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用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价值

│原题《水云》,首发于一九四三年一月《文学创作》。

第一节

青岛的五月,是个稀奇古怪的时节。自二月起从海上吹来的季候风,饱吹了一季,忽然一息后,阳光热力到达了地面,天气即刻暖和起来。山脚树林深处,便开始有啄木鸟的踪迹和黄鸟的鸣声。公园中分区栽种梅花、桃花、玉兰、郁李、棠棣、海棠和樱花,正像约好日子,都一齐开放了花朵。到处各聚集了些游人,穿起初上身的称身春服,携带酒食和糖果,坐在花木下的草地上赏花取乐。就中还有些从南北大都市官场或商场抽空走出,坐了路局的特别列车,来看樱花作短期旅行的,从外表上一望也可明白。这些人为表示当前被自然解放后的从容和快乐,多仰卧在软草地上,用手枕着头,给天上云影压枝繁花弄得发迷,口中还轻轻吹嘘唿哨,学林中鸣禽唤春。女人多站在草地上和花树前,忙着帮孩子们照相,不受羁勒的孩子们,却在花树间各处乱跑。

就在这种阳春烟景中,我偶然看到一本小书,书上有那么一段话——“地上一切花叶都从阳光挹取生命的芳馥,人在自然秩序中,也只是一种生物,还待从阳光中取得营养和教育。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生命也不能在风光中静止,值得留心!”俨若有会于心,因此常常欢喜孤独伶俜的我,带了几个硬绿苹果,带了两本书,向阳光较多无人注意的海边走去。照习惯我实对准日出方向,沿海岸往东走。夸父追日我却迎赶日头,不担心半道会渴死。我的目的正是让不能静止的生命,从风光中找寻那个不能静止的美。我得寻觅,得发现,得受它的影响或征服,从忘我中重新得到我,证实我。走过了惠泉浴场,走过了炮台,走过了建筑在海湾石岨上俄国什么公爵用黄麻石堆就的堡垒形大房子,一片待开辟的荒地,……一直到太平角凸出海中那个黛色大石堆上,方不再向前进。这个地方前面已是一片碧绿大海,远远可看见多蛇水灵山岛的灰色圆影,和海上船只驶过时在浅紫色天末留下那一缕淡烟。我身背后是一片马尾松林,好像一个一个翠绿扫帚,倒转竖起扫拂天云。矮矮的疏疏的马尾松下,到处有一丛丛淡蓝色和黄白间杂野花正任意开放,花丛里还常常可看到一对对小而伶俐麻褐色野兔,神气天真烂漫,在那里追逐游戏。这地方原有一部分已划作新住宅区,还无一座房子,游人又极稀少,本来应该算是这些小小生物的特别区。所以当它们与陌生人互相发现时,必不免抱有三分好奇,眼珠子骨碌碌的对人望定。望了好一会,似乎从神情间看出了点危险,或猜想到“人”是什么,方憬然惊悟,猛回头于草树间奔窜。逃走时恰恰如一个毛团弹子一样迅速,也如一个弹子那么忽然触着树身而转折,更换一个方向继续奔窜。这聪敏活泼小生物,终于在绿色马尾松和杂花乱草间消失了。我于是好像有点抱歉,来估想它受惊以后跑回窝中的情形。它们照例是用山道间埋在地下的引水陶筩作窝的,因为里面四通八达,合乎传说上的三窟意义。逃进去后,必互相挤得紧紧的,为求安全准备第二次逃奔。(因为有时很可能是被一匹顽皮的小狗所追逐,这小狗却用一种好奇好事心情,徘徊在水道口。过一会儿心定了些,才小心谨慎从水道口露出那两个毛茸茸的耳朵和光头,听听远近风声,明白天下太平后,才重新出到草丛树根间来游戏。

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峻的悬崖,向下直插深入海中,若想自杀,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跃,就可堕崖而下,掉进海水里喂鱼吃。海水有时平静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在阳光下时时刻刻变换颜色。有时又可看到两三丈高的大浪头,戴着绉折的白帽子,排列成行成队,直向岩石下扑撞,结果这浪头即变成一片银白色的水沫,一阵带咸味的雾雨。我一面让和暖阳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热力,一面即用身前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时间长,次数多,天与树与海的形色气味,便静静的溶解到了我绝对单独的灵魂里。我虽寂寞却并不悲伤。因为从默会遐想中,体会到生命中所孕育的智慧和力量。心脏跳跃节奏中,俨然有形式完美韵律清新的诗歌,和调子柔软而充满青春狂想的音乐。

“名誉、金钱,或爱情,什么都没有,那不算什么。我有一颗能为一切现世光影而跳跃的心,就很够了。这颗心不仅能够梦想一切,还可以完全实现它。一切花草既都能从阳光下得到生机,各自于阳春烟景中芳菲一时,我的生命也待发展,待开放,必然有惊人的美丽与芳香!”

