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价值

用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价值

│原题《水云》,首发于一九四三年一月《文学创作》。

第一节

青岛的五月,是个稀奇古怪的时节。自二月起从海上吹来的季候风,饱吹了一季,忽然一息后,阳光热力到达了地面,天气即刻暖和起来。山脚树林深处,便开始有啄木鸟的踪迹和黄鸟的鸣声。公园中分区栽种梅花、桃花、玉兰、郁李、棠棣、海棠和樱花,正像约好日子,都一齐开放了花朵。到处各聚集了些游人,穿起初上身的称身春服,携带酒食和糖果,坐在花木下的草地上赏花取乐。就中还有些从南北大都市官场或商场抽空走出,坐了路局的特别列车,来看樱花作短期旅行的,从外表上一望也可明白。这些人为表示当前被自然解放后的从容和快乐,多仰卧在软草地上,用手枕着头,给天上云影压枝繁花弄得发迷,口中还轻轻吹嘘唿哨,学林中鸣禽唤春。女人多站在草地上和花树前,忙着帮孩子们照相,不受羁勒的孩子们,却在花树间各处乱跑。

就在这种阳春烟景中,我偶然看到一本小书,书上有那么一段话——“地上一切花叶都从阳光挹取生命的芳馥,人在自然秩序中,也只是一种生物,还待从阳光中取得营养和教育。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生命也不能在风光中静止,值得留心!”俨若有会于心,因此常常欢喜孤独伶俜的我,带了几个硬绿苹果,带了两本书,向阳光较多无人注意的海边走去。照习惯我实对准日出方向,沿海岸往东走。夸父追日我却迎赶日头,不担心半道会渴死。我的目的正是让不能静止的生命,从风光中找寻那个不能静止的美。我得寻觅,得发现,得受它的影响或征服,从忘我中重新得到我,证实我。走过了惠泉浴场,走过了炮台,走过了建筑在海湾石岨上俄国什么公爵用黄麻石堆就的堡垒形大房子,一片待开辟的荒地,……一直到太平角凸出海中那个黛色大石堆上,方不再向前进。这个地方前面已是一片碧绿大海,远远可看见多蛇水灵山岛的灰色圆影,和海上船只驶过时在浅紫色天末留下那一缕淡烟。我身背后是一片马尾松林,好像一个一个翠绿扫帚,倒转竖起扫拂天云。矮矮的疏疏的马尾松下,到处有一丛丛淡蓝色和黄白间杂野花正任意开放,花丛里还常常可看到一对对小而伶俐麻褐色野兔,神气天真烂漫,在那里追逐游戏。这地方原有一部分已划作新住宅区,还无一座房子,游人又极稀少,本来应该算是这些小小生物的特别区。所以当它们与陌生人互相发现时,必不免抱有三分好奇,眼珠子骨碌碌的对人望定。望了好一会,似乎从神情间看出了点危险,或猜想到“人”是什么,方憬然惊悟,猛回头于草树间奔窜。逃走时恰恰如一个毛团弹子一样迅速,也如一个弹子那么忽然触着树身而转折,更换一个方向继续奔窜。这聪敏活泼小生物,终于在绿色马尾松和杂花乱草间消失了。我于是好像有点抱歉,来估想它受惊以后跑回窝中的情形。它们照例是用山道间埋在地下的引水陶筩作窝的,因为里面四通八达,合乎传说上的三窟意义。逃进去后,必互相挤得紧紧的,为求安全准备第二次逃奔。(因为有时很可能是被一匹顽皮的小狗所追逐,这小狗却用一种好奇好事心情,徘徊在水道口。过一会儿心定了些,才小心谨慎从水道口露出那两个毛茸茸的耳朵和光头,听听远近风声,明白天下太平后,才重新出到草丛树根间来游戏。

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峻的悬崖,向下直插深入海中,若想自杀,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跃,就可堕崖而下,掉进海水里喂鱼吃。海水有时平静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在阳光下时时刻刻变换颜色。有时又可看到两三丈高的大浪头,戴着绉折的白帽子,排列成行成队,直向岩石下扑撞,结果这浪头即变成一片银白色的水沫,一阵带咸味的雾雨。我一面让和暖阳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热力,一面即用身前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时间长,次数多,天与树与海的形色气味,便静静的溶解到了我绝对单独的灵魂里。我虽寂寞却并不悲伤。因为从默会遐想中,体会到生命中所孕育的智慧和力量。心脏跳跃节奏中,俨然有形式完美韵律清新的诗歌,和调子柔软而充满青春狂想的音乐。

“名誉、金钱,或爱情,什么都没有,那不算什么。我有一颗能为一切现世光影而跳跃的心,就很够了。这颗心不仅能够梦想一切,还可以完全实现它。一切花草既都能从阳光下得到生机,各自于阳春烟景中芳菲一时,我的生命也待发展,待开放,必然有惊人的美丽与芳香!”

我仰卧时那么打量,一起身有另外一种回答出自中心深处。这正是想象碰着边际时所引起的一种回音。回音中杂有一点世故,一点冷嘲,一种受社会长期挫折蹂躏过的记号。

“一个人心情骄傲,性格孤僻,未必就能够作战士!应当时时刻刻记住,得谨慎小心,你到的原是个深海边。身体从不至于掉进海里去,一颗心若掉到梦想荒唐幻异境界中去,也相当危险,挣扎出时并不容易!”

这点世故对于当时环境中的我当然不需要,因此重新躺下去。俨若表示业已心甘情愿受我选定的生活选定的人事所征服。我正等待这种征服。

“为什么要挣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处,用不着使力挣扎的。我一定放弃任何抵抗愿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带咸味的海水,还是带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为止。这才像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皈依,从皈依中见到神。我是个乡下人,走向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通社会权量不合。一切临近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为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伪‘思想家’为扭曲压扁人性而定下的庸俗乡愿标准。这种思想算是什么?不过是少年时男女欲望受压抑,中年时权势欲望受打击,老年时体力活动受限制,因之用这个来弥补自己并向人们复仇的人病态的行为罢了。这种人照例先是显得极端别扭表示深刻,到后又显得极端和平表示纯粹,本身就是一种矛盾。这种人从来就是不健康的,那能够希望有个都不习惯思想,不惯检讨思想家的思想。一般人都乐意用校医室的磅秤称身体和灵魂。更省事是只称一次。”

“好。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用你自己那个尺和秤,来到这个广大繁复的人间,量度此后人我的关系。”

“你难道不相信吗?”

“人应当自己有自信,不必担心别人不相信。一个人常常因为对自己缺少自信,总要从别人相信中得到证明。政治上纠纠纷纷,以及在这种纠纷中的广大牺牲,使百万人在面前流血,流血的意义,真正说来,也不过就为的是可增加某种少数人自己那点自信!在普通人事关系上,因有人自信不过,又无从用牺牲他人得到证明,所以一失了恋就自杀的。这种人做了一件其蠢无以复加的行为,还以为是追求生命最高的意义,而且得到了它。”

“我是如你所谓灵魂上的骄傲,也要始终保留那点自信的!”

“那自然极好。因为凡真有自信的人,不问他的自信是从官能健康或观念顽固而来,都可望能够赢得他人相信的。不过你要注意,风不常向一定方向吹。我们生命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你虽不迷信命运,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还决定后天的命运。”

“我自信能得到我所要的,也能拒绝我不要的。”

“这只限于选购牙刷一类小事情。另外一件小事情,就会发现势不可能。至于在人事上,你不能有意得到那个偶然的凑巧,也无从拒绝那个附于情感上的弱点,由偶然凑巧而作成的碰头。”

辩论到这个时候,仿佛自尊心起始受了点损害,躺卧向天那个我,于是沉默了,坐着望海那个我,因此也沉默了。

试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蓝而静寂,温厚而蕴藉。虽明知中途必有若干岛屿,可作候鸟迁移时的栖息,鸟类一代接续一代而从不把它的位置记错。且一直向前,终可达到一个绿蕪照眼的彼岸,有一切活泼自由生命存在。但缺少航海经验的人,是无从用想象去证实的。这也正与一个人的生命相似,未来一切无从由他人经验取证,亦无从由书本取证。再试抬头看看天空云影,并温习另外一时同样天空的云影,我便俨若重新有会于心。因为海上的云彩实在华丽异常。有时五色相煊,千变万化,天空如张开一铺活动锦毯。有时又素净纯洁,天空但见一片明莹绿玉,别无它物。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图画,充满青春的嘘息,煽起人狂想和梦想,看来令人起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情欲感。海市蜃楼就在这种天空中显现,它虽不常在人眼底,却永远在人心中。秦皇汉武的事业,同样结束在一个长生不死青春常驻的梦境里,不是毫无道理的。然而这应当是偶然和情感乘除,此外是不是还有点别的什么?

