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鬼说人事,借狐话人心:看纪晓岚谈情说爱
自序
阅罢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再读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犹如一个人从青年步入中年,曾经与花妖鬼狐在云端之上的浪漫与柔情,忽然就坠入了红尘,眼看着要一头扎进那现实的泥淖里去了,偏偏就止了步,在最合适的半空处,俯视大地上为生存而奔走劳碌的红男绿女,那内心的柔软慢慢风化,坚硬,似乎无情,却终于朝那悲凉的心境行去。
所以同样一个人间,因为俯瞰的高度不同,便有了迥异的色彩。一个如娥眉淡扫,忧伤,凄美,却终究让人内心无限缱绻,万般柔情,即便多年已过,依然会想念那最初的温柔。一个则似耄耋老者,爱恨情仇,皆如飞鸟,喧哗而过,只留平静湖面,注视面前千年不变的山河,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皆是昔日的模样。
说不上更喜欢哪一个。读《聊斋志异》时,常会沉浸其中,无法走出,难过,但更多则是不舍与惆怅。而观《阅微草堂笔记》,则常内心震惊,是彻骨的悲凉,为人性深处的孤独,或对物欲的不息纠缠。一切皆源自现实,是从最肮脏最嘈杂的淤泥里生长出来的罂粟,花朵媚艳至极,凋零后,却又极其枯寂萧瑟。看似所有故事都是道听途说,又假借了鬼狐的名义,却一则一则,都是从现实的泥淖中生出。只是,有些成为莲花,有超凡脱俗之美,有些则是有毒的蘑菇,在隐蔽处绽放,一圈圈现出命运的无情。所以蒲松龄是文学青年,骨子里的浪漫多情,让他笔下的花妖鬼狐,即便是离去,也饱含着深情;而纪晓岚则是白发的老者,看穿了这尘世的生死别离,因而爱恨情仇,皆淡定开阔。
《聊斋志异》中,难得见个性讨厌的女人,一个一个,都貌美如花,又多情良善,不将自己的身体与精神,全部奉献给夜读的书生,断不会离去。而《阅微草堂笔记》里记载的,不论男女,都有让人憎恨之处,这更符合喧闹的现实人生,并非每一个女人,都毫无功利索求地爱着男人;也并非每一个男人,都是坦荡豁达的君子。所以书中男女,是多义的,丰富的,有血有肉的,即便是鬼狐,也因受这样那样的约束,而无法完全放下。
此书穿越几百年的时光,却折射出现代男女的情感暗疾。大约,但凡人类存在,基本的人性,就不会发生改变。爱恨,嫉妒,纠缠,苦痛,复仇,几千年来,一直存在于人的体内,犹如一粒种子,生生不息地根植于人类心灵深处。纪晓岚所讲的,大约就是一个“放下”。能够彻底放下过往的人,并不多见,大多数的我们,都执拗于那些逝去不再的人与情感,并因此生出反复的纠葛;犹如飞蛾,明知那火焰会毁灭掉自己,却还是一次次前仆后继,不息不止。
所以书中解读的爱情范本,尽管千姿百态,却皆驶向人生开阔的海岸。蒲松龄一杯淡茶,换来文人想象中的精神伴侣。而纪晓岚则沿街散步,阅尽人世悲欢。都是记录,一个是美好又感伤的梦境,一个则是红尘男女挣扎苦痛的瞬间。而在阅后,真正能让陷在情感中不能逃离的你我彻悟的,或许,只有后者。
之所以写下这本书,不过是想要打开一扇窗户,让关在现代牢笼里的男女,忽然间看到几百年前,同样在情爱中热闹着的同类,以及相似的悲欢离合。
是为记。
第一卷深爱辑
第01章 弃君相守,只取相思
落魄的男人最希望能够逢到一个狐一样的女子,既能红袖添香,也可助其前程。所以《聊斋志异》中常见幸运的书生,在抱得美人后,即刻奋发图强,日夜苦读。可惜,取了功名的男人们,一转身就忘了当初的海誓山盟,只顾得享受荣华富贵,甚至,会以女子的身份为耻,觉得娶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才能对得起自己当下的地位。所以女人们最怕自己飞蛾扑火般地付出后,最终换来的却是忘恩负义的一纸“休书”。但从古至今,总是痴情女多过无情男,所以杜十娘之类的青楼女子,也便茂密丛生,从未休止。
不过杜十娘算不得有大智慧,一心想要从良,却选错了那个沉迷于她但又将她无情转卖的男人李甲,或者,她本不该从出入烟花柳巷的男人中选择,反不如用百宝箱中的金银,在某个陌生的小镇,找一个普通的男人嫁掉,总比会诗词歌赋却以她从良前的经历为羞耻的公子哥,要可靠安稳得多。所以她还是执拗,执拗于想要嫁一个体面的男人,而不是放手,任其归去,只留相思在彼此的心中,孤独,却也长久。
河北沧县一个举人在穷困潦倒时,遇到的被称为椒树的青楼女子,无疑要比杜十娘更有境界得多。但她比不上杜十娘,因为怒沉百宝箱,而载入千古史册,又被演绎出更多的传奇。她连名字都没有,被街头巷尾称之为椒树,还是一种戏谑的称呼。不知这椒树是花椒树呢,还是辣椒树,总之都是麻辣浓郁的味道。所以她的眼光也便比常人独特犀利,可以从庸常者中,拨开丛生的杂草,找到那一株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可塑之才的佳木。如果她生在当下,应该会有稳妥幸福的生活,因为她懂得选才,而为自己选一个佳婿,无疑是时下女人们,与找寻优秀岗位一样重要的能力。
所以别的青楼女在门口看到穿着寒酸还来游逛的举人,皆冷眼观之,并不屑指点,将其当成一个笑话或一枚果壳,嘻笑着弹出去;想着其发达起来的几率,大约很低,而不发达的男人,又怎会有钱寻欢并大把地花钱给她们呢?卖笑总归还是生意,阅人无数,也眼睛苛刻,有金子的,皆挑进兜里来,而只剩下石头的,远远地丢出去,看也不看一眼。
