散失佚稿的“搜”、“剔”、“截”、“补”,不仅是个“续编”过程,也是一个“续写”过程。因此,说《红楼梦》全书,“前八十回为曹雪芹原著,后四十回为高鹗续书”之说,可以成立。

——《天上星辰,地上的〈红楼梦〉》

刘俊

《红楼梦》后四十回中的黛玉之死、贾府抄家等场景,白先勇认为都“写得非常好”,而宝玉出家,则是“整本书的高峰”。在白先勇看来,《红楼梦》后四十回里的这些“好”和“高峰”之所以能够形成,端赖前面的铺垫和能量的积聚,只不过是到了后四十回后爆发、释放出来了——这也证明了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之间的一体性。第一百二十回“宝玉出家”这一幕,白先勇认为“是红楼梦整部书最高的一个峰,也可能是中国文学里面最有力量(powerful)的一个场景。前面的铺叙都是要把这个场景推出来”,“如果宝玉出家这一场写得不好,写得不够力,这本书就会垮掉(collapse)……”白先勇一再强调《红楼梦》有个神话架构,而宝玉出家则是“神话架构里最高潮的一段”——最后一回中的宝玉出家,不但与第一回首尾呼应,使全书在“神话架构”上形成接榫,而且也完成了《红楼梦》中宝玉以“情”之维度呈现补天顽石人间历劫的全过程,使全书无论是主题、故事,还是人物、结构等各个方面,都浑然一体,达至圆满。

——《文本细读·整体观照
——论白先勇的〈红楼梦〉解读式》

朱嘉雯

《红楼梦》后四十回关于黛玉抚琴、妙玉听琴的篇章,与前八十回诗词章赋的写作情韵,脉络相连,并直指二人通晓音律的程度,已非一般的初学之人。作者在精炼的描绘与叙述中,透露出他自己高深的修为和思想,可谓与前八十回的艺术意境连成一气。据此,我们便可以理解俞平伯在《〈红楼梦〉辨》中所指称:后四十回某些文章“较有精采,可以仿佛原作”。而事实上,第八十七回“双玉听琴”的情节,便是最佳实例。

——《着棋与抚琴
——〈红楼梦〉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脉络相连的生活意境》

王润华

《红楼梦》研究在一八七五年已启动,开始主要以评点、题咏、索隐为主要研究方法,可称为红学。胡适在一九二一发表《〈红楼梦〉考证》,以校勘、训诂、考据来研究《红楼梦》,被认为是新红学的开始。在周策纵的《〈红楼梦〉案》中《胡适的新红学及其得失》一文,指出胡适的失,包括不公开分享资料,只依赖一两个字如“补”,而随意误读为补写或续书后四十回。但周老师多次肯定胡适在《红楼梦》版本学的新贡献,认为除了红学,同时又开创了曹学研究先河,他也特别指出胡适在一九二一年到一九三三年写的三篇文章,他说至今“还没有一个超过胡适在《红楼梦》版本学方面最基本和最重要的贡献”。

——《新世纪重返〈红楼梦〉
——周策纵曹红学的后四十回著作权考证》

白先勇

我个人对后四十回尝试从一个写作者的观点及经验来看,首先,世界上的经典小说似乎还找不出一部是由两位或两位以上的作者合著的。因为如果两位作家才华一样高,一定各有自己风格,彼此不服,无法融洽,如果两人的才华一高一低,才低的那一位亦无法模仿才高那位的风格,还是无法融成一体。何况《红楼梦》前八十回已经撒下天罗地网,千头万绪,换一个作者,如何把那些长长短短的线索一一接榫,前后贯彻,人物语调一致,就是一个难上加难不易克服的问题。《红楼梦》第五回,把书中主要人物的命运结局,以及贾府的兴衰早已用诗谜判词点明了,后四十回大致也遵从这些预言的发展。至于有些批评认为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文字风格有差异,这也很正常,因前八十回写贾府之盛,文字应当华丽,后四十回写贾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较萧疏,这是情节发展所需。

——《贾宝玉的大红斗篷与林黛玉的染泪手帕
——〈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悲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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