我仰卧时那么打量,一起身有另外一种回答出自中心深处。这正是想象碰着边际时所引起的一种回音。回音中杂有一点世故,一点冷嘲,一种受社会长期挫折蹂躏过的记号。

“一个人心情骄傲,性格孤僻,未必就能够作战士!应当时时刻刻记住,得谨慎小心,你到的原是个深海边。身体从不至于掉进海里去,一颗心若掉到梦想荒唐幻异境界中去,也相当危险,挣扎出时并不容易!”

这点世故对于当时环境中的我当然不需要,因此重新躺下去。俨若表示业已心甘情愿受我选定的生活选定的人事所征服。我正等待这种征服。

“为什么要挣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处,用不着使力挣扎的。我一定放弃任何抵抗愿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带咸味的海水,还是带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为止。这才像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皈依,从皈依中见到神。我是个乡下人,走向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通社会权量不合。一切临近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为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伪‘思想家’为扭曲压扁人性而定下的庸俗乡愿标准。这种思想算是什么?不过是少年时男女欲望受压抑,中年时权势欲望受打击,老年时体力活动受限制,因之用这个来弥补自己并向人们复仇的人病态的行为罢了。这种人照例先是显得极端别扭表示深刻,到后又显得极端和平表示纯粹,本身就是一种矛盾。这种人从来就是不健康的,那能够希望有个都不习惯思想,不惯检讨思想家的思想。一般人都乐意用校医室的磅秤称身体和灵魂。更省事是只称一次。”

“好。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用你自己那个尺和秤,来到这个广大繁复的人间,量度此后人我的关系。”

“你难道不相信吗?”

“人应当自己有自信,不必担心别人不相信。一个人常常因为对自己缺少自信,总要从别人相信中得到证明。政治上纠纠纷纷,以及在这种纠纷中的广大牺牲,使百万人在面前流血,流血的意义,真正说来,也不过就为的是可增加某种少数人自己那点自信!在普通人事关系上,因有人自信不过,又无从用牺牲他人得到证明,所以一失了恋就自杀的。这种人做了一件其蠢无以复加的行为,还以为是追求生命最高的意义,而且得到了它。”

“我是如你所谓灵魂上的骄傲,也要始终保留那点自信的!”

“那自然极好。因为凡真有自信的人,不问他的自信是从官能健康或观念顽固而来,都可望能够赢得他人相信的。不过你要注意,风不常向一定方向吹。我们生命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你虽不迷信命运,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还决定后天的命运。”

“我自信能得到我所要的,也能拒绝我不要的。”

“这只限于选购牙刷一类小事情。另外一件小事情,就会发现势不可能。至于在人事上,你不能有意得到那个偶然的凑巧,也无从拒绝那个附于情感上的弱点,由偶然凑巧而作成的碰头。”

辩论到这个时候,仿佛自尊心起始受了点损害,躺卧向天那个我,于是沉默了,坐着望海那个我,因此也沉默了。

试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蓝而静寂,温厚而蕴藉。虽明知中途必有若干岛屿,可作候鸟迁移时的栖息,鸟类一代接续一代而从不把它的位置记错。且一直向前,终可达到一个绿蕪照眼的彼岸,有一切活泼自由生命存在。但缺少航海经验的人,是无从用想象去证实的。这也正与一个人的生命相似,未来一切无从由他人经验取证,亦无从由书本取证。再试抬头看看天空云影,并温习另外一时同样天空的云影,我便俨若重新有会于心。因为海上的云彩实在华丽异常。有时五色相煊,千变万化,天空如张开一铺活动锦毯。有时又素净纯洁,天空但见一片明莹绿玉,别无它物。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图画,充满青春的嘘息,煽起人狂想和梦想,看来令人起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情欲感。海市蜃楼就在这种天空中显现,它虽不常在人眼底,却永远在人心中。秦皇汉武的事业,同样结束在一个长生不死青春常驻的梦境里,不是毫无道理的。然而这应当是偶然和情感乘除,此外是不是还有点别的什么?

