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靖康之乱”(1127),宋王朝仓皇南渡。自此,南宋、北金既不断开战,又时时议和。辛弃疾诞生的次年(1141),“绍兴和议”成;当他二十五岁时,“隆兴和议”成;而在他卒后一年(1208),“开禧和议”成。与此相联系,南宋朝廷内部主战、主和两种力量,也就屡呈升降起伏、互为消长之势。——辛弃疾正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漩涡中。

综观辛弃疾一生,可分四个时期:

一、青少年时期,止于二十三岁南渡前,即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这是他一生最为意气风发的时期。

据辛弃疾日后自称,其祖父辛赞虽仕于金而“非其志”,每引儿辈“登高望远,指划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不共戴天之愤”。因此,稼轩曾受命“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以期报国。

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稼轩聚众两千,树起抗金旗帜。未几,率部归耿京起义军,为掌书记,并力劝耿京归宋节制,以图大业。次年,他奉表南渡,不料张安国杀耿降金。他在返北途中得此消息,立即率五十馀骑奇袭金营,生擒叛将献俘行在。为此,“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随后,改官江阴签判。

二、青壮年时期,二十三岁到四十二岁,即绍兴三十二年到孝宗淳熙八年(1162—1181),是稼轩一生中的游宦时期。

这一时期的辛弃疾,雄心勃勃,壮志凌云。“隆兴和议”不久,他先后上了《美芹十论》和《九议》等一系列奏疏,审时度势,力陈复国方略。可惜在“谈战色变”的年月里,他的意见并未被执政者采纳。

在此期间,他由签判而知州,由提点刑狱而安抚使,虽然宦迹无常,但政绩卓著。出知滁州仅半载,当地“荒陋之气,一洗而空”。湖南帅任,创置“飞虎军”,“军成,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江西隆兴府举办荒政,严明果断,雷厉风行,榜于市者仅八字:“闭籴者配,强籴者斩。”更分米济助邻境信州,曰:“均为赤子,皆王民也。”虽然他在江西任上“平定”以赖文政为首的茶商军一事,不无疵咎,但事后他也曾上书朝廷说:“民者国之根本,而贪浊之吏迫使为盗。今年剿除,明年扫荡,譬之木焉,日刻月削,不损则折。臣不胜忧国之心,实有私忧过计者。欲望陛下深思致盗之由,讲求弭盗之术,无恃其有平盗之兵也。”由此可见,他不失为一个有清醒政治头脑的官,一个忧国忧民的官。

三、中晚年时期,四十三岁到六十三岁,即淳熙九年到宁宗嘉泰二年(1182—1202)。这一时期除五十三岁至五十五岁一度出仕闽中外,两遭弹劾,有十八个春秋在江西家中度过,是稼轩一生中的被迫归隐时期。

在长期归隐生活中,他一方面寄情田园,流连山水,追慕渊明,写下了大量田园词、山水词、闲适词、和陶词,超尘脱世,表现出平静恬淡的心境;一方面却每每不能自已,于闲适平淡中,吞吐其勃郁不平之气。他的爱国激情不衰,在某些唱和赠答词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寿韩南涧,以“整顿乾坤”相期(《水调歌头》);送友人郑舜举赴召,则勉其勿忘“长安正在天西北”(《满江红》)。

“鹅湖之会”最使词人难以忘情。那年词人四十九岁(1188),契友陈亮自东阳来会。两人漫步于鹅湖,共酌于瓢泉,议时论政,谈笑风生。所作《贺新郎》二阕,既叹以“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更勉以“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四、晚年时期,六十四岁到六十八岁卒,即嘉泰三年到开禧三年(1203—1207),以起帅浙东到知镇江府,最后罢居铅山、赍志以殁,共四年。

其时,外戚韩侂胄当权,继“庆元党禁”之后,图谋北伐以保个人权势,起用大批主战人士,辛稼轩也在起用之列。稼轩虽不满韩的为人,且已六十四岁高龄,但仍“不以久闲为念,不以家事为怀,单车就道”。在浙东任上,他疏奏危害农事六弊;行在召对,他又再申《十论》、《九议》之旨,言金国必乱必亡;在镇江府,他积极备战,遣谍侦察,更拟募建江上劲旅。但事未成就,又遭弹劾,三度罢仕。