我不羡慕神仙,因为我是个从乡下来的凡人。我偶然厌倦了军队中平板生活,撞入都市,因之便来到一个大学教书。在实生活中我还不曾受过任何女人关心,也不曾怎样关心过别的女人。我在缓缓移动云影下,做了些青年人所能做的梦,我明白我这颗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载得起从人取来的忘我狂欢。我试从新询问我自己:

“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条虹,一粒星子,记忆中永远忘不了?世界上应当有那么一个人。”

“怎么这样谦虚得小气?这种人并不止一个,行将就要陆续侵入你的生命中,各自保有一点虽脆弱实顽固的势力。这些人名字都叫做‘偶然’。名字虽有点俗气,但你并不讨厌它,因它比虹和星还无固定性,还无再现性。它过身,留下一点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它消失,当真就消失了。除留在你心上那个痕迹,说不定从此就永远消失了。这消失也不使人悲观,为的是它曾经活在你或他人心上过。凡曾经一度在你心上那个痕迹,说不定从此就永远消失了。这消失也不使人悲观,为的是它曾经活在你或他人心上过。凡曾经一度在你心上活过来的,当你的心还能跳跃时,另外那一个人生命也就依然有他本来的光彩,并未消失。那些偶然的颦笑,明亮的眼目,纤秀的手足,有式样的颈肩,谦退的性格,以及常常附于美丽自觉而来的彼此轻微妒嫉,既侵入你的生命,也即反应在你人格中、文字中,并未消失。世界虽如此广大,这个人的心和那个人的心却容易撞触。况且人间到处是偶然。”

“我是不是也能够在另外一个生命中同样保留一种势力?”

“这应当看你的情感。”

“难道我和人对于自己,都不能照一种预定计划去作一点安排?”

“唉,得了。什么叫做计划?你意思是不是说那个理性可以为你决定一件事情,而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从不曾交把任何一个人的?你试想想看:能不能决定三点钟以后,从海边回到你那个住处去,半路上会有些什么事情等待你?这些事影响到一年两年后的生活,又可能有多大?若这一点你猜测失败了,那其他的事情,显然就超过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远了。这种测验对于你也不是件坏事情,因为可让你明白偶然和情感将来在你生命中的种种势力,说不定还可以增加你一点忧患来临的容忍力,和饮浊含清的适应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点某一事上,你得保留一种信天委命的达观,方不至于……”

我于是靠在一株马尾松旁边,一面随手采摘那些杂色不知名野花,一面试去想象下午回住处时半路上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我知道自然会有些事情。

第二节

到下午四点钟左右,我预备回家了。在惠泉浴场潮水退落后的海滩沙地上,看见一把被海水漂成白色和粉红色的小螺蚌,散乱的在地面返漾着珍珠光泽。从螺蚌形色可推测得出这是一个细心人的成绩。我猜想这也许是个小女孩子作的事情,随同家人到海滩上来游玩,用两只小而美丽的手,精心细意把它从砂砾中选出,玩过一阵以后,手中有一点湿汗,怪不受用,又还舍不得抛弃,恰好见家中人在前面休息处从藤提篮里取出苹果,得到理由要把手弄干净一点,就将它塞在随身保姆肥暖暖的掌心里,不再关心这个东西了。保姆把这些螺蚌残骸捏在大手里一会儿,又为另外一个原因,把它随意丢在这里了。因为湿地上一列极长的足印,就中有个是小女孩留下的,我为追踪这个足印,方发现了它。这足印到此为止,随后即斜斜的向可供休息的一个大磐石走去,步法已较宽,可知是跑去的。并且石头上还有些苹果香蕉皮屑。我于是把那些美丽螺蚌一一捡拾到手中,因为这些过去生命,实保留了些别的生命的美丽愿望,活在我当时的想象中,且可能活在我明日的命运中。

再走过去一点,我又追踪另外两个脚迹走去,从形式大小上可看出这是一对青年伴侣留下的。到一个最适宜于看海上风帆的地点,两个脚迹稍深了点,乱了点,似乎曾经停留了一会儿。从男人手杖尖端划在砂上的几条无意义的曲线,和一些三角形与圆圈,和一小个装相片的黄纸盒,推测得出这对年青侣伴,很可能是到了这里,恰好看见海上一片三角形白帆驶过,因为欣赏景致停顿了一会儿,还照了个相。照相的大致是女人,手杖在砂上画的曲线和其他,就代表男子闲适与等待中的厌烦。又可知是一对外来游人,照规矩本地人不会在这个地方照相的。

再走过去一点。近海滩尽头时,我碰到一个趁退潮敲拾牡蛎的穷女孩,竹篮中装了一些牡蛎和一把鲜明照眼的黄花,给我印象特别好。

于是我回转到住处,上楼梯时照样轧轧的响,响声中就可知并无什么意外事发生。从一个同事半开房门间,可看到墙壁上那张有香烟广告的美人画,另外一个同事窗台上,还依然有个鱼肝油空瓶。一切都照样,尤其是楼下厨房中大师傅,在调羹和味时有意将那些碗盏碰撞出的声音,以及那点从楼口上溢的菜蔬扑鼻香味,更增加凡事照常的感觉。我不免对于在海边那个宿命论与不可知论的我,觉得有点相信不过。其时尚未黄昏,住处小院子中十分清寂,远在三里外的海上细浪啮岸声音,也听得很清楚。院子内花坛中一大丛真珠梅,脆弱枝条上繁花如雪。我独自在院中划有方格的水泥道上来回散步,一面走,一面思索些抽象问题,恰恰如歌德传记中说他二十多岁时在一个钟楼上看村景心情,身边手边除了本诗集什么都没有,可是世界俨然为他而存在。用一颗心去为一切光色声音气味而跳跃,比用两条强壮手臂对于一个女人所能作的还更多。可是多多少少却有一点儿难受。好像在有所等待,可不知要来的是什么。

远远的忽然听到一阵女人清朗笑语声,抬头看看,就发现开满攀枝蔷薇短墙外,拉斜下去的山路旁,那一片加拿大的白杨林边,正有个年事极轻身材秀美的女子,穿着件式样称身的黄绸袍子,走过草坪去追赶一个女伴。另外一处却有个“上海人”模样穿旅行装的二号胖子,携带两个孩子,在招呼他们。我心想,怕是什么银行中人来看樱花吧。这些人照例住“第一宾馆”的头等房间。上馆子时必叫“甲鲫鱼”,还要到炮台边去照几个相,一切行为都反映他钱袋的饱满和兴趣的通俗。女的很可能因为从“上海”来的,衣服虽极时髦,头脑却很空洞,除了从电影上追求摹仿女角的头发式样,算是生命中至高的悦乐,此外竟毫无所知。然而这究竟是个美丽生物,那个发育完美的青春肉体,大六月天展览到用碧绿海水作背景的沙滩阳光下时,实在并不使人眼目厌嫌!

过不久,同住的几个专家学者陆续从学校回来了。于是照例开饭,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坐满了一桌子。再加上一位陌生女客,一个受过北平高等学校教育上海高等时髦教育的女人。照表面看,这个女人可说是完美无疵,大学教授理想的太太,照言谈看,这个女人并且对于文学艺术竟像是无不当行,若仅仅放在“太太客厅”中,还不免有点委屈,真是兼有了浪子官能上帝与君子灵魂上帝的长处的一种杰作。不凑巧平时吃保肾丸的教授乙,饭后拿了个手卷人物画来欣赏时,这个漂亮女客却特别注意画上的人物数目,反复数了三次。这一来,我就明白女客外表虽很好,精神上还是大观园拿花荷包的人物了。这点发现原本在情理中,实对于我像是种小小嘲弄。因为我这个乡下人总以为一个美观的肉体,应当收容一个透明的灵魂。