我不羡慕神仙,因为我是个从乡下来的凡人。我偶然厌倦了军队中平板生活,撞入都市,因之便来到一个大学教书。在实生活中我还不曾受过任何女人关心,也不曾怎样关心过别的女人。我在缓缓移动云影下,做了些青年人所能做的梦,我明白我这颗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载得起从人取来的忘我狂欢。我试从新询问我自己:

“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条虹,一粒星子,记忆中永远忘不了?世界上应当有那么一个人。”

“怎么这样谦虚得小气?这种人并不止一个,行将就要陆续侵入你的生命中,各自保有一点虽脆弱实顽固的势力。这些人名字都叫做‘偶然’。名字虽有点俗气,但你并不讨厌它,因它比虹和星还无固定性,还无再现性。它过身,留下一点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它消失,当真就消失了。除留在你心上那个痕迹,说不定从此就永远消失了。这消失也不使人悲观,为的是它曾经活在你或他人心上过。凡曾经一度在你心上那个痕迹,说不定从此就永远消失了。这消失也不使人悲观,为的是它曾经活在你或他人心上过。凡曾经一度在你心上活过来的,当你的心还能跳跃时,另外那一个人生命也就依然有他本来的光彩,并未消失。那些偶然的颦笑,明亮的眼目,纤秀的手足,有式样的颈肩,谦退的性格,以及常常附于美丽自觉而来的彼此轻微妒嫉,既侵入你的生命,也即反应在你人格中、文字中,并未消失。世界虽如此广大,这个人的心和那个人的心却容易撞触。况且人间到处是偶然。”

“我是不是也能够在另外一个生命中同样保留一种势力?”

“这应当看你的情感。”

“难道我和人对于自己,都不能照一种预定计划去作一点安排?”

“唉,得了。什么叫做计划?你意思是不是说那个理性可以为你决定一件事情,而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从不曾交把任何一个人的?你试想想看:能不能决定三点钟以后,从海边回到你那个住处去,半路上会有些什么事情等待你?这些事影响到一年两年后的生活,又可能有多大?若这一点你猜测失败了,那其他的事情,显然就超过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远了。这种测验对于你也不是件坏事情,因为可让你明白偶然和情感将来在你生命中的种种势力,说不定还可以增加你一点忧患来临的容忍力,和饮浊含清的适应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点某一事上,你得保留一种信天委命的达观,方不至于……”

我于是靠在一株马尾松旁边,一面随手采摘那些杂色不知名野花,一面试去想象下午回住处时半路上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我知道自然会有些事情。

第二节

到下午四点钟左右,我预备回家了。在惠泉浴场潮水退落后的海滩沙地上,看见一把被海水漂成白色和粉红色的小螺蚌,散乱的在地面返漾着珍珠光泽。从螺蚌形色可推测得出这是一个细心人的成绩。我猜想这也许是个小女孩子作的事情,随同家人到海滩上来游玩,用两只小而美丽的手,精心细意把它从砂砾中选出,玩过一阵以后,手中有一点湿汗,怪不受用,又还舍不得抛弃,恰好见家中人在前面休息处从藤提篮里取出苹果,得到理由要把手弄干净一点,就将它塞在随身保姆肥暖暖的掌心里,不再关心这个东西了。保姆把这些螺蚌残骸捏在大手里一会儿,又为另外一个原因,把它随意丢在这里了。因为湿地上一列极长的足印,就中有个是小女孩留下的,我为追踪这个足印,方发现了它。这足印到此为止,随后即斜斜的向可供休息的一个大磐石走去,步法已较宽,可知是跑去的。并且石头上还有些苹果香蕉皮屑。我于是把那些美丽螺蚌一一捡拾到手中,因为这些过去生命,实保留了些别的生命的美丽愿望,活在我当时的想象中,且可能活在我明日的命运中。

再走过去一点,我又追踪另外两个脚迹走去,从形式大小上可看出这是一对青年伴侣留下的。到一个最适宜于看海上风帆的地点,两个脚迹稍深了点,乱了点,似乎曾经停留了一会儿。从男人手杖尖端划在砂上的几条无意义的曲线,和一些三角形与圆圈,和一小个装相片的黄纸盒,推测得出这对年青侣伴,很可能是到了这里,恰好看见海上一片三角形白帆驶过,因为欣赏景致停顿了一会儿,还照了个相。照相的大致是女人,手杖在砂上画的曲线和其他,就代表男子闲适与等待中的厌烦。又可知是一对外来游人,照规矩本地人不会在这个地方照相的。