稼轩自六十六岁秋,罢居铅山后,虽屡见封召,乃至授以兵部侍郎、枢密院都承旨要职,但总以年老多病力辞未就。卒年六十八岁。

稼轩卒后,韩侂胄死于政变。次年,“开禧和议”成,竟有人追劾稼轩迎合韩侂胄开边之罪。忠而见谤,自古而然。其实,正如稼轩垂危时所言:“侂胄岂能用稼轩以立功名者乎?稼轩岂能依侂胄以求富贵者乎?”

稼轩善诗文,但以词名世。其《稼轩词》凡六百二十馀首,无论数量之富、质量之优,皆雄冠两宋。稼轩者,人中之杰,“词中之龙也”

“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随鸿雁南飞。”稼轩继东坡豪放词风而有所发展的,正是他那激扬蹈厉而又始终不渝的爱国激情。此时代使然,“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胸怀使然

辛弃疾的爱国词章,念念不忘家国之忧。他白日纵目,是“剩水残山无态度”(《贺新郎》),“献愁供恨,玉簪螺髻”(《水龙吟》),“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菩萨蛮》)。他夜不成寐,所闻所感是“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贺新郎》),以致“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清平乐》),说明词人虽失意潦倒,胸中犹自装着家国一统河山。

光复故土,“还我河山”,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稼轩以词勉友或自励,总鸣响着却敌复国的呼声。其寿赵德庄词:“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其呈史正志词:“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其勉友人汉水赴任:“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满江红》)其勉内兄为国出仕:“万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破阵子》)当他登上南剑双溪楼,情不自禁昂首高呼:“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水龙吟》)在镇江守任,六十六岁高龄的老词人犹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永遇乐》)

清谈误国,是西晋覆亡的惨痛教训之一。不想“今士大夫微有西晋风,作王衍阿堵语”。稼轩针锋相对地借古喻今,痛斥当今“夷甫之流”的误国罪行。其《水龙吟》寿韩南涧词的上片云:“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馀如“长剑倚天谁问,夷甫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水调歌头》)、“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贺新郎》),皆有的放矢,由此而发。

每当主和势力得势,必有大批爱国志士投闲置散,稼轩于此有切身体会。南渡之初,登建康赏心亭,他就发为孤愤之情:“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进而指责执政者不惜人才:“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贺新郎》)“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满江红》)他被迫罢居时,“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而作《鹧鸪天》一词,词的上片回顾其南渡前叱咤风云的战斗生涯,下片笔锋陡转:“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抚今追昔,沉痛无限,感慨极深。总之,此种英雄请缨无门、报国无路的“不平之鸣,随处辄发”

以农村生活、田园风光入词,在宋代由苏轼的《浣溪沙》组词五首发其先声,辛弃疾则承流接响,而较苏更为深广,举凡四季田园风光、春秋农事更替、田野劳作、家舍副业、男婚女嫁、民风乡俗,乃至与农家的友好交往,无不形诸笔端。由于这一切来自现实,所以洋溢着新鲜的生活气息,散发着沁人的泥土芳香。农村的夏夜清幽静谧而充满生气: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农家生活辛勤而又欢悦: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清平乐·村居》

老农好客,真诚热情,古风犹存:

呼玉友,荐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杖藜忽避行人去,认是翁来却过桥。

——《鹧鸪天》

词中还有浣纱少妇和偷枣顽童的形象:

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

——《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

——《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把民生疾苦与丰收在望的欢悦写入词中:

父老争言雨水匀,眉头不似去年颦。殷勤谢却甑中尘。

——《浣溪沙》

再读他的《鹧鸪天·代人赋》一阕: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前七句以轻快流丽的笔触,描绘出一幅生意盎然的初春图,结句忽以城中桃李和溪头菜花作比,寓意深刻。桃李虽娇艳香丽,然不禁风雨,瞬间即逝;荠菜花天然纯朴,无限生机,不畏风雨而占尽春光。它展示出词人不同凡俗的审美观和社会观:城市官场名利歌舞,喧嚣尘上,怎及农村田野山明水秀,情淡意远。