到了晚上,我想起“偶然”和“情感”两个名词,不免重新有点不平,好像一个对生命有计划对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外一个宿命论不可知论的我居然战败了,虽战败还不服输,所以总得想方法来证实一下。当时唯一可证实我是能够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是用手上一枝笔写写什么。先是为一个远在南方千里外女孩子写了些信,预备把白天海滩上无意中拾得螺蚌附在信里寄去。因为叙述这些螺蚌的来源,我便将海上光景仔细描绘一番。信写成后,使我不免难过起来,心俨然沉到一种绝望的泥潭里了。因为这种信照例是无下落的。且仿佛写得太真实动人,所以失去了本来意义的。为自救自解计,才另外来写个故事。我以为由我自己把命运安排得十分美丽,若不可能,由手中一枝笔来安排一个小小故事,应当不太困难。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用我这枝笔,在空中建造一个式样新奇的楼阁。于是无中生有,就日中所见、所感、所想象种种,重新拼合写下去。我要创造一种可能在世界上存在并未和我碰头的爱情。我应当承认在写到故事一小部分时,情感即已抬了头。我一直写到天明,还不曾离开桌边,且经过二十三点钟,只吃过三个硬苹果。写到一半时,我方在前面加个题目,《八骏图》。第五天后,故事居然写成功了。第二十七天后,故事便在上海一个刊物上发表了。刊物从上海寄到青岛时,同住几个专家学者,都自以为即故事上甲乙丙丁,觉得被我讥讽了一下,感到愤愤不平。完全不想到我写它的用意,只是在组织一个梦境,至于用来表现“人”在各种限制下所见出的性心理错综情感,我从中抽出式样不同的几种人,用言语、行为、联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来描写它。八个人用八种不同方式从八个角度来摄取断面影像。这些人照样活一世,或者并不以为难受,到被别人如此艺术的处理时,看来反而难受,在我当时实觉得大不可解。这故事虽得来些不必要烦琐,且影响到我后来放弃教书的理想,可是一般读者却因故事和题目巧合,表现方法相当新,处理情感相当美,留下个异常新鲜印象,且以为一定真有那么一回事,那么几个人,因此按照当时上海文坛风气,在报纸副刊上为我故事来作索引,就中男男女女都有名有姓。这种索引自然是不可信的。尤其是说到作品中那个女人,完全近于猜谜。这种猜谜既无关宏旨,所以我只用微笑和沉默作为答覆。

夏天来了,长住青岛伴同外来避暑的人,大家都向海边跑,终日泡在咸水中取乐。我却留在山上。有一天,独自在学校旁一列梧桐树下散步,太阳光从梧桐大叶空隙间滤过,光影铺在地面上,纵横交错。脚步踏到那些荡漾不定日影时,忽若有所契,有所悟,只觉得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这个绿色迷离光影中,不可分别。超过了简文帝说的鱼鸟亲人境界,感觉到我只是自然一部分。这时节,我又照例成为两种对立的人格。

我稍稍有点自骄,有点兴奋,“什么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筑的宫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写人类行为的历史,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我试验过了,还要从别人一方面作试验。”

那个回音依然是冷冷的,“这不是最好的例。若用前事作例,倒恰好证明前次说的偶然和情感实决定你这个作品的形式和内容。你偶然遇到几件琐碎事情,在情感兴奋中粘合贯串了这些事情,末了就写成那么一个故事。你再写写看,就知道你单是‘要写’,并不成功了。文字虽能建筑想象宫殿和城堡,可是那个图样却是另外一时的偶然和情感决定的。这其中虽有你,可不完全是你的创造。一个人从无相同的两天生命,因此也就从无两回相同的事情。”

“这是一种诡辩。时间将会证明,我要作什么,必能作什么。”

“别说你‘能’作什么,你不知道,就是你‘要’作什么,难道还不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来决定?人人应当有自信,但不许超越那个限度。而且得分别清楚,自信与偶然或情感是两条河水,一同到海,但分开流到海,并且从发源到终点,永不相混。”

“情感难道不属于我?不由我控制?”

“它属于你,可并不如由知识经验堆积而来的理性,能供你使唤。只能说你属于它。它又属于生理上无固定性的‘性’,性又属于天时阴晴所生的变化,与人事机缘上的那个偶然。总之是外来力量,外来影响。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辉,就是它恰恰如一个星体为阳光照及时反映出那点光辉。你能不能知道阳光在地面上产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长得脆弱而美丽,慧敏而善怀,名字应当叫做女人,在什么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发炎?你能不能估计有什么在阳光下生长中的这种脆弱美丽生命,到某一时恰恰会来支配你,成就你,或者毁灭你?这一切你全不知道!”

这似乎太空虚了点,正像一个人在抽象中游泳,这样游来游去,自然不会到达那个理想或事实边际的。如果是海水,还可推测得出本身浮沉和位置。如今只是抽象,一切都超越常识感觉以上。因此我不免有点恐怖起来。我赶忙离开了树下日影,向人群集中处走去,到了熙来攘往的大街上。这一来,两个我照例都消失了。只见陌生人林林总总,在为一切事务而忙。商店和银行,饭馆和理发馆,到处有人的洪流灌注,人与人关系变得复杂到不可思议,然而又异常单纯的一律受“钞票”所控制。到处有人在得失上爱憎,在得失上笑骂,在得失上作伪誓和伪证人。离开了大街,转到市政府和教堂时,就可使人想起这是历史上这种得失竞争的象征。或者或用文字制作庄严堂皇的经典,或用木石造作虽庞大却不雅观的建筑物,共同支撑一部分前人的意见,而照例更支撑了多数后人的衣禄。政治或宗教,二而一,庄严背后都包含了一种私心,无补于过去而有利于当前的……不知如何一来,一切人事在我眼前忽然都变成了漫画,既虚伪,又俗气,而且还将反复继续下去,不知道何时为止,但觉人类一切在进步中,人与人关系实永远停顿在某一点上。人生百年是勤,所得于物虽不少,所得于己实不多。

我俨然就休息到这种对人事的感慨上,虽累还不十分疲倦。

回来时,我想除去那些漫画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用碛砂藏中诸经作根据,来把佛经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属于抑压的种种纤细感觉和荒唐想象。我认为人生因追求抽象原则,应超越功利得失和贫富等级,去处理生命与生活。我认为人生至少还容许用文字来重新安排一次。就那么试来用一枝笔重作安排,因此又写成一本《月下小景》。

第三节

两年后,《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单独中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学者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偶然拾起的一些螺蚌,连同一个短信,寄到南方某地时,却装饰了一个女孩子的青春生命。那个人把他放在小小保险箱里,带过杭州六合塔边一个学校中,沉默而愉快的度了一个暑期。我幻想已证实了一部分,原来我和这个素朴而沉默的女孩子,相互间在生命中都保留一种势力,无从去掉了。可是也许是偶然,我不过南方却到了北平。

有一天,我走入北京城一个人家的阔大华贵客厅里,猩红丝绒垂地的窗帘,猩红丝绒四丈见方的地毯,把我愣住了。我就在一套猩红丝绒旧式大沙发中间,选定靠近屋角一张沙发坐下来。观看对面高大墙壁上的巨幅字画,莫友芝斗大的分隶屏条,赵叔斗大的红桃立轴,事事物物竟像是特意为配合客厅而准备,并且还像是特意为压迫客人而准备。原来这个客厅在十五年前,实接待了中国所有政府要人和大小军阀,因政治上人事上的新陈代谢,成为一个空洞客厅又有了数年。一切都那么壮大,我于是似乎缩得很小了。

来到这地方是替一个亲戚带了份小礼物,应当面把礼物交给女主人的。等了一会儿,女主人不曾出来,从客厅一角却出了个“偶然”。问问才知道是这人家的家庭教师,和青岛托带礼物的亲戚相熟,和我好些朋友都相熟。虽不曾见过我,实读过我作的许多故事。因为那女主人出了门,等等方能回来,所以用电话要她先和我谈谈。我们于是谈青岛的四季,才知道两年前她还到青岛看樱花,以为樱花和别的花都并不比北平的花木好,倒是那个海有意思。曾和几个小孩子在沙滩上拾了许多螺蚌,坐在海潮不及的岩石上看海浪扑打岩石。说不定我得到的那些小蚌壳,就是这一位偶然抛弃的!正当我们谈起海边一切,和那个本来俨然海边主人的麻兔时,女主人回来了。我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方告辞。偶然给我一个幽雅而脆柔的印象:一张白白的小脸,一堆黑而光柔的头发,一点陌生羞怯的笑。当发后的压发翠花跌落到猩红地毯上,躬身下去寻找时,从净白颈肩间与脆弱腰肢作成的曲度上,我仿佛看到一条素色的虹霓。虹霓失去了彩色,究竟还有什么,我并不知道。总之“偶然”已给我保留一种离奇印象。我却只给了“偶然”一本小书,书上第一篇故事,就是两年前为抵抗偶然而写成的。

一个月以后,我又在一个素朴而美丽的小客厅中,重新见到了“偶然”。她说一点钟前还看过我写的故事,一面说一面微笑。且把一个发光万的头略偏,一双清明无邪眼中带点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询,可不便启齿。

仿佛有斑鸠唤雨声音,从高墙外远处传来。小庭院一树玉兰正盛开,高摇摇的树枝探出墙头。我们从花鸟上说了些闲话,到后“偶然”方嚅嚅嗫嗫的问我:“你写的可是真事情?”