只有女子椒树,越过举人破旧的衣衫,欣赏到了其前程通达的内里,于是常常邀请举人前来喝酒甚至过夜,当然是没有钱的。别人皆笑椒树倒贴钱给没用的朽木,而且这钱肯定是收不回成本的,于其这样浪费在一个无用的男人身上,不如杜十娘一样建一个百宝箱,存起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但椒树偏偏不听,反而女狐般“无私奉献”,将自己靠身体挣来的钱,供举人读书。当举人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为衣食发愁,连功名也无法奢求的时候,他大约真的将椒树当成了上天派来专门助他的女狐,否则,无缘无故,怎么她就看上了他,还在他赴京赶考时,贤惠的妻子一样,为其整理行李,并在箱子里放了足够他赶考的钱?这也就罢了,知道他家中贫困,父母生活艰难,怕他分心不能安心考试,还私下里找人帮他的家人买好了材米油盐。
举人是真的被感动了,眼前这个有着不熄热情的女子,她定是流落在凡间的狐仙,知道他有难,所以幻化为青楼女子,看似污浊之地,却因心地纯净,也便一尘不染。爱心施到这样热烈的地步,哪个男人都要给她承诺。果然,举人给了每一个青楼女子都想要的海誓山盟: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得志,必定回来娶她为妻。这个承诺一出,周围的姐妹们当是有人羡慕,也有人鄙夷,羡慕她好歹花出去的钱,有了盼头;鄙夷她收到的,不是诺言,而是空头支票;因为如果举人不能够考试成功呢,那他回来见她娶她的几率,也就几乎为零吧?他当是没有颜面见一个对自己寄予了厚望的女人。
如果椒树将此话当真,那么举人后来当了县令,她的结局,也大约要么像杜十娘,成为一个让县令拿不出门去的心头之患,要么,被县令冷落,郁郁而终。聪慧如椒树,当然不会过这样一眼到底的生活。她在听到诺言后,立刻回绝了。她告知举人,自己之所以看中他,只是怨姐妹们眼里只有富家子弟和金钱罢了,而且她也想让人知道,青楼女子中,也有慧眼之人,能够拨开俗臭的铜钱,看到更有价值的珍宝。至于举人的白头之约,她则从未想过。因为她已是青楼女,性情不免冶荡,所以也无法再安心做良家女子。而如果拿了笤帚,不扫家屋,却心怀风月,那么,势必让举人难堪。而如果她终日安坐在闺阁之中,有坐牢一般的苦闷,那时也势必让她自己烦恼。所以,与其到时两个人中的某一个,生了不快,并因此有了隔阂,终至分离,那么不如像现在这样,留了真情,长久相思,更为美好。
想来良家女子,也未必有这样的境界,可以舍弃荣华,只取相思。她当是从风月场中,悟到了人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聚散离合,所以,不必长相守,只要真相思。后来举人真的功成名就,成了县令,他也果然念旧,多次要娶她进门,但她却始终不应。
而等到后来,椒树中年色衰,门庭冷落,生计困顿,原本可以向举人求助,而那个荣华之中的举人,也定会倾囊相助;可是,她却像忘记了曾经有这样一个深爱到倾其所有的男人,至始至终,都未曾登门求助。
当年她对他说,只是让姐妹们不要一心向“钱”,所以才助他赶考;也或许,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她拒绝与其长相守,不过是因为,唯有如此,一个青楼中的女子,才可以永远地将自己留在一个飞黄腾达后的男人的心里。
第02章 前夫之爱,后夫之情
即便是当下,一个女人在一生中,能够遇到一个男人,对她好,心疼她,与她琴瑟相和,心灵相通,已属不易,而旧时女子,身为人妾,能觅得如此男人,那真是好福气。这还不是关键,假若男人死后再嫁,还能被人如此宠爱,那就几乎算是幸运了。
这个记载时忘记名姓的女子,想来定是温婉可人,惹人怜爱,亦不是贪图富贵权势之人,所以被一以书画养活家人的游士娶回家后,能安于并不富足的生活,与其相亲相爱。如若女人值得为之付出,男人爱起来会有孩子一样的天真与稚气,所作所为,外人看起来可笑,甚至觉得他没有出息,不像男人,但他自己却并不觉得,依然欢天喜地地在参加完权贵们的宴会之后,趁人不备,将桌上剩下的精巧点心放进袖子,而后一路喜气洋洋地回去,献给心爱的女人。如果是不解风情的女人,或许会责骂男人,觉得他做了丢人的事,怎么能乞丐一样拿别人剩下的吃食呢?况且,怎么说也是一个在人门下出谋划策的游士,还热爱书画这样文雅的艺术。但她却懂得他如此细腻的爱,那献给她的,不是被人食剩的点心,而是点心一样甜蜜浓郁的爱。
只是世间的爱,似乎总是一个定数,若过于黏稠,便会消耗很快。果然,这样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太久,游士便因为病重,无法再带点心逗女人开心。游士在离开尘世之前,内心当是有比女人还要深的伤悲,知道离去之后,无依无靠的他,也无法给予女人一个安置,况且他能够依靠笔墨为生,女人却没有任何技艺,除了再嫁他人,他无法给女人寻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所以,他只能放手,任其归入他人怀抱。深爱之下,必有请求,他没有债务拖累于她,而她也没有父母兄弟阻碍,所以再嫁之时,可以少外物牵绊,如果她能够不计较聘金多少,只希望对方可以允许她每年到坟前一祭,那么他这一生,便了无遗憾。
这样的请求,其实全是深爱。当下男人,能够豁达到让妻子在自己死后改嫁他人,而不是为其孤独守候一生,也不多见。爱到终极,总是有些自私,生前日日相爱,死后也希望那人独属于自己。而能仅仅要求每年清明祭奠便可,已是侠士之举。或者,这是游士表达深爱的另外一种方式,他不希望自己死后,她流离失所,无人照顾,那一片点心的宠溺,他希望能有一个新的男人,接替他,继续下去。而如果她能幸福,那么,即便是一年之中,只有一天她能够忆起他,又有什么呢?