“一生不负溪山债”(《鹧鸪天》),“万壑千岩归健笔”(《念奴娇》)。无论游宦江湖,抑或归隐田园,词人踪迹所至,有大量山水词传世。或讴歌自然,或寄情自娱,辛词笔下的山水千姿百态,动静皆美。如写青山,时而奔腾而至,一似“联翩万马来无数”(《菩萨蛮》),时而“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沁园春》),时而更情融意通:“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沁园春》)他写岩边溪水,清澈可爱:“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生查子》)他写钱塘怒潮,则有铺天盖地之势,摄人神魄:“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摸鱼儿》)试读其《满江红·题冷泉亭》:

直节堂堂,看夹道冠缨拱立。渐翠谷、群仙东下,珮环声急。谁信天峰飞堕地,傍湖千丈开青壁。是当年、玉斧削方壶,无人识。

山木润,琅玕湿。秋露下,琼珠滴。向危亭横跨,玉渊澄碧。醉舞且摇鸾凤影,浩歌莫遣鱼龙泣。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

夹道古杉,翠谷泉声,千丈青壁,葱茏山木,琅玕绿竹,琼珠碧潭,依次迭出,结以浩歌醉舞,衬以鸾凤影摇、鱼龙声泣,情境兼胜,宛若一篇清新优美的游记散文。

他的《水龙吟·题雨岩》下片又别具一格:

又说春雷鼻息,是卧龙、弯环如许。不然应是:洞庭张乐,湘灵来去。我意长松,倒生阴壑,细吟风雨。竟茫茫未晓,只应白发,是开山祖。

写岩间飞泉音响,奇想妙喻,联翩而下,令人有目不暇接,美不胜听之感。

辛弃疾退隐期间写的“闲适词”,自有其真闲适的一面,如其所言,“并竹寻泉,和云种树,唤做真闲客”(《念奴娇》)。这位“闲客”有时也以庄老思想自我解脱,写下若干顺时任天、无为淡泊、知足常乐的闲适词章。但他更有于“闲适”中见不闲适的一面。试读其下列二词:

枕簟溪堂冷欲秋,断云依水晚来收。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

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

——《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前篇用典隶事,有“烈士暮年”之慨。后篇用对比法、吞咽式,有“欲说还休”之悲。这两首词表面上情思闲适恬淡,玩味既深,则知作者以淡笔写浓愁,内中自有一种悲壮勃郁的境界。

稼轩集中情词不多。但或雅或俗,也能自见特色。前者如名篇《祝英台近》(宝钗分),深婉细曲,被人誉为“昵狎温柔,魂销意尽,词人伎俩,真不可测”。后者如《南歌子》:

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傍人道我轿儿宽。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难。

今夜江头树,船儿系哪边?知他热后甚时眠?万万不成眠后,有谁扇?

全用口语,纯是民歌风情。下片心理描画,层层设想,层层推进,写绝了送行女子的一片痴情。

人称稼轩情词“秾丽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或谓其“中调、短令亦间工妩媚语”;是说仍不免皮相。且读其《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看其一结,岂止儿女情事,分明“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又如其《念奴娇·书东流村壁》,是故地重游、念昔怀旧的一首情词,但“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两句,即兴寄托,大有家国身世之慨。陈廷焯许以“矫首高歌,淋漓悲壮”

稼轩某些令词直如文中小品,或天趣独到,或出语辛辣,俱不无可观。如:

散发披襟处,浮瓜沉李杯。涓涓流水细侵阶。凿个池儿,唤个月儿来。

画栋频摇动,红蕖尽倒开。斗匀红粉照香腮。有个人人,把做镜儿猜。

——《南歌子·新开池,戏作》

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学人言语,未会十分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