我说:“什么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学上的区别,也不能分辩它在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和不美,不能说真和不真,道德的成见,更无从羼杂其间。精卫衔石,杜鹃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妨事。你觉得对不对?我的意思自然不是为我故事拙劣要作辩护,只是……”

“我看你写的小说,觉得很美,当真很美。但是,事情怕不真!”

这种大胆惑疑似乎已超过了文学作品的欣赏,所要理解的是作者的人生态度。

我稍稍停了一会儿:“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总不能令人愉快。我们活到这个现代社会中,已经被官僚,政客,银行老板和伪君子,理发匠和成衣师傅,种族的自大与无止的贪私,共同弄得到处够丑陋!可是人生应当还有个较理想的标准,至少容许在文学和艺术上创造那个标准。因为不管别的如何,美丽当永远是善的一种形式,文化的向上就是追求善的象征!”

正像是这几句空话说中了“偶然”另外某种嗜好,有会于心,“偶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美的有时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说,一个人刚好订婚,不凑巧又……战争。我觉得这对于读者,也就近乎残忍!”

我为中和那点人我之间的不必要紧张,所以忙带笑说:“是的,我知道了。你看了我写的故事,一定难过起来了。不要难受!我不仅写到订婚又离婚,还写过恋爱就死亡。美丽总使人忧愁,可是还受用。那是我在海上受水云教育产生的一些幻影,并非真有其事。我为的是使人分享我在海上云影阳光中得来的愉快,得来的感应,以及得来的对人生平凡否认和否定的精神,我方写下那个故事。可并不存心虐待读者!”

“偶然”于是笑了。因为心被故事早浸柔软,忽然明白这为古人担忧弱点已给客人发现,自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因此不再说什么,把一双纤而柔的白手拉拉衣角,裹紧了膝头。那天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也许自己想起这种事,只是不经意的和我那故事巧合。也许又以为客人并不认为这是不经意,且可能已疑心到是成心。“偶然”在应对间不免用较多微笑作为礼貌的装饰,与不安定情绪的盖覆,结果另外又给了我一种印象。我呢,我知道,上次那本小书,给人甘美的忧愁已够多了。我什么都没有给“偶然”。

离开那个素朴小客厅时,我似乎遗失了一点东西。在开满了马樱花和刺槐的长安街大路上,试搜寻每个衣袋,不曾发现失去的是什么。后来转入总统府中南海公园,在柳堤上绕了一个大圈子,看见水中的游移云影,方憬然觉悟,失去的只是三年前独自在青岛大海边向虚空凝眸,作种种辩论时那一点孩子气主张。这点自信主张,若不是遗忘到一堆时间后边,就是前不久不谨慎掉落在那个小客厅中了。

我坐在一株老柳树下休息,想起“偶然”穿的那件夹衫,颜色花朵如何与我故事上景物巧合。当这点秘密被我发现时“偶然”所表示的那种轻微不安,是种什么分量,我想起向“偶然”说的话,这些话在“偶然”生命中,可能发生的那点意义,又是什么分量,我都清清楚楚,我的心似乎稍稍有点搅乱,跳得不大正常。“美丽总使人忧愁,然而还受用。”

一个小小金甲虫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时,只见六只小脚全缩敛到带金属光泽的甲壳上面,从这小虫生命完整处,见出自然的巧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手轻轻一扬,金甲虫即振翅飞起,消失到广阔的湖面莲叶间去了。我同样保留了一点印象在记忆里。我的心尚空阔得很,为的是过去曾经装过各式各样的梦,把梦腾挪开时,还装得上许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这一个泛神倾向用之与自然对面,很可给我对现世光色声味有更多理解机会,若用之于和人事对面,或不免即成为我一种被征服的弱点。尤其是在当前的情形下,决不能容许这个弱点抬头。

因此有意从“偶然”给我的印象中,搜寻出一些属于生活习惯上的缺点,用作保护我性情上的弱点。

生活在一种不易想象的社会中,日子过得充满脂粉气,这脂粉气既成为生活一部门,积久也就会成为生命中不可少的一分。爱好装饰处,原只重在增加对人的效果,毫无自发的较深远的理想。性情上的温雅,和文学爱好,也可说是足为装饰之一种。但脂粉气邻于庸俗,知识也不免邻于虚伪。一切不外乎时髦,然而时髦得多浅多俗气……

我于是觉得安全了,倘若没有在别的时间下发生的事情,我应当说实在是十分安全的。因为我所体会到的“偶然”生活情性上的缺点,一直都还保护着我,任何情形下尚有作用。不过保护得我更周到的,还是另外一种事实,即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我正准备去接受它,证实它。这也可说是种偶然,由于两三年前在海上拾来那点泛白闪光螺蚌,无意中寄到南方时所得到的结果。然而关于这件事,我却认为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恰恰如我一切用笔写成的故事,内容虽近于传奇,从我个人看来,却产生完成于一种人为计划中。

第四节

时间流过去了,带来了梅花,丁香,芍药,和辛夷,玉兰,一切北方色香悦人的花朵,在冰冻渐渐融解风光中逐次开放。另外一种温柔的幻影,则已成为实际生活。我结了婚,一个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树和一株枣树,遮蔽了半个长而狭的院子。从细碎树叶间筛下细碎的日影,铺在方砖地上,映照在明净纸窗间,无不给我对于生命或生活一种新的启示。更重要的是一个由异常陌生到完全熟习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一种新的习惯,新的适应。当前一切似乎都安排对了,只是还像尚未把一些过去账目完全结清,我心想:

“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金钱和爱情,全都到了我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蚀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份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各式各样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这种平衡,正是新的家庭所不可少的!”

因此每天大清早,就在院落中一个红木八条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叠白纸,一面让细碎阳光晒在纸上,一面也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故事上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旁所见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边黑脸长眉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良善式样。一切充满了善,充满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良善与单纯的希望终难免产生悲剧。故事中浸透了五月中的斜风细雨,以及那点六月中夏雨欲来时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静与寂寞。这一切其所以能转移到纸上,依然可说全是从两年间海上阳光得来的能力。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完全排泄与弥补。主妇噙着眼泪读下去,从故事发展中也依稀照见一点自己影子。

一面写,一面总仿佛有个生活上陌生、情感上相当熟习的声音,在轻轻的招呼我:

“××,这算什么?你这是在逃避一种命定。其实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枝笔虽能把你带向‘过去’,不过是用故事抒情作诗罢了。真正在等待你的却是‘未来’。你敢不敢向更深处想一想,笔下如此温柔的原因?你敢不敢仔仔细细认识一下你自己,是不是个能够在小小得失悲欢传奇故事上满足的人?你敢不敢想你这是在打量逃避一种命定……”

“我用不着作这种分析和追究!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这就够了。”

“你以为你很幸福,为的是你尊重过去,你以为当前生活是照过去理性或计划安排成功的。但你何尝真正能够在自足中得到幸福?或用他人缺点保护,或用自己的幸福幻影保护,二而一,都可作为你害怕‘偶然’侵入生命中时所能发生的变故。因为‘偶然’能破坏你幸福的幻影。你怕事实,所以自觉宜于用笔捕捉抽象。”

“我怕事实?什么事实使我害怕?杀人放火我看厌了,临到生活中一分我就从不害怕!”