不计较锱铢礼金,只求对方许她祭奠前夫的女人,再嫁依然好运,新人爱她一如旧人,甚至知她心中恋旧,郁郁寡欢,茶饭不香,还是温柔缱绻,百般爱恋。只是,她每晚都梦到与前夫同床共枕,并在睡梦之中,喃喃自语,与之倾诉相思,再怎么大度的男人,也不免心生醋意,除非,他丝毫不爱,更不在意她所思是谁。
她对前夫思念,他无法劝阻,知道即便是劝阻,结局也只能是适得其反,让她的心,离他更远。娶她之时,他就知她心有牵挂,而今夜夜梦中与其缠绵,若有怨恨,也是他无法从前夫鬼魂身边,将她拉回。这个情敌,如果活着,他能与之争抢,甚至决斗,可是,偏偏她恋的是一个已经离世之人,他嫉妒也罢,叹息也罢,都不想让她知道。所以除了悄无声息地找到一个驱魂之士,用道符阻止阴魂不散的情敌,他也别无他法。世间最大的情敌,大约也只有藏在人心中的已逝之人,打不死,驱不散,阻不得,用道符来贴,也只是无奈之举。
那些夜夜让男人嫉妒的呓语果然慢慢停止,只是,比之更不幸的,是女人却因此生了重病,当那个思念的人,无法再出现在梦中,唯一润泽她的清泉干涸,生命也到了即将枯萎的时刻。这注定是一个为爱而生、因爱而死的女人,被两个男人所爱,她可称之为幸运,而只因其中一个而死,她也让人叹息。她若能明白,聚散离别,皆是平常,大约,会珍惜新人所爱,并感谢赐予此爱给她的旧人,如此,方能不辜负旧人所托,为其清扫坟墓,焚香寄思。
可惜她陷爱太深,看不到身边之人。甚至临死,还梦见旧爱告知:久被驱遣,今日才来,你病重如此,不如与我同归。这番话,当是女人日间所思,她早已想要与其归去,只是借了托梦之语,说服新人。只是归去也就罢了,竟是要求枕边新人,死后将其葬在前夫坟墓之中。这就是所谓的死生相伴吧,一边情深意重,生死不离,一边却是匕首一般,字字带血,让生者之痛,远胜逝者。
还好,她再一次遇见大义之男。男人疼痛,却也慨然道:她魂魄已去,留这遗体做何用呢?不如学古人,生前成全其破镜重圆,死后也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得以团聚。人皆议论,这是一个负了两个男人的女人,如恋前夫,何苦再嫁?而嫁后眷恋,又负新人;人生苦短,何必如此执拗,当爱之时则爱,当放之时就放,忠贞一人,害了自己,更害了新人。
只是人之所遇,谁能预料呢?那个袖中藏匿点心给她的人,她深爱;那个葬她于前夫身边的人,深爱她。爱与被爱,皆是缘分。或许,她在后者心中长久的程度,要胜过前者。她再也得不到前夫,所以心疼,并眷恋不休;而始终无法得到她的新人,或许会一生将其当成开在心中的玫瑰,带刺,每每忆及,都疼痛无比,可是,她终究还是永不凋零地开在了他的心中,以至于他深爱她到可以放弃与之同穴而眠的长久,只要那回忆中的盛放的玫瑰,哪怕,这样的怒放,只是为了他生死成全的恩情。
第03章 梦中深爱,皆因君心
但凡梦中与已经逝去的心爱之人相遇,常常解释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无论如何,那个逝去的人,已经没有了身体与灵魂,而能夜夜前来相会梦中,不过是因为尚在人间的那一个,还心存着怀念,不肯放下,并将其在世时的一切温暖,都发了酵,于是那情愈发地浓郁,到最后,终于得以在梦中相见,延续生前的恩爱。可是却很少会有人反向思之,那离开的游魂,会不会因为爱之深,而在死后千里迢迢奔赴到昔日恋人的梦中,只为能将那尚有余温的真情,延续更为长久的时间?生前之人,永远不知死后世界,因此所有故事,均以在世人之心推测,也情有可原。而人鬼情未了的故事,代代相传,不过是因为,世上之人,梦中与爱人相遇之时,也渴盼着鬼魂能够有知,如此,方不负那生前的一程时光。
昌吉的流放犯彭杞,算是个心肠冷硬的男人,大约也因为如此,他才人生不幸,流放之后,17岁的女儿和妻子都患肺结核,妻子去世后,女儿也濒临死亡。虽然因要耕种官田,无法照看女儿,但彭杞假若还有一点做父亲的情意,并念及亡故妻子的颜面,也应该暂时放下手头的活计,恳请官方开恩,让他在女儿临终前尽一份真心;或者,求人照看,也好过将女儿扔到荒林之中,任其生死。这样对于亲人生命的漠视,找了人生困顿或者忙碌的理由遮掩,其实勉强,不过是人性中的自私,忽然跳将出来,将那个已经成为累赘的生命,急忙地撇开去,以便可以轻松上路。至于谁将给予那在临终前痛苦呻吟的女儿一瞥,跟他这个即将再次孤独一人的流放犯,又有什么关系呢?