再走过去一点。近海滩尽头时,我碰到一个趁退潮敲拾牡蛎的穷女孩,竹篮中装了一些牡蛎和一把鲜明照眼的黄花,给我印象特别好。

于是我回转到住处,上楼梯时照样轧轧的响,响声中就可知并无什么意外事发生。从一个同事半开房门间,可看到墙壁上那张有香烟广告的美人画,另外一个同事窗台上,还依然有个鱼肝油空瓶。一切都照样,尤其是楼下厨房中大师傅,在调羹和味时有意将那些碗盏碰撞出的声音,以及那点从楼口上溢的菜蔬扑鼻香味,更增加凡事照常的感觉。我不免对于在海边那个宿命论与不可知论的我,觉得有点相信不过。其时尚未黄昏,住处小院子中十分清寂,远在三里外的海上细浪啮岸声音,也听得很清楚。院子内花坛中一大丛真珠梅,脆弱枝条上繁花如雪。我独自在院中划有方格的水泥道上来回散步,一面走,一面思索些抽象问题,恰恰如歌德传记中说他二十多岁时在一个钟楼上看村景心情,身边手边除了本诗集什么都没有,可是世界俨然为他而存在。用一颗心去为一切光色声音气味而跳跃,比用两条强壮手臂对于一个女人所能作的还更多。可是多多少少却有一点儿难受。好像在有所等待,可不知要来的是什么。

远远的忽然听到一阵女人清朗笑语声,抬头看看,就发现开满攀枝蔷薇短墙外,拉斜下去的山路旁,那一片加拿大的白杨林边,正有个年事极轻身材秀美的女子,穿着件式样称身的黄绸袍子,走过草坪去追赶一个女伴。另外一处却有个“上海人”模样穿旅行装的二号胖子,携带两个孩子,在招呼他们。我心想,怕是什么银行中人来看樱花吧。这些人照例住“第一宾馆”的头等房间。上馆子时必叫“甲鲫鱼”,还要到炮台边去照几个相,一切行为都反映他钱袋的饱满和兴趣的通俗。女的很可能因为从“上海”来的,衣服虽极时髦,头脑却很空洞,除了从电影上追求摹仿女角的头发式样,算是生命中至高的悦乐,此外竟毫无所知。然而这究竟是个美丽生物,那个发育完美的青春肉体,大六月天展览到用碧绿海水作背景的沙滩阳光下时,实在并不使人眼目厌嫌!

过不久,同住的几个专家学者陆续从学校回来了。于是照例开饭,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坐满了一桌子。再加上一位陌生女客,一个受过北平高等学校教育上海高等时髦教育的女人。照表面看,这个女人可说是完美无疵,大学教授理想的太太,照言谈看,这个女人并且对于文学艺术竟像是无不当行,若仅仅放在“太太客厅”中,还不免有点委屈,真是兼有了浪子官能上帝与君子灵魂上帝的长处的一种杰作。不凑巧平时吃保肾丸的教授乙,饭后拿了个手卷人物画来欣赏时,这个漂亮女客却特别注意画上的人物数目,反复数了三次。这一来,我就明白女客外表虽很好,精神上还是大观园拿花荷包的人物了。这点发现原本在情理中,实对于我像是种小小嘲弄。因为我这个乡下人总以为一个美观的肉体,应当收容一个透明的灵魂。