——《千年调·蔗庵小阁名曰卮言,作此词以嘲之》

前篇写新开池塘之美,全用人事物象烘托,清丽有致,极富生活情趣。后篇比喻通俗贴切,语言平易而犀利,把世俗小人那种俯仰随人、八面玲珑的丑态揭露无遗,入木三分,堪称绝妙讽刺小品。

以上纵不能包举稼轩词的全部风貌,当也去之弗远,馀不再述。

豪放悲壮,是辛词艺术的主导风格。豪纵奔放,源于词人炽烈的爱国激情,和以天下为己任的广阔胸次;沉郁悲壮,则可归结为二:一,悲剧时代的反映。广大人民要求驱金复国,南宋朝廷却游移于和战之间,且常是主和力量得势,这就使广大爱国志士处于报国无路的境地。二,个人身世遭遇和思想性格的表现。稼轩以北来之身遭人猜忌,更两次罢居十八年,壮志难酬;又秉性执着,“呼而来,麾而去,无所逃天地之间”,胸中常蟠结一股勃郁愤懑之气,触处辄发。因此,稼轩勉友之作昂扬奋发,主“雄放”一路,于己抒情,则沉郁顿挫,趋“悲壮”一路。

世以苏、辛并称,共归“豪放”。与传统婉约词风相对而言,不谓无稽。但细加玩味,则苏轼所处之世与南宋不同,而其善于以佛老自遣也有异于辛。因此,苏、辛两家词自有其不同风貌。周济称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可谓慧眼独具。苏辛两家相比而言:苏词主自然雄放、清旷超逸之美,辛词则主悲壮苍凉、沉郁顿挫之美。东坡类诗中李白,稼轩类诗中杜甫。苏词似“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似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辛词则如飞瀑入涧,千回百折,时而水石相激,姿态飞动,时而幽谷潜行,沉着呜咽。试读其《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

以此词与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相较,两家风格之异同很鲜明。苏词结拍待箭射“天狼”,辛词起处欲剑劈“浮云”,志同语近。但苏词从“千骑卷平岗”之阔大场景,到猎罢归饮的直抒胸怀“鬓微霜,又何妨”,一路豪迈奔放,大有雄风千里之势。辛词则虽以豪情壮语发端,以下则极尽沉郁顿挫之能事。人言此地剑光斗牛,他俯仰天地,却有高山压顶、潭空水冷之感。才欲燃犀下看,却又怕鱼龙飞舞,风雷激荡。一语一转,一步一顿挫,将既图觅剑报国、却又忧谗畏讥的复杂心情曲为传出。“峡束苍江”、“欲飞还敛”,正可作此词评语。

又如其《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的下片: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词写其壮志空怀之悲,并不用一直笔,而是叠用三事,或反用,或正取,或作半面语缩住,总以“休说”、“羞见”、“可惜”——一波数折、一唱三叹手法出之。结处唤取红巾揾泪,抒英雄慷慨呜咽之情,也别具深婉之旨。

同是登临怀古名篇,辛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又不同于苏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苏词“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于雄放处更见超旷之风。辛词则通首故实,借古喻今。虽理想难酬,却坚持执着,孜孜以求。所以词风豪而不放,尤重婉曲盘旋,抑扬抗坠。词情显得热烈而凝重,激切而深沉。

辛词以“悲壮”为主导风格,但表现形式与手法又是丰富多样的,不拘一格,不限一式。除上述用典隶事、婉曲盘旋、沉郁顿挫外,又善用比兴手法,如其《蝶恋花·月下醉书雨岩石浪》:

九畹芳菲兰佩好,空谷无人,自怨蛾眉巧。宝瑟泠泠千古调,朱丝弦断知音少。

冉冉年华吾自老,水满汀洲,何处寻芳草?唤起湘累歌未了,石龙舞罢松风晓。

此词袭用《离骚》美人、香草的比兴手法,以植芳佩兰,喻其志行高洁;以深居幽谷、自怨美貌,喻遭群小忌猜;以瑟音清越和绝少知音,喻曲高和寡,所言不合时宜;唯有唤起屈原同歌,一吐抑郁忠愤之气。