做父亲的冷酷无情,和女儿在荒林中的凄楚可怜,让路人无不摇头叹息,但也仅仅给予言语的指责和视线的同情,并没有人伸出援手,将女孩抬回家去,给予临终的关照,减少她因被父亲抛弃而带来的心灵上的疼痛。只有同为流放犯的杨熺,看不过去,气愤对彭杞道:你作为一个父亲,也太残忍了,世间哪有不等女儿咽气就将其扔掉的事?!我愿将其抬回去治疗,如果死了,就由我来埋葬,如果活下来,那么就娶她为妻。
彭杞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就将这一桩明摆着是占了便宜的买卖,给应承下来,并当即写好了字据,交给杨熺,而后像丢一袋垃圾一样地,将女儿一同丢给了他。做父亲的当然对女儿的好转,不抱任何希望,否则像彭杞这样功利主义的男人,是不会如此轻易地将女儿嫁给一个流放犯的。而今他像是捡到了一个大便宜,既让自己免于指责,又能省去一笔棺材费,假若生出奇迹,女儿能够康复,他也算是为其找了个良善的好归宿。
男人杨熺的善举,让17岁的女孩,在人间多度过了半年的光阴,但最终还是未能挽留住她的生命,走到了死亡的边缘。临终之前,在心底已经将杨熺当成自己丈夫的女孩,向这个衣不解带地服侍自己的男人,吐露了一腔的深爱。这份有名无实的夫妻情意,尽管源于杨熺的同情和对冷漠父亲的愤怒,但患难时的真情,即便没有身体的相悦,谁又能说,那爱不会在虚弱的喘息中,有蜜一般的甜,丝丝缕缕地漫溢出来?
所以当她在他的怀抱之中,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她倾尽此生的力气,向他坦露一个少女全部的深情。她说:“郎君的高义厚恩,已经深深地浸入我的身心。可是虽然结为夫妻,饮食寝居,抚摸瘙痒,皆不避嫌疑,但我如此憔悴不堪,至今都无法为郎君尽一次枕上妻子的义务,如此愧对于你,若人死后没有鬼魂,此刻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若灵魂有知,无论如何,我都将前来回报郎君。”女孩呜咽而终,而男人杨熺也如与厮守一生的爱人生离死别般,痛哭一场,将其安葬。
假如世间连梦境也无,男人杨熺会不会过上不久,便将女孩忘记呢?或者人人皆不信鬼魂有知,所以在爱人死后可以了无希望地将其放下,那这个世界上,又将少去多少穿越生死的传奇?还好,人类对于死后未知的世界,依然抱有着美好的幻想,所以日思夜想,在梦中将那深情继续。杨熺在安葬后,便夜夜梦到女孩前来,与他在枕间如素常夫妻般欢爱无比,生前她所不能给予他的,在梦中她如刚刚出嫁的新娘般,一一羞涩地呈现给他。只是,这样的身体欢悦,在杨熺醒来后,便不复再现,似乎,梦中所爱,只是镜花水月般的幻影。而当他夜晚深情呼唤,她亦始终不出;只有闭眼睡后,她才会温柔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他在梦中,亦知一切的爱抚与亲吻,皆是梦境,于是问她为何就不能现形,在醒来后依然可以陪伴在他的左右,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看到她的影子。
想来这样的要求,每一个在尘世间孤独思念的人,都会质问,以为那个鬼魂,既然可以梦中欢会,也一定能够时时陪伴在人的左右。而女孩的回答,则与生前一样,让人看到她对杨熺的眷恋,原比他要多要深。他所不知道的那个阴间世界里飘荡的游魂,属于阴气,而人则为阳气,若阴气侵凌阳气,必定给人造成伤害,唯有人在入睡之后,方能收敛阳气,进入阴气状态,与鬼魂相见相欢,且没有身体伤害。
既要报生前之恩,与深爱的男人相会,又要顾及他在阳世的康健,所以唯有入睡后,方穿越阴阳之隔,与他欢会,尽一个妻子未曾尽到的深情。《搜神记》中,曾有记载一名为卢充的男人,与崔少府已故女儿幽婚三日,并在三年后,收到其乘河中牛车送来儿子的故事,只是卢充之婚,为其父定好,且只相守三日,有为留下子嗣后代而婚的勉强。又有记载炎帝之女瑶姬死后葬于巫山之阳,成为神女,楚怀王游高唐,日间入睡,与神女云雨欢爱传奇。只是这些记载,相比起流放犯彭杞之女与杨熺的这一程生死之爱,皆黯淡得多。
而人鬼相爱,能够成为传奇,追溯源头,不过是一个可以穿越生死、直抵人心的“爱”字。
第04章 悬崖撒手,转瞬成空
世间有多少女人,可以看透爱情,便有多少男人,执拗于缠绵春梦。那冰雪聪明的女子,大抵都有狐的天性,尚未接近于仙,能彻底了悟,并弃爱而去,但也可以给那混沌未开、倚翠偎红的男人,以忽然开化的提醒,让这世间沉迷欲望的他们,在灯红酒绿中,能靠近忠贞,近一些,再近一些。