到了晚上,我想起“偶然”和“情感”两个名词,不免重新有点不平,好像一个对生命有计划对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外一个宿命论不可知论的我居然战败了,虽战败还不服输,所以总得想方法来证实一下。当时唯一可证实我是能够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是用手上一枝笔写写什么。先是为一个远在南方千里外女孩子写了些信,预备把白天海滩上无意中拾得螺蚌附在信里寄去。因为叙述这些螺蚌的来源,我便将海上光景仔细描绘一番。信写成后,使我不免难过起来,心俨然沉到一种绝望的泥潭里了。因为这种信照例是无下落的。且仿佛写得太真实动人,所以失去了本来意义的。为自救自解计,才另外来写个故事。我以为由我自己把命运安排得十分美丽,若不可能,由手中一枝笔来安排一个小小故事,应当不太困难。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用我这枝笔,在空中建造一个式样新奇的楼阁。于是无中生有,就日中所见、所感、所想象种种,重新拼合写下去。我要创造一种可能在世界上存在并未和我碰头的爱情。我应当承认在写到故事一小部分时,情感即已抬了头。我一直写到天明,还不曾离开桌边,且经过二十三点钟,只吃过三个硬苹果。写到一半时,我方在前面加个题目,《八骏图》。第五天后,故事居然写成功了。第二十七天后,故事便在上海一个刊物上发表了。刊物从上海寄到青岛时,同住几个专家学者,都自以为即故事上甲乙丙丁,觉得被我讥讽了一下,感到愤愤不平。完全不想到我写它的用意,只是在组织一个梦境,至于用来表现“人”在各种限制下所见出的性心理错综情感,我从中抽出式样不同的几种人,用言语、行为、联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来描写它。八个人用八种不同方式从八个角度来摄取断面影像。这些人照样活一世,或者并不以为难受,到被别人如此艺术的处理时,看来反而难受,在我当时实觉得大不可解。这故事虽得来些不必要烦琐,且影响到我后来放弃教书的理想,可是一般读者却因故事和题目巧合,表现方法相当新,处理情感相当美,留下个异常新鲜印象,且以为一定真有那么一回事,那么几个人,因此按照当时上海文坛风气,在报纸副刊上为我故事来作索引,就中男男女女都有名有姓。这种索引自然是不可信的。尤其是说到作品中那个女人,完全近于猜谜。这种猜谜既无关宏旨,所以我只用微笑和沉默作为答覆。

夏天来了,长住青岛伴同外来避暑的人,大家都向海边跑,终日泡在咸水中取乐。我却留在山上。有一天,独自在学校旁一列梧桐树下散步,太阳光从梧桐大叶空隙间滤过,光影铺在地面上,纵横交错。脚步踏到那些荡漾不定日影时,忽若有所契,有所悟,只觉得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这个绿色迷离光影中,不可分别。超过了简文帝说的鱼鸟亲人境界,感觉到我只是自然一部分。这时节,我又照例成为两种对立的人格。

我稍稍有点自骄,有点兴奋,“什么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筑的宫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写人类行为的历史,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我试验过了,还要从别人一方面作试验。”

那个回音依然是冷冷的,“这不是最好的例。若用前事作例,倒恰好证明前次说的偶然和情感实决定你这个作品的形式和内容。你偶然遇到几件琐碎事情,在情感兴奋中粘合贯串了这些事情,末了就写成那么一个故事。你再写写看,就知道你单是‘要写’,并不成功了。文字虽能建筑想象宫殿和城堡,可是那个图样却是另外一时的偶然和情感决定的。这其中虽有你,可不完全是你的创造。一个人从无相同的两天生命,因此也就从无两回相同的事情。”

“这是一种诡辩。时间将会证明,我要作什么,必能作什么。”

“别说你‘能’作什么,你不知道,就是你‘要’作什么,难道还不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来决定?人人应当有自信,但不许超越那个限度。而且得分别清楚,自信与偶然或情感是两条河水,一同到海,但分开流到海,并且从发源到终点,永不相混。”

“情感难道不属于我?不由我控制?”

“它属于你,可并不如由知识经验堆积而来的理性,能供你使唤。只能说你属于它。它又属于生理上无固定性的‘性’,性又属于天时阴晴所生的变化,与人事机缘上的那个偶然。总之是外来力量,外来影响。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辉,就是它恰恰如一个星体为阳光照及时反映出那点光辉。你能不能知道阳光在地面上产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长得脆弱而美丽,慧敏而善怀,名字应当叫做女人,在什么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发炎?你能不能估计有什么在阳光下生长中的这种脆弱美丽生命,到某一时恰恰会来支配你,成就你,或者毁灭你?这一切你全不知道!”