类似之作尚有脍炙人口的《摸鱼儿》。此词貌似惜春宫怨,实则借春色不禁风雨和“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写出词人对国势衰颓和家国命运的深切忧虑。此外,又有广为传诵的“立春”词二首。《蝶恋花》结句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陈廷焯谓“盖言荣辱不定,迁谪无常,言外有多少哀怨,多少疑惧”。其说尚浅,当是忧国忧时之心。《汉宫春》也以乐景写哀,结句云:“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惊时序变换之速,人将老去;雁返北而人滞南,无限乡国哀思。

“寓庄于谐”,善用诙谐幽默之趣表现抑郁不平之气,是辛词艺术风格又一独到之处。如其《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题序就略见诙谐。词人不只将“酒杯”拟人化,而且竟与之对话,用“对话体”经纬全词。词以“‘杯’汝来前”一声呼喝开篇,继之,词人正言厉色地历数“酒”之鲜恩寡义,宣布“酒”之种种“罪行”,其后——

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

读后令人忍俊不禁。其实,作品通过戒酒而又不能这一特殊矛盾,深深反映了词人政治失意后的含怨茹痛之心理。“醉翁之意不在酒”,狂饮,无非是借酒自浇胸中块垒。在另一首《西江月·遣兴》中,此种意向表现得尤为明显: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全词围绕一个“醉”字着笔,借“醉”写愁抒愤。“近来”两句貌似醉后狂言,实是针砭时弊的激愤语:古道不行,读书何用?不如醉里寻欢。下片追忆昨夜“欢笑”一幕,醉后狂态,妙笔解颐,但由中也可窥见词人那种独立不阿之倔强个性。

此外,寓浓于淡,寓悲壮于闲适,也是词人惯用手法之一。已见上文第二节,此不再论。

理想在现实中难以达到,主观上又锲而不舍,因此唯有托诸奇思丽想、神飞魂飏,这便是辛词绚丽瑰美的浪漫色彩之由来。

稼轩不仅善用《离骚》比兴手法,而且也继承了屈原那种“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精神。如其《木兰花慢》一阕便是仿《天问》体写就。《天问》博大精深,却少文学气息。此词以“送月”自立新意;紧扣月体之运行,想象十分丰美,把对天宇的探索和神话传说熔为一炉,自出新境。王国维更称:“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其《千年调》更是直承《离骚》神韵:

左手把青霓,右手挟明月。吾使丰隆前导,叫开阊阖。周游上下,径入寥天一。览玄圃,万斛泉,千丈石。

钧天广乐,燕我瑶之席。帝饮子觞甚乐,赐汝苍壁。嶙峋突兀,正在一丘壑。余马怀,仆夫悲,下恍惚。

此词大则取《离骚》“上下求索”之意,小则以超尘越世排遣人间郁闷。因是游仙词,神奇虚幻,最富浪漫情趣。结处化用《离骚》“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诗意,终不肯飘然仙去,表现出对人间故国无限眷恋之情,此正是稼轩神似屈子处。他如《山鬼谣》用《九歌》体咏怪石,也别开生面。词人赞其有上古遗风,欣赏它有出神入化之力,竟在风雨中翻飞起舞。因此,不独举杯邀饮,“神交心许”,更“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既写活了石,也写活了人。

李白和苏轼是杰出的浪漫诗人,他们的人品和诗风深为稼轩所服膺。稼轩有《水调歌头》词,词前有序,云“赵昌父七月望日用东坡韵叙太白、东坡事见寄,过相褒借,且有秋水之约”。友人赵昌父的原词不见,但从辛词序可以窥见昌父曾以太白、东坡称颂稼轩。稼轩即“用韵为谢”: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俛仰已千年。有客骖鸾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

少歌曰:“神甚放,形则眠。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

梦游神驰,酷似李白《梦游天姥吟》,但梦中偕游的却是两位“诗仙”——李白与苏轼。他们援北斗而饮,敞怀而歌,形眠神驰,鸿鹄凌霄。结处更仿苏轼“中秋词”之怀弟,抒发他对友人的殷切思念。全词奇放飘逸,最是东坡遗风。