宁波的男人吴生,大约年轻气盛,欲望也足,在遇到千娇百媚的女狐之前,便喜好眠花藉柳,而相识之后,依然如故。那青楼之内的莺莺燕燕,在他,大约如百花齐放的后花园,他游走于此,看看这朵,嗅嗅那朵,哪一朵都觉得好,哪一朵都不忍舍弃。于是,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女狐,只能施展幻化的法术,试图让他收心敛性。这颇有些像当下居家的女人,对风流倜傥的男人,总是担着心,于是便千方百计地在自己的身上做文章,每日里涂脂抹粉,希望那个在外面见了无数野花的男人,回家后能多看她几眼,并将那花花心思,收敛过来。不过素常女子再怎么打扮,也变幻不出千百个模样,这女狐却可以利用法术,将男人眷恋的每一个女人,看上一眼,便可以毫无差别地变幻出来。甚至,只要男人心中对此女稍一动念,女狐便可以让其出现在他的面前,比去青楼里花费金银相见还方便快捷。
这大约是所有男人的梦想吧。金屋藏娇,关键这情人还能变化无数让他意淫的女人的模样。果然,吴生在顷刻可变的女狐面前,很快失去了对青楼女人们的兴趣,一心一意地守候在有“变脸”术的情人身边。吴生当然知道这是女狐想要留他在家,不再留恋外面野花,但时间一长,还是有些惆怅,觉得朝夕相处,且日日看一张新鲜的面孔,当然比眠花藉柳更惬人心,只是,因为知晓同为一人幻化,所以便觉得还是有一层隔膜,将他跃跃欲试的身体, 跟那外面的花花世界隔离开来。
若是做妻子的,听吴生这样贪恋外面的花草,大约就失了耐心,将那脸横眉冷对起来,指着吴生就是一通臭骂,骂他不知好歹,自己这般辛苦幻化,他还觉得生腻,觉得不能与真实女人相提并论,难不成他要将所有女人都娶回家来,才会善罢甘休?但女狐比普通女人们高明之处,就在于对男人们了如指掌,又没有长期占有的欲望。因为修行,早晚都要离去,所以对于情爱,便豁达大度,能够变出各类女子,让吴生日日尝鲜,而面对吴生“坦诚”的惆怅,女狐也不着急,竟是哲学家一般,与吴生探讨起如电光石火般转瞬成空的声色之娱。
吴生认为女狐所有变化,都是虚幻,终不能抵达真实。而女狐则认为,人本身就是虚幻之物,不只是她变化成某个女人的模样本身为虚幻之举,就是这某个女人的存在,在千百年的历史长河中,也是虚幻。历代名姬艳女,终淹没于山林之中。而天地万物,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也曾是昔日歌舞升平之地。男女间再如何云雨缠绵,百般恩爱,亲昵相守,最终都化为烟尘。那相爱的两个人,相守或以时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但终有诀别之期。等到诀别之日,那么数十年而散,与片刻暂遇而散者,皆与悬崖撒手一样,转瞬成空。所以吴生在青楼间的倚翠偎红,其实,都是春梦一场。即便是可以一生相伴的爱人,也在岁月的流逝之中,朱颜不驻,白发已侵,与昔日之人,迥然相异,那曾经彼此迷恋的黛眉粉面,也是虚幻而已。所以,吴生何必单单认为她对各个女人的变化,是虚幻的呢?
这一番哲理,让流连青楼的吴生终于大悟,此后数年,女狐离去,吴生竟是再也不曾迷恋美色。想来吴生还是幸运,能够遇到这样一位深谙人生之境的红颜知己,总不枉此生一行。而这女狐,在茫茫人海中,肯渡这沉溺声色之娱的吴生一程,大约,也是她修行中必经的一段。
相比起吴生所爱的女狐的淡然,男人周虎眷恋的女狐,则更像是一个凡尘女子,知道一切都有尽数,人生终有一别,但那情爱,依然百转千回,恋恋不舍。这一对人狐之爱,比起吴生经历,要漫长得对。二十余年,几乎形同人间夫妻。前生注定的夙缘,已经修行四百余年的女狐,因为欠下周虎一段恩情,不能功德圆满,所以特地化为人形,陪伴周虎一程。而一日不满,一日便不能升天成仙。所以她与周虎缘尽之日,也便是她圆满之时。如此说来,这真是两难之境,她几世修行,所盼不过此日,而此日一到,她与周虎的情缘,不管如何深厚,都将不能持续。
知道归期已近,女狐在悲欢交集的最后时日,也为男人周虎安排好了一切,帮他另外选定了一个可以相伴余生的凡俗女子,并留下足够的金银作为聘礼。此后十余天,知道即将离别,两人犹如新婚夫妇般,日日形影不离。而在距离十九日还有三天的时候,女狐忽然在晨起后,与周虎告别。周虎不解,责怪她不遵守诺言。而女狐则哭泣道:与你的夙缘,尽管不能减少一日,但也不能增加一日,早晚终有一别,所以我留三日缘,不过是为与君将来可以再相会。
这听起来真是悲伤。一个已经修炼圆满的女狐,在情感上,依然不能放下,非要留下三日,回来看望深爱二十余年的男人。她当然不是嫉妒那个陪他余生的女人,这个红尘中的女子,其实根本构不成男人周虎和女狐之间的障碍。她知道周虎爱他,而她爱这个男人,更是加倍,以至于要将这珍宝一样的时日,掰开来,留下一些,为了那三日的相聚。用与吴生相爱的女狐的话说,这三日与三十年,大约是一样的,都如悬崖上站立,一撒手,便一切成空。可是,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修炼成仙的女狐的眷恋,此后过了很多年,她果然再来,与周虎欢爱三日后,才呜咽而去。临别前一句:从此将不再有相见之日,让人唏嘘。想来,这更像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狐,将既定缘分,分成两次,如此,便似乎有了两世情缘,能够让她在离别之后漫长的孤独之中,慢慢回味。