“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实。你比谁都胆小。或者你厌恶一切影响你目前生活的事实,因之极力想法贴近过去,有时并且不能不贴近那个抽象的过去。”

我好像被说中了,无从继续申辩。我希望从别的事情上找寻找寻我那点业已失去的自信。我支持自信的观念,没有得到,却得到许多容易破碎的古陶旧瓷。由于耐心和爱好换来的经验,使我从一些盘盘碗碗形体和花纹上,认识了这些艺术品的性格和美术上特点,都恰恰如一个老浪子来自各样女人关系上所得的知识一般。久而久之,对于清代瓷器的盘碗,我几几乎闭目用手指去摸抚它底足边缘的曲度,就可判断出作品的时代了。我且预备在这类无商业价值有美术价值的瓷器中,收集到两三千件时,来写一本小书,讨论讨论清瓷中串枝莲青花发展的格式。然而这种新的嗜好,只能增加我耳边另外一种声音的调讽,是很显明的。

“××,你打量用这些容易破碎的东西,稳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头还是无结果的。这消磨不了你三十年从寂寞中孕育的幻想堆积。你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从一种更直接有效的方式上,发现你自己,也发现人。什么地方有些年青温柔的心在等待你,收容你的幻想,这个你明明白白。为的是你谨慎怕事,你于是名字叫作好人。”

只因为这些声音似乎从各方面传来,试去搜寻在我生活上经过的人事时,才发现原来这个那个“偶然”都好像在支配我。因此从新在所有偶然给我的印象下,找出每个偶然的缺点,保护到我自己的弱点。

我的新书《边城》是出了版。这本小书在读者间得到些赞美,在朋友间还得到些极难得的鼓励。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感情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即以极细心朋友刘西渭先生的批评说来,就完全得不到我如何用这个故事填补过去生命中一点哀乐的原因。正惟其如此,这个作品在个人抽象感觉上,我却得到一种近乎严厉而讽刺的责备。

“这是一个胆子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将热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满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从一种友谊的回声证实生命的意义。可是生命真正意义是什么?是节制还是奔放?是矜持还是疯狂?是一个故事还是一堆人事?……”

“这不是我要回答的问题,他人也不能强迫我答覆。”

不过这件事在我生命中究竟已经成为一个问题。庭院中枣子成熟时,眼看到缀系在细碎枝叶间被太阳晒得透红的小小果实,心中不免有一丝儿对时序迁移的悲伤。一切生命都有个秋天,来到我身边首先却是那个“秋天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使一个浪子缩手皈心,也可使一个君子胡涂堕落,为的是衰落感或刺激了他,或恼怒了他。

天气渐渐冷了,我已不能再在院中阳光下写什么。且似乎也并无什么故事可写了。心手两闲的结果,使我起始堕入故事里乡下女孩子那种纷乱情感中。我需要什么?不大明白,又正像不敢去认真思索明白。总之情感在生命中已抬了头。这比我真正去接近某个“偶然”时还觉得害怕。因为他虽不至于损害人,事实上却必然破坏我——我的工作理想和一点自信心,都将为此而毁去。最不妥当处是我还有些预定的计划,这些事与我习惯性情虽不甚相合,对我家庭生活却近于必需。弱点对我若抬了头,让一群偶然听其自由浸入我生命中,各自占据一个位置,就什么都完事了。当时若能写个长篇小说,照《边城》题记中所说,写崩溃了的乡村一切,来消耗它,归纳它,调整它,转移它,也许此后可以去掉许多麻烦困难。但这种题目和当时心境可不相合。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赏玩中去。我想把写字当成一种工作,这工作俨然如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用它为我在人事纠纷中下沉时有所准备。我要和生命中那种无固定的性能力继续挣扎,尽可能去努力转移自己到一种无碍于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

不过我虽能将生命逃避到艺术中,可无从离开那个生活环境。环境里到处是年青生命,即到处是偶然,而且有些还出奇的勇敢。也许有些是相互逃避于某种问题上,有些又相互逃避到礼貌中,更有些说不定还近于浥彼注此,……因之各人都可得到种安全感。可是这对于我,自然是不相宜的。我的需要在压抑中,更容易见出它的不自然处。在文字运用中,一枝笔见出透明和灵秀处,在人事应对中,却相当拙呆,且若于拙呆上给偶然一个容易俘掳的印象。岁暮年末时,因之偶然中较老实的某一个,重新有机会给了我一种更离奇的印象。依然那么脆弱而羞怯,用少量言语多量微笑或纯粹沉默来装饰我们的晤面。其时向日的阳光虽然稀薄,寒气冻结了空气。可是房中炉火照例极其温暖,火炉边柔和灯光下,是容易生长一切的,尤其是那个名为“情感”或“爱情”的东西。可是防止附于这个名词的纠纷性和是非性,我们却把它叫作“友谊”。总之,偶然之一和我友谊越来越不同了。一年馀以来努力的趋避,在十分钟内即证明等于精力白费。偶然的缺点依旧尚保留在我印象中,而且更加确定,然而这些缺点的印象,却不能保护我什么了。

我于是重新进入到一个激烈战争里,即理性和情感的取舍。但是事极显明,其中那个理性的我终于败北了。当我第一次向“偶然”作一种败北以后的说明时,一定使“偶然”惊喜交集,且不知如何来应付这种新的发展。因为这件事若出于另一偶然,则或者已有相当准备,恐不过是“我早知如此”轻轻的回答,接着也不过是由此必然而来的一些取和予。然而这事情却临到一个无经验无准备的“偶然”手中。在她的年龄和生活上,实都无从处理这个难题,更毫无准备应付这种问题技术的。因此当她感觉到我的命运仿佛在她那双小小白手中时,一时虽惊喜交并,终于不免茫然失措,不知是放下好还是握紧好。

我呢,实在说来,俨然只是在用人教育我。我知道这恰是我生命的两面,用之于编排故事,见出被压抑热情的美丽处,用之于处理人事,即不免见出性情上的劣点,不特苦恼自己,同时也困惑人。我当真好像业已放弃了一切可由常识来应付的种种,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种情感漩涡里去。十年后温习到这种“过去”时,恰恰像在读一本属于病理学的书籍,这本书名实应当题作:

《情感发炎及其治疗》

作者近乎一个疯子,同时又是一个诗人。书中毫无故事,惟有近乎抽象的一堆印象拼合。到小客厅中红梅白梅全已谢落时,偶然的微笑已成为苦笑。因为明白这事得有个终结,就装作为了友谊的完美,和个人理想的证实,带着一点儿好景不常的悲伤,一种出于勉强的充满痛苦的笑,好像很谦虚的说,“我得到的已够多了”,就借故走到别一地方去了。走时的神气,和事前心情上的纷乱,竟与她在某一时写的一个故事完全相同,不同处只是所要去的方向而已。

至于家中那一个呢……

我于是重新得到了用笔的机会。可是我不再写什么传奇故事了。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动人的传奇。我读过一大堆书,再无什么故事比我情感上的哀乐得失经验更加离奇动人。我读过许多故事,好些故事到末后,都结束于“死亡”和一个“走”字上,我却估想这不是我这个故事应有的结局。

第二个偶然因之在我生命里用另外一种形式存在。我用另外一种心情读过了另外一本书。这本书正如出自一个极端谨慎的作者,中间从无一个不端重的句子,从无一段使他人读来受刺激的描写,而且从无离奇的变故与难解纠纷。然而却真是一种传奇。为的是在这故事背后保留了一切故事所必需的回目。书中每一章每一节都是不必要的对话,与前一个故事微笑继续沉默完全相反。故事中无休止的对话与独白,却为的是若一沉默即会将故事组织完全破坏而起。从独白中更可见出这个偶然生命取予的形式。因为预防,相互都明白一沉默即将思索,一思索即将究寻名词,一究寻名词即可能将“友谊”和“爱情”分别其意义。这一来,情形即必然立刻发生变化,不窘人的亦将不免自窘。因此这故事就由对话起始,由独白暂时结束。书中人物俨然是在一种战争中维持了十年友谊,形式上都得到了胜利,事实上也可说都完全败北,因为都明白装饰过去青春的生命,本容许有一点妩媚和爱娇,以及少许有节制的疯狂,目下说来或不甚合理,在十年八年时间中,却将醇化成为一种温柔的记念。但在这个故事中,却用对话或独白代替了。这是一本纯洁故事,可是也是一本使人读来惆怅的故事。

第三个偶然浸入我生命中时,起初即给我一点启示,是上海成衣匠和理发匠等等,在一个年青肉体上所表现的优美技巧。这种技巧在当时是得到许多人赞叹的。我却以为只合给第二等人增加一点风情上的效果,对于偶然实不必要。因此我在极其谨慎情形中,为除去了这些人为的技巧,看出自然所给予一个年青肉体完美处和精细处。最奇异的是这里并没有情欲。竟可说毫无情欲,只有艺术。我所处的地位,完全是一个艺术鉴赏家的地位。我理会的只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种自然道德的形式,没有冲突,超越得失,我从一个人的肉体上认识了神。且即此为止,除了在《看虹录》一个短短故事上作小小叙述,我并不曾用任何其他方式破坏这种神的印象。正可说是一本完全图画的传奇,色彩单纯而温雅,线条明净而高贵,就中且无一个文字。唯其如此,这个传奇也庄严到使我无从用普通文字来叙述。唯一可重现人我这种崇高美丽情感,应当是第一等音乐。但是这之间一个轻微的叹息,一种目光莹然如湿的凝注,一点混合爱与怨的谦退,或感谢与皈依的轻微接近,一点象征道德极致的白,一种表示惊讶倾倒的呆,音乐到此亦不免完全失去了意义。这个传奇是结束于偶然回返到上海去作时装表演为止的。若说故事离奇而华美,比我记忆中世界上任何作品还温雅动人多了。