稼轩虽慕东坡词风,却并非一味因袭,而是自有特色。此点上文已略有论述,这里再就浪漫神韵上的不同,作一补证。同是对月抒怀,同样充满瑰丽神奇的想象,稼轩的《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就有异于苏轼的《水调歌头·中秋》词: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苏词“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飘飘欲仙;才触离情,却又以月有圆缺自遣,超逸之至。同是问月,辛词兴起的是白发之叹,壮志难酬之愤。以下虽也“乘风好去”,却志在“直下看山河”,更待“斫去桂婆娑”,让人间大地“清光更多”。词境既远较苏词豪壮,而其寄托亦深,诚如周济所言:“所指甚多,不止秦桧一人。”词虽为友人而赋,然也自吐悲愤,自抒豪情,即所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

稼轩词艺术风格之丰富多彩,也表现为博采众长,诸体皆备。以效法前贤词风词体而言,就其自己标举的就有“效花间体”、“效白乐天体”、“效朱希真体”、“效李易安体”等。就体裁说,有括体、天问体、招魂体、会盟体、戏宾体、独木桥体、药名体等。总之,兴之所至,不拘体式,但纵情挥洒而已。

此外,以文为词,议论为词,大量驱使经史语入词,更多熔铸故实入词……也都是稼轩词的独到艺术表现,成为“稼轩体”的有机组成部分。人或美其“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瘦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或讥其为“词论”,为“掉书袋”;各家褒贬不一。其中是非功过,当结合具体作品来评价,方不致有以偏代全之失。

本书选词一百六十八首,占《稼轩词》四分之一强。选材尽量广泛,力求展现辛词总体风貌。

作品以编年为主。编年主要依据邓广铭先生《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1版),少量篇章有调整。

注释力求详尽、精确、稳妥。一般是一意或一韵一注;先撮述语意,后释字词。凡有重要异释,则附于后。

每篇注释后作简评。简评以评析结构章法和艺术特色为主,间涉思想内容上的探索。

本书附“词评辑要”及“行年事略”。后者主要参阅邓广铭先生《辛稼轩年谱》(古典文学出版社)写成。

本书不当之处,欢迎读者批评指正。

朱德才

1986年4月16日于山东大学

  1. 辛弃疾《美芹十论》。
  2. 洪迈《文敏公集·稼轩记》。
  3. 崔敦礼《宫教集·代严子文滁州奠枕楼记》。
  4. 《宋史》本传。
  5. 《宋史》本传。
  6. 茶商军系贩私茶的一支武装,约数百人。虽屡败官军,但并无明确政治口号,与一般农民起义不同。
  7. 辛弃疾《论盗贼劄子》。
  8. 黄幹《勉斋集·与辛稼轩侍郎书》。
  9. 语见谢枋得《叠山先生文集·祭辛稼轩先生墓记》。
  10. 邓广铭先生辑校《辛稼轩诗文钞存》,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11. 邓广铭先生《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1版。
  12. 陆游《送辛稼轩殿撰造朝诗》比之管仲、萧何;刘宰《贺辛待制知镇江启》比之张良;姜夔《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比之诸葛亮。
  13.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14. 郭老(沫若)为济南“辛弃疾纪念堂”题辞。
  15. 范开《稼轩词序》。
  16. 宋孝宗赵昚语。见《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三。
  17.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18. 沈谦《填词杂说》。
  19. 刘克庄《后村大全集·辛稼轩集序》。
  20. 邹祗谟《远志斋词衷》。
  21. 梁启超《艺衡馆词选》。
  22.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23. 陈亮《龙川文集·辛稼轩画象赞》。
  24. 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
  25. 苏轼《文说》。
  26.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27. 《人间词话》。
  28. 周济《宋四家词选》。
  29. 刘熙载《艺概》。
  30. 刘辰翁《须溪集·辛稼轩词序》。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