一个面对悬崖撒手、转瞬成空的情爱,能够淡然处之;而另外一个,则留下三日,为将来可以千里迢迢前来再会,但不管长短,其中所藏,皆是深爱。只是不知世间男人,能有几人,可以真正理解这样奇绝女子的深爱。
第05章 轻佻冶荡,只为君生
女人当众轻佻放荡,向来会被人鄙薄不屑,收敛一些,温柔贤淑,或妩媚妖娆,都会让男人心襟摇荡,却又不惹外人非议,招来白眼,指其为荡妇。所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大约是女人在男人心中最美好的形象。偏偏,还有一类女人,犹如女狐,不管人前人后,想爱就爱,想骚就骚;放肆起来,犹如发情的野兽,而假若她转过身去,对了一个与爱无关的人,又立刻换了厌恶容颜。
河北青县的农家少妇,就是这样一块未经尘世道德雕琢的璞玉。大约,她本就是一个落入人间修炼的女狐,天性风骚,遮掩不去,也不想按照外人的眼光,将自己削减成完美女人的模样。她几乎像是田间地头被无意中落下的一粒种子,突兀地站在路边田垄上,日随风长,夜随月行,情欲在她的体内,蓬勃旺盛,汩汩流淌,逾石越隙,谁都无法阻止。在村人眼中,这个在田间劳动时与丈夫形影不离、还当众撩拨挑逗放肆不羁的女人,真是不知羞耻,亲昵搂抱之事,怎能见得了光呢?即便见得,那也是青楼女子所为,她一农家少妇,安分守己、谨遵妇道,才像个正经女人的样子。况且,夜晚百般爱抚还不够么,青天白日下,居然勾引自家男人,大约不是前世没见过男人,便是今生鱼一样离了男人就饥渴而亡吧?
少妇对这些流言蜚语,并不搭理,照例正干着农活时,扔了锄头,就抱着男人糖一样亲吻舔舐,那满眼的浓情蜜意,甜得化也化不开。甚至在夏天的夜晚,不喜家中庭院闷热,或者,只是觉得家中性爱约束太多,便诱惑丈夫到西瓜圃中,铺张凉席,于月下耳鬓厮磨,一夜缠绵。想来第二天衣服被露水打湿,头上沾了草屑,身体满是草叶的香气,她并不以为羞耻,还笑嘻嘻地挽着爱人的手臂,卷了凉席,顶着日头回家吃饭。
人人都以为这样的女人,养在家里是件危险的事,容颜不差,又生性轻薄,若是男人用薄利引诱,怕是会迫不及待地就上了人家的床,给自家男人戴一顶又一顶结实的绿帽。也果真有男人看到她在人前对丈夫的轻浮举止,心生不轨,趁人不备,私下“挑之”,本以为她会眉来眼去,心生波澜,却不想,她即刻严词拒绝,并冷若冰霜,让人一见便敬而远之。而且若是她一人走在路上,皆目不斜视,对那些丈夫之外的男人,看也不看一眼。
这样一面放荡一面冷漠的女人,注定会被命运给予更多的曲折。后来她路遇强盗,身受七刀,依然对其呵斥怒骂,最终保全了贞洁,却惨死在刀下。人皆为之惊讶,不懂平日举止轻薄之人,怎能用命换得身体清洁?素不知她是未受污浊沾染的美玉一枚,生来不懂应该遮羞蔽体,亦不觉得瓜棚月下与夫亲密,有何不妥,身体独属于他,爱也独属于他,那么,时刻怒放给他一个人看,又有何错可言?既然喜欢,就不必隐匿私藏,随时喜欢,随时告知,岂不是爱情最真实坦荡的表达?至于外人,她不爱,亦不想,那么,碰触一下,都觉污秽,更何况从他身边将其抢走。
死后为鬼的她,依然对丈夫念念不忘。冥官感动于她的贞烈,判其来生投胎为人时,高中举人,官至县令。这样的结局,对于一个鬼魂来说,当是最美好的了吧?前世能得男人深爱,来世又得功名利禄,可娶娇妻美妾,两世为人,能得女人男人们想要的宠爱功名,算是好福气。可是,冥官不知,她宁肯只要这一世的浓情蜜意,也不要来生成为男人却再也无法与夫形影不离的繁华。能有那一个所爱之人相陪相伴,胜过世间所有物欲恩泽。
所以她再一次做出让冥官都诧异的决定,弃掉来世官禄,成为游魂野鬼,如此,她便可以继续与夫形影不离。当冥官应允之后,她即刻趁着月色,奔赴千里,寻找到茅屋中孤独看守豆田的他。想来她走后,他也日思夜想,常常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所以宁肯在夜晚独宿田中,只为可以忆起在月下甜蜜私语的往昔。见她忽然从夜色中浮现,他并不觉得惧怕,反而在得知她的决定之后,泣不成声,并拥她入怀,发誓此生再不他娶。
为人之时,她芳香四溢,只为他开;为鬼之后,她昼隐夜来,长达二十余载,直到他也离去。如果其夫被判投胎为人,他会不会像她一样,宁为野鬼,漂泊无依,也不因再次为人,而错过了她呢?文中并无记载,想来,那也不是能够预知之事。而只此一世深爱,作为可拥有三妻四妾的男人,也已足矣。万紫千红,只取一朵。而那一朵,若能两世相陪,则是奇迹。
世间能如此女风情万种者,数不胜数;能如此女纯净者,少之又少;而能如她拒来世功名利禄,千里迢迢奔赴旧爱者,怕也只能成为史册传奇。
第06章 一世夫妇,两世情缘
但凡愿意两世为夫妇者,女人当是多过男人。男人恋新,巴不得下一辈子能够找个与今生个性迥异的,而女人则念旧,费尽千辛万苦,也要追问那个身边的男人,来世是否还做夫妻。所以如果哪个男人在许下诺言之后,隔上若干年,还能千里迢迢地跑去兑现,那他必定被称为情种无疑。即便是他忘了誓言,日后追悔,因而做一些弥补,也会很轻易地被人们包括那个女人原谅。