第四个是……说及时,或许会使一些人因妒嫉而疯狂,不提它也好。

我真近于在用人教育我,陆续读了些人类荒唐艳丽传奇。这点因缘大多数却由我先前所写的一堆故事而来的。正好像在故事上我留给人的印象是诚实而细心,且奇特的能辨别人生理解人心,更知道情感上庄严和粗俗的细微分量,不至于错用或滥用,这些偶然为证明这些长处的是否真实,稍稍带点好奇来发现我,我因之能翻阅这些奇书的。

不过这一切自然用的是我从乡下来随身带来的尺和秤作度量。若由一般社会所习惯的权衡来度量我的弱点和我的坦白,则我存在的意义,存在的价值,早已完全失去了。我也许在偶然中还翻阅了些不应道及的篇章,留下些不大宜于重述的印象,然而我知道,这对于“偶然”,是大都以能够将灵魂展览于我这个精细读者面前,为无疚于心,到二十年后生命失去青春光泽时,且会觉得未将那个比灵魂更具体一些的东西在我面前展览为失计的。

正因为弱点和坦白共同在性格或人格上表现,如此单纯而显明,使我在婚姻上便见出了奇迹。在连续而来的挫折中,作主妇的情感经验,比《边城》中的翠翠困难复杂多了。然而始终能保留那个幸福的幻影,而且还从生活其他方式上去证实,这种事由别人看来,将为不可解,恰恰如我为这个问题写个短篇所描写到的情形。或出于一种伟大容忍,或出于一种明知原谅,当两人在熟人面前被人称为“佳偶”时,就用微笑表示“也像冤家”的意思,又或从熟人神气间被目为“冤家”时,仍用微笑表示“实是佳偶”的意思。由主妇自己说来,这情形也极自然。我的行为端谨和想象放荡恰恰形成生命的两极。只因为理解到“长处”和“弱点”原是生命使用方式上的不同,情形必然就会如此。

第五节

再过了四年,战争把世界地图和人类历史全改变了过来。同时从极小处,也重造了人与人的关系,以及这个人在那个人心上的位置。

一些偶然又继续在我生命中保存了一点势力。但今昔情形已稍稍不同。

一个聪明善怀的女孩子,年纪大了点时,到了二十五岁以后,不问已婚未婚,或婚后家庭生活幸或不幸,自然都乐意得到一些朋友的信任,更乐意从一两个体己朋友得来一点有分际的关心,混合忧郁和热忱所表示的轻微烦乱,用作当前剩余青春的点缀,以及明日青春消逝温习的凭证。如果过去一时,对某一朋友保留过些美好印象,印象的重现,使人在新的取予上,都不能不变更一种方式,见出在某些情形上的宽容为必然,在某些情形上的禁忌为不必要。无形中会放弃了过去一时那点警惧心和防卫心。因此一来虹和星都若在望中,我俨若可以任意伸手摘取。可是一切既在时间有了变化,我也免不了受一分影响,我所注意摘取的,应当说却是自己生命追求抽象原则的一种形式。我可说常在一种精细而稳重与盲目而任性的交替中,过了许多离奇日子,得到许多离奇经验。我只希望如何来保留这种有传染性的热忱到文字中,对于爱情或友谊本身,已不至于如何惊心动魄来接近它了。我懂得人多了一些,懂得自己也多了些。在偶然之一过去所以自处的“安全”方式上,我发现了节制的美丽。在另外一个偶然目前所以自见的“忘我”方式上,我又发现了忠诚的美丽。在三个偶然所希望于未来“谨慎”方式上,我还发现了谦退中包含勇气与明智的美丽。在第四……由于生命取舍的多方,因之我不免有点“老去方知读书少”的知觉。我还需要学习,从更多陌生的书以及少数熟习的人,好好学习点“人生”。

因此一来,“我”就重新又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字言,因为很快即完全消失到一切偶然的颦笑中,和这类颦笑权衡取舍中了。

失去了“我”后却认识了“人”,体会到“神”,以及人心的曲折,神性的单纯。墙壁上一方黄色阳光,庭院里一点草,蓝天中一粒星子,人人都有机会看见的事事物物,多用平常感情去接近它,对于我,却因为常常和某一个偶然某一时的生命同时嵌入我印象中,它们的光辉和色泽,就都若有了神性,成为一种神迹了。不仅这些与偶然同时浸入我生命中的东西,各有其神性,即对于一切自然景物的素朴,到我单独默会它们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彼此生命微妙关系时,也无一不感觉到生命的庄严。花木为防卫侵犯生长的小刺,为诱惑关心而具有的甜香,我似乎都因此领悟到它的因果。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无可归纳,因之一部分生命,就完全消失在对于一些自然的皈依中。这种由复杂转简单的情感,很可能是一切生物在生命和谐时所同具的,且必然是比较高级文化所不能少的,人若保有这种情感时,即可产生伟大的宗教,或一切形式精美而情感深致的艺术品。对于我呢,我实在什么也不写,亦不说。我的一切官能都在一种崭新教育中,经验了些极纤细微妙的感觉。

我不惧怕事实,却需要逃避抽象,因为事实只是一团纠纷,而抽象却为排列得极有秩序的无可奈何苦闷。于是用这种“从深处认识”的情感来写战事,因之产生《长河》,产生《芸庐纪事》,两个作品到后终于被扣留无从出版,不是偶然事件。因为从当前普遍社会要求说来,对战事描写,是不必要如此向人性深处掘发的。其实我那时最宜写的是忠忠实实记述那些偶然行为如何形成一种抽象意象的过程。若能够用文字好好保留下来,毫无可疑,将是一个有光辉的笔录。

我住在一个乡下,因为某种工作,得常常离开了一切人,单独从个宽约八里的广大田坪通过。若跟随引水道曲折走去,可见到长年活鲜鲜的潺湲流水中,有无数小鱼小虾,随流追逐,悠然自得,各尽其性命之理。水流处多生长一簇簇野生慈姑,三箭形叶片虽比田中培育的较小,开的小白花却很有生气。花朵如水仙,白瓣黄蕊连缀成一小串,抽苔从中心挺起。路旁尚有一丛丛刺蓟属野草,开放出翠蓝色小花,比毋忘我草颜色形体尚清雅脱俗,使人眼目明爽,如对无云碧空,花谢后还结成无数小小刺球果子,便于借重野兽和家犬携带繁殖到另一处。若从其他几条较小路上走去,蚕豆麦田沟坎中,照例到处生长浅紫色樱草,花朵细碎而妩媚,还涂上许多白粉。采摘来时不过半小时即已枯萎,正因为生命如此美丽而脆弱,更令人感觉生物中求生存与繁殖的神性。在那两面铺满彩色绚丽花朵细小的田塍上,且随时可看到成对成双躯体异常清洁的鹡鸰,羽毛黑白分明,见人时微带惊诧,一面飞起下面摇颠着小小长尾,在豆麦田中一起一伏,充满了生命自得的快乐。还有那个顶戴大绒冠的戴胜鸟,已过了蹲扰人家茅屋顶上呼朋唤侣的求爱期,披负一身杂毛,睁着一对小眼睛骨碌碌的对人痴看,直到人来近身时,方匆促展翅飞去。本地秧田照习惯不作他用,除三月时种秧,此外长年都浸在一片浅水里。另外几方小田种上慈姑莲藕的,也常是一片水。不问晴雨田中照例有两三只缩肩秃尾白鹭鸶,神情清癯而寂寞,在泥沼中有所等待,有所寻觅。又有种鸥形水鸟,在水田中走动时,肩背羽毛全是一片美丽桃灰色,光滑而带丝绸光泽,有时数百成群在明朗阳光中翻飞游戏,因翅翼下各有一片白,便如一阵光明的星点,在蓝空下动荡。小村子有一道长流水穿过,水面人家土墙边,都用带刺木香花作篱笆,带雨含露成簇成串香味郁馥的小白花,常低垂到人头上,得用手撩拨,方能通过。树下小河沟中,常有小孩子捉鳅拾蚌,或精赤身子相互浇水取乐。村子中老妇人坐在满是土蜂窠的向阳土墙边取暖,屋角隅听到有人用大石杵缓缓的捣米声。将这些景物人事相对照,恰成一希奇动人景象。过小村落后又是一片平田,菜花开时,眼中一片明黄,鼻底一片温馨。土路并不十分宽绰,驮麦粉的小马,和驮烧酒的小马,与迎面来人擦身而过时,赶马押运货物的,远远的在马后喊“让马”,从不在马前拢马以让人,因此人必照规矩下到田里去,等待马走过时再上路。菜花一片黄的平田中,还可见到整齐成行的细枝葫麻,竟像是完全用为装饰田亩,一行一行栽在中间。在瘦小而脆弱的本端,开放一朵朵翠蓝色小花,花头略略向下低垂,张着小嘴如铃兰样子,风姿娟秀而明媚,在阳光下如同向小蜂小虫微笑招手,“来吻我,这里有蜜!”