这似乎太空虚了点,正像一个人在抽象中游泳,这样游来游去,自然不会到达那个理想或事实边际的。如果是海水,还可推测得出本身浮沉和位置。如今只是抽象,一切都超越常识感觉以上。因此我不免有点恐怖起来。我赶忙离开了树下日影,向人群集中处走去,到了熙来攘往的大街上。这一来,两个我照例都消失了。只见陌生人林林总总,在为一切事务而忙。商店和银行,饭馆和理发馆,到处有人的洪流灌注,人与人关系变得复杂到不可思议,然而又异常单纯的一律受“钞票”所控制。到处有人在得失上爱憎,在得失上笑骂,在得失上作伪誓和伪证人。离开了大街,转到市政府和教堂时,就可使人想起这是历史上这种得失竞争的象征。或者或用文字制作庄严堂皇的经典,或用木石造作虽庞大却不雅观的建筑物,共同支撑一部分前人的意见,而照例更支撑了多数后人的衣禄。政治或宗教,二而一,庄严背后都包含了一种私心,无补于过去而有利于当前的……不知如何一来,一切人事在我眼前忽然都变成了漫画,既虚伪,又俗气,而且还将反复继续下去,不知道何时为止,但觉人类一切在进步中,人与人关系实永远停顿在某一点上。人生百年是勤,所得于物虽不少,所得于己实不多。

我俨然就休息到这种对人事的感慨上,虽累还不十分疲倦。

回来时,我想除去那些漫画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用碛砂藏中诸经作根据,来把佛经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属于抑压的种种纤细感觉和荒唐想象。我认为人生因追求抽象原则,应超越功利得失和贫富等级,去处理生命与生活。我认为人生至少还容许用文字来重新安排一次。就那么试来用一枝笔重作安排,因此又写成一本《月下小景》。

第三节

两年后,《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单独中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学者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偶然拾起的一些螺蚌,连同一个短信,寄到南方某地时,却装饰了一个女孩子的青春生命。那个人把他放在小小保险箱里,带过杭州六合塔边一个学校中,沉默而愉快的度了一个暑期。我幻想已证实了一部分,原来我和这个素朴而沉默的女孩子,相互间在生命中都保留一种势力,无从去掉了。可是也许是偶然,我不过南方却到了北平。

有一天,我走入北京城一个人家的阔大华贵客厅里,猩红丝绒垂地的窗帘,猩红丝绒四丈见方的地毯,把我愣住了。我就在一套猩红丝绒旧式大沙发中间,选定靠近屋角一张沙发坐下来。观看对面高大墙壁上的巨幅字画,莫友芝斗大的分隶屏条,赵叔斗大的红桃立轴,事事物物竟像是特意为配合客厅而准备,并且还像是特意为压迫客人而准备。原来这个客厅在十五年前,实接待了中国所有政府要人和大小军阀,因政治上人事上的新陈代谢,成为一个空洞客厅又有了数年。一切都那么壮大,我于是似乎缩得很小了。

来到这地方是替一个亲戚带了份小礼物,应当面把礼物交给女主人的。等了一会儿,女主人不曾出来,从客厅一角却出了个“偶然”。问问才知道是这人家的家庭教师,和青岛托带礼物的亲戚相熟,和我好些朋友都相熟。虽不曾见过我,实读过我作的许多故事。因为那女主人出了门,等等方能回来,所以用电话要她先和我谈谈。我们于是谈青岛的四季,才知道两年前她还到青岛看樱花,以为樱花和别的花都并不比北平的花木好,倒是那个海有意思。曾和几个小孩子在沙滩上拾了许多螺蚌,坐在海潮不及的岩石上看海浪扑打岩石。说不定我得到的那些小蚌壳,就是这一位偶然抛弃的!正当我们谈起海边一切,和那个本来俨然海边主人的麻兔时,女主人回来了。我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方告辞。偶然给我一个幽雅而脆柔的印象:一张白白的小脸,一堆黑而光柔的头发,一点陌生羞怯的笑。当发后的压发翠花跌落到猩红地毯上,躬身下去寻找时,从净白颈肩间与脆弱腰肢作成的曲度上,我仿佛看到一条素色的虹霓。虹霓失去了彩色,究竟还有什么,我并不知道。总之“偶然”已给我保留一种离奇印象。我却只给了“偶然”一本小书,书上第一篇故事,就是两年前为抵抗偶然而写成的。

一个月以后,我又在一个素朴而美丽的小客厅中,重新见到了“偶然”。她说一点钟前还看过我写的故事,一面说一面微笑。且把一个发光万的头略偏,一双清明无邪眼中带点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询,可不便启齿。

仿佛有斑鸠唤雨声音,从高墙外远处传来。小庭院一树玉兰正盛开,高摇摇的树枝探出墙头。我们从花鸟上说了些闲话,到后“偶然”方嚅嚅嗫嗫的问我:“你写的可是真事情?”