据说唐朝四川的节度使韦皋年轻时去四川,与一叫玉箫的小丫环相爱,临行前将一玉指环戴于玉箫指上,并许下诺言,少则五年,多则七载,定回来娶她为妻。只是诺言许下只需一瞬,让其兑现,则遥遥无期,五年后玉箫未能等到韦皋,而七年后又一年,玉箫终于失望,绝食而亡。而那个又逾几年,才抵达四川并得知此事的韦皋,则广修经像,忏悔过往。后人感念其情,竟至编织出更为美好的结局,传玉箫投胎,化身为另一容颜极似的女子,与韦皋结为夫妻。
这大抵是美好传说,而更多的故事,没有来处,只能赋予美好想象。一姓孟的女人清明上坟归来,路过人家,忽觉口渴,恰见一个女孩,站在树下,容颜美好,笑意盈盈,惹人生爱。女孩取水给女人饮毕,又主动邀请女人坐下闲聊,不想两人竟然颇为投缘。女人心思细腻,装作无意,细问女孩父母兄弟名姓,而女孩并不介意女人的探听,但凡相问,皆一一认真回复。只是当女人笑问她是否已经许嫁,如果没有,将替她谋一好婿之时,她才红了脸,立刻跑到房间里去,怎么呼唤也不出门。
女人当然有私心,看中了人家女孩,便想方设法与之接触,表面说是为女孩做媒,但事实上是要为自家儿子牵一红线。只是她不知道,女孩比她略胜一筹。半年后有人为其儿子做媒,询问之下,发现竟然是清明时相识的女孩。女人喜出望外,即刻应下,并很快送了聘礼,定下时日,将女孩迎娶进门。入门后女人爱抚着女孩的肩膀,说,数月不见,你竟是长得更高了一些。而是到此时,女孩诧异不知作何回答,女人才意识到,女孩并不记得当日相见之事。果然,细问后得知,女孩在清明时,并未回家,因为十岁时便失去母亲,一直被寄养在外人家中,长达五六年之久,是到聘礼送后,女孩才从外地归来,准备出嫁。按照惯例,一个被人代为抚养又家境困顿的外地女孩,如果不是亲见其聪慧美好,大约被女人看上的可能性,极其微小。可是偏偏,那个被女人在树下看到的神秘的女孩,或者女狐,也或女鬼,托了外地女孩的容颜,等在女人必经的路上,并将人生最为熠熠闪光的瞬间,展示给她。而这样的谋略,非年长其十几岁的女人能够所为。
隐匿在故事后面的男女主人公,一个是女人的儿子,一个是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女人看上的女孩,他们其实才是整个故事最为闪亮的主角。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晓,前世曾经有过怎样的姻缘,以至于今生被如此巧妙安排,成为夫妇。如果前世也是夫妻,想来是女孩之魂化身,特意在今世继续前缘。虽然她人羞怯,立在树下,等女人来问,又在问及婚姻时,红脸躲避,但是,终究她成功地嫁给了那个心心念念的男人,而且,是明媒正娶,无人指点,也不会落下主动投怀送抱的“坏声名”。
但贵州一乡民家里,生下的一个儿子,却远没有这样曲折但却美好如佳话般的故事。他前世作为女人,定是在情爱最浓时离开了丈夫,所以今世刚刚降生,一开口便说自己前生是谁家的姑娘,谁人的妻子,就连丈夫的姓名,自己去世时丈夫的年龄,以及今年当为何岁,其所居住的地方,与他相距多远,皆详细备至地告知身边家人。男孩的迫不及待,想来给家人带来了羞耻,因为没有哪个女孩,会在未出嫁之时,就日日念着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男人,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男儿身!想来家人会将他的絮叨当成癔症,并在外人面前百般解释,不必听其胡言乱语。
只是父母的阻挡,抵不住他传播身世的速度。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则更多时日。终于在其十四五岁可以“出嫁”之时,这个消息,传到了他的前世丈夫耳中。当那个估计已经人到四十的男人,行了四五日的距离,赶来询问时,两个人见面即刻相拥而泣,犹如久别爱人。而当男孩说起生前相爱事宜,一桩一件,皆能相符。当晚,两个人便抱了被子,同床共枕,家人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止。尽管已经被做儿子的述说了十余年前世故事,但其母依然心生怀疑,于是站在门外偷听谈话。不想蜡烛刚刚熄灭,两人就犹如夫妻般浓情蜜意起来。这当然算是家中丑事,未曾成人的儿子,怎么能与一个自称是前世丈夫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就急匆匆地上了床,且甜言蜜语呢?即便他是儿子的旧夫又能怎样,终归这一世他是一个新的人,而且,是个男人,娶与不娶,还要听从新的父母的决定,而不是如此不顾家族颜面的与一个男人私定了终身。
被惹怒的父母,将这个陌生的男人赶了出去。男孩绝食抗议,而他的故夫则居留在附近的旅馆里,迟迟不肯离去。终于有一天,父母疏于防范,两个人相携逃走,且再未归来。
这两世的姻缘,真是让人唏嘘。前世深爱,今生即便错投为男人,也要千里迢迢、等上十余载,与君再相见。前世她的意义,是为了与他相守,而今生她成了男儿身,存在的所有意义,依然是为了等他。哪怕,这种等待,有违伦理,又悖人心。但那个“爱”字,却逾越了一切的距离,年龄,生死,时空,甚至性别。