耳目所及都若有神迹存乎其间,且从这一切都可发现有“偶然”友谊的笑语和爱情芬芳。这在另一方面说来,人事上彼此之间自然也就生长了些看不见的轻微的妒嫉,无端的忧虑,有意的间隔,和那种无边无岸累人而又闷人的白日梦。尤其是一点眼泪,来自爱怨交缚的一方,一点传说,来自得失未明的一方,就在这种人与人、偶然与偶然的取舍分际上,我似乎重新接受了一种人生教育。韩非子说,矢来有向,作铁函以当之,言有所防卫也。在我问题上的种种,矢来有向或矢来无向,我却一例听之直中所欲中心上某点,不逃避,不掩护。我活在一种极端复杂矛盾情形中,然而到用自己那个权量来测检时,却感觉生命实单纯而庄严。尤其是从某个偶然的在眩目景象中离开,走到平静自然下见到一切时,生命的庄严处有时竟全然如一个极诚虔的教士。谁也想象不到我生命是在一种什么形式下燃烧,即以这个那个偶然而言,所知道的似乎也就只是一些片段;不完全的一体。

我写了无数篇章,叙述这种感觉或印象,结果却不曾留下。正因为在各种试验下都证明它无从用充满历史霉斑的文字保存,或只合保存在生命中。且即同一回事,在人我生命中,意义上亦将完全不同。

我这点只用自己尺寸度量人事得失的方式,不可免要反应到对偶然的缺点辨别上。这种细微感觉,在普通人我关系间,决体会不到,在比较特殊的一种情形下时,便自然会发生变化。这恰恰如甲状腺在清水中,分量即或极稀少,依然可以测出。在这个问题上,我明白我泛神的思想,即会损害到这个或那个“偶然”的幽微感觉,是种什么情形。我明知语言行为都无补于事实,便用沉默应付了一些困难,尤其是应付一个偶然轻微的妒嫉,以及伴同那个人类弱点而来的一点怨艾,一点责难,一点不必要的设计。我全当作不知道。我自觉已尽了一个朋友所能尽的力,来在友谊上用最纤细感觉接受纤细反应。对于偶然,我永远是诚实的,专一的。然而专一略转而成为偶然一种责任感时,这个偶然便不免要感到轻微恐惧和烦乱。而且在诚实外还那么谨慎小心,从不曾将“乡下人”实证生命的方式,派给一个城中有教养的朋友。一切有分际的限制,即所以保护到人我情感上和生活上的安全。然而问题也许就正在此:“你口口声声说是一个乡下人,从不用乡下人的坦白来说明友谊,却装作一个绅士,拘谨到令人以为是世故,矜持到近乎虚伪。然而在另外一个人面前,我却猜想得出,你可能又会完全如一个乡下人。”我就用沉默将这种询问所应有的回声,逼回到那个“偶然”耳中去,使她从自己回音中听出“对于你,我不愿用轻微损害取得快乐,对于人,我不能作丝毫计较保护安全。这是热情的两种形式,只为的你们原是两种人,两种爱,两种取和予。”于是这个“偶然”走去了。我还必需继续沉默下去,虽然在沉默中,无从将我为保护她的那点好意弄明白。

其次是正在把生活上缺点从习惯中扩大的“偶然”,当这种缺点反应在我感觉上时,她一面即意识到在过去一时某些稍稍过分行为中,失去了些骄傲,无从收回,一面即经验到必需从另外一种信托上,方能收回那点自尊心。或换一个生活方式,始可望产生一点自信心。因为热情原本也是一种教育,既能使人疯狂糊涂,也能使人明澈深思。热情使我对于“偶然”感到惊讶,无物不“神”,却使“偶然”明白自己只是一个“人”,乐意从人的生活上实现个人的理想与个人的梦。到“偶然”思索及一个人的应得种种名分与事实时,当然就有了痛苦。因为发觉自己所得到,虽近于生命中极纯粹的诗,然而个人所期待所需要的,还只是一种较复杂又较具体生活。纯粹的诗虽华美而又有光辉,能作一个女孩子青春的装饰,然而并不能够稳定生命,满足生命。再经过一些时间的澄滤,“偶然”便得到如下的结论:“若想在他人生命中保有‘神’的势力,即得牺牲自己一切‘人’的理想。若希望证实人的理想,即必需放弃当前惟神方能得到的一切。”热情能给人兴奋,也给人一种无可形容的疲倦。尤其是在“纯粹的诗”和“活鲜鲜的人”愿望取舍上,更加累人。“偶然”就如数年前一样,用着无可奈何的微笑,掩盖到心中小小受伤处,离开了我,临走时一句话不说,我却从她沉默中,听到了一种无言申诉:

“我想去想来,终究是个人,并非神,所以我走了。若以为这是我一点私心,这种猜测也不算错误。因为我还有我做一个人的平庸希望。并且我明白离开你后,在你生命中保有个什么印象。若尽那么下去,不说别的,即这种印象在习惯方式上逐渐毁灭,对于我也受不了。若不走,留到这里算什么?在时间交替中,我能得到些什么?我不能尽用诗歌生存下去,恰恰如你说的一个人不能用好空气和好风景活下去一样。我本是个并不十分聪明的女人,不比那个聪敏绝顶的××,这也许正是使我把一首抒情诗当作散文去诵读的真正原因。我当真得走了。我的行为并不求你原谅,因为给予的和得到的已够多。不需用这种泛泛名辞来表示了。说真话,这一走,结论对于你也不十分坏;你有一个幸福完美的家庭,……有一个——应当说有许多的‘偶然’,各在你过去生活中保留一些动人印象。你得到所能得到的,也给予所能给予的,尤其是在给予一切后,你生命反而更丰富更充实的存在!”

于是“偶然”留下一排插在发上的玉簪花,摇摇头,轻轻的开了门,当真就走去了。其时天上落了点微雨,雨后有断虹如杵,悬垂天际。

我并不如一般故事上所说的身心崩毁,反而变得非常沉静。因为失去了“偶然”,我即得回了理性,我试向虹悬处方向走去,到了一个小小山顶上。过一会儿,残虹消失到虚空里去了,而剩余一片在变化明灭中的云影。那条素色的虹霓,若干年来在我心上的形式,重新明明朗朗在我眼前现出。我不由得不为“人”的弱点,和对于这种弱点挣扎的努力,以及重得自由的不习惯,感到痛苦和悲怆。

“偶然,你们全走了,很好,或为了你们的自觉,或为了你们的自负,又或不过只是为了生活上的必然。既以为一走即可得到一种解放,一些新生的机缘,且可从另外人事关系,收回过去一时在我面前损失的尊严和骄傲,尤其是生命的平衡感和安全感的获得,在你们为必需时,不拘用什么方式走出我生命以外,我觉得都是不可免的。可是时间带走了一切,也带走了生命中光辉的青春,和附于青春间存在的羞怯的笑,优雅的礼貌,微带矜持的应对,有弹性极敏感的情分取予,以及属于官能方面的完整形式,华美色泽,和无比芳香。消失的即完全消失到不可知的‘过去’里了。然而却有一个朋友,能在印象中好好保留它,能在文字中好好重现它……你如想寻觅失去的生命,是只有从这两方面得到,此外别无方法。你也许以为离开了我,即可望得到‘明天’,但不知生命中真正失去了我时,失去了‘昨天’,活下来对于你是种多大的损失!”