我说:“什么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学上的区别,也不能分辩它在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和不美,不能说真和不真,道德的成见,更无从羼杂其间。精卫衔石,杜鹃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妨事。你觉得对不对?我的意思自然不是为我故事拙劣要作辩护,只是……”

“我看你写的小说,觉得很美,当真很美。但是,事情怕不真!”

这种大胆惑疑似乎已超过了文学作品的欣赏,所要理解的是作者的人生态度。

我稍稍停了一会儿:“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总不能令人愉快。我们活到这个现代社会中,已经被官僚,政客,银行老板和伪君子,理发匠和成衣师傅,种族的自大与无止的贪私,共同弄得到处够丑陋!可是人生应当还有个较理想的标准,至少容许在文学和艺术上创造那个标准。因为不管别的如何,美丽当永远是善的一种形式,文化的向上就是追求善的象征!”

正像是这几句空话说中了“偶然”另外某种嗜好,有会于心,“偶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美的有时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说,一个人刚好订婚,不凑巧又……战争。我觉得这对于读者,也就近乎残忍!”

我为中和那点人我之间的不必要紧张,所以忙带笑说:“是的,我知道了。你看了我写的故事,一定难过起来了。不要难受!我不仅写到订婚又离婚,还写过恋爱就死亡。美丽总使人忧愁,可是还受用。那是我在海上受水云教育产生的一些幻影,并非真有其事。我为的是使人分享我在海上云影阳光中得来的愉快,得来的感应,以及得来的对人生平凡否认和否定的精神,我方写下那个故事。可并不存心虐待读者!”

“偶然”于是笑了。因为心被故事早浸柔软,忽然明白这为古人担忧弱点已给客人发现,自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因此不再说什么,把一双纤而柔的白手拉拉衣角,裹紧了膝头。那天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也许自己想起这种事,只是不经意的和我那故事巧合。也许又以为客人并不认为这是不经意,且可能已疑心到是成心。“偶然”在应对间不免用较多微笑作为礼貌的装饰,与不安定情绪的盖覆,结果另外又给了我一种印象。我呢,我知道,上次那本小书,给人甘美的忧愁已够多了。我什么都没有给“偶然”。

离开那个素朴小客厅时,我似乎遗失了一点东西。在开满了马樱花和刺槐的长安街大路上,试搜寻每个衣袋,不曾发现失去的是什么。后来转入总统府中南海公园,在柳堤上绕了一个大圈子,看见水中的游移云影,方憬然觉悟,失去的只是三年前独自在青岛大海边向虚空凝眸,作种种辩论时那一点孩子气主张。这点自信主张,若不是遗忘到一堆时间后边,就是前不久不谨慎掉落在那个小客厅中了。

我坐在一株老柳树下休息,想起“偶然”穿的那件夹衫,颜色花朵如何与我故事上景物巧合。当这点秘密被我发现时“偶然”所表示的那种轻微不安,是种什么分量,我想起向“偶然”说的话,这些话在“偶然”生命中,可能发生的那点意义,又是什么分量,我都清清楚楚,我的心似乎稍稍有点搅乱,跳得不大正常。“美丽总使人忧愁,然而还受用。”

一个小小金甲虫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时,只见六只小脚全缩敛到带金属光泽的甲壳上面,从这小虫生命完整处,见出自然的巧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手轻轻一扬,金甲虫即振翅飞起,消失到广阔的湖面莲叶间去了。我同样保留了一点印象在记忆里。我的心尚空阔得很,为的是过去曾经装过各式各样的梦,把梦腾挪开时,还装得上许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这一个泛神倾向用之与自然对面,很可给我对现世光色声味有更多理解机会,若用之于和人事对面,或不免即成为我一种被征服的弱点。尤其是在当前的情形下,决不能容许这个弱点抬头。

因此有意从“偶然”给我的印象中,搜寻出一些属于生活习惯上的缺点,用作保护我性情上的弱点。

生活在一种不易想象的社会中,日子过得充满脂粉气,这脂粉气既成为生活一部门,积久也就会成为生命中不可少的一分。爱好装饰处,原只重在增加对人的效果,毫无自发的较深远的理想。性情上的温雅,和文学爱好,也可说是足为装饰之一种。但脂粉气邻于庸俗,知识也不免邻于虚伪。一切不外乎时髦,然而时髦得多浅多俗气……