第07章 最毒莫过,母子情深
女人护起犊来,什么法子都想得出,都说最毒莫过妇人心,其实指的不过是女人的决绝,在绝境之下,会千方百计、用尽世间所有招数,办成一事。若是此事关乎身边所爱之人,或者与家族使命有关,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所以这一“毒”字,看似无情无义,实则情深意重,否则不足以让一个弱女子,做出心狠手辣之事。因此世间事,看似奇特有违常理者,或危急关头忽生惊人之举者,未必就不合情合理。
河北沧县带人抢人家女儿的这个妇人,如果不是心伤过度,或许不会做出这个决定。无缘无故,她就率领十几个婆婆团,突然抵达邻村一家院子里,强行推开门,将人家的女儿给抢了去。想她抢劫之时,一定是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否则,她与人家从未来往,不足以让其寻衅滋事;而如果说是为儿子抢亲呢,倒是合理,可惜她又没有儿子。这样怪异的举止,在乡下人看来,让人生骇,总以为这个女人不是鬼魂附了身,就是发了疯,平白无故抢走人家姑娘,而且,不带回家,却一路奔逃,踪迹全无。
事情发展到这里,姑娘的父母只能报官,而官府也即刻下了实施拘捕的通牒令,可惜妇人似有神助,人间蒸发般,四处寻找也不见印痕。而一起行事的婆婆团,也四散逃亡,不知所终。一个人的失踪在乡下是一件大事,传遍十里八乡,只需一天时间;而一个老女人抢了一个姑娘出逃,更是震惊乡邻。只是那个姑娘,怎么就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给看上了呢?而被抢劫之时,她又是否挣扎或者反抗?失踪的这段时间,她又在做什么,会不会被妇人给贩卖掉?
种种疑问,经官府四处调查审问,才终于有一个人,肯揭开谜团。原来,妇人曾经有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只是得了一场大病去世,临走前做母亲的悲痛万分,抱着儿子哭诉上天对她残酷,唯一的儿子死去如果算是天命不可违逆,那么总该给家族留下孙辈再走吧,这样连结婚生子都没有就离开人世,让她将来在九泉之下怎么面对丈夫还有公婆?她在人间,遭人嘲笑挖苦“绝户”也就罢了,而没有留下子嗣的祖父,也会在地下成为屈辱的饿鬼,被小鬼们百般欺凌。这样想想,便觉得活在人世的她,比死去的儿子还要悲伤,因为她即将面对的,不是没有儿子的孤独,而是未能给家族留下后代的羞耻。乡下人看人,首先打探这一家是否人丁兴旺,如果人口式微,那不管当下存了多少粮食,大约都会跟着萧条凋零下去;而那烟火兴旺的,女人的脸上,也有荣光,总归孩子们都是她自己生的,所以将来即便是其中一两个不孝,还有其他的孩子,可以依靠,所以她的笑容里,也便有寻着靠山似的富贵与喜乐,不像这唯一的儿子都丢了性命的妇人,脸上有枯枝败叶般的落魄与萧瑟。
如果儿子不留下点遗言就咽了气,妇人无论怎样背负家族使命,也不会有抢人女儿的唐突决定。或许她会再嫁,或许,她的一生,就此望到了头,再无波澜。但命中注定了她还有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儿子竟然在最后关头,吐露了一个连她都被隐瞒着的秘密,他与邻村的一个姑娘有了私情,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她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如果孩子生下来,肯定会被家人以败坏声名为由杀掉,那么,妇人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就熄灭了。
只是,背负家族繁荣使命的妇人,怎么会将这最后的香火繁盛的机会,给放弃掉呢?在儿子死后,妇人自言自语十余日,独语的内容,左右不过是该如何将两个月后就可能命丧黄泉的孙子给拯救出来。让邻村姑娘明媒正娶当然毫无希望,没有哪个父母愿意让女儿嫁给一个死去的人,而一旦妇人将姑娘已经怀孕的消息揭出,那么无疑又会将她唯一的孙子推入火炕。辗转反侧、茶饭不思的结果,是妇人“揭竿而起”,领了十几个婆婆团攻入姑娘家中,将她未来的儿媳抢劫而去。
官府聪明,得知真相后便退了追兵,并安慰姑娘家人说,等姑娘生产完毕,也即过上两三个月,妇人肯定会带姑娘还有孩子平安归来。一个爱子心切的女人,做事果然周密备至,身手敏捷,如兔起鹘落,带着抢劫到的姑娘稍纵即逝,犹如神助。而且,逃遁之时,知道官府会来捉拿,便赶了四个车子,且兵分四路,昼行夜息,又专行官府不会抵达的曲折小道,两个月来从未停歇过一日,直至即将临产,才租房住下。所以官府众多人力,也终究拿她无法。可见妇人之子去世后的十几天里,她在怎样积极谋划这次劫女出逃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