第六节

自从几个“偶然”离开了我后,云南我只有云可看了。黄昏薄暮时节,天上照例有一抹黑云,那种黑而秀的光景,不免使我想起过去海上的白帆和草地上的黄花,想起种种虹彩和淡色星光,想起灯光下的沉默继续沉默,想起墙上慢慢的移动那一方斜阳,想起瓦沟中的绿苔和细雨微风中轻轻摇头的狗尾草……想起一堆希望和一点疯狂,终于如何于刹那间又变成一片蓝色的火焰,一撮白灰。这一切如何教育我,认识生命最离奇的遇合,与最高尚的意义。

当前在云影中恰恰如过去在海岸边,我获得了我精神上的单独,那个失去了十年的理性,完全回到我身边来了。

“你这个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来到城市中用人教育我,所得经验已经差不多了。你比十年前稳定得多也进步得多了。正好准备你的事业,即用一枝笔,来好好的保留最后一个浪漫派在二十世纪生命挥霍的形式,也结束了这个时代这种情感发炎的症候。你知道你的长处,即如何好好的善用长处,成功在等待你,嘲笑也在等待你,但这两件事对于你都无多大关系。你只要想到你要处理的也是一种历史,属于受时代带走行将消灭的一种人我关系的情绪历史,你就不至于迟疑了。”

“成功与幸福,不是伟人的目的,就是俗人的期望,这与我全不相干。值得歌颂的是青春,以及象征青春的狂热,寄托狂热的脆弱中见神性的笑语与沉思,真正等待我的只有死亡,在死亡未临以前,我也许还可以作点小事,即保留这些‘偶然’势力各以不同方式陆续浸入一个乡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冲突与和谐程序。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光明赞颂。在充满古典庄雅的诗歌失去价值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我的妄想在生活中就见得与社会倾向隔阂,在写作上自然更容易与社会需要脱节。不过我还年青!世故虽能给我安全和幸福,一时还似乎不必来到我身边。我已承认你十年前的意见,即将一切交给偶然和情感为得计,我好像还要受另外一种‘偶然’所控制,接近她时,我能从她的微笑和皱眉中发现神,离开她时,又能从一切自然形式色香中发现她。这也许正因为如你所说,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这应当是我一生的弱点。但想想附于这个弱点下的坦白与诚实,以及对于人性幽微感觉理解的深至,以及表现这一切文字如何在我手中各得其所各尽所能,我知道,你是第一个就首先对于我这个弱点加以宽容了。我还需要回到海边去,回到‘过去’那个海边。至于偶然呢,我知道她们需要的倒应当是一个‘抽象’的海边。两个海边景物的明丽处相差不多,不同处其一或是一颗孤独的心的归宿上,其一却是热情与梦结合而为一,使偶然由神变人的家。其一是用孤独心情为自己去找寻那些蚌壳,由蚌壳产生想象,其一是带了几个孩子去为孩子找寻那些原来式样的蚌壳,让孩子们把这些小小蚌壳和稚弱情感连接起来。……”

“唉,我的浮士德,你说得很美,或许也说得很对。你还年青,至少当你某一时,被某种黯黄黄灯光所诱惑时,就显得相当年青。我还相信这个广大的世界,尚有许多形体、颜色、声音、气味,都可以刺激你过去灵敏的感觉,使你变得真正十分年青。不过这是不中用的,因为时代过去了。在前一时代,能激你发狂引你入梦的生物,都在时间漂洗中消失了匀称和丰腴,典雅与清芬。能教育你的正是从过去时代培养成功的各式典型。时间在成毁一切,从这种新陈代谢中,凡属于你同一时代中的生物,因为脆弱,都行将消灭。代替而来的将是在无计划无选择随同海上时髦和政治需要繁殖的一种简单范本。新的时代在进展中,不拘如何总之在进展,你是个不必要的人物。你的心即或强健而韧性,也只合为过去跳跃,不宜于用在当前景象上了。你需要休息休息了,因为在这问题上徘徊实在太累。你还有许多事情可作,纵不乐成也得守常,有些责任,即与他人或人类相关的责任。你读过一本题名《情感发炎及其治疗》的奇书,还值得写成这样一本书,且不说别的,即你这种文字的格式,这种处理感觉和联想方法,也行将成为过去,和当前体例不合了!当前是全个人类的命运都交给‘伟人’与‘宿命’的古怪时代,是个爵士音乐流行的时代,是个美丑换题时代,是个用简单空洞口号支配一切的时代,思想家不是袖手缄口,就是在为伟人贡谀,替宿命辩护。你不济事了!”

“是不是说我当真已经老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天气冷了些,我一个人坐在桌前,清油灯加了个灯头,两个灯头燃起两朵青色小小火焰,好像还不大亮。灯火还是不大稳定,正如一张怯弱发抖的嘴唇,代替过去生命吻在桌前一张白纸。十年前写《边城》时,从槐树和枣树枝叶间滤过的阳光,如何照在白纸上,恍惚如在目前。灯光照及油瓶、茶杯、书籍、桌面遗留的一小滴清油时,曲度相当处都微微返着一点青光。我心上也依稀返着一点光影,映照过去,又像是为过去所照澈。

我应当在这一张白纸上写点什么?一个月来因为写“人”,已第三回被人责难,证明我对于人事的寻思,文字体例显然当真已与时代不大相合。因此试向“时间”追求,就见到那个过去。然而有些事,温习起来已多少有点不同了。

“时间带走了一切,天上的,或人间的,或失去了颜色,或改变了式样,即或你还自以为有许多事,好好保留在心上。可是,那个时间在你不大注意时,却把你的一颗能感受善跳跃的心变硬了,变钝了,变得连你自己也不大认识自己了。时间在改造一切,重造一切。太空星宿的运行,地面昆虫的触角,你和人,同样都会在时间下慢慢失去了固有位置和形体,真正如诗人所说:‘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人生究竟可悯!这就是人生!”

“若能温习过去,变硬了的心也会柔软的!到处地方都有个秋风吹上人心的时候,有个灯光不大亮时候,有个想从‘过去’伸手,若有所攀援,希望因此得到一点助力,似乎方能够生活得下去时候。我或那些偶然,难道不需要向过去伸手……”

“这就更加可悯!因为印象温习,会追究到生活之为物,不过是一种连续的负心。过去的分量若太重,心子是载不住它的,凡事无不说明忘掉比记住好。在过去当前印象和事实取舍上,也正是一种战争。你曾经战争过来,你还得继续战争。”

是的,这的确也是一种战争。我始终对桌前那两个小小火焰望着,灯头不知何时开了花,“在火焰中开放的花,油尽灯熄时,才会谢落的。”

“你比拟得好。可是人不能在美丽比喻中生活下去。热情本来并不是象征,虽抽象,也具体,它燃烧了自己生命时,即可能燃烧别人的生命。到这种情形下,只有一件事可作,即听它燃烧,从燃烧中将有更新生命产生(或为一个孩子,或为一个作品。那个更新生命方足象征热情。人若思索到这一点,为这一点而痛苦,痛苦到超过忍受能力时,自然就会用手剔剔你所谓要在油尽灯熄时方谢落的灯花,这么一来,灯花就被剔落了。多少女人即如此战胜了自己的弱点,虽若在谦退中救出了自己,也正可见出爱情上的坚贞。因为不是件容易事,虽损失够多,作成功后还将感谢上帝赐给她的那点勇气和决心!至于男子呢,照例是把弱点当成最小的儿子,最长的女儿,特别偏爱。”

“不过,也许在另外一时,还应当感谢上帝,给了另外一些人的弱点,即凭灯光引带他向过去那个弱点。因为在这种弱点上,一切生命即重新得到意义。”

“既然自承是弱点,你自己到某一时,为了安全、省事,或又为了别的理由,也会把灯花剔落的!”

我当真就把灯花剔落了。可是重新添了两个灯头,灯光立刻亮了许多。我要试试看,能否有四朵灯花,在这深夜中偶然同时开放。

灯油慢慢的燃尽时,我手足都如结了冰,还没有离开桌边。灯光却渐渐微弱,还可以照我认识走向过去,并辨识路上所有和所遭遇的一切。情感重新抬了头,我当真变得好像很年青了。不过我知道,这只是那个“过去”发炎的反应,不久就会平复的。

屋角风声渐大时,我担心院中那株在小阳春十月中开放的杏花,会被冷风冻坏。“我关心的是一株杏花,还是几个人?是几个在过去生命中发生影响的人,还是另外更多数未来的生存方式?”等待回答,没有回答。

灯光熄灭时,我的心反而明亮了起来。

一切都沉默了,远处有风吹掠树枝声音轻而柔,仿佛有所询问:“××,你写的可是真事情?”

我答非所问:“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1. 莫友芝,清代学者,善书法。
  2. 赵叔,即赵之谦,清代篆刻家、书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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