我于是觉得安全了,倘若没有在别的时间下发生的事情,我应当说实在是十分安全的。因为我所体会到的“偶然”生活情性上的缺点,一直都还保护着我,任何情形下尚有作用。不过保护得我更周到的,还是另外一种事实,即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我正准备去接受它,证实它。这也可说是种偶然,由于两三年前在海上拾来那点泛白闪光螺蚌,无意中寄到南方时所得到的结果。然而关于这件事,我却认为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恰恰如我一切用笔写成的故事,内容虽近于传奇,从我个人看来,却产生完成于一种人为计划中。

第四节

时间流过去了,带来了梅花,丁香,芍药,和辛夷,玉兰,一切北方色香悦人的花朵,在冰冻渐渐融解风光中逐次开放。另外一种温柔的幻影,则已成为实际生活。我结了婚,一个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树和一株枣树,遮蔽了半个长而狭的院子。从细碎树叶间筛下细碎的日影,铺在方砖地上,映照在明净纸窗间,无不给我对于生命或生活一种新的启示。更重要的是一个由异常陌生到完全熟习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一种新的习惯,新的适应。当前一切似乎都安排对了,只是还像尚未把一些过去账目完全结清,我心想:

“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金钱和爱情,全都到了我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蚀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份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各式各样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这种平衡,正是新的家庭所不可少的!”

因此每天大清早,就在院落中一个红木八条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叠白纸,一面让细碎阳光晒在纸上,一面也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故事上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旁所见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边黑脸长眉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良善式样。一切充满了善,充满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良善与单纯的希望终难免产生悲剧。故事中浸透了五月中的斜风细雨,以及那点六月中夏雨欲来时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静与寂寞。这一切其所以能转移到纸上,依然可说全是从两年间海上阳光得来的能力。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完全排泄与弥补。主妇噙着眼泪读下去,从故事发展中也依稀照见一点自己影子。

一面写,一面总仿佛有个生活上陌生、情感上相当熟习的声音,在轻轻的招呼我:

“××,这算什么?你这是在逃避一种命定。其实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枝笔虽能把你带向‘过去’,不过是用故事抒情作诗罢了。真正在等待你的却是‘未来’。你敢不敢向更深处想一想,笔下如此温柔的原因?你敢不敢仔仔细细认识一下你自己,是不是个能够在小小得失悲欢传奇故事上满足的人?你敢不敢想你这是在打量逃避一种命定……”

“我用不着作这种分析和追究!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这就够了。”

“你以为你很幸福,为的是你尊重过去,你以为当前生活是照过去理性或计划安排成功的。但你何尝真正能够在自足中得到幸福?或用他人缺点保护,或用自己的幸福幻影保护,二而一,都可作为你害怕‘偶然’侵入生命中时所能发生的变故。因为‘偶然’能破坏你幸福的幻影。你怕事实,所以自觉宜于用笔捕捉抽象。”

“我怕事实?什么事实使我害怕?杀人放火我看厌了,临到生活中一分我就从不害怕!”

“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实。你比谁都胆小。或者你厌恶一切影响你目前生活的事实,因之极力想法贴近过去,有时并且不能不贴近那个抽象的过去。”

我好像被说中了,无从继续申辩。我希望从别的事情上找寻找寻我那点业已失去的自信。我支持自信的观念,没有得到,却得到许多容易破碎的古陶旧瓷。由于耐心和爱好换来的经验,使我从一些盘盘碗碗形体和花纹上,认识了这些艺术品的性格和美术上特点,都恰恰如一个老浪子来自各样女人关系上所得的知识一般。久而久之,对于清代瓷器的盘碗,我几几乎闭目用手指去摸抚它底足边缘的曲度,就可判断出作品的时代了。我且预备在这类无商业价值有美术价值的瓷器中,收集到两三千件时,来写一本小书,讨论讨论清瓷中串枝莲青花发展的格式。然而这种新的嗜好,只能增加我耳边另外一种声音的调讽,是很显明的。

“××,你打量用这些容易破碎的东西,稳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头还是无结果的。这消磨不了你三十年从寂寞中孕育的幻想堆积。你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从一种更直接有效的方式上,发现你自己,也发现人。什么地方有些年青温柔的心在等待你,收容你的幻想,这个你明明白白。为的是你谨慎怕事,你于是名字叫作好